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珠倚在窗边,一手托腮,无所事事地望着窗外。
出嫁前她便听人描述过雪浪阁,说那阁中终年云雾缠绕,令她以为就是诗中楚王邀会神女的瑶台。可是呆在此处半年之后,她却觉得这里只是一座再好不过的囚笼,几乎要将她闷死。她简直不敢相信有人能够在这里一住就是五十年!
在过去将近五十年的岁月中,雪浪阁一直是龙堂镖局太夫人华氏的居所,直到最近半年,才又多出一位住客镖局少夫人离珠。
就听门吱的一声被推开。小丫环翠叶端着茶盘进来,一见离珠便嗔怪道:又这样!太夫人说过,窗外湿气重,这种时候寒气侵体可是会要命的!还嫌我们被骂得不够么?说着伸手麻利地将窗户锁死。
离珠收了神,懒懒站起身,踱回床边坐下,瞥了一眼茶盘,眉头一蹙:又来什么新花样?
百蜜七花膏,你闻闻看,好香的!翠叶说着,耸起鼻子深深吸了口气。离珠却低头厌恶地看看自己高高挺起的肚子,冷哼道:听着就腻味,你替我喝了吧!
翠叶向来在离珠面前没大没小:小姐就饶了我吧,自你有了身孕,倒害我胖了一圈!
离珠笑着将一个枕头丢了过去:有吃的还塞不住你的嘴!
都快七个月了还闹,仔细闪了腰!翠叶接住枕头放回床头摆正,伸手往离珠额上戳了一记,出阁前夫人千叮咛万嘱咐,做人家的媳妇可不比在父母家!你看人家太夫人,一样是女人,江湖上谁不敬服!你哪怕只学半分呢?
我呸!女人当家那是孤儿寡母被逼无奈才做的事!你咒我呀?
两人正嘻笑着,却有人隔着门禀报:少奶奶,姚庄主已弃舟登岸,说话就到,太夫人领了人出门迎着去了。太夫人让我来说一声,让少夫人别心急,就在屋里等着,一会儿自会请姚庄主过来相见。
不是说下月初五才能到么,爹提前动身了?离珠有点诧异,却又止不住大喜过望,连陪嫁过来的翠叶都跟着满脸放光。
此时龙堂镖局的大堂之上,一众人等簇拥着一位银发如霜、神采飞扬的老妇人,正翘首等待贵客。那老妇人身着暗灰夹银丝锦袍,手拄龙头杖,正是龙堂镖局的华氏太夫人。
正等着,却见一位五十开外的粗豪壮汉拖了柜前的小伙计,一路呼喝着来到华氏面前:太夫人!你看这没记性的,早跟柜前说了现今人手不够,家里只剩下一条镖船,他还往回接活儿,现在可怎么办?来的壮汉不是别人,正是长江第一快船银蛟号的船主黄熊。
原来龙堂镖局除在峡江内的总号外,还在下游岳州设了分号。最近也不知怎的,岳州分号的生意好得过头,总号的船到了岳州,都被临时抓了差,有去无回,渐渐地总号已无船可派了。
华氏盯着那缩成一团的小伙计,面如寒冰,沉声道:贺总管。给我记下他!她身边早站过一人,一袭青衫,面容清瘦,正是总管贺九重。
太夫人,这事怨我,这孩子刚到柜上,总是丢三落四。回头我让他长长记性。贺九重在府内做总管已经四十多年,心思缜密,又极会揣度华氏的心意,故深得信任。他年纪不及黄熊大,也不像黄熊整天风里来浪里去,望上去却比黄熊老相得多,可见其操劳。
黄熊是个爆脾气,见不惯他那副温吞吞的样子,嚷道:他可以慢慢长记性,这趟镖怎么办?你往柜上派新人时也不找个老人带着!
华氏皱皱眉:黄船主,那些都是后话,既接下生意就不可再推出去。家里虽然吃紧些,但镖局的信用要紧,还是烦劳你辛苦一趟吧。
黄熊早料到是这么个话,干咳一声:我岂是怕辛苦的么?魏揆之已走了,我再一走,家里便没人了!
