展叶门三字一出,沈望舒一愕,黄熊则因自己的猜测得到证实而心头剧震。
这展叶门在过去两三年间异军突起,势头凶猛。他们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但凡占了三分理,便会穷追不舍,斩草除根。几年间被展叶门所灭的江湖门派不下七八个。每灭一个,其声势就又高出一截,已隐隐有同几大豪门世家甚至九鼎盟抗衡的势头。
展叶门的掌门成羲和是出了名的夺命白煞。一个白字,因为他们是替天行道,剑之所指,无不披靡;一个煞字,则是因为他们的霹雳手段,出手向来不留余地。如今展叶门突然造访,加上这段时间镖局内的异动,龙堂镖局众人顿时有黑云压顶之感。
躲在一边的叶吟风忽然皱一皱眉,捅了捅挤在身边的方野,小声道:这个夺命胖子,招法好像在哪里见过呢。
方野附在他耳边轻声道:之前被你干掉的那个死鬼徐北溟,原先可不就是展叶门的吗?
徐北溟是谁?
方野一双眼瞪得溜圆:你刚杀过的人,好歹记一下名字好不好?不就是白砂县贾家赌场的大头领吗?徐北溟使一对虎爪,姓郑的使一双夺命钩,招法当然差不多。
叶吟风点点头:难怪!我看不止是招法,连德性都差不多。这胖子也不是好人,跟那姓徐的一路货色。
两人这一问一答,虽然压低了声音,搁在平日里却绝难逃过郑执辔的耳朵。只是此时他的心思全放在那老妇人身上,眯着眼睛看了许久,才慢慢道:若是郑某人没看错的话,你便是龙堂镖局的华彩衣?
黄熊和沈望舒二人不由大怒。华太夫人的名讳在镖局内五十余年无人敢提,这郑执辔竟敢如此不恭。
黄熊一声怒喝,手中长枪像电光迅闪般向郑执辔横扫过去。郑执辔举钩相格,却挡了个空。
只听叮的一声清响,华氏不知何时已抢到黄熊身前,手中龙头杖抵住黄熊长枪,面容波澜不兴,对沈望舒轻喝道:我说你怎么左等不回右等不回,竟在酒楼生事!又转向郑执辔,沉声道,老身华彩衣,今天正想领教展叶门的夺命双钩!
此时在雪浪阁内,少夫人离珠乍一见父亲便又哭又笑地撒起娇来。也难为她在家娇生惯养到二十岁,一出阁便嫁到这深宅大院。虽说太夫人与丈夫都对自己很好,可对这住了近一年的新家,离珠仍有些生分。
父女相见,丫环紫茎识相地回避,只留翠叶在房中伺候。翠叶原就是姚家的丫头,深得姚夫人信任,所以才陪嫁过来,此时见了旧老爷自然亲近。可老爷只心不在焉地跟她寒暄几句,显然有话想跟女儿单说。
那姚泊莽本是个爽快人,从不这样神神秘秘,离珠心下明白,遂令翠叶到原本居住的旧屋去拣两匹上好的料子送给母亲。
翠叶道了安,退了出去。姚泊莽这才捉着女儿的双臂,压低声音道:珠儿,爹是来接你的!此地呆不得,马上就走!若不是有父亲按着,离珠惊得差点跳起。
姚泊莽一边安抚女儿,一边接道:这龙堂镖局有问题,沈望舒的前两位夫人并非死于难产,却是被人所害,死于非命!
