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晚饭时间。方野、叶吟风两人在房间伸长脖子等着店家送饭。房门一响,店家端着托盘进来,后面还跟了一人,竟是沈望舒。
待店家安置好饭菜,沈望舒便从衣襟下变戏法似的取出一只小酒坛:沈某既做了东道主,自然不能有宴无酒。虽然比不上蜀江碧,却也是多年佳酿。但愿这回没人来抢。说着便有些自嘲地笑起来。
叶吟风倒是满不在乎,大大咧咧地往主位一坐:我的东西我自然有本事保全,谁也抢不去。
沈望舒一阵尴尬,这话实在扎心扎肺。
方野反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扯开话题:你不是不让我们大吃大喝么?
沈望舒笑道:区区一坛酒而已,怎算是大吃大喝?
方野道:要是我们喝了这酒,越发不肯走了,你又如何是好?
到时再说呗。沈望舒干脆地回答,自己拖开椅子坐下,突然神情一黯,美酒当前当图一醉,也不知此生还能醉几回。
方野小心试探道:怎么?回家不痛快?沈望舒也不回答。
这一日他老丈人姚泊莽带了大批弟子住在家里,如同往他肉里扎了一根刺。只是碍着离珠的面子,这刺又剔不得。现在话已说开,家里气氛压抑到了极点,他为人孙、为人婿,两头为难,干脆逃之夭夭。临出门又想起再到摘月楼恐怕会遇到郑执辔那伙人,别处又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想了半天,便从厨下拎了坛酒,奔这小客栈而来。
在下劝二位快些离开,此处已是是非之地,你们又何必掺和?
方野道:你真不想我们帮你?
家事不欲假手于人。
方野一哂:你这人就是太不爽快,姓郑的分明就是你老丈人找来的打手,他能找,你为何不能?
岳父的做法我已不敢苟同,又怎能学他的样儿?沈望舒还有一句话没好意思说。就凭你们两个黄口小儿,又怎是展叶门的对手?
方野继续问道:你真的就这么倒霉,连死了两个老婆?沈望舒显然对这个问题毫无准备,只能慌乱地点点头。
都是死于难产?
沈望舒尴尬不已,无法作答,只好又点点头。
那这一次,你不紧张?
沈望舒无奈叹道:我怎会不紧张?无论如何,只求她们母子平安就好!又叹了口气,此事就请二位不要追问,饶过小弟吧。
叶吟风轻哼一声:谁爱管你们家这点破事?他倒记得正事,一伸手掀开酒坛封盖,一股酒味冲鼻而来。
方野登时忘了同沈望舒纠缠,咽着口水道:好香!我看比那蜀江碧也差不了多少!
沈望舒得意地一笑,口里却言不由衷道:哪里哪里!
叶吟风却低头向着坛口死命嗅了嗅,疑惑道:这样就叫香么?
方野以为他又要挑三拣四,登时大怒:你端什么架子?要喝琼浆玉液。滚外头喝去!我是穷命,有这种酒就知足了!
叶吟风被骂得一头雾水,皱眉道:不都是一股酒味么,怎能分出好坏?
方野和沈望舒顿时一愣,奇怪地瞪着他。
还是方野反应快,哈的一声笑出来:你该不是说没喝过酒吧?此言一出,连沈望舒都笑了。叶吟风一呆,眼神中竟掠过一丝难得的不安。
方野知道被自己说中,大笑三声:真新鲜!长这么大钱没见过,船没坐过,酒也没喝过,你会做什么?别告诉我你光会杀人!此前几番吃叶吟风的瘪,总算找着了反击的机会,岂能白白放过!
叶吟风的神情越发沮丧。这话正刺中他的死穴。
沈望舒打圆场道:大概是兄台家风严谨之故吧。今日我做东,只管尽兴,回去后再守你的家规不迟。
一听回家二字,叶吟风更是苦恼不堪,小声说:我不知道怎么回去。
方野简直要笑死过去:又添一条,不认路!你家在什么地方,说出来,哥哥哪天有空送送你。其实不回去也没所谓,反正有龙堂镖局管吃管住,在这儿呆一辈子都没问题!
他又转向沈望舒道:谁叫咱人穷志短呢。二少爷财大气粗,多一两张嘴也吃不垮你吧?
