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葉門三字一出,沈望舒一愕,黃熊則因自己的猜測得到證實而心頭劇震。
這展葉門在過去兩三年間異軍突起,勢頭兇猛。他們打着替天行道的旗號,但凡佔了三分理,便會窮追不捨,斬草除根。幾年間被展葉門所滅的江湖門派不下七八個。每滅一個,其聲勢就又高出一截,已隱隱有同幾大豪門世家甚至九鼎盟抗衡的勢頭。
展葉門的掌門成羲和是出了名的奪命白煞。一個白字,因為他們是替天行道,劍之所指,無不披靡;一個煞字,則是因為他們的霹靂手段,出手向來不留餘地。如今展葉門突然造訪,加上這段時間鏢局內的異動,龍堂鏢局眾人頓時有黑雲壓頂之感。
躲在一邊的葉吟風忽然皺一皺眉,捅了捅擠在身邊的方野,小聲道:這個奪命胖子,招法好像在哪裏見過呢。
方野附在他耳邊輕聲道:之前被你幹掉的那個死鬼徐北溟,原先可不就是展葉門的嗎?
徐北溟是誰?
方野一雙眼瞪得溜圓:你剛殺過的人,好歹記一下名字好不好?不就是白砂縣賈家賭場的大頭領嗎?徐北溟使一對虎爪,姓鄭的使一雙奪命鈎,招法當然差不多。
葉吟風點點頭:難怪!我看不止是招法,連德性都差不多。這胖子也不是好人,跟那姓徐的一路貨色。
兩人這一問一答,雖然壓低了聲音,擱在平日裏卻絕難逃過鄭執轡的耳朵。只是此時他的心思全放在那老婦人身上,眯着眼睛看了許久,才慢慢道:若是鄭某人沒看錯的話,你便是龍堂鏢局的華彩衣?
黃熊和沈望舒二人不由大怒。華太夫人的名諱在鏢局內五十餘年無人敢提,這鄭執轡竟敢如此不恭。
黃熊一聲怒喝,手中長槍像電光迅閃般向鄭執轡橫掃過去。鄭執轡舉鈎相格,卻擋了個空。
只聽叮的一聲清響,華氏不知何時已搶到黃熊身前,手中龍頭杖抵住黃熊長槍,面容波瀾不興,對沈望舒輕喝道:我説你怎麼左等不回右等不回,竟在酒樓生事!又轉向鄭執轡,沉聲道,老身華彩衣,今天正想領教展葉門的奪命雙鈎!
此時在雪浪閣內,少夫人離珠乍一見父親便又哭又笑地撒起嬌來。也難為她在家嬌生慣養到二十歲,一出閣便嫁到這深宅大院。雖説太夫人與丈夫都對自己很好,可對這住了近一年的新家,離珠仍有些生分。
父女相見,丫環紫莖識相地迴避,只留翠葉在房中伺候。翠葉原就是姚家的丫頭,深得姚夫人信任,所以才陪嫁過來,此時見了舊老爺自然親近。可老爺只心不在焉地跟她寒暄幾句,顯然有話想跟女兒單説。
那姚泊莽本是個爽快人,從不這樣神神秘秘,離珠心下明白,遂令翠葉到原本居住的舊屋去揀兩匹上好的料子送給母親。
翠葉道了安,退了出去。姚泊莽這才捉着女兒的雙臂,壓低聲音道:珠兒,爹是來接你的!此地呆不得,馬上就走!若不是有父親按着,離珠驚得差點跳起。
姚泊莽一邊安撫女兒,一邊接道:這龍堂鏢局有問題,沈望舒的前兩位夫人並非死於難產,卻是被人所害,死於非命!
