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原重楼所说,曼西距离孟康不过短短二十里路。然而,她天不亮就孤身上路,却整整走了一天尚未到达。山路越走越陡,越走分岔路越多,等苏薇沿着泥泞的路在山里打了好几个转,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那里时,天色又已经黯淡下来。
雨还在不停的下,虽然带着斗笠,但她的全身衣服还是都湿透了。黑暗里,她只听到脚下的深谷里有淙淙的水流声,却看不见河里的情况如何,是否有碧蚕和琉璃花。
还是等到天亮了再说吧。
她倦极地想着,摸黑找了一块凹进去的岩石,摸到了一块干燥点的地方坐了下来,将湿漉漉的身体靠在岩壁上,闭上了眼睛。
冷。湿而冷。雨湿的衣服一层层贴在身上,就像是有蛇贴着身体一圈圈缠绕,令人无法喘息。她想运起内息抵抗,然而想到扩散的毒,还是只能颓然作罢,就这样抱着双臂,哆哆嗦嗦地贴着岩壁坐着,等待天亮。
原重楼和蜜丹意现在怎样了呢?他们天亮看不到自己,会不会追过来?他应该还是要先去寮里处理蜜丹意的事吧?希望不要那么快赶来才好……这样的家伙,来到曼西那么凶险的地方也只是白白找死,还不如她自己一个人来。
疲乏和困倦令她睁不开眼睛。
然而就在那个瞬间,她模糊的视线里,却忽然出现了奇妙的幻景。
黑暗一片的大山里,彷佛忽然间亮起了奇异的灯——一盏接着一盏,在虚空里浮起来,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仿佛是无数双奇特的眼睛一起睁开了,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这……这是什么?苏薇吃了一惊,猛然坐起。
那些眼睛漂浮在淙淙的水声里,却不随水流去,只是在黑暗里做着缓缓的移动,发出奇特的啧啧声音,彷佛是有无数细小的动物在爬行和蠕动。
那种声音,听得人毛骨悚然。
苏薇尝试着走出岩穴,靠近那一群游动的眼睛,踏入了淙淙的水流,然而她一踏入,那些群集的碧绿色忽然四散开了,就如烟火流星。碧色退出了一个圆圈,将她包围在其中,定定的一动不动。
那……到底是什么?
她忽然间觉得心惊,下意识地摸到了怀里的一把匕首。
就在那个时候,她发现脚底冰冷的水流出现了异常的波动,彷佛有什么体积庞大的动物在水底向着自己迅速地潜来——趁着那些惨绿色的光,她模模糊糊地看到水面下隐约有着类似蛇一样的巨大东西,背上布满了赤红色的鳞片,正在缠向自己的双腿。
她发出了一声惊呼,点足掠起,想要离开这片水面——
然而,就在她身体凌空的那个瞬间,那些碧色的眼睛一起睁开了,汹涌扑来。她无处可避,冰冷的烟火瞬间将她淹没!
不……不!
她来不及多想,眼前便是一黑,直直的跌入了冰冷的水中。
在入水的那一瞬,她睁大了眼睛,看到了奇特的景象——河谷两壁的崖上,竟然盛开着一种奇特的碧绿色的花,那些花没有叶子,每三株簇在一处,在黑暗里发出微微的磷光,晶莹剔透,彷佛琉璃制成。
那……是琉璃花么?
她坠入了水里,看着头顶那些碧绿色汹涌而来。
原来,那些都是一种碧绿色的蚕。它们数量惊人,在黑暗的水面上轻轻浮动,通体发出绿色的光。她踏入了它们的禁地,惊扰正在交配求偶的蚕。碧蚕云集而来,从口中吐出白色的丝,将堕入水里的人迅速缠绕起来,裹成了一个巨大的灰白色的茧。
在布满碧蚕的水底下,还游着一群巨大的蛇。
一切无不光怪陆离,令她觉得自己像是堕入了一场奇特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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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杂乱而无序。
时而梦见自己的童年,没有父母,孤苦伶仃。如果不是被小师父路过收养,大概如今已经成了那些扬州专门养所谓“瘦马”的人家的摇钱树。再后来,大师父也来了。那个带着木头面具的师父教给她更多的东西,比如刀剑暗器,比如诗词歌赋和音律。
只可惜,某一日,他们忽然间便再也不见。
时而梦见那一场江湖梦,血光四溅、荣耀和罪恶并举。
滔滔的洛水边,满地的尸首里,那个白衣公子长身而起,手按夕影,微笑着对她伸出手来:“跟我一起来。”——是的,他在召唤她同行,夕影也在召唤着血薇聚首,他向她伸出手来发出邀约,要带着她一起走进那个自幼憧憬的江湖梦里去。
她满心欢喜地握住了他的手,便以为结下了此生的盟约,宛如另一段传奇。
然而……后来呢?