沈望舒苦笑起来:不要吓我,我还真怕你是个嚼倒泰山不谢土的!说完伸手在酒坛上弹了一记,发出一道清音,这酒是第一坛,也是最后一坛。从下顿起,只有粗茶淡饭待客。鄙号现在一身麻烦。自保尚且不及休怪简慢。二位自有呆不下去的那天,沈某不怕你们不走。话没说完,自己撑不住竟笑出声来。
方野虽被抢白一通,也不计较,跟着大乐。只有叶吟风心情大坏,气呼呼地咕咚一声,吞下一大口酒,几乎被呛死。
三人正在吃喝,楼下却是一阵高声喧哗,烛火照如白昼,不看可知有大队客人人住。
方野忽然两耳一耸,伸手按住沈望舒的肩头示意他不要妄动,自己蹑手蹑脚地站起来,推开房门探出头去,向楼下一张。
这一看不打紧,来的竟是旧识:展叶门的郑执辔一伙!客栈掌柜脚不沾地替客人安排宿处,带着一众人等直奔三楼而去。不一时,一个萝卜一个坑,总算都安排妥当,郑执辔一行人将整个三楼全占了。
方野鬼头鬼脑地退回屋内,沈望舒正紧张地看着他。方野嘿嘿一笑:这真叫不是冤家不聚头,姓郑的胖子自己撞上来了!他伸手指指楼上,怎么样?要不要我们今晚替你收拾话音未落,只听咚的一声,叶吟风突然倒在地上,醉得人事不知。
镖局内院的西厢是一栋两层的房舍,一直作为客房。前面正对着小花坛,背后便是奔流的长江,景色极佳。今晚这栋小楼内住的是来自垂云庄的贵客。虽是贵客,却相见不欢,晚餐时华氏和沈望舒竟然都没露面。
夜色已深,姚泊莽毫无睡意,身着劲装坐在漆黑的房内。
他刚得知女儿有孕的消息时,也曾欣喜万分。沈望舒武功尽失,将来华氏一死,不靠他姚泊莽靠谁?可还没高兴过来,沈海峤就给他送来了纪百草,告诉他女儿和腹中的孩子有危险,他便急了眼。此来,第一要务是救出女儿,若想救女儿,少不得跟老太太翻脸。他自知远不是华氏的对手,于是又紧急拜会成羲和,请展叶门撑腰。至于那个女婿,根本不值一提,外孙都有了,还要女婿作甚?
他心绪难宁,干脆步出房门。深夜时分,廊下空无一人,他在漫天黑暗中踌躇地看着漆黑一片的龙堂镖局。
龙堂镖局地处长江边的岩壁之上,没有平原地区的开阔地貌,所有院落只能依山势而建,其马头山墙、卷棚斗拱,一律青砖灰瓦,与山色浑然一体。因地势险要,房舍只能零星分布,全靠台阶与游廊相连。黑夜里如果道路不熟,一个不小心便会坠崖身亡。
那雪浪阁是整个建筑群的最高处,像一只苍鹰落在悬崖之上。那里也是龙堂镖局的中枢,可以一览无余地鸟瞰整个镖局。除了正门前一段陡峭的阶梯,没有第二条路可以与外部相连。其他三面全部悬空,脚下便是终年咆哮的长江。
此刻,姚泊莽的大弟子何功及另外两名徒弟就趴在雪浪阁前的树丛之后,已经潜伏了一个多时辰。
这何功与其说是姚泊莽的弟子,倒不如说是郑执辔的弟子,生得面肥耳大。活像弥勒佛一般,倒也招人喜欢。他与离珠一处长大,小时小胖墩慈眉善目的样子容易让女孩儿没戒心,离珠有心事总先同他讲,倒令何功会错了意。后来龙堂镖局上门求亲,将他的美梦一脚踏碎,他从心底里恨透了沈望舒,现在更听闻离珠有难,便一再向师父赌咒发誓,自己粉身碎骨也要将师妹救出险境。姚泊莽知道这傻孩子还恋着自己的女儿,在心里叹了一声,点头答应了他的请求。
快到三更,雪浪阁的院门处突然一声轻响,紧接着有人轻轻拍了两下掌。正是何功与翠叶约好的开门暗号。早先姚泊莽见女儿的时候,何功便找到了翠叶。这丫头心里只有一个小姐,一听说离珠有危险,一口便答应做内应。
这边何功接上头,依计划学了三声蛙鸡向师父报信,便带了两位师弟直奔雪浪阁院门而去。凑近一看,门锁已经打开,铁门只是虚掩着,轻轻一推便应声而开。门后立着一条人影,该是翠叶。
何功凑上去低声道:妹子辛苦了,小姐现在何处?
却听得对方一声冷笑:好大胆,竟敢夜探女眷寝楼,想必是活腻了吧!耳边风声骤响,枪尖遽然而至。竟是黄熊!