離珠的婚事雖説是父母之命,可丈夫卻是自己相中的。
江湖向來講究門當户對,原本垂雲莊跟龍堂鏢局比來要矮上一大截,可龍堂鏢局六年前被重創。沈望舒本人也武功盡失,兩家倒一下變得般配起來。
當初龍堂鏢局上門提親,離珠躲在簾後初見沈望舒,竟立時無法自拔,當即央求父母準了婚事。婚後夫妻二人一直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如果硬要説有哪點不滿意,那就是太過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了。
在離珠之前,沈望舒還曾娶過一妻一妾,可這兩人都先後死於難產。雖有些蹊蹺,可女人生孩子本就是件極其兇險的事,離珠也沒太往心裏去。可是自打懷胎後她便被要求住進雪浪閣,除了翠葉、紫莖兩個丫環,外加太夫人和丈夫沈望舒,她幾乎不能與任何人接觸。鏢局內的氣氛也變得越來越怪異。她總覺得家人看她的眼神除緊張之外竟還帶着一股驚懼,行事小心翼翼,説話吞吞吐吐,彷彿正等待着禍事臨頭。這一切讓她只覺得自己正坐在柴堆之上,被蒙着眼睛,惴惴不安地等着大火從不知什麼地方冒起來。
那邊,華氏手腕一揚,樓內登時爆出銀光閃閃的杖影,將鄭執轡籠罩其中。四周更有一股強大的氣旋,割體生痛。眾人駭然之下紛紛知機,往後退開。
鄭執轡顯是沒有想到華氏如此強橫,微微變色,偏裝作滿不在乎,喉嚨裏發出一陣粗嘎的笑聲:龍頭杖,果然名不虛傳!只可惜華彩衣已經老了!
他不避反進,衝到華氏近前,手中雙鈎掠出一片密網,硬撞入華氏杖影中,兇悍霸道之氣盡顯無餘。
華氏心中訝異,早聽説展葉門人才鼎盛,這個鄭執轡雖較她矮上一輩,卻能力壓黃熊,更具有跟她一戰的實力!
華氏太夫人早年是望月宮弟子,嫁到龍堂鏢局後更是聲名遠播。
那望月宮是江湖最為顯赫的純女性門派,至今已延續兩百多年。武林望族的當家主母十之六七都出自其中,既有這同門情分,自是一呼百應。有人曾笑説望月宮才是真正的權傾天下!於是江湖上的名門千金無不削尖腦袋想入望月宮。只是望月宮門檻高,收徒既要家勢顯赫,還要天資過人,模樣也須娟秀大方,門下弟子們個個都是百裏挑一。江湖上稍有些臉面的門派無不以能娶回望月宮弟子為榮。
可惜紅顏自古多薄命,華夫人嫁到龍堂鏢局沒多久,丈夫就死在江中,只留下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兒子。本以為孤兒寡母的,鏢局會一蹶不振,不料她以師門為靠山,成功壓制了一眾鏢師,更漂亮地收服了人心。再説她的兒子,就是後來鼎鼎大名的瀋海崇!想那瀋海崇活着時,龍堂鏢局的鏢旗一亮,長江上的所有船隻都要退避三舍!
噹的一聲,鄭執轡的左鈎已撞上華氏揮來的杖尖,只覺一股真氣透掌而人,尖若利刃,龍頭杖帶起的風聲更令他面頰生痛。鄭執轡觸電般連退兩步,心下駭然。以他一向的悍勇,立穩之後亦只敢採取守勢,不再貿然進擊。華氏也見好就收,將龍頭杖攏至身側,靜待其變。她身後龍堂鏢局的一眾人等頓時發出震天價的叫好聲。
鄭執轡突然爆出一聲長笑:一見面就舞槍弄棒,原來這就是龍堂鏢局的待客之道?
華氏冷眼瞧着他,沉聲道:我倒不知閣下算哪路客人!
鄭執轡也不答話,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張紙,一揚手擲了出去。就見輕輕薄薄的一張紙,卻如鐵片一般直直落到華氏腳邊。華氏雖上了年紀,卻耳不聾眼不花,不用彎腰便已看清那是一紙鏢書。
黃熊緊走兩步,將鏢書拾起,遞給華氏,雖只匆匆一瞥,卻被那鏢書的內容驚得臉色乍變!
原來龍堂鏢局在下游設有分號,規矩是無論貨物從哪處上船起運,客人都可就近在總號或分號託鏢,總號和分號出具的鏢書效力上完全相同。眼前這張鏢書便是嶽州分號所出,起運地點卻在總號碼頭。可鏢書所託的物事,竟然是龍堂鏢局少夫人姚離珠!而鏢書上的託運人則寫着:展葉門主成羲和。
華氏臉上一片寒冰。沈望舒雖不知鏢書上寫的什麼,卻也能大致猜出這展葉門所為何來,只覺心頭一墜。
無稽之談!華氏緩緩開口,我倒不知展葉門主與我家孫媳有何關係,如何敢寫下這樣的鏢書!