离珠的婚事虽说是父母之命,可丈夫却是自己相中的。
江湖向来讲究门当户对,原本垂云庄跟龙堂镖局比来要矮上一大截,可龙堂镖局六年前被重创。沈望舒本人也武功尽失,两家倒一下变得般配起来。
当初龙堂镖局上门提亲,离珠躲在帘后初见沈望舒,竟立时无法自拔,当即央求父母准了婚事。婚后夫妻二人一直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如果硬要说有哪点不满意,那就是太过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了。
在离珠之前,沈望舒还曾娶过一妻一妾,可这两人都先后死于难产。虽有些蹊跷,可女人生孩子本就是件极其凶险的事,离珠也没太往心里去。可是自打怀胎后她便被要求住进雪浪阁,除了翠叶、紫茎两个丫环,外加太夫人和丈夫沈望舒,她几乎不能与任何人接触。镖局内的气氛也变得越来越怪异。她总觉得家人看她的眼神除紧张之外竟还带着一股惊惧,行事小心翼翼,说话吞吞吐吐,仿佛正等待着祸事临头。这一切让她只觉得自己正坐在柴堆之上,被蒙着眼睛,惴惴不安地等着大火从不知什么地方冒起来。
那边,华氏手腕一扬,楼内登时爆出银光闪闪的杖影,将郑执辔笼罩其中。四周更有一股强大的气旋,割体生痛。众人骇然之下纷纷知机,往后退开。
郑执辔显是没有想到华氏如此强横,微微变色,偏装作满不在乎,喉咙里发出一阵粗嘎的笑声:龙头杖,果然名不虚传!只可惜华彩衣已经老了!
他不避反进,冲到华氏近前,手中双钩掠出一片密网,硬撞入华氏杖影中,凶悍霸道之气尽显无余。
华氏心中讶异,早听说展叶门人才鼎盛,这个郑执辔虽较她矮上一辈,却能力压黄熊,更具有跟她一战的实力!
华氏太夫人早年是望月宫弟子,嫁到龙堂镖局后更是声名远播。
那望月宫是江湖最为显赫的纯女性门派,至今已延续两百多年。武林望族的当家主母十之六七都出自其中,既有这同门情分,自是一呼百应。有人曾笑说望月宫才是真正的权倾天下!于是江湖上的名门千金无不削尖脑袋想入望月宫。只是望月宫门槛高,收徒既要家势显赫,还要天资过人,模样也须娟秀大方,门下弟子们个个都是百里挑一。江湖上稍有些脸面的门派无不以能娶回望月宫弟子为荣。
可惜红颜自古多薄命,华夫人嫁到龙堂镖局没多久,丈夫就死在江中,只留下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儿子。本以为孤儿寡母的,镖局会一蹶不振,不料她以师门为靠山,成功压制了一众镖师,更漂亮地收服了人心。再说她的儿子,就是后来鼎鼎大名的沈海崇!想那沈海崇活着时,龙堂镖局的镖旗一亮,长江上的所有船只都要退避三舍!
当的一声,郑执辔的左钩已撞上华氏挥来的杖尖,只觉一股真气透掌而人,尖若利刃,龙头杖带起的风声更令他面颊生痛。郑执辔触电般连退两步,心下骇然。以他一向的悍勇,立稳之后亦只敢采取守势,不再贸然进击。华氏也见好就收,将龙头杖拢至身侧,静待其变。她身后龙堂镖局的一众人等顿时发出震天价的叫好声。
郑执辔突然爆出一声长笑:一见面就舞枪弄棒,原来这就是龙堂镖局的待客之道?
华氏冷眼瞧着他,沉声道:我倒不知阁下算哪路客人!
郑执辔也不答话,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一扬手掷了出去。就见轻轻薄薄的一张纸,却如铁片一般直直落到华氏脚边。华氏虽上了年纪,却耳不聋眼不花,不用弯腰便已看清那是一纸镖书。
黄熊紧走两步,将镖书拾起,递给华氏,虽只匆匆一瞥,却被那镖书的内容惊得脸色乍变!
原来龙堂镖局在下游设有分号,规矩是无论货物从哪处上船起运,客人都可就近在总号或分号托镖,总号和分号出具的镖书效力上完全相同。眼前这张镖书便是岳州分号所出,起运地点却在总号码头。可镖书所托的物事,竟然是龙堂镖局少夫人姚离珠!而镖书上的托运人则写着:展叶门主成羲和。
华氏脸上一片寒冰。沈望舒虽不知镖书上写的什么,却也能大致猜出这展叶门所为何来,只觉心头一坠。
无稽之谈!华氏缓缓开口,我倒不知展叶门主与我家孙媳有何关系,如何敢写下这样的镖书!