呼啦啦一声,院门内外又钻出好几道黑影,迅速将何功等人围了起来。黄熊的枪尖像迅捷的猛禽,朝何功面门直撞过来。何功心道一声完了,条件反射般伸手挡了一招。只听当的一声,手中大刀早飞上天去,打了个旋便朝自己头顶猛砸下来。何功叫了声妈呀,双手抱住脑袋,扑通一声瘫倒在地。
与此同时,西厢客舍也是一阵骚动。听到何功的三声蛙鸣,客舍内紧闭的房门齐齐打开。不一刻工夫,全副劲装的垂云庄弟子便簇拥着姚泊莽拥出客舍,准备接着小姐后迅速离开。突然眼前一花,黑漆漆的树丛背后燃起了无数盏灯笼,龙堂的护院已将小楼和楼前花坛团团围住。小花坛正中摆了张官帽椅,华氏好整以暇地坐在上面,旁边侍立着大管家贺九重。
两人一照面,华氏便慢悠悠地沉声问道:姚庄主这是要上哪儿去?
姚泊莽心知中了埋伏,却夷然不惧,冷笑一声:自然是带珠儿回家。
哦?华氏惊讶道,就连一夜也等不得?
一刻也等不得!他话音未落,左手一扬,一道白光如闪电划空而过,直取华氏面门。华氏不闪不躲,伸手向脑后一抹,一股白金发簪已在手中,笔直地掷出,几点寒芒直指姚泊莽。那发簪合为一股即是簪,拔下却分为四股,每股长八寸,尖端呈五角,刃薄如纸,尾部镶有珍珠,又称散花簪。
只听叮的一响,姚泊莽的暗器早被击落在地,剩下三股簪却仍向姚泊莽疾飞而去。姚泊莽早有防范,右手赤血刀一旋,几声脆响,三股发簪一齐弹开,正庆幸得手,却听得旁边嗷嗷几声,三股簪竟全部弹向他身后徒弟,有三人立时扑通跪倒在地,一边揉腿一边呼痛。姚泊莽心中一凛,原来华氏这一手是借力打力,一开始冲的就不是他姚泊莽,而是他身后之人。这正是望月宫的独门暗器手法。
姚泊莽输了一招,不由大怒,冲前几步,腾身跃起一丈多高,飞临华氏头上,化繁为简,右手执刀往华氏头盖狠劈。华氏虽然功力深厚,却年近古稀,又是女流,力战之下恐不是年富力强的姚泊莽对手。这一劈看来没甚出奇,可势道强悍凌厉,令人生出不敢硬碰之念。
华氏双目神光闪闪,一声长笑,身形遽然横飘,龙头杖却往上斜挑。一声爆响,刀杖相触。华氏全力施展,龙头杖连续击中姚泊莽的赤血刀。姚泊莽闷哼一声跌落下来,跄踉二步,华氏却借力向上腾升两丈,在空中像飞鹰般一个盘旋,展开第二轮攻势。周围镖师顿时爆出一阵喝彩。
姚泊莽有苦说不出。他对华氏早生惧意,故全力出手,希望能一击而中,重创华氏,接下来再以体力拖垮对方。岂知华氏的眼力之高、招法之神鬼莫测,都出乎姚泊莽意料,竟能寸步不让地挡过他蓄满全力的一刀,又在他落地之前借退势脱身,使他的后手无继,更抢占上方位置,腾上半空,顿时转守为攻。
华氏忽然加速,在丈余高空滑翔而下,身前爆出万千杖影,劲气狂蹿,笼罩着以姚泊莽为中心的三丈方圆地面。旁观者无不色变。
此时除了硬拼,根本没法闪躲。而姚泊莽连输两招,心志已动,若是力拼不下,则会被一击而溃。他陡然生出一股寒意,知道成败在此一招,脚下展开步法,身影飘忽,赤血刀从各个角度疾缓无定地迎向漫空洒来的杖影。
交击声时密时疏,如疾风骤雨。寒光激闪,华氏像一头灵动莫测的飞鹰,或盘旋扑击、或侧飞斜遁,姚泊莽只剩苦苦招架之力。
砰!刀网终被撕开,赤血刀腾空而起,画过一道闪亮的弧线,斜插进草地上,刀身犹在不停震动,发出细微的鸣响。
姚泊莽浑身一震,脚下石板碎裂,同时喷出小口鲜血,抚着胸口缓缓坐到地上。杖影倏敛,华氏这才像一片轻飘飘的落叶,慢慢地落回花坛正中的官帽椅中,看上去面色如常,仿佛根本没有离开过椅子。
这时,一阵喧嚣从雪浪阁方向传来。黄熊带着人大步流星地走来:太夫人,有贼人深夜妄闯雪浪阁!说着,将五花大绑的何功一把推到地上。
何功仰头看着姚泊莽,哭了一声:师父,弟子无能!