鄭執轡仰天一笑:有何不敢?只要有奸邪之人殘害婦嬰,展葉門就管定了!
黃熊沉不住氣,罵道:什麼殘害婦嬰,你嘴巴放乾淨點!
哼!誰做下的事誰自己明白!太夫人,府上前少夫人紀蘭露和收房丫頭紅綃當年是如何死的,還請在此説個明白!
離珠驚道:難道她們不是死於難產?
姚泊莽搖搖頭,恨聲道:珠兒想必聽説過,六年前積雪灘一戰,沈望舒九死一生,太夫人請了神醫紀百草在家中住了整整一年,才將他的身體慢慢調養過來。後來沈望舒娶了紀神醫的女兒紀蘭露為妻,可惜蘭露夫人成親不到一年便驟然亡故。當時她離分娩只差兩月,據説是小產引發大出血而亡。離珠僵硬地點點頭。
姚泊莽又道:蘭露死後一年,太夫人為早抱重孫,替望舒收府中丫環紅綃為妾。不想幾個月後,紅綃也離奇地死於難產!
離珠反問道:女子難產而死,時有發生,何足為怪?
姚泊莽嘆道:怪的是直到蘭露夫人匆匆下葬,龍堂才派人通知了紀百草。紀百草來不及見女兒最後一面,始終耿耿於懷。緊接着連紅綃也死於難產,紀百草更不得不疑。
離珠皺眉道:蘭露夫人已經死了三年,紅綃也已死了快兩年,紀神醫若有懷疑,為何不當時問清?
他問了,卻問不清!姚泊莽一拍桌案,聲音激動起來,紅綃死後,紀百草曾提出要為女兒開棺驗過,太夫人卻堅決不許。紀百草心有不甘,想偷偷掘開女兒墳墓,被龍堂發現,逼得他只得關閉醫館,遠走他鄉。一個月前,龍堂鏢局嶽州分號鏢頭瀋海嶠派人將紀百草悄悄送到我垂雲莊。他知道珠兒現今也身懷六甲,特意上門提醒,讓我小心。我見事體重大,不敢擅斷,便約了瀋海嶠一起將紀百草送往展葉門。紀百草在成門主面前痛哭流涕,請成門主為他女兒申冤。成門主當場發話,若真有人膽敢殘殺婦嬰,迫害神醫,展葉門必會為死者作主,剷除妖孽!
離珠聽得心驚肉跳,一聽展葉門三字,便猛地站起身:如此説來,展葉門要捕手這事?
姚泊莽點頭道:成門主親口下令,展葉門副門主鄭執轡想必此刻已經到了!珠兒不必害怕,有展葉門在,必能保得你母子平安!
父親糊塗啊!離珠一跺腳,眼圈發紅,有句話請父親跟女兒説明白,展葉門滅掉龍堂鏢局後,您讓女兒作何打算?
姚泊莽伸手拍拍女兒肩頭:乖女兒,龍堂鏢局不會滅,你肚裏的孩子便是鏢局繼承人!將來有展葉門在,有父親在,不怕沒人替你作主。
替我作主?離珠搖搖頭,顫聲道,是不是有人説龍堂鏢局的將來全仰仗父親你,所以父親便迷了心竅?難怪嶽州分號近來怪事連出,那瀋海嶠煞費苦心,把紀百草送給父親,又把總號鏢師一一調開,難道就是為了將鏢局拱手送給父親,送給一個尚未出世的孩子?
姚泊莽囁嚅一陣:就算瀋海嶠另有打算,可展葉門
我只聽説展葉門這些年滅過誰,卻從未聽説他們幫過誰!您真以為展葉門是為了替死者作主?父親一把年紀竟比女兒還要天真?
姚泊莽老臉掛不住,低喝一聲:珠兒不得放肆!
離珠對父親的警告全不放在眼裏,突然發出一聲慘笑:展葉門哪次出手不是為了自己?殺人越多,聲威越大,風頭甚至將九鼎盟蓋過去!想不到連龍堂鏢局,成大門主也不放在眼裏。他怕什麼?萬一殺錯了,還有紀神醫和瀋海嶠頂罪。呵呵他們回去的時候還可以順手滅掉垂雲莊,因為小小一個垂雲莊竟然人心不足,竟妄想吞掉傳世百年的龍堂鏢局!話音未落,她便滾下兩行珠淚。
確實,龍堂鏢局的名聲是一百多年來歷代掌門和鏢師拿性命換來的!