华氏打断他:放心,家里还有我呢。我虽有了些年纪,支撑几日倒也不成问题,黄船主放心去吧。
话说到这份儿上,黄熊只得赶紧吞声,气冲冲打个拱,扭头走了。
黄熊前脚刚走,亲家垂云庄主姚泊莽已领了大队弟子大步流星拥了过来,还未进门,远远地就朗声叫道:老伯母一向安泰?
华氏太夫人今年六十有五,比姚泊莽还高出一辈,姚泊莽见面自然要恭恭敬敬地执晚辈礼。
华氏只见眼前黑压压一堆人,几乎把个宽敞的大堂塞了个死,竟比送嫁那次的人数还多,不由心中一动,突然想起刚刚离去的黄熊,算计着是不是派个人去把他叫回来,转念一想又笑自己多心,忙压下心中念头,同姚泊莽寒暄起来,并吩咐贺总管妥善安排食宿。
待安置好了众人,又派人送姚泊莽去探视离珠,华氏悄悄叫过贺九重,沉着脸问:望舒怎么还没回来?贺九重垂首道:早派人去找了,还没找到。
华氏面色一沉,拄着龙头杖走出厨房。贺九重两大步跟上去搀住华氏:总镖头早上出去时说了,就在街上随便转转,不会走得太远。
哼,转转!转了几年,一事无成!他老丈人领了半个垂云庄的人把镖局打了围,他还有闲情在街上闲逛!
这一刻,龙堂镖局的总镖头沈望舒正悠然自得地坐在临江而立的摘月楼上,慢慢喝着茶。他自一大早进来叫了一杯清茶,两碟小菜,便一直坐到现在。
自打一年前他开始执掌镖局,便切身体会到四个字一生意难做,家里镖局都呆得郁闷,于是瞅着空子便喜欢跑到酒楼上闲坐着,就图个眼不见心不烦。
摘月楼靠山临水,坐在楼上,但见青山不绝,云雾袅袅,脚下长江如带。水声湍急,让人顿觉心胸如洗,如在仙境。
沈望舒正细细品着茶,却听见店小二噔噔噔一阵小跑,躬腰撅臀地蹿上楼来,向跟在身后的客人一叠声地道着请字。
上来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一身富贵公子打扮,容色清秀,衣着华美,只是脸色苍白,双目散乱,神情黯然,眉尖隐隐有一丝愁色,端的是如弱柳扶风,也不知是考场失意还是情场失意,叫人好不怜惜;身后还跟了一个,却是粗布灰衣,鸟窝般一头乱发,满脸凶相,活脱脱一街头混子,上得楼来探头探脑,目光闪烁不定,满脸迟疑之色。
沈望舒心中纳闷,一个这样清雅俊秀的少年书生,怎就跟了这么个凶神恶煞的书童?
却见那华服少年梦游般径直走到桌前,拉开椅子坐下,有气无力地问店里有什么好茶。
小二高声答道:这位少爷真是识货,我们这山里常年云雾缭绕,出产极上等的茶,唤作蜀山青。少爷是不是来一壶?
少年皱眉,双眼微闭,似是不堪吵嚷,略点一点头,小二当即飞奔而去。
沈望舒原不是多事之人,赶紧低头浅饮一口。却听得那一脸凶相的仆从压了嗓子道:我们没钱,没钱!知道什么叫没钱吗?
沈望舒小小地吃了一惊,难道这两人要吃白食?可是那华服少年通身贵气,却也不像是装出来的呀。
只听少年不耐烦道:没钱没钱,你最好拿个喇叭昭告天下!
听到这里沈望舒再不怀疑,这两人果真是跑来惹事的。他跟摘月楼也算是老交情,遇到这样的事,断无袖手之理。
一时店小二沏上一壶滚烫的茶,又递上一把摊开的纸扇,却是摘月楼的菜单。
只见那华服少年接过扇子啪地合上,随手往桌上一扔,仍旧有气无力道:鱼片卷芦笋、子姜野菌炒肉丝、五香鹌鹑、香橼豆腐、杏仁蜜瓜瘦肉汤。快些!
小二一愣,顿时大惊道:早听人说有过眼不忘的天才,今儿个小人可算是见识到了。公子日后必定蟾宫折桂,金榜题名!
沈望舒也暗暗一惊,这人只是一瞥,就把菜式记得这么清楚,店小二的马屁拍得倒也不算过分。
不想旁边那位小跟班却是一脸不爽地找茬道:蜜瓜做汤,能好吃吗?