姚泊莽挣扎着站直身体:太夫人,珠儿若是你的亲孙女,你能让她留在如此凶险的地方?她虽不是你的亲孙女,可她肚里孩子却是你沈家的亲重孙!
华氏微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此刻便是逃了出去,那展叶门会留下他们母子,将来好替父报仇么?此言一出,全场一片死寂,针落可闻。姚泊莽也是一震,呆在当场。
早前见到女儿,离珠已向他挑明了展叶门的真正用意,现在华氏如此一说,他不由惊出一身冷汗。有人形容展叶门过处寸草不生,别说是活人,就连活蚂蚁也找不出一只来。这次既找上门来,龙堂镖局少不得会变成展叶门的下一块踏脚石,到头来齑粉不留。
姚泊莽有些懊悔,都是自己沉不住气,受了沈海峤挑唆,若展叶门真的连离珠和胎儿都不放过,那可如何是好?这样一想,他越发心急火燎地想赶紧把女儿安全地带回去,至于其他,他也顾不得了。
华氏紧盯着姚泊莽,缓缓道:姚庄主少安毋躁,此事恐有不少误会,待明日见了郑门主,我自会好好解释。我们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说不清的?老身待离珠如掌上明珠,若有人害她,我第一个不容!我老了,经不得累,请黄船主和贺总管替我招呼客人安歇吧。说完便扶了丫环,径自回雪浪阁去了。
这话虽未失身份,却明显留足了余地,大有求和之意。姚泊莽面上又浮出几分骄奢之色,而黄熊等众镖师却生出些许挫败感。
说是招呼他们安歇,姚泊莽众人实际已成龙堂阶下囚。望着华氏背影,姚泊莽冷笑一声:我倒想听听明天太夫人如何向郑门主解释!
贺九重再一次伺候垂云庄一行人回客舍安歇。姚泊莽刚才跟华氏力拼,已受了不轻的内伤,没有十天半月怕调养不过来,碍着离珠的面子,再加上有展叶门在背后撑腰,镖局方面倒不至于太为难他们。
处理完垂云庄之事,黄熊和贺九重刚松一口气,却听大门方向突然传来砸门之声。砰、砰、砰,势大力沉,一下下铁锤似的直砸在人心口。两人匆匆赶去,正撞着门房跑来报告,说客栈的值夜人要见贺总管。
不等门房把话说完,客栈值夜人早扑了上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带着哭腔喊道:快请太夫人过去看看吧,出大事了!小人什么也不知道呀!他只这没头没脑的一句,也不肯说明,就哭着倒在地上叩首不止。
贺九重盘问许久,方知道出事的是郑执辔一行。只因郑执辔在住店时大模大样说,此行必将龙堂镖局踏成平地,值夜人留了个心眼,此时才找到镖局。黄熊、贺九重一商量,由黄熊先带人过去把住客栈大门,贺九重则去雪浪阁请太夫人。
黄熊匆匆赶往客栈,只见大门紧闭,檐下两盏风灯在风里晃来晃去,像深夜里一对怒张的眼睛,里面却全无动静,仿佛整个客栈都睡死了一般。黄熊不敢造次,只派人将整个客栈围了个水泄不通,等太夫人到了再作处置。
夜里,叶吟风突然被人摇醒,睁眼一看,竟是方野。他边摇边风风火火地轻喊:快起来,出事了!了不得的大事!
叶吟风脑中如有万根钢针在扎,对如何睡到床上一事毫无印象,最后的记忆是自己坐在桌边喝了两口酒。
这种头痛欲裂的感觉对他来说还是平生第一次,当真是生不如死!看来方野教的全没好事,坐船晕船,喝酒醉酒,这人简直坏透了。
他呻吟一声,昏头昏脑地问:什么事?
杀人啦!
谁被杀了?
我怎么知道?