龍堂鏢局與別個不同,只走水路,而這水路便是天下第一險的峽江。野馬一般的長江到了這裏,被牢牢地束進狹窄的峽谷之中,不僅沒有變得温馴,反倒越發狂暴,抵死掙扎,嘶聲震天。任你武功蓋世,也照樣齏粉不留。江湖上其他鏢局接到鏢後,只要有峽江一段,歷來都會轉託給龍堂鏢局。久而久之,龍堂竟有了個不成文的規矩,只承接鏢局的生意。龍堂的譜也大,所有費用須在接鏢時一次付清,若途中有什麼閃失,也概不退賠。這樣霸道的規矩在江湖上可謂是獨此一家,可是卻沒人認為不公。因為龍堂的規矩還有一條,走鏢可以失事,但只能失在江中,決不容落入賊手。一旦失事,必定伴隨着船毀人亡,絕無人獨生。走這樣兇險的水路,又秉持着這樣剛猛的信條,其結果便是龍堂的每一代總鏢頭竟然全都是葬身江底,無一善終。就連上一代總鏢頭、英雄蓋世的瀋海崇也沒有例外。
離珠幽幽怨道:放着好好的日子不過,偏要跟人生事。您將女兒置於何地?又將尚未出世的外孫置於何地?
她太瞭解自己的父親了。姚泊莽白手起家創建垂雲莊,一心只想着將垂雲莊發展壯大,成為一流門派。當初他與龍堂鏢局結親,這回又主動搭上展葉門,竟是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
姚泊莽一時呆住。他這女兒平時百事不問,卻是聰明透頂,幾句話便將他心裏那點小算盤抽筋扒皮地剔了出來,尤其對展葉門的一番分析,還真驚出他一身冷汗。
離珠繼續數落:就算事有蹊蹺,父親不放心,可以直接向老太太問個明白。別人我不知,老太太卻是個光明磊落之人。若還不放心,最多將我接回,絕了這門親便罷。只為一時貪念,父親竟引來外人將鏢局陷於死地!於情不容,於理不合,於德有虧,能有什麼好下場!
住口!姚泊莽終於暴跳。離家前姚夫人曾聲淚俱下、苦苦相勸,到了這邊女兒竟然也如此這般。他不由怒道:做大事者不拘小節。大丈夫在世當橫行一方,豈是你們婦道人家所能明白的!
離珠知道事到如今,勸也無益,擦乾眼淚,哽咽道:父親請回吧,若沒有惹出展葉門,女兒興許還跟你回去,可現在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總是要跟他們死在一處!您就當沒養過女兒吧!
鄭執轡咄咄相逼,華氏身後的鏢局眾人連同黃熊、沈望舒二人都不由變了臉色,唯有華氏仍一臉平靜:沒什麼説不明白的。蘭露和紅綃都是死於難產,這本是人盡皆知的事。
鄭執轡一聲冷笑:太夫人還真沉得住氣。只不知過幾天成門主攜紀百草親來,太夫人是否仍是這套説辭?
一提起紀百草三字,華氏終於動容,聲音也帶上了幾分不穩:紀百草現在展葉門?
太夫人是聰明人。龍堂鏢局累世經營,怎也算得上江湖大家。若無真憑實據,我展葉門豈敢妄興無名之師?我勸太夫人趁早把那兇手交出,不然十天之後成門主同江湖各派掌門親自上門問罪,到那時怕是連太夫人也不好應付吧!
聽到這裏,華氏反倒平靜下來:鄭門主的意思,只要龍堂鏢局交出兇嫌,此事便可作罷?
鄭執轡的眼睛眯成一條細線,皮笑肉不笑道:龍堂鏢局內連發命案,太夫人和總鏢頭連自家人都保不住,怎也有個不察之罪吧?
原來我祖孫二人依然脱不了干係!只不知我們被治罪之後,龍堂鏢局將要交給誰呢?