那少年白他一眼,将扇子往他面前一推:不满意自己点!说罢自顾自拿起茶杯啜了一口。
那恶仆立时气结,用杀死人的眼神狠狠瞪向那少年,咬牙恨声道:不用了,就要这些!
小二当即拾起扇面,高声唱着菜名,穿花过蝶般消失在堂后。
恶仆气咻咻道:我看你臭显,吃完了拿不出钱来可别赖上我!
少年双手捧住茶杯缩成一团,仿佛正借着那点热气儿挡一会儿饿劲,闻言轻哼一声:那你坐这儿干吗?又没人请你进来。忽又想起一事,怨道,大老远跑来这鬼地方,还不是你害的!
恶仆登时火冒三丈,指着他鼻子骂:怎么还赖到我头上了!要不是你拿二十多两银子买了四个金子做的包子,我们何至于这样?
那包子你不也吃了两个?金子做的包子怎么没把你噎死?
那恶仆双眼圆瞪,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倒像真的被噎着一样,过一时又丧气道:还不是你不听劝非要进来!换了我,找个地头刨两个地瓜对付一顿也就够了。
那书生不以为然地一撇嘴,飞快道:原来你就有胆去偷穷人,却不敢吃富户。欺软怕硬,算什么出息?
沈望舒听到这里更是奇怪。怎么这两人的言谈却与外表恰恰相反。那清雅俊秀的华服公子要吃定这霸王餐,可一脸凶相的恶仆反在一旁苦劝不止。眼见那恶仆被呛得白眼直翻,沈望舒不禁大为同情。
不一刻,香橼豆腐上了桌。那恶仆此时也不客气,挽起袖子先捞了一块,气哼哼地把豆腐扔进嘴里,没等咽下,烫得龇牙咧嘴。
沈望舒再坐不住,起身踱到他们那桌,含笑问道:两位小兄,这豆腐还可口吗?
那恶仆倒也知羞,一听这话,脸刷地就红了,低低垂了头,一双筷子僵在半空中,一动也不敢动,活像是做坏事被当场抓住的小孩。沈望舒心中暗笑,这人长相虽凶,倒不失纯良。
那少年倒是充耳不闻,聚精会神地从菜盘里挑出一截香橼,塞进嘴里。
沈望舒见他无动于衷,干脆自己拉开椅子坐下来。那少年见他不请自来,终于停下筷子,不耐烦道:有何指教?
沈望舒微微一笑:不是我有意偷听,只是刚才两位说话的声音有些大。我似乎听到两位呆会儿结账有点小麻烦
少年不等他说完便打断道:这事何劳你费心?我倒不知没钱那么要紧,难道没钱便不吃饭了么?
沈望舒被这几句抢白弄得陡然愣住,不禁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在理。一时想不明白在吃饭必须给钱和没钱就要挨饿之间,到底哪个更为荒谬。
原来这两个吃白食的家伙便是叶吟风和方野。
之前两人漫无目的地闲逛多日,一时心血来潮,便上了进峡江的船。等上船后方野才发现,包袱里原有的二十几两银子,在上船当天就已被叶吟风全数拿去换回四个肉包子。叶吟风此人对待银钱一向如同白痴,直把个方野气得暴跳如雷,只恨不得把自己已经吃下去的两个包子呕出来变回银钱。叶吟风更是怨气滔天。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坐船,上船前听方野形容得天花乱坠,说是如何过瘾好玩,可上船后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船上一共就巴掌大块地方,无比憋闷,更要命的是,从第一天起他就开始晕船,直差点连五脏六腑都吐了个干净。这几天下来水米未进,连起身的力气都快没了。
两人在船上的一通争吵终于惊动了船家。辛苦撑了这么多天船,却搭了两个没钱的!要不是两人有点功夫,早被船家一竿打下江去喂鱼了。这不,好容易见着个码头,船家不由分说,便请两人立刻滚蛋。
其实不用人家赶,叶吟风一听说可以上岸,简直如蒙大赦,抓起剑便飞也似的逃下船去。两人花了小半个时辰,才爬上江边那没完没了的台阶。
这一离了船,叶吟风便知道饿了几天没吃过饭,饿起来自是不同凡响。而自打船家知道二人没钱,便拒绝供应饭食。叶吟风横竖吃不进东西,方野却只能靠自己硬扛。一阵江风吹过,头发衣服乱作一团,就连方野都一阵头晕眼花,仿佛肚里剩的一点油水都被风刮上了天。方野一头想着,这口袋空空,肚里也空空,比叫花子还惨,可怎么好?