郑执辔仰天一笑:有何不敢?只要有奸邪之人残害妇婴,展叶门就管定了!
黄熊沉不住气,骂道:什么残害妇婴,你嘴巴放干净点!
哼!谁做下的事谁自己明白!太夫人,府上前少夫人纪兰露和收房丫头红绡当年是如何死的,还请在此说个明白!
离珠惊道:难道她们不是死于难产?
姚泊莽摇摇头,恨声道:珠儿想必听说过,六年前积雪滩一战,沈望舒九死一生,太夫人请了神医纪百草在家中住了整整一年,才将他的身体慢慢调养过来。后来沈望舒娶了纪神医的女儿纪兰露为妻,可惜兰露夫人成亲不到一年便骤然亡故。当时她离分娩只差两月,据说是小产引发大出血而亡。离珠僵硬地点点头。
姚泊莽又道:兰露死后一年,太夫人为早抱重孙,替望舒收府中丫环红绡为妾。不想几个月后,红绡也离奇地死于难产!
离珠反问道:女子难产而死,时有发生,何足为怪?
姚泊莽叹道:怪的是直到兰露夫人匆匆下葬,龙堂才派人通知了纪百草。纪百草来不及见女儿最后一面,始终耿耿于怀。紧接着连红绡也死于难产,纪百草更不得不疑。
离珠皱眉道:兰露夫人已经死了三年,红绡也已死了快两年,纪神医若有怀疑,为何不当时问清?
他问了,却问不清!姚泊莽一拍桌案,声音激动起来,红绡死后,纪百草曾提出要为女儿开棺验过,太夫人却坚决不许。纪百草心有不甘,想偷偷掘开女儿坟墓,被龙堂发现,逼得他只得关闭医馆,远走他乡。一个月前,龙堂镖局岳州分号镖头沈海峤派人将纪百草悄悄送到我垂云庄。他知道珠儿现今也身怀六甲,特意上门提醒,让我小心。我见事体重大,不敢擅断,便约了沈海峤一起将纪百草送往展叶门。纪百草在成门主面前痛哭流涕,请成门主为他女儿申冤。成门主当场发话,若真有人胆敢残杀妇婴,迫害神医,展叶门必会为死者作主,铲除妖孽!
离珠听得心惊肉跳,一听展叶门三字,便猛地站起身:如此说来,展叶门要捕手这事?
姚泊莽点头道:成门主亲口下令,展叶门副门主郑执辔想必此刻已经到了!珠儿不必害怕,有展叶门在,必能保得你母子平安!
父亲糊涂啊!离珠一跺脚,眼圈发红,有句话请父亲跟女儿说明白,展叶门灭掉龙堂镖局后,您让女儿作何打算?
姚泊莽伸手拍拍女儿肩头:乖女儿,龙堂镖局不会灭,你肚里的孩子便是镖局继承人!将来有展叶门在,有父亲在,不怕没人替你作主。
替我作主?离珠摇摇头,颤声道,是不是有人说龙堂镖局的将来全仰仗父亲你,所以父亲便迷了心窍?难怪岳州分号近来怪事连出,那沈海峤煞费苦心,把纪百草送给父亲,又把总号镖师一一调开,难道就是为了将镖局拱手送给父亲,送给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
姚泊莽嗫嚅一阵:就算沈海峤另有打算,可展叶门
我只听说展叶门这些年灭过谁,却从未听说他们帮过谁!您真以为展叶门是为了替死者作主?父亲一把年纪竟比女儿还要天真?
姚泊莽老脸挂不住,低喝一声:珠儿不得放肆!
离珠对父亲的警告全不放在眼里,突然发出一声惨笑:展叶门哪次出手不是为了自己?杀人越多,声威越大,风头甚至将九鼎盟盖过去!想不到连龙堂镖局,成大门主也不放在眼里。他怕什么?万一杀错了,还有纪神医和沈海峤顶罪。呵呵他们回去的时候还可以顺手灭掉垂云庄,因为小小一个垂云庄竟然人心不足,竟妄想吞掉传世百年的龙堂镖局!话音未落,她便滚下两行珠泪。
确实,龙堂镖局的名声是一百多年来历代掌门和镖师拿性命换来的!