展葉門自會暫時代管,待有了合適的繼任之人,再作打算。
華氏一聲輕笑:哦,我還當是要直接交給瀋海嶠呢!她知道瀋海嶠動這心思已有好幾年了:當年瀋海崇出事,便曾經有一些鏢師合夥鬧事,逼她將總鏢頭之位交給瀋海嶠。想那華夫人不到二十便獨力支撐龍堂鏢局,地位早已堅若磐石,瀋海嶠根本不是對手。沒想到當日一擊不中,瀋海嶠才老實了幾年,眼下又在蠢蠢欲動。
鄭執轡連連搖頭:瀋海嶠倒是有這打算,不過既然龍堂鏢局少夫人即將臨盆,若是誕下男丁,自然由他繼承鏢局。
華氏點頭笑道:原來如此。小娃兒總比那老謀深算的瀋海嶠容易擺佈!只是鄭門主憑什麼相信老身也會任人擺佈?
鄭執轡眼中精光一現:太夫人是明白人。此事瀋海嶠謀劃多時,眼下貴鏢局內家丁護衞雖有不少,可真正能動手的加起來恐怕不足五個。就憑鄭某帶的這些人加上姚莊主門下弟子,太夫人也許就難以招架。
華氏怒極反笑:原來姚莊主也牽涉在內。我説今天是什麼好日子,貴客一茬接一茬!鄭執轡皮笑肉不笑道:還有一事相告,我此番前來,成門主已經知會了望月宮!
華氏終於色變。這就是説,這場糾紛,幾十年來一直在背後默默支持她的望月宮將會置身事外。想來展葉門近期風頭大盛,連望月宮也不願逆其鋒芒。
鄭執轡見華氏大受打擊,得意洋洋道:我勸太夫人,先將姚小姐交姚莊主帶回家去,再把兇犯捆了送到我這裏,太夫人和總鏢頭一起負荊請罪,如此尚可保全龍堂鏢局。
華氏神情凝重地點點頭:鄭門主這樣説,可有時限?
鄭執轡豎起食指,輕描淡寫道:一日為限,明天中午之前,就在這酒樓中交人吧!他也算是老江湖,並不打算像姚泊莽一樣冒冒失失跑進別人家裏。
一日?龍堂鏢局眾人堆裏立時響起一片吸氣聲。也就是説,現今已是刀架在脖子上了!展葉門如此苦苦相逼,簡直、欺人太甚!
華氏卻一聲輕哼,也不答話,拂袖而去。身後一眾人等呼啦啦跟着魚貫下樓。
等眾人下樓,方野一把扯着葉吟風的袖子追在沈望舒身後,跟到街上。
葉吟風奇道:我們為何也要逃?
方野不理,加緊兩步趕上沈望舒,拍拍他肩膀:你要不要找人助拳?沈望舒一時反應不過來,詫異道:此話怎講?
剛才那鄭胖子説你們家連五個鏢師都湊不出,怎樣?加我們便是七個!
你們?沈望舒雙眉一蹙,隨即明白過來。這兩人身無分文,自然見縫就鑽,真是仗着年輕不知死活!
他趕緊搖頭道:多謝二位美意,只是我家的事恐怕不是助拳那麼簡單。二位最好置身事外,免得引火燒身。
葉吟風此刻也反應過來,將手一伸:虛文酸禮就免了,五兩銀子,我替你殺了那胖子,若有五十兩,便連那一桌一起全殺了。
沈望舒駭然盯着他,説不出一句話。看這人眉眼間還帶有幾分未褪的稚氣,嘴裏卻説着這等殺人奪命的勾當,既令人發噱,卻又有幾分毛骨悚然。
方野慫恿道:沒錯!他就是專管殺人的!
這一路行來,葉吟風見誰都想殺,叫價五兩一個,可惜人人都只當那是瘋話,沒人相信,所以買賣至今也沒開張。方野原本覺着有趣,老是逗他,不過目下這情形,這生意倒能派上用場。
他一推葉吟風,罵道:你傻呀?五兩銀子?殺人豈能這麼便宜!他向沈望舒五指一張,五十兩不,五百兩!包在我們身上!他一邊討價還價,心中突然一凜:自己什麼時候起竟也變成為錢殺人的殺手了?
沈望舒好容易穩住心神:二位美意,沈某感激不盡。這買兇殺人之事卻非我所能為。方野罵道:呆子!別人都殺到門口了,還講什麼江湖道義?你家中妻兒老小便都不管了麼?