叶吟风脸色一沉,伸手将方野挥开,骂了一声:莫明其妙!翻了个身。面朝床里又欲睡去。可这一翻身,便是好一通天旋地转,令他险些又要吐出来。
方野却不放过他,又死死抓住他的肩膀摇个不停:你是死人啊?血腥味都快把人熏死,你还睡得着!不待叶吟风反应过来,劈手抢过他的宝剑,夺门就跑。师门向有严命,剑不离身,叶吟风气得在心中把方野痛骂了一万遍,可也只得摇摇晃晃追了出去。
窗外一轮清冷的月亮照着,反衬得夜色越发的黑,黑得把月亮都快要吸进去了。临江小镇,脚下长江在喧嚣地奔流,耳中分不清是风声还是水声。呜呜作响,啸叫不止。
一出房门,冷风袭来,两人都打了个冷战,清醒不少。叶吟风突然觉得方野说得有道理。月黑杀入夜,风高放火时。这样的夜晚如不出点什么状况,简直愧对这无边风月。
不一刻,华氏便领着贺九重,押着值夜人匆匆赶到,黄熊带领手下拥了华氏一起进到客栈。
郑执辔一行占据了客栈的整个三楼。现在三楼房门全部洞开,像一张张漆黑的大口,淌出细细的血水,腥浓的血气扑鼻而来。
一行人上得楼去,先走进右手第一间屋子。值夜人战战兢兢点亮了房中油灯,昏黄的光线像扇面一样徐徐展开,黑暗被逼退,只见客房中的四个展叶门弟子全部僵卧在床上。一个下人还用手去探他们鼻息,黄熊等人却早知为时已晚。
四人身上都被刺穿一个大洞,从胸口或颈侧的要害处贯入,一击毙命,血浸得满床都是,直流到地上。四人的血像小溪般汇成一处,又往门外流去,脸上却不见什么痛苦之色,显然是在熟睡中遇袭身亡。众人均倒吸一口凉气,不由得骇然望向隔壁屋子。
隔壁第二间住的是郑执辔的两个大弟子。这两人死前倒像有所行动,一个头下脚上栽倒于床沿;一个双目圆睁,大张着嘴作呼喊状,可显然没有来得及呼出声音,仍是被洞穿身体,一击致命。
贺九重忽对华氏耳语道:再过去就是郑门主房间。华氏沉重地点点头。她与郑执辔昨天下午刚交过手,此人武功远胜姚泊莽,甚至可以力压黄熊。纵使是自己也没有十足把握能够赢得下他。难道他也会这样无声无息地死掉?
进得房中,却见郑执辔倒在床边地上,舌凸目暴,状若厉鬼。他身上的伤却有两处,一处是穿透咽喉的致命伤,喷出的血溅得满墙满窗都是,另一处伤在左手上,手腕被狠狠刺穿,露出森森的腕骨。几乎断掉的左手里还紧抓着夺命钩,钩子被床褥死死缠住,右手则像鸡爪一样蜷缩着伸在颈侧。华氏顿时脸色煞白。
接下来的一间屋和第一间一样,四个弟子被全数杀死在床上,死得毫无声息。如此一来,展叶门同来的十一口竟被杀得一个不剩!
开始时,巡视的人群中还偶有惊呼之声,一路巡查下来。渐渐地再无声息。人们只是举着油灯默默看着,面色由惊骇转为麻木,再变得没了半点反应,沉默得有如漫天夜色。
这样的灭门之举,本是展叶门的拿手好戏,谁料到今天晚上,郑执辔一行倒被别人灭了个精光。世事无常,令人慨叹。
走出最后一个房间,华氏手扶栏杆看着楼下,慢慢问值夜人:你是怎么发现的?
值夜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小人根本什么都没发现,出来查看时,便发现他们已经全死了。
客栈的值夜人在一楼有个小房间,里面有张简单的床铺。值夜时并非绝对不许睡觉,只是夜间客人如有差遣,必须随时起身伺候。
啪!华氏抬手向栏杆上重重一击,一截红木顿时出现裂痕:既然什么都没发现,又怎会出门查看?
不、不、不是小人自己要去看的,是有客人叫小人去看。
华氏心中一动,厉声问道:是什么客人?是二、二那值夜人被华氏一瞪,越发连句整话也说不出了。
连黄熊也毛了,怒道:二什么二?快说!
二少爷,哦不。是二楼、二楼可怜那值夜人结结巴巴的,差点没晕过去。
华氏失声道:望舒?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沈望舒身有宿疾,体弱气虚,到现在仍在调养,从来都是初更即睡。连今晚这样的大阵仗,华氏也没通知他。
还是贺九重心思灵敏。他走近值夜人,和颜道:别急,慢慢说。
值夜人这才喘匀了气道:是二楼的客人,二少爷的两个朋友发现的!
华氏下到二楼,示意众人在楼梯口等待,自己径直走向最东头的房间。还没敲门,只听见里面有个极年轻的男声啧啧道:这展叶门真是运交华盖,一下死了十一个。莫不是那死鬼老徐嫌阴间寂寞,特来把师门同党一并勾走?可是冤有头债有主,他怎么不来勾你?一边说一边咂舌连连。
接着另一个声音含含糊糊道:你就不能滚回去睡你的觉?大半夜的硬拖入起来看几屋子死人,你倒越看越兴奋了!
先前那人讶道:睡觉?这楼上躺了几屋子死人,你还睡得着?
便是躺了几屋子死猪,又与我何干?