却见叶吟风苍白着一张脸,脚步虚浮,游魂般朝着街面上一间最阔气的酒家直直闯进去。那酒家门阔楼高,大红的柱子,抬头一块匾,黑底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三个金字,方野全不认得。而接下来,他们便遇见了多管闲事的沈望舒。
在沈望舒发怔的工夫,五香鹌鹑也上了桌。叶吟风伸手抓过一只整鹌鹑,在小二瞠目结舌的注视下撕下一条鹌鹑腿,放进嘴里不慌不忙地嚼着,动作虽然唐突,却不粗鲁。
他见沈望舒还愣在一旁,便道:看什么?饿了不妨一起吃。方野的下巴差点砸在桌面上,真没想到有人吃白食还不忘请客!
沈望舒如梦初醒:如此便叨扰了。他一笑之后,干脆起身,把自己那桌的茶水小菜全搬了过来,并作一处。
三人同桌坐下,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叶吟风,问道:有人请客虽好,我却总不放心,吃完后该如何?
叶吟风双眉一扬:吃个饭而已,哪有那么多不放心?再说我此刻没钱,焉知吃过之后也没有?
方野脸上顿时现出鄙夷之色,对这番强词夺理颇不以为然。
沈望舒一阵愕然后却一击掌:好!沈某若再要罗唆,倒显得琐碎了。萍水相逢,难得如此投缘,我以茶代酒,敬两位一杯。说着抢先举起茶杯。
叶吟风却将头一扭,漠然道:我不觉得跟你有哪里投缘。把人家的杯子晾在半空,动手拧另一条鹌鹑腿。
沈望舒举着杯子,碰也不是放也不是。
方野同情地看着他,心中不忍,扯扯他的衣袖:别理他,他脑子不好使。我觉着咱俩投缘,咱俩喝!说着把茶杯凑上去亲热地一碰。沈望舒哭笑不得地点点头,勉强喝了一小口。
一桌饭菜吃到尾声,店小二捧来一大盘鲜果,放在桌子中央,对沈望舒点头哈腰道:我家主人吩咐了,这果子是孝敬二少爷的。您和您朋友的这桌饭菜,敝店请客。
方野一听此言,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抬头看了看叶吟风,不料叶吟风也正一脸惊讶地看着他。两人眼光一碰,又一起望向那位神奇的二少爷。
沈望舒无奈地一笑:你家主人又要如何?
我家主人刚刚买下隔壁茶篷,说要全部隔成雅座,还请二少爷赏一幅对子。小二说着伸手指了指旁边的桌子,上面笔墨纸砚均已备齐。
沈望舒笑嘻嘻地看着叶吟风,凑近耳边小声道:兄台果真是妙人,刚刚才说此刻没钱,焉知饭后没有,竟被你说中了。在下佩服!
店小二站在身后隐隐约约听见半句,张口结舌地瞪着叶吟风,又看看堆了一桌的菜盘,脸上笑容一时僵住。
沈望舒已起身执笔,在裁好的宣纸上不假思索地题了两句云开观叠嶂,雨过听鸣湍,歪头问店小二:可好?小二回过神来,连声道好、好、好。
方野扭头去看,只认得一个云字,一个雨字,听说这俩字凑在一起有点那啥意思,遂暧昧地一笑,冲沈望舒挤了挤眼睛,又好奇地问:刚才那扇子上面的菜单,也是你写的?沈望舒正被那番挤眉弄眼弄得莫明其妙,一听这话,便和店小二一起笑了。
店小二微嗔道:我们怎会如此不识高低,敢劳二少爷做这些琐事!不过旁边那几枝兰花,倒是二少爷后来添的。
正说着,只听得楼梯轰隆隆一阵响动,从楼下跑上来一条大汉,五十开外年纪,相貌极是粗豪。
他一把抓住沈望舒:哎呀我的少爷,您真好雅兴,又在这儿写写画画!你那位泰山大人马上就到了,老太太正满世界找你呢。还有,老黄这就要走了,特来辞行。来人正是黄熊。
沈望舒闻言一惊:姚庄主已经到了?不是还得几天么,怎会这么快?黄船主这又是要到哪里去?