刀剑交互着落下,相互交击,迸出灿烂凌厉的火光。她几乎是不顾一切地抢身而去,一剑格开了夕影刀:“不!别杀他!”
那一瞬间,她从恶梦里惊呼着醒过来,坐起,捂住胸口喘息。
怎么回事……自己居然好好的坐在岸边的石上?水下平静,没有什么碧蚕也没有什么巨蛇,崖上也没有盛开的碧色花朵。
昨夜的一切难道真的是噩梦么?
天已经稍稍有点亮了。她在空无一人的山里醒来,带着惊惶和困惑四顾。
延绵几日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但是眼前的景象却令她毕生难忘。
下了一夜的雨,雾露河的水位涨得很高,几乎已经漫上了她所靠着的那条泥泞山道。水声淙淙,湿气弥漫。然而,那种水气竟然彷佛一匹匹白色的纱帐一样从河面上升起,摇曳着飘向青灰色的天空。
整条河上浮动着雾气,彷佛空山之间流动着一条虚无缥缈的银河。
苏薇看得怔住,陡然明白了“雾露河”三个字的由来。
忽然间,她居然听到了笛声。
有人在空山里吹笛,宛如天籁。有一个人,居然凭空坐在河面漂浮的雾气里,影影绰绰,横笛而吹——他吹的是《梅花三弄》,曲声缥缈回环,随着山风遍布山野,彷佛不沾染半分凡尘。然而奇怪的是,虽然是那样飘然出尘的曲子,仔细听起来,内底里却始终藏着一丝邪异,彷佛昨晚那冷冷不动声色的蛇的眼睛。
恶魔吹着笛子来。
那一瞬,浮现在她心头的居然是那么一句话。
苏薇握紧了手,不自禁地走向那个幻影,彷佛想看到那个人的真面目。然而无论她走得快或者慢,他却彷佛风一样的退去,始终保持着距离,藏身在一团云雾里。
“你……你是谁?”苏薇站住了脚,失声,“昨天是你救了我么?”
笛声停止。
雾气里,似乎听到那人隐隐约约笑了一笑,放下了笛子。他挥了挥手,身侧的云雾便忽然散开了——那个时候苏薇才发现那一团笼罩着他的并不是雾气,而是一群白色的蝶。那些蝶不知从何而来,居然紧紧地追随着他左右,彷佛一片白色的云。
难道……是昨夜那一群碧色的蚕破茧而成?
不等她想出一个头绪来,那个白衣人在布满雾气的河面上凌波步来,等到靠近她三丈开外时,他微微挥了挥手,那一片笼罩着的云就化蝶簌簌四散。
那一刹,苏薇震惊地看着他,手里的匕首不自觉地松开了。
“灵均!”她脱口而出,看着那个走来的人。
——不错,这个人,就是昔日在高黎贡火山里出现过的白衣人!
黎明升腾着雾气的河面上,穿着白袍的人凌波而来,衣带翻飞,宛如神仙中人。然而,他的脸上却带着一个精美的木雕面具,表情刻板而森冷,眼睛藏在深黑色的阴影里,一直望着她,似乎是不作声地微微笑了笑,对她伸出了一只手。
黎明的光影中,她清楚地看到他的手心里,忽然间凭空开出了一朵碧色的花!
“琉璃花?”她低声不可思议地喃喃。
他的袖子微微一拂,那朵花忽然就飘到了她的手上。那花似乎是冰雪做成,一遇到她惨绿色的皮肤,瞬间化为一滩的水渗入了她的十指之间,彷佛露水一样的消失。
苏薇低下头,看到手上的绿色在迅速地消退。
那个人没有说话,转身飘然离去,竟然是不曾停留片刻。
“等一等!”苏薇涉水追上了几步,出声挽留,“请问,你是灵均么?你是拜月教祭司的弟子,是不是?谢谢你!”