华氏再也按捺不住,推门而入。
房内虽然没有点灯,但是以华氏精湛的内力,却能毫不费力地看清房中有两个人:一个坐在桌边,桌上安放着一只酒坛和两只空碟,还有一人缩在墙角边的床上。见到突然有人进来,两人却都没什么反应,仍旧一坐一卧。
灯刚一点亮,黄熊便马上认出,这是下午同沈望舒在酒楼同桌吃饭的两人。他凑近华氏身边,耳语几句。
华氏不理房中两人,先向贺九重问道:酒坛封盖上有个沈字,可是咱家的藏酒?
贺九重道:傍晚前二少爷拿了一坛。华氏使个眼色,贺九重便走进里间,小心检查一番。
华氏这才望向坐在桌边的方野,和声道:二位是望舒的朋友?
这问题倒叫方野稍有为难。沈望舒口口声声不让他们插手他的事,张嘴闭嘴就要赶他们走,自然谈不上是朋友。可是这酒坛子摆在面前,不是朋友的话又说不过去。
他生性油滑,眼珠一转,干脆来个所答非所问,笑嘻嘻道:老太太好差的记性,我们昨天下午见过的,当时老太太把那胖子揍得满地找牙,我还帮您叫过好呢!
华氏面上一寒,这马屁可是拍到马腿上了。这话要是传出去,旁人还不得说自己因下午的事情跟郑执辔结下梁子,继而动了杀机。
她略一思索,模糊想起当时望舒身后好像是有这么俩人,口中犹不露声色地应道:如此一说,我倒记起来了。她再四下打量着客房,漫不经心地问道,刚才老身在房外听见二位曾与展叶门有过节,不知是何缘故?
方野心中一突,直觉这个问题大有不妥。
此时贺九重已从里间走出,对华氏摇摇头表示没什么异常。
华氏没有继续逼问,只是冷哼一声:今夜这里恐怕住不得了,还请二位随我回镖局歇息吧!
方野洒脱地回答:我倒真想换个地方,不过他嘛回头向床上看了一眼。华氏如何不知,床上那个竟不顾满屋子不速之客,自顾自地睡着了。
几个护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叶吟风从床上拖了起来。两人随了华氏一行摸黑走进龙堂镖局。
刚一进去,却见沈望舒披了件长衫,手提盏灯笼从影壁后匆匆绕出,见此架势自是大吃一惊:发生了什么事?
华氏停下脚步,沉着一张脸注视他良久,忽又轻描淡写道:没你的事,回去休息,仔细着凉。
沈望舒垂首称是,正欲转身,方野却突然大叫一声:二少爷!
沈望舒一见二人,越发吃惊。还未来得及发问,只听方野带着哭腔道:二少爷给安排的好客栈,我俩差点成两只冤死鬼、糊涂鬼。
到底出了什么事?
方野抢在华氏的阻拦之前,苦着张脸飞快答道:郑胖子一帮人全部死光光了,那杀手必定是走得慌乱漏下了我们两个。方野心思伶俐,只一句话就把自己形容成血案的受害者。
沈望舒极度震惊,失声道:什么?
龙堂镖局的正厅围满了人。华氏端坐在正中的官帽椅上,有礼地向二人问道:听说是你们二位发现客栈出了惊天血案。请问你们是如何发现的?
方野暗道:来了!心中叫苦,知道已是泥足深陷,抽身无门。
却见叶吟风飞快地向他一指:我什么都没发现,问他!
方野原本也没指望这小子能对他讲什么义气,只得硬起头皮,老老实实答道:是我闻到了很浓的血腥味。这句话没有任何说服力,所有人都一脸疑色。
叶吟风白他一眼,抱怨道:早说过跟你屁相干,你非要凑热闹,连我也扯进来!
华氏双眼紧盯着方野,目光凌厉,几乎要把他身上盯穿一个窟窿,半晌才缓缓道:不是老身不信,老身刚才也去过二位的房间,却只闻到满屋酒气。
方野沉下脸来:太夫人此话怎讲?你年纪大鼻子不灵,怎么反成我的不是?
华氏也不动气,沉声道:这血腥味无影无形,闻没闻着都凭你一张嘴,如何能令人信服?二位与展叶门素有过节,今天在客栈正好碰上,趁夜熟睡时杀了他们,也是极有可能。
此言一出,方野和叶吟风一起色变。电光石火间他们已明白过来,自己竟成了绝佳的替罪羊。方野的手慢慢摸向自己的剑柄,他现在真的有几分后悔了。
沈望舒突然站起,面色苍白如纸,身体颤抖如残叶,低声喊道:太夫人,这两位是我的朋友,我敢以性命担保他们与此事断无关系。请太夫人不要相疑!