沈望舒也不多跟他糾纏,伸手從懷中取出一包銀兩:我明白二位身上一時有些不便,不過早上出來倉促,身上只有這四十幾兩銀子,不嫌棄的話請收下吧。
方野沒料到沈望舒竟會白送銀子給他們,暗中鬆了口氣。葉吟風卻低了頭小聲算道:四十兩,可以替你殺八人。他數銀錢唯一靈光的時候就是殺人之時。
沈望舒登時倒吸一口涼氣,又把銀子收回懷中:二位遠來是客,不如讓我替二位包兩個房間。前面有間客棧,鄙號的往來客商大都在那裏投宿,還算乾淨,兩位想住多久就住多久。這樣可滿意否?
方野見他收回銀子,只後悔剛才伸手太慢,不滿道:銀子不給了?
沈望舒笑道:二位高情厚義,豈是區區銀錢所能報答?兩位在客棧的一應費用全部由我負責。
就聽葉吟風突然沒頭沒腦地插了一句:不要五兩百。五兩就可以。二人一愣,好久才反應過來。沒想到這小子對殺人如此執著。
方野將他拉到一邊,低聲喝道:不要胡鬧!我又不是不知你的深淺,剛才那胖子你當真打得過?葉吟風老實回答:夠嗆。
方野失笑:我看也是如此!那你還一口一個殺了他?葉吟風奇怪地看着方野:我又不跟他打擂台。打雖打不過,殺總是能殺掉的。
沈望舒一愣,怔怔地望着葉吟風:此話怎講?
殺人而已,還要當面鑼對面鼓不成?葉吟風不耐煩道,反正我怎麼殺的不關你事。怎麼樣?五兩銀子,給還是不給?
一句話説得沈望舒瞠目結舌。這孩子要麼真是殺人成狂,要麼就是神志不清。看他那副既天真又執著的樣子,竟讓人生不出半分厭惡。他無奈地笑了笑,乾脆地扔出兩個字不給!
生意雖沒談成,答應的事還是照辦。葉吟風當即跟了沈望舒,徑直往剛才介紹的客棧而去。方野雖然心裏彆扭,怎奈一文錢難死英雄漢,只得忍下千般不願,一步三挨地跟了進去。
他本想着闖蕩江湖,快意恩仇,何等愜意,誰料到頭來卻是一籌莫展:吃了上頓愁下頓,惶惶不可終日,只恨自己沒出息。人家大俠幾個野果、半個饅頭就是一頓飯,實在找不着吃的打坐練氣也能對付個幾日,無掛無礙,何其灑脱。自己卻全然沒那份傲骨,半點兒也抵受不了吃香喝辣的誘惑。蓋世英雄全毀在一張嘴上,方野一時意氣全消,真是人窮志短,馬瘦毛長。
方野這番慨嘆,葉吟風卻絲毫沒有感同身受。這人最大的好處便是有一頓吃一頓,從來不着急下頓,何其自由瀟灑。
一見沈望舒,掌櫃早飛奔着迎了出來。沈望舒低聲吩咐幾句,道了句有勞,説家中還有事,便匆匆告辭。
掌櫃喚了店小二領兩人上樓歇息。小二一面帶路,一路殷勤道:二少爺吩咐了,兩位小爺一天三頓可在小店隨便用膳。只是菜式不多,每頓只得三兩個家常菜,兩位切勿嫌棄。
三兩個菜?葉吟風停下腳步,擔心道,不會全是鹹菜蘿蔔吧?
小二笑道:哪能寒酸至此。這裏臨近江邊,至少每頓都有魚。
葉吟風還不放心,斤斤計較道:那肉呢?
每頓必有一個肉菜!
葉吟風這才鬆了口氣:那還不錯!
方野跟在後面一聲不響地聽着,暗自慶幸。其實葉吟風問的也正是他最關心的問題,只是沒臉皮問出口,一時又恨葉吟風皮糙肉厚,連他都跟着臊死了。
小二帶着二人,來到二樓最東頭的一個房間。打開房門,卻是一間兩進套房,正好一人一間。小二點好燈燭便掩門離去。
兩人四下打量,房內陳設雖不奢華,卻也乾淨爽利,正對房門的牆上掛着一幅卷軸長日風亭留客騎,漫天雪浪駐征帆。
葉吟風切的一聲:又是那二少爺題的。這字倒值幾個錢,只可惜人投錯了門道。
方野奇道:怎麼説?