白袍男子的背影微微停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不用谢,血薇的主人,”灵均在雾气中微微的笑,声音也彷佛雾气那样虚无缥缈,似从远方传来,“你和拜月教有夙缘,就算看在血薇的份上,无论如何我都会救你。”
“那么,请问,”苏薇顿了一顿,“请问,你知道是谁用碧蚕之毒对我下手的么?这是来自你们苗疆的毒,不是么?除了天道盟之外,还有谁想对付听雪楼?”
“这个么……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灵均彷佛在面具后笑了一笑,回过了头,淡淡,“等到了时候,你就明白了。”
不等她再发问,他转身逆流而上,脚下水流粼粼,竟然是由几条赤色巨蟒托着,迅速地沿着雾露河消失在白云的最深处。
他只留下了一句话:
“先别担心千里之外的听雪楼了,人家未必还担心你的死活——倒是你那两个朋友,似乎在前头遇到了一点麻烦,你还是赶紧去吧。”
当苏薇匆匆赶回孟康矿口时,一场骚乱刚刚平息,地上还残留着血迹。
前来领取抚恤钱的矿工们面有惊惧之色,围在一起,低声地劝着什么。人群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放声大哭,稚嫩而恐慌。她听出是谁的声音,急忙拨开人群挤了进去,果然看到蜜丹意在寮口哭泣,脸上明显留着被殴打过的痕迹——而原重楼已经不在她身边。
“重楼呢?”她急急地问,一边打着手势。
蜜丹意看到她,更加放声大哭起来,用手不停拍打着地面,一边哭一边喊着什么。
“怎么了?怎么了?”苏薇听不懂缅语,更是焦急,“你在说什么?重楼呢?”
“姑娘,你问的是原大师么?”好容易旁边有个人用汉语压低声音问,一把将她拉到了僻静处——她仔细看去,对方是个黑瘦的汉人,依稀面熟,竟然是那个给过这个小女孩一块碎银子的吴温林。
“重楼哪里去了?”她急急问。
“原大师……唉,”吴温林叹了口气,眼神沉重,“但愿他还活着。”
“什么?!”苏薇大吃一惊,不自禁地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你……你说什么?重楼他怎么了!他、他人呢?”
“被矿主带走了。”吴温林低声。
“带走?为什么?”苏薇愕然。
吴温林苦笑:“因为原大师替蜜丹意出头,在一大堆石头里帮她挑中了一块价值■■的翡翠——当石头一切开,矿主便翻悔了,不由分说扔下一千两银子就想打发蜜丹意走。原大师怒斥矿主背信弃义,结果……”
黑瘦的汉子叹息着摇头,看了看地上的一摊血。
苏薇更是紧张:“结果怎么了?”
“矿主知道尹家早已弃用了原大师,便肆无忌惮,派出打手想要强行赶他们走,”吴温林摇头叹息,“矿上一些缅工是索吞的兄弟,看不过去,便出来帮他们两个说话——结果矿主干脆让打手们动了手,伤打死了好几个缅工。可是原大师他……”
“他怎么了?”苏薇看到他欲言又止,不由焦急万分,“到底怎么了呀!”
“原大师为了护着蜜丹意,也被那群人打成重伤。”吴温林声音也有些哽咽,“矿主知道他在腾冲有点名望,怕事情传出去,便让人把原大师抬进了矿山里——昨天被抬进去的,直到今天一点消息也没有。以矿主平日的为人,我真怕是已经——”
他说到一半,声音忽然因为痛苦而扭曲,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苏薇死死盯着他,脸色苍白得可怕,那只抓着他手臂的纤细手腕蓦然用力,几乎在一瞬间捏碎了他的骨头。
只不过两天没见,居然事情就演变到了这种可怕的地步么?
“姑娘?姑娘?”吴温林看到那种眼神,陡然觉得恐惧,“快……快放手啊!”
“帮我带蜜丹意回家去,”苏薇吐出一口气,松开手掉头就走,“晚上我们会来。”
“姑娘?”吴温林大吃一惊,“难道你要……”
然而,话音未落,那个女子已经直直地冲着寮里走了过去,脸色苍白肃穆。一路上她顺手从石堆里拿起了一根铁钎,在手里掂了掂,纤细雪白的手腕在不停颤抖,似是极力在克制着什么。
“喂!哪里来的女人?矿主说今天谁也不见!”