方野极怒之下反倒冷静不少,闭上眼睛沉默片刻,突然胸有成竹地笑道:太夫人不相信我的鼻子,我倒可以当众证明给大家看。
说着他大步流星走到侧厅。侧厅陈列着一排排兵器架,龙堂镖局是押船的镖局,兵器里用得最多的,一是弓箭,二是长刀、长枪。
方野在枪架前走了一圈,见正中架上却是空的,伸手指道:好像少了一件!又走几步,转到帘幕后,伸手从案几下面拖出一把用布缠得紧紧的长枪。
方野提枪在手,大声宣布:这枪上血腥气甚重,想必还未来得及擦拭干净。大家不妨一同见证。说着伸手将包布抖开。
包布揭开,露出足有鸡蛋粗细的枪杆,枪杆上涂着朱漆,浸透油脂,人手润泽而不滑腻,紧接着雪亮的枪头露出,纯钢枪尖上血迹斑斑。仔细一看,马尾枪缨和朱红的枪身上也沾着一大块尚未干涸的血迹。一时满堂皆惊。
叶吟风叹道:好厉害!你的鼻子真连狗都望尘莫及!方野瞪他一眼,心里骂道你才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太夫人的脸木然得像一块青色岩石,心中的震撼丝毫不亚于发现展叶门众人的尸身之时。
这杆枪正是代表着龙堂镖局总镖头身份的飞龙噬魂枪。镖局现任总镖头是沈望舒,这本该是他的枪。只因他身体孱弱,又没有亲自走镖,这把枪便一直搁在架上。
方野挑衅地看着华氏:太夫人总不会说这枪是我杀了人后藏在这里的吧?看来还要请你将属下的各位镖师一一盘问一番。或者我该先问问太夫人,你自己今晚身在何处!
贺九重猛喝一声:大胆!神情却不太自然,拿眼角偷瞟太夫人。因为只有他心下清楚,今晚这枪正是华氏令他藏起的。
就在方才,贺九重往雪浪阁请华氏一起前往客栈,经过大厅时华氏心念一动,悄悄令贺九重去清点一下侧厅的枪械架,结果却在地上发现了血迹未干的飞龙噬魂枪,因时间紧迫,只得用油布匆匆裹起藏于帘后。至于为什么要藏,全因华氏有说不出口的理由。那杀害兰露和红绡的凶犯,她其实并不是完全没有头绪。可是她却万万不能说!
就见华氏眼神出掠过一丝震惊,她狠狠看了方野一眼:既如此便多谢二位了。天晚了,还请两位在镖局内将就一夜。说着左手执起茶杯。贺九重见状立刻上前,请两人跟他出去。
方野只是站着不动:太夫人这是要扣下我们?
不敢。只是出了这样的惊天血案,明天一早定要报官。官差到来之前,今晚所有人均不得擅离。两位公子累了一夜,还请及早安歇。
方野还要争辩,叶吟风却走来拉他一把:跟这糟老太婆废什么话?我就不信她敢吃了我们!这话无礼至极。两人在满堂的怒目注视下,跟着贺九重一起离开大堂。
贺九重把两人领进一间空屋内,点亮蜡烛:天晚多有不便,请二位暂时将就一夜。他客客气气说完,催二人进去,又锁上房门,然后才提起灯笼离开。
方野打量着四周,屋子极小,仅有一门一窗。屋内一只方凳外加一张罗汉床,大概是门卫的休憩之地。
他为难地挠一挠脑袋:太夫人想得可真周到,这么小一张床,轮流睡吗?说完走到门边,试探着推了一下门,果然纹丝不动。
叶吟风却不管三七二十一,抢先扑到床上:我不管,这床归我。你坐一夜,今晚的事都是你闹出来的!他自打看见尸体的那一刻起,就对方野一肚子不满意。
方野见他此刻居然还想睡觉,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一边拼命想把他拖起,一边大骂:你是猪啊?我们都被人家关了,还睡!伸手照他头猛敲一记。
叶吟风用被子捂住脑袋:让他们关去。巴掌大个镖局,也想关住我?等我睡足了明天再找他们算账!对他来说,万事都可暂放一边,唯有吃睡二事雷打不动。尤其他现在酒劲未消,头重脚轻,迫切需要一个安稳的枕头。
方野无可奈何地在床边坐下,埋头想了一阵,忍不住又问:你觉得会是谁干的?
被子里蠕动了一下,却没有回答。
方野大怒,往鼓鼓的被子上狠揍一拳:死了这么多人还睡得着?我让你睡!
叶吟风吃痛,猛地坐起,挥拳向方野回击过去:你还没闹够?死几个人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那些人四处惹是生非,早晚给人杀了,不死在这里,也得死在别处!