龙堂镖局与别个不同,只走水路,而这水路便是天下第一险的峡江。野马一般的长江到了这里,被牢牢地束进狭窄的峡谷之中,不仅没有变得温驯,反倒越发狂暴,抵死挣扎,嘶声震天。任你武功盖世,也照样齑粉不留。江湖上其他镖局接到镖后,只要有峡江一段,历来都会转托给龙堂镖局。久而久之,龙堂竟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只承接镖局的生意。龙堂的谱也大,所有费用须在接镖时一次付清,若途中有什么闪失,也概不退赔。这样霸道的规矩在江湖上可谓是独此一家,可是却没人认为不公。因为龙堂的规矩还有一条,走镖可以失事,但只能失在江中,决不容落入贼手。一旦失事,必定伴随着船毁人亡,绝无人独生。走这样凶险的水路,又秉持着这样刚猛的信条,其结果便是龙堂的每一代总镖头竟然全都是葬身江底,无一善终。就连上一代总镖头、英雄盖世的沈海崇也没有例外。
离珠幽幽怨道: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跟人生事。您将女儿置于何地?又将尚未出世的外孙置于何地?
她太了解自己的父亲了。姚泊莽白手起家创建垂云庄,一心只想着将垂云庄发展壮大,成为一流门派。当初他与龙堂镖局结亲,这回又主动搭上展叶门,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姚泊莽一时呆住。他这女儿平时百事不问,却是聪明透顶,几句话便将他心里那点小算盘抽筋扒皮地剔了出来,尤其对展叶门的一番分析,还真惊出他一身冷汗。
离珠继续数落:就算事有蹊跷,父亲不放心,可以直接向老太太问个明白。别人我不知,老太太却是个光明磊落之人。若还不放心,最多将我接回,绝了这门亲便罢。只为一时贪念,父亲竟引来外人将镖局陷于死地!于情不容,于理不合,于德有亏,能有什么好下场!
住口!姚泊莽终于暴跳。离家前姚夫人曾声泪俱下、苦苦相劝,到了这边女儿竟然也如此这般。他不由怒道:做大事者不拘小节。大丈夫在世当横行一方,岂是你们妇道人家所能明白的!
离珠知道事到如今,劝也无益,擦干眼泪,哽咽道:父亲请回吧,若没有惹出展叶门,女儿兴许还跟你回去,可现在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总是要跟他们死在一处!您就当没养过女儿吧!
郑执辔咄咄相逼,华氏身后的镖局众人连同黄熊、沈望舒二人都不由变了脸色,唯有华氏仍一脸平静:没什么说不明白的。兰露和红绡都是死于难产,这本是人尽皆知的事。
郑执辔一声冷笑:太夫人还真沉得住气。只不知过几天成门主携纪百草亲来,太夫人是否仍是这套说辞?
一提起纪百草三字,华氏终于动容,声音也带上了几分不稳:纪百草现在展叶门?
太夫人是聪明人。龙堂镖局累世经营,怎也算得上江湖大家。若无真凭实据,我展叶门岂敢妄兴无名之师?我劝太夫人趁早把那凶手交出,不然十天之后成门主同江湖各派掌门亲自上门问罪,到那时怕是连太夫人也不好应付吧!
听到这里,华氏反倒平静下来:郑门主的意思,只要龙堂镖局交出凶嫌,此事便可作罢?
郑执辔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线,皮笑肉不笑道:龙堂镖局内连发命案,太夫人和总镖头连自家人都保不住,怎也有个不察之罪吧?
原来我祖孙二人依然脱不了干系!只不知我们被治罪之后,龙堂镖局将要交给谁呢?