看到一个汉人女子直闯而入,矿上的监工厉声喝止。然而那个女子彷佛不曾听见,身形快得惊人,也不见她如何举步,转眼便已经闯到了寮后面的石料场上,分辨了一下,然后冲着后面矿主休息的那座小楼而去。
“快拦住她!”监工大吃一惊,连忙敲响了寮里示警用的铜锣。
锣声刚敲到第三下,那个闯入者已经掠到了小楼门口,尚未来得及推门进去,便转瞬被四周冲出来的守卫和打手们团团围住。
“看门狗。”苏薇冷冷看着那一群人,只觉心头怒火再也无法压抑,厉声怒喝,“重楼呢?快把他交出来!不然我不客气了!”
“外面是谁在吵闹?”竹楼的门忽然被推开,一个肥硕黝黑的缅人踱了出来,他赤着上身,下面围着一件麻纱做的笼基,手里抱着一块西瓜大小的石头,眼神阴枭冷厉。只看得她一眼,便用熟练的汉语冷笑:“哦,居然是一个漂亮姑娘?不错不错……好大的胆子,居然闯入我孟康的地盘要人?”
“我不知道孟康是谁,”苏薇只觉得烦躁,握紧了手,“重楼呢?!”
孟康一怔:“哦,你问的是原大师吧?”
矿主抱着那块石头,用眼角斜睨着被打手簇拥的苏薇,眼神忽然变得凶恶,呵呵道:“原大师真是我的福星,今日帮我开出了一块绝世好玉。为了表示感谢,我决定用翡翠来给他做一座坟……哈哈哈哈!”
他霍然转身,指着山脚一个深深的洞穴,洞穴里填满了零碎的石头——那个山洞深不见底,是矿上用来丢弃无用废料的地方。
“喏,我叫人把他扔到那里去了!”孟康大笑着,拍着肚子,“无用的玉匠和作废的石头,不正好是一对么?哈哈哈哈……反正尹家也早已不需要他了,怕什么!”
“你……”苏薇只觉得血往上冲,手微微发抖,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过,”他回头打着哈哈,目光粘腻地在苏薇身上扫了一遍,邪邪道:“如果姑娘想要救他呢,也易如反掌——只要……”
孟康一手抱着翡翠,一手已经摸了上来。
然而,下一秒钟,他的惨叫声响彻了整条雾露河。
“无耻之尤。”苏薇咬着牙,一字一字吐出,冷冷看着面目扭曲的矿主——粗大的铁钎在一瞬间穿透了那只油腻肥厚的手掌,将那只脏手整个钉在了竹楼上!孟康发出巨大的惨叫,身体扭曲起来,另一只手却还是死死抱住那块翡翠不肯放下。
周围的打手们目瞪口呆。他们几乎都没看到这个女子是怎么动手的,主人已经被袭击。怔了一怔后,齐齐发出一声喊,便举着刀枪冲了过来。
“呵。”苏薇冷笑,手腕握着铁钎一转,手下人便发出杀猪一样的惨叫。
“都站住!都站住!”孟康在中缅交界处混了这许多年,已是一个老江湖,此刻立刻明白了眼前这个女子不同于昨日的原重楼,竟然是极为辣手的点子,连声道,“快给我跪下求姑奶奶饶命!姑娘是活观音活菩萨,千万不要和小的计较……”
苏薇没心思和他多纠缠,一把将铁钎血淋淋拔出,厉声:“重楼呢?快带我去!”
“是是是。”孟康忍着痛,连滚带爬,“小的立刻带姑娘去!”
那个山洞位于河畔高尖山的半山腰上,洞口约一丈方圆,几乎呈垂直状伸入高尖山,黑洞洞的看不到底,洞里堆满了切开后发现是废料的翡翠原石,一块块峥嵘嶙峋,棱角锋利。苏薇只是一看,便倒抽一口冷气,脸色苍白:这样的所在,一个重伤之人如果被扔下去,基本上万无活理。
“重楼!重楼!”她对着洞口呼喊,里面却寂无人声。
她的呼声回荡在深不见底的洞穴里,一时间,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寒意。
“还不快去!”她捏住了孟康的手臂,厉声。
“快!放人下去,把原大师带上来!”孟康痛得声音发抖,回头,“都死哪里去了?!”
旁边几个监工蜂拥而上,去取了几大盘的粗索,垂入了洞穴,然后扔了一个火把下去,落在不知多深的一块石头上,远远地燃着。苏薇心下焦急,注意力完全凝聚到了洞里的人身上,不知不觉便松开了手。她探头往洞穴里极力看去,然而在那一小块照亮的洞穴里,根本看不到有人的影子。
“重楼!”她大声喊,声音已经微微嘶哑,“你在那里么?”