方野惊得瞪大了眼睛。这人将人命看得如此轻贱,真真令人心惊。
只听叶吟风振振有词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二少爷也让我们躲得远远的。你倒好,死活也要往烂墙上爬!现在被人关起来,满意了?说着忽然眼珠一转,我看就是你杀的吧。老太婆说得没错,你杀完人,又跑回去把我拖起来替你作证!
方野先还呆呆地听他教训,等他话锋一转,登时啼笑皆非:我为什么要杀他们?再说,我若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人,又何必多此一举叫你当什么证明?
可不是!你就是成心不让我睡觉!叶吟风又蒙着头睡下去。
方野这才明白叶吟风是在拿他开涮,扑上去抓住被头用力搡了几下:我看你才是凶手!你肯定是在哪儿收了五两银子!一个人五两,十几个人那得多少两啊!银子藏哪儿了?交出来,明天下馆子!
两人登时扭作一团。
正在纠缠,叶吟风突然一把揪住方野的衣领,一个翻身两人一起滚到床下。同时抽出枕边的水精剑。
方野如何不知机,尚未落稳,已随手操起小方凳,像盾牌般挡在面前。
扑哧几声,七八支劲箭从窗外破风而入,两三支正好射中方凳,箭头深深扎入,箭尾还在兀自振动。
叶吟风手臂一扬,一招极普通的疾风掠影起手式,雪片般的剑光骤然绽开,房中顿时一阵咔嚓作响,削断的箭习习散落一地。叶吟风趁机起身,剑随身舞,精光暴涨,不退反进,一剑劈开窗棂。
方野惊魂初定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面颊被斩断的箭尾扫中,火辣辣地发痛。他一时怒不可遏,趁着叶吟风劈开窗棂的机会,就地抓起一把断箭箭头,以暗器手法向窗口的破洞处猛掷出去,其劲道之足居然不亚于寻常弓箭。
两人正要硬闯出去,却听门外有人大喝一声:给我住手!竟是沈望舒。屋外的攻击立即应声而止。
方野将手中所剩的一枚断箭藏于袖中,又抽出背后大刀力贯双臂,不待沈望舒开门。一刀将锁死的房门一劈两半。两人大步走出房门。
沈望舒手提灯笼,正从垂花门内走来,一见二人安然无恙,顿时松了一口气,喜道:两位受惊了,请随我来。
对面游廊的屋檐顶上,一条黑影迅速向侧方遁去。方野和叶吟风交换了个眼色,随了沈望舒,一起步入内院。
正厅内。闲人早已散尽,只剩下黄熊和华氏太夫人二人。
太夫人手里端着一只盖碗,慢慢用碗盖撇茶叶棍儿,只是手在微微发颤,引得碗盖不时磕碰碗沿。黄熊神情凝重地看着她。那杆沾血的飞龙噬魂枪,还横放在案几上。
华氏叹了口气:郑门主一行人的死,黄船主怎么看?
黄熊眉头深锁,下了决心般答道:依在下愚见,在众弟子房中能以一招瞬间击杀四人,必是龙堂枪法第二式落蕊枯香无疑,天下再没有比这更快的群刺枪法;而击杀郑副堂主和两位大弟子的手法,强劲霸道,当是第四式横江乱渡!
只听当的一声,华氏手中碗盖重重磕到碗边上,竟磕出一块小小缺口:我果然没有人老眼花,竟真是龙堂枪法!华氏的声音颤抖,尤其是那横江乱渡。眼下这镖局内除了我俩,还没第三人练成!
黄熊突然离座跪下,老泪纵横道:太夫人,容我说一句:今晚重见龙堂枪法,恍如总镖头海崇公再世!以前盛传镖局内闹鬼,黄某还半信半疑,可是今日之事,分明是总镖头见镖局危难,特来显灵!
华氏叹了口气:若真是海崇显灵,先前他又怎能加害自己的儿媳和孙儿?
她由闹鬼之说想起前两位孙媳的惨死,由孙媳之死又想到此次事件的根由,摇头道:什么救难,分明是添乱!我原想设法跟展叶门好好解释一番,拖延一时,请望月宫居中调解,可郑执辔无故被杀,展叶门再无理由放过我家。
一个郑执辔便已强悍若此,那成羲和还不知厉害成什么样。况且成羲和最擅长大造声势,喜欢邀上众多门派群起围攻,先前把柄尚是虚的,这回可算是坐实,此番龙堂镖局恐怕在劫难逃!
黄熊连忙安慰道:太夫人莫急,这样一来,至少明天不用交什么嫌犯了。
华氏不由一呆。
确实,若是郑执辔一行人没死,可连明天都交代不过去了。做下此事之人,真不知是要帮他们,还是要害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