展叶门自会暂时代管,待有了合适的继任之人,再作打算。
华氏一声轻笑:哦,我还当是要直接交给沈海峤呢!她知道沈海峤动这心思已有好几年了:当年沈海崇出事,便曾经有一些镖师合伙闹事,逼她将总镖头之位交给沈海峤。想那华夫人不到二十便独力支撑龙堂镖局,地位早已坚若磐石,沈海峤根本不是对手。没想到当日一击不中,沈海峤才老实了几年,眼下又在蠢蠢欲动。
郑执辔连连摇头:沈海峤倒是有这打算,不过既然龙堂镖局少夫人即将临盆,若是诞下男丁,自然由他继承镖局。
华氏点头笑道:原来如此。小娃儿总比那老谋深算的沈海峤容易摆布!只是郑门主凭什么相信老身也会任人摆布?
郑执辔眼中精光一现:太夫人是明白人。此事沈海峤谋划多时,眼下贵镖局内家丁护卫虽有不少,可真正能动手的加起来恐怕不足五个。就凭郑某带的这些人加上姚庄主门下弟子,太夫人也许就难以招架。
华氏怒极反笑:原来姚庄主也牵涉在内。我说今天是什么好日子,贵客一茬接一茬!郑执辔皮笑肉不笑道:还有一事相告,我此番前来,成门主已经知会了望月宫!
华氏终于色变。这就是说,这场纠纷,几十年来一直在背后默默支持她的望月宫将会置身事外。想来展叶门近期风头大盛,连望月宫也不愿逆其锋芒。
郑执辔见华氏大受打击,得意洋洋道:我劝太夫人,先将姚小姐交姚庄主带回家去,再把凶犯捆了送到我这里,太夫人和总镖头一起负荆请罪,如此尚可保全龙堂镖局。
华氏神情凝重地点点头:郑门主这样说,可有时限?
郑执辔竖起食指,轻描淡写道:一日为限,明天中午之前,就在这酒楼中交人吧!他也算是老江湖,并不打算像姚泊莽一样冒冒失失跑进别人家里。
一日?龙堂镖局众人堆里立时响起一片吸气声。也就是说,现今已是刀架在脖子上了!展叶门如此苦苦相逼,简直、欺人太甚!
华氏却一声轻哼,也不答话,拂袖而去。身后一众人等呼啦啦跟着鱼贯下楼。
等众人下楼,方野一把扯着叶吟风的袖子追在沈望舒身后,跟到街上。
叶吟风奇道:我们为何也要逃?
方野不理,加紧两步赶上沈望舒,拍拍他肩膀:你要不要找人助拳?沈望舒一时反应不过来,诧异道:此话怎讲?
刚才那郑胖子说你们家连五个镖师都凑不出,怎样?加我们便是七个!
你们?沈望舒双眉一蹙,随即明白过来。这两人身无分文,自然见缝就钻,真是仗着年轻不知死活!
他赶紧摇头道:多谢二位美意,只是我家的事恐怕不是助拳那么简单。二位最好置身事外,免得引火烧身。
叶吟风此刻也反应过来,将手一伸:虚文酸礼就免了,五两银子,我替你杀了那胖子,若有五十两,便连那一桌一起全杀了。
沈望舒骇然盯着他,说不出一句话。看这人眉眼间还带有几分未褪的稚气,嘴里却说着这等杀人夺命的勾当,既令人发噱,却又有几分毛骨悚然。
方野怂恿道:没错!他就是专管杀人的!
这一路行来,叶吟风见谁都想杀,叫价五两一个,可惜人人都只当那是疯话,没人相信,所以买卖至今也没开张。方野原本觉着有趣,老是逗他,不过目下这情形,这生意倒能派上用场。
他一推叶吟风,骂道:你傻呀?五两银子?杀人岂能这么便宜!他向沈望舒五指一张,五十两不,五百两!包在我们身上!他一边讨价还价,心中突然一凛:自己什么时候起竟也变成为钱杀人的杀手了?
沈望舒好容易稳住心神:二位美意,沈某感激不尽。这买凶杀人之事却非我所能为。方野骂道:呆子!别人都杀到门口了,还讲什么江湖道义?你家中妻儿老小便都不管了么?