忽然间,黑暗洞穴的深处传来了轻微的敲击声。
一下,又一下,仿佛是有人拿着石块在岩穴上敲击。
“重楼!重楼!”苏薇欣喜若狂,回头厉声,“还不快点下去!”
矿上监工们已经准备妥当。在当先两个心腹腰缠绳索,刚要准备下去时,孟康使了一个眼色,对着洞口的苏薇比了一个手势。左右心领神会,微微点头。
“还不赶紧去!”孟康大声催促,一边却往外退。
“是!”监工们从左右包抄过来,手拿绳索火把,缓步逼近全神贯注往里看的女子背后,唇角露出狰狞的表情。
——然后,猝不及防地一起出手,一把将她推了下去!
苏薇正专心致志地往声音传来的地方努力看去,完全没有留意身后逼近的危急。不等她辨别出原重楼的方位所在,背后一股大力忽然涌来,她猛然一个踉跄,立足不稳,被推得身不由己地往前倾,往洞里摔落。
“一起陪葬吧!”背后的监工们和矿主爆发出一阵狂笑,得意已极。
然而,血薇主人又是何等样人?
就算是江湖经验不足,以至分心被人偷袭,但如今毒性已解,苏薇半空中微微一折身,一口真气提上来,手中铁钎插入岩石半尺,瞬间便定住了下坠之势。双足在岩壁一借力,身形重新向上掠起,一眨眼便返回到了那一群狂笑的恶魔面前。
那群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宛如疾风闪电般掠出的女子,尚自来不及反应。
“该死!”即便是最温善的人也被激起了杀意,苏薇一咬牙,毫不犹豫地一伸手,立刻轻松地将站得最近的两个监工扣住,反手便往洞穴里扔了下去!
那两人凌空惨叫,黑暗里甚至可以听到肉身摔落在锋利石头上的钝响。
周围其余的监工和打手被吓得倒退,惊呼着四散。然而苏薇飞身急掠,手腕微舒,一把扣住了孟康的后颈,瞬间将那个肥壮的身躯给拎了过来。
“饶命!饶命!”孟康这一回真的吓得魂飞天外,双足凌空,只是惨叫,“我愿意把矿上所有的翡翠都献给姑娘!饶命……”
“饶不了你,”苏薇冷冷切齿,“这翡翠坟墓是给你准备的!”
她扬起手臂,将那人拎起,对着洞口飞掷过去。
“不……不!尹大人救命!”孟康惨叫着,后面的呼喊下意识地变成了缅语。胖大的身躯向洞内沉沉落下,手里却居然还紧紧抱着那块西瓜大的石头不放。
许久,才听到惨叫声霍然中断,然后是肉身砸落在岩石上的钝响,沉闷而可怖。
苏薇微微喘息,站在洞口,脸色苍白。
四周的人已经奔逃殆尽了,这个雾露河边的矿上转瞬空空荡荡。她转过头,看着洞口垂落的那条绳索,定定神喘了一口气,俯身捡起了落在地上的几个火把,一个接着一个扔下去。那些火把散落在洞穴各处的岩石上,远远近近发出幽暗的光。
那个敲击声在中断了一会儿后,再度响起来了,虽然微弱却依旧持续。
苏薇这才舒了一口气,拿了一支火把,便顺着绳索滑落下去。
火把只照亮了非常小的一块地方,洞穴里依旧是黑暗无比,伸手不见五指。洞里堆积着废弃的石料,切开的石头棱角非常锋利,竟然彷佛无数把尖刀。石堆也松散非常,微微一踏足便会发出坍塌前的松动响声。
苏薇小心翼翼地顺着绳索下滑,一边大声呼喊着原重楼的名字。当她接近孟康尸体所在地方时,那个敲击声已经近在耳侧,却渐渐微弱下去,终至断绝。
“重楼!重楼!”她嘶声喊,心中陡然涌起一种不祥的感觉,不顾危险地从绳索上跳下,踩踏在石堆上,向着声音来处一寸寸地摸索。昏暗中,锋利的石头割破她的手脚,脚下每一处都在颤栗,随时随地可能坍塌,将她一起埋葬在这不见天日的莽荒洞穴里。
忽然间,她摸到了什么温热湿润的东西。
那是……血?是谁的血!