葉吟風朝他一撇嘴:他腳步浮而不沉,説話毫無中氣,顯然體虛氣弱,偏是鏢局鏢頭。
方野點頭笑道:正是!難怪酒樓上鬧成那樣,這總鏢頭卻讓老太太跟人對打,定是個酒色過度的二世祖!
葉吟風厭惡地看他一眼:能做二世祖也是人家的造化,你妒人有錢也不至於這樣酸溜溜吧!方野剛覺得找回點自信,卻被硬生生一棒打回,嘴大張着半天吭不出一個字。
龍堂鏢局的正廳內,華氏端坐在正中的官帽椅上,臉色如古井無波,白裏發青,目光陰沉。椅子旁邊站着龍堂鏢局的管家賀九重。黃熊和沈望舒垂手立在面前。
黃熊咬牙切齒道:自積雪灘一戰之後,瀋海嶠這廝就惦記上了總鏢頭之位,三番五次尋釁生事。依我看,讓少夫人先行離開也是個辦法,一來可堵住他們的嘴,二來就算事有萬一,也為龍堂留條根。
華氏冷笑一聲:黃船主,你該沒我老吧,怎麼淨説昏話?
她不顧黃熊面紅過耳,又看着沈望舒問:媳婦是你的,你願意讓她把孩子生在外面?
沈望舒垂着頭,小心翼翼地答道:總還是要先設法確保離珠母子平安才好。
華氏又是一聲冷笑:沒出息,就只知道保全老婆兒子的小命要緊!沈望舒一驚,抬頭看了祖母一眼,卻不敢多説一字。
華氏面色平緩下來,一字一頓慢慢道:離珠決不能走,有她在手裏,垂雲莊還會有幾分顧忌。離珠離開之日必是他們動手之時!
沈望舒難以置信地看着祖母,就連黃熊和賀九重也萬分震驚。這位太夫人素日對孫媳寵愛有加,誰料事到緊要,卻突然冷漠至此。
華氏對三人冷然一笑:你們以為身為龍堂東家,每日錦衣玉食,前呼後擁,當真命好麼?錯!在危難之時,身為家主的定要站出來替下人擋災,甚至替他們受死!
華氏霍然起身,目光鋭利地射向沈望舒:龍堂的每一代先祖都是走鏢時葬身江中,這也是你將來的宿命!既然是命,就不可逃避。只有你死在前面,後人才能繼續穩坐這家主的位置!就像當年,你的父兄死了,這才成全了你這總鏢頭!
黃熊和賀九重連大氣都不敢出,沈望舒戰戰兢兢,額上早滲出一頭冷汗。
賀九重忽然在華氏面前跪下:太夫人,此番展葉門來勢洶洶,明日不交出元兇,怕是無法交代了!此言一出,屋內所剩三人均皺起眉頭。鄭執轡給出的一日期限,如一塊大石壓在每個人心頭。
華氏沉聲道:你叫我交誰去?
賀九重聲音發顫:我!黃熊、沈望舒二人聞言都倒吸一口涼氣。
華氏猛地起身,憤然道:你道我是那種隨便找個替死鬼以圖自保的無能之輩麼!
賀九重伏身叩首:太夫人!我在鏢局四十餘年,太夫人待我恩重如山,鏢局現今危在旦夕,我這條殘命若能
黃熊一邊搖頭一邊打斷他:賀總管,展葉門哪是需要什麼真兇,他們圖的是龍堂鏢局啊!
沈望舒也勸道:就是,這兇手三年都查不出,若是展葉門一追問就找到,豈不正好説明我們一直在包庇兇手?
賀九重全身一軟,癱倒在地,竟失聲痛哭起來。他十來歲上進入鏢局,第一次行鏢就受了重傷,從此無法運功。當時華氏剛剛執掌鏢局,見此人勤勉謹慎,便讓他跟賬房學賬,漸漸將管家重任移到他身上。賀九重始終未娶,四十餘年來一直守護在華氏左右,沒人比他更明白這幾十年來華氏苦苦支撐鏢局的種種艱辛,眼見她年近古稀還要遭此大劫,怎不令他五內俱焚。
糊塗!華氏輕聲責道,大敵當前,難道還要讓我自斷一臂?
黃熊和沈望舒呆立不動,如同泥塑木雕,屋內只聽到賀九重低泣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