黄熊一跺脚:咳,都是柜前那不长记性的混账小子闹的,明知家里没人还往回接什么镖!这会子连我也得出去了!
这种时候沈望舒略一思索,黄船主且不忙动身,这趟压后几天再说。
可是,太夫人说,镖局信用要紧
沈望舒摇头道:信用再要紧也不及性命,我去跟太夫人交代。前阵魏船主走时我就觉得不妥,黄船主再一走,家中就太过空虚了。岳州那边的人不回来,我们这里就再不能放一人出去。
他转身向着方野二人拱一拱手,准备跟了黄熊离去。立在一旁的店小二突然插话道:贺总管前天来说,府上这几日要来贵客,让鄙号帮忙备下一坛蜀江碧,如今酒已经有了,二少爷是否这就带回去?
原来此地名产一名蜀山青,又名金枝玉叶,是上等云雾茶;一名蜀江碧,乃经年好酒。有道是:五粮液千斤易得,蜀江碧一坛难求。就连龙堂镖局也得托付酒楼提前预订,运气好方能求得一坛。
黄熊一听有好酒,登时眉开眼笑:贺总管必是为了今日订下的,还啰唆什么,快快拿来!小二一边应着,一边向后堂奔去。
此时临近中午,正是生意开张的时候,就听楼下又是一阵喧哗,不一时一群大汉簇拥着一人趾高气扬地上得楼来。
此人头小腹大,面目也是胀鼓鼓的,一团大圆鼻头,两眼眯成一线,眼缝间却时有精光电闪。一群人大模大样走到邻桌坐下。沈望舒和黄熊对视一眼,这小地方地势险要,鲜有生人。一日之内却是门庭若市,好不热闹。先是垂云庄主,现在又来了这不知来历的一群。
一时小二捧来一只酒坛,正是贺九重订下的蜀江碧。邻桌那胖子闻见酒香,眼睛张开一线,精光四射,旁边立刻有人高声唤道:店家!把酒拿过来!
小二面作难色,点头哈腰道:这酒话音未落,脸上早着了一记耳光。小二立足不稳,踉跄着就要跌倒。下面有人伸脚一勾,小二砰地倒地,手中的酒坛子却不知怎地已到了那帮人手里。伸手一揭封盖,顿时酒香四溢,满楼皆醉。
店小二一骨碌爬进来,哭丧着脸求道:大爷们饶了小人吧,这酒是龙堂镖局订下的,小店只此一坛!
他本以为抬出龙堂镖局的名头,这些人会有所收敛,不料这伙人全然不当一回事:去他妈的龙堂镖局!一人叉开手掌,照着店小二劈头就打,巴掌还未挥下,只听哎呀一声,手腕早被人拧住。
就见黄熊的巨手死死钳住那恶人,顺势一拖,那人便横飞出去三四丈远,笔直撞向楼梯栏杆。再敢耍横,休怪黄某失手,直接扔江里去!黄熊低沉的声音混在脚下江涛的轰鸣中,更显得威风凛凛。
那胖子眯眼一睁,低喝道:让开!左右识机纷纷退避。只见他双掌往桌沿轻轻一推,那桌子便如同车轮般,旋转着向黄熊撞去。桌面上尚有空碟空盏,却似乎牢牢黏在了桌面上,既未向四周飞散,也没有颠倒倾覆。跟着桌面一起飞速旋转。
背后便是沈望舒三人,黄熊避无可避,只得伸手格挡。右手向桌面上一按,桌腿登时寸寸碎裂,桌面也啪的一声巨响,落到地面裂成几片,碟儿盏儿碎了一地。残片四下迸射。竟是那胖子赢了半筹。
那群人哄然叫好,忽然有一人惨呼一声:酒被抢去了!原来一直被那群人抱在手中的酒坛,不知怎地又到了黄熊手里。
那胖人面色一沉,双掌一翻,手中已多了一对晶亮的铁钩,左手钩横胸一划,右钩却化虚为实,直刺黄熊双目。黄熊微一侧身,衣袖拂起,叮的一声,胖子的右钩已被挡开。
众人眼前一花,只见黄熊左手托着酒坛,右手却拔枪而出,冲前两步,刺向那胖子右臂。那胖子身子一拧,伸出一脚闪电般向黄熊踢去。黄熊一手护住酒坛,只得与他硬拼一记,却被撞开七八步,硬生生压下胸口翻腾的血气,脸色却已相当不善,似乎隐约猜到来人身份。
沈望舒哪会不知黄熊已落下风,高声道:区区一坛酒,何至于此?那胖子以为他要服软认输,刚刚面露得色,却听沈望舒一声断喝:黄船主,将酒抛下去!