“重楼!”她失声惊呼起来。
慌乱之下,她竟然扔掉了火把,双手摸索着那一滩血迹,膝行着在锋锐的碎石之上一路寻觅过去。可是,黑暗里,什么都声音没有。
当她几近绝望的时候,忽然间,有什么微微勾住了她的裙角。
那是非常微弱的牵绊,却令她全身一震。
“重楼!”她失声低呼,在模糊的火把光线里看到了一只苍白的手。
那只手从被碎石覆盖的间隙里伸出,一块染血的石头捏在他的手心,手上那道刀疤赫然在目。那只苍白的手流着血,用尽全力抓住了她拖过地面的衣襟,握紧——
“重楼!”苏薇狂喜地回过身,终于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他被困在坍塌的碎石下,手足都被压住,岩间露出的脸苍白得可怕,彷佛已经死去。然而看到她来,他却微微笑了一笑,微微收紧手指,握住她的手,喃喃:
“迦陵频伽?你的……你的手,没事了么?……太好了……”
她一震,眼里有泪水直落下来,竟然哭出声音。
“蜜丹意……还好么?”他喃喃。
“嗯。”她用力点头,定定看着那张岩隙里苍白的脸,手足似忽然没有了力气,竟然颤得无法移开压在他身上的那些石头——生怕一移开,便会看到已经被刺穿的血肉模糊的身躯。
“快走吧,迦陵频伽,不要管我。”被压在底下的人喃喃,语气越来越虚弱,“洞里……很危险,随时都会坍塌。别、别带累你……”
“胡说!”她厉声,彷佛疯了一样地去搬开那只手上压着的石头,失声,“听着,你不会有事!我一定会救你出去——你不会有事!”
“不,”那张苍白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我不想出去了。”
他躺在地下望着她,眼神是空茫的:“我能感觉到我的手脚已经全部折断了。唯一完好的左手也已经失去知觉——就算出去,也只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废人。”
此刻,苏薇已经搬开了那块石头,却彷佛烫伤一样蓦然移开了视线。她拼命忍住惊呼的冲动,在昏暗一片里咬紧了牙齿,全身颤栗。
——石头下的手臂血肉模糊,已经断成了数截。左手扭曲得不成形,白森森的肘骨外翻出来,令人惨不忍睹。
火把颤了一下,终于灭了。黑暗的洞穴里寂静的怕人,只听得到她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和他越来越缓慢的呼吸,彷佛是两股风的回旋应合。
“我不愿那样活……迦陵频伽,”他微弱地说着,眼神渐渐变得一片空白,“不要管我,就把我留在这里吧……”
“死在这里也好,”原重楼喃喃,“用翡翠做我的坟墓。”
“不!”苏薇忽然叫了起来,抓紧了那只苍白的手,颤声,“我……我绝不会让你就这样死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
“我们一起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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冈上的竹楼里,灯火深宵不熄。
吴温林几次三番跺到门口探头,黑暗的山路上却全无那两人的影子。他叹了口气,回头望了一样同样趴在窗口上出神的小女孩——蜜丹意一瞬不瞬地看着来路,小小的嘴角紧抿着,流露出一种和年龄不相符合的表情来。
索吞的这个女儿,还真是有点不同寻常呢……
他默然想着,想起矿上有传言,说这个小女孩天生灵气过人,还曾被苗疆那边拜月教的人看上,带到灵鹫山月宫过一段时间。
可是,就算是多有灵气的女娃儿,毕竟还是个孩子。
死了爹,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
吴温林摇头叹息,想起日间那一对汉人青年男女,不由又往门外的山路上看了一眼——那个女子不是说到了晚上就会回来么?如今已经下半夜了,怎么还不见回?莫非也是……
他倒抽了一口冷气,眼前浮现出矿主那张阴狠狰狞的脸。
“作孽呀!”他狠狠抽了一口水烟,低声诅咒,“千刀万剐的死家伙!”
话音未落,他忽然听到了脚步声——有人沿着山道正在往这边过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趴在窗口蜜丹意已经欢呼了一声,直接从窗户翻出了室外,赤脚蹦跳着,过去迎接那一对从山路上过来的人。
泥泞的山道上,女子背着一个人,一步一步艰难地走了过来,满身是血。
“姑娘!”吴温林失声,扔了烟袋迎上去,“原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