沈望舒也不多跟他纠缠,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包银两:我明白二位身上一时有些不便,不过早上出来仓促,身上只有这四十几两银子,不嫌弃的话请收下吧。
方野没料到沈望舒竟会白送银子给他们,暗中松了口气。叶吟风却低了头小声算道:四十两,可以替你杀八人。他数银钱唯一灵光的时候就是杀人之时。
沈望舒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又把银子收回怀中:二位远来是客,不如让我替二位包两个房间。前面有间客栈,鄙号的往来客商大都在那里投宿,还算干净,两位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这样可满意否?
方野见他收回银子,只后悔刚才伸手太慢,不满道:银子不给了?
沈望舒笑道:二位高情厚义,岂是区区银钱所能报答?两位在客栈的一应费用全部由我负责。
就听叶吟风突然没头没脑地插了一句:不要五两百。五两就可以。二人一愣,好久才反应过来。没想到这小子对杀人如此执著。
方野将他拉到一边,低声喝道:不要胡闹!我又不是不知你的深浅,刚才那胖子你当真打得过?叶吟风老实回答:够呛。
方野失笑:我看也是如此!那你还一口一个杀了他?叶吟风奇怪地看着方野:我又不跟他打擂台。打虽打不过,杀总是能杀掉的。
沈望舒一愣,怔怔地望着叶吟风:此话怎讲?
杀人而已,还要当面锣对面鼓不成?叶吟风不耐烦道,反正我怎么杀的不关你事。怎么样?五两银子,给还是不给?
一句话说得沈望舒瞠目结舌。这孩子要么真是杀人成狂,要么就是神志不清。看他那副既天真又执著的样子,竟让人生不出半分厌恶。他无奈地笑了笑,干脆地扔出两个字不给!
生意虽没谈成,答应的事还是照办。叶吟风当即跟了沈望舒,径直往刚才介绍的客栈而去。方野虽然心里别扭,怎奈一文钱难死英雄汉,只得忍下千般不愿,一步三挨地跟了进去。
他本想着闯荡江湖,快意恩仇,何等惬意,谁料到头来却是一筹莫展:吃了上顿愁下顿,惶惶不可终日,只恨自己没出息。人家大侠几个野果、半个馒头就是一顿饭,实在找不着吃的打坐练气也能对付个几日,无挂无碍,何其洒脱。自己却全然没那份傲骨,半点儿也抵受不了吃香喝辣的诱惑。盖世英雄全毁在一张嘴上,方野一时意气全消,真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
方野这番慨叹,叶吟风却丝毫没有感同身受。这人最大的好处便是有一顿吃一顿,从来不着急下顿,何其自由潇洒。
一见沈望舒,掌柜早飞奔着迎了出来。沈望舒低声吩咐几句,道了句有劳,说家中还有事,便匆匆告辞。
掌柜唤了店小二领两人上楼歇息。小二一面带路,一路殷勤道:二少爷吩咐了,两位小爷一天三顿可在小店随便用膳。只是菜式不多,每顿只得三两个家常菜,两位切勿嫌弃。
三两个菜?叶吟风停下脚步,担心道,不会全是咸菜萝卜吧?
小二笑道:哪能寒酸至此。这里临近江边,至少每顿都有鱼。
叶吟风还不放心,斤斤计较道:那肉呢?
每顿必有一个肉菜!
叶吟风这才松了口气:那还不错!
方野跟在后面一声不响地听着,暗自庆幸。其实叶吟风问的也正是他最关心的问题,只是没脸皮问出口,一时又恨叶吟风皮糙肉厚,连他都跟着臊死了。
小二带着二人,来到二楼最东头的一个房间。打开房门,却是一间两进套房,正好一人一间。小二点好灯烛便掩门离去。
两人四下打量,房内陈设虽不奢华,却也干净爽利,正对房门的墙上挂着一幅卷轴长日风亭留客骑,漫天雪浪驻征帆。
叶吟风切的一声:又是那二少爷题的。这字倒值几个钱,只可惜人投错了门道。
方野奇道:怎么说?