黄熊得令,左手一挥。那酒坛携着一股劲风从二楼向着江心直坠而下。胖子抢前两步,伸手要捞,黄熊的尖枪骤至,一举刺碎酒坛。琼浆如水球般在半空爆开,从万丈山崖上向江中洒去,酒坛的碎片也跟着直投而下,未至江心,便已消失在茫茫水雾中。
换在几年前,江湖上绝对没人敢冒犯赫赫有名的龙堂镖局。可六年前的一场水战,沈望舒的父亲,当时的总镖头沈海崇,同长子沈飞廉一起,跟贼人玉石俱焚。那一战对龙堂造成的重创,至今难以复原。
当年总镖头沈海崇战死,长公子沈飞廉战死,二公子沈望舒九死一生,总算捡回条性命,镖局一时陷入绝境。惨淡经营了几年,直到去年沈望舒出面主持大局,决定破除祖制,放下身段跑码头。
只是这样一来又抢了不少寻常船家的生意。沈望舒干脆贴告示广招船工,来者不拒,连人带船一起并入镖局。于是江上不少跑单帮的船工纷纷加入龙堂镖局,一时间门前人声鼎沸,码头上装卸货物的人川流不息,生意才又有了些起色。
生意虽然好了,可好好的一个镖局却弄得跟贩夫走卒一般,在江湖上的声望也一落千丈。一些老镖师便跑到太夫人那里抱怨。太夫人脸色虽不好看,事实上却是默许了。只因她心里比谁都明白,抱着龙堂镖局的金字招牌,也不能啃了当饭吃。
那胖子抢酒不成,早已勃然大怒,左右双钩像两道闪电般分别朝沈望舒面门和胸口扫去,威猛至极,毫不留手。
方野和叶吟风眼见要被殃及池鱼,不约而同地避到一边,店小二更是早逃得不知去向。
沈望舒踉跄着后退半步,胸腹空门大开。那胖子哈哈一声,右钩自下而上,挑向沈望舒咽喉。黄熊暴喝一声,一枪挥下,硬是格开了右钩,肩膀却被左钩轻带一下,衣裳撕开一个大口子,里面透出的皮肤上现出一道深重的血痕。
那胖子放声笑道:龙堂枪法,不过尔尔。这位莫非就是大名鼎鼎的龙堂镖局沈总镖头?不知总镖头打算什么时候出手啊?
沈望舒和黄熊心头俱是一震,沈望舒的脸色更是一片惨败,大名鼎鼎四字就像一把利刃直插他心头一现今如果他沈望舒在江湖中真算大名鼎鼎的话,怕也只是因为他是江湖仅有、武功尽失的总镖头。
黄熊大喝一声:有我在,何用总镖头亲自上场?
那胖子皮笑肉不笑道:老家伙不知死活,那我就先废了你,再向沈总镖头讨教!双钩叮地一碰,在空中各画出一道半圆,遥指黄熊。
正在此时,只听咚的一记闷响,如同深山隐雷,每个人心中都不由一阵战栗,酒楼的地板也似乎晃了几晃,连那胖子也心神受扰,招法无以为继,生生停手。
众人一齐向楼梯口望去,只见一位银发如霜的老妇人稳稳立在当场她前额耸突,两颊深陷,双目精光闪烁,分明武功深湛。
来人正是龙堂镖局太夫人华氏。刚才那一声闷响,便是她顿了一记龙头杖。
就见华氏眼中射出锐芒:如果老身没看错的话,阁下当是展叶门副门主夺命双钩郑执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