叶吟风朝他一撇嘴:他脚步浮而不沉,说话毫无中气,显然体虚气弱,偏是镖局镖头。
方野点头笑道:正是!难怪酒楼上闹成那样,这总镖头却让老太太跟人对打,定是个酒色过度的二世祖!
叶吟风厌恶地看他一眼:能做二世祖也是人家的造化,你妒人有钱也不至于这样酸溜溜吧!方野刚觉得找回点自信,却被硬生生一棒打回,嘴大张着半天吭不出一个字。
龙堂镖局的正厅内,华氏端坐在正中的官帽椅上,脸色如古井无波,白里发青,目光阴沉。椅子旁边站着龙堂镖局的管家贺九重。黄熊和沈望舒垂手立在面前。
黄熊咬牙切齿道:自积雪滩一战之后,沈海峤这厮就惦记上了总镖头之位,三番五次寻衅生事。依我看,让少夫人先行离开也是个办法,一来可堵住他们的嘴,二来就算事有万一,也为龙堂留条根。
华氏冷笑一声:黄船主,你该没我老吧,怎么净说昏话?
她不顾黄熊面红过耳,又看着沈望舒问:媳妇是你的,你愿意让她把孩子生在外面?
沈望舒垂着头,小心翼翼地答道:总还是要先设法确保离珠母子平安才好。
华氏又是一声冷笑:没出息,就只知道保全老婆儿子的小命要紧!沈望舒一惊,抬头看了祖母一眼,却不敢多说一字。
华氏面色平缓下来,一字一顿慢慢道:离珠决不能走,有她在手里,垂云庄还会有几分顾忌。离珠离开之日必是他们动手之时!
沈望舒难以置信地看着祖母,就连黄熊和贺九重也万分震惊。这位太夫人素日对孙媳宠爱有加,谁料事到紧要,却突然冷漠至此。
华氏对三人冷然一笑:你们以为身为龙堂东家,每日锦衣玉食,前呼后拥,当真命好么?错!在危难之时,身为家主的定要站出来替下人挡灾,甚至替他们受死!
华氏霍然起身,目光锐利地射向沈望舒:龙堂的每一代先祖都是走镖时葬身江中,这也是你将来的宿命!既然是命,就不可逃避。只有你死在前面,后人才能继续稳坐这家主的位置!就像当年,你的父兄死了,这才成全了你这总镖头!
黄熊和贺九重连大气都不敢出,沈望舒战战兢兢,额上早渗出一头冷汗。
贺九重忽然在华氏面前跪下:太夫人,此番展叶门来势汹汹,明日不交出元凶,怕是无法交代了!此言一出,屋内所剩三人均皱起眉头。郑执辔给出的一日期限,如一块大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华氏沉声道:你叫我交谁去?
贺九重声音发颤:我!黄熊、沈望舒二人闻言都倒吸一口凉气。
华氏猛地起身,愤然道:你道我是那种随便找个替死鬼以图自保的无能之辈么!
贺九重伏身叩首:太夫人!我在镖局四十余年,太夫人待我恩重如山,镖局现今危在旦夕,我这条残命若能
黄熊一边摇头一边打断他:贺总管,展叶门哪是需要什么真凶,他们图的是龙堂镖局啊!
沈望舒也劝道:就是,这凶手三年都查不出,若是展叶门一追问就找到,岂不正好说明我们一直在包庇凶手?
贺九重全身一软,瘫倒在地,竟失声痛哭起来。他十来岁上进入镖局,第一次行镖就受了重伤,从此无法运功。当时华氏刚刚执掌镖局,见此人勤勉谨慎,便让他跟账房学账,渐渐将管家重任移到他身上。贺九重始终未娶,四十余年来一直守护在华氏左右,没人比他更明白这几十年来华氏苦苦支撑镖局的种种艰辛,眼见她年近古稀还要遭此大劫,怎不令他五内俱焚。
糊涂!华氏轻声责道,大敌当前,难道还要让我自断一臂?
黄熊和沈望舒呆立不动,如同泥塑木雕,屋内只听到贺九重低泣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