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原重樓所說,曼西距離孟康不過短短二十里路。然而,她天不亮就孤身上路,卻整整走了一天尚未到達。山路越走越陡,越走分岔路越多,等蘇薇沿著泥濘的路在山裡打了好幾個轉,深一腳淺一腳地趕到那裡時,天色又已經黯淡下來。
雨還在不停的下,雖然帶著斗笠,但她的全身衣服還是都溼透了。黑暗裡,她只聽到腳下的深谷裡有淙淙的水流聲,卻看不見河裡的情況如何,是否有碧蠶和琉璃花。
還是等到天亮了再說吧。
她倦極地想著,摸黑找了一塊凹進去的岩石,摸到了一塊乾燥點的地方坐了下來,將溼漉漉的身體靠在巖壁上,閉上了眼睛。
冷。溼而冷。雨溼的衣服一層層貼在身上,就像是有蛇貼著身體一圈圈纏繞,令人無法喘息。她想運起內息抵抗,然而想到擴散的毒,還是隻能頹然作罷,就這樣抱著雙臂,哆哆嗦嗦地貼著巖壁坐著,等待天亮。
原重樓和蜜丹意現在怎樣了呢?他們天亮看不到自己,會不會追過來?他應該還是要先去寮裡處理蜜丹意的事吧?希望不要那麼快趕來才好……這樣的傢伙,來到曼西那麼兇險的地方也只是白白找死,還不如她自己一個人來。
疲乏和睏倦令她睜不開眼睛。
然而就在那個瞬間,她模糊的視線裡,卻忽然出現了奇妙的幻景。
黑暗一片的大山裡,彷佛忽然間亮起了奇異的燈——一盞接著一盞,在虛空裡浮起來,密密麻麻擠在一起,彷彿是無數雙奇特的眼睛一起睜開了,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她。
這……這是什麼?蘇薇吃了一驚,猛然坐起。
那些眼睛漂浮在淙淙的水聲裡,卻不隨水流去,只是在黑暗裡做著緩緩的移動,發出奇特的嘖嘖聲音,彷佛是有無數細小的動物在爬行和蠕動。
那種聲音,聽得人毛骨悚然。
蘇薇嘗試著走出巖穴,靠近那一群遊動的眼睛,踏入了淙淙的水流,然而她一踏入,那些群集的碧綠色忽然四散開了,就如煙火流星。碧色退出了一個圓圈,將她包圍在其中,定定的一動不動。
那……到底是什麼?
她忽然間覺得心驚,下意識地摸到了懷裡的一把匕首。
就在那個時候,她發現腳底冰冷的水流出現了異常的波動,彷佛有什麼體積龐大的動物在水底向著自己迅速地潛來——趁著那些慘綠色的光,她模模糊糊地看到水面下隱約有著類似蛇一樣的巨大東西,背上佈滿了赤紅色的鱗片,正在纏向自己的雙腿。
她發出了一聲驚呼,點足掠起,想要離開這片水面——
然而,就在她身體凌空的那個瞬間,那些碧色的眼睛一起睜開了,洶湧撲來。她無處可避,冰冷的煙火瞬間將她淹沒!
不……不!
她來不及多想,眼前便是一黑,直直的跌入了冰冷的水中。
在入水的那一瞬,她睜大了眼睛,看到了奇特的景象——河谷兩壁的崖上,竟然盛開著一種奇特的碧綠色的花,那些花沒有葉子,每三株簇在一處,在黑暗裡發出微微的磷光,晶瑩剔透,彷佛琉璃製成。
那……是琉璃花麼?
她墜入了水裡,看著頭頂那些碧綠色洶湧而來。
原來,那些都是一種碧綠色的蠶。它們數量驚人,在黑暗的水面上輕輕浮動,通體發出綠色的光。她踏入了它們的禁地,驚擾正在交配求偶的蠶。碧蠶雲集而來,從口中吐出白色的絲,將墮入水裡的人迅速纏繞起來,裹成了一個巨大的灰白色的繭。
在佈滿碧蠶的水底下,還遊著一群巨大的蛇。
一切無不光怪陸離,令她覺得自己像是墮入了一場奇特的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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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雜亂而無序。
時而夢見自己的童年,沒有父母,孤苦伶仃。如果不是被小師父路過收養,大概如今已經成了那些揚州專門養所謂“瘦馬”的人家的搖錢樹。再後來,大師父也來了。那個帶著木頭面具的師父教給她更多的東西,比如刀劍暗器,比如詩詞歌賦和音律。
只可惜,某一日,他們忽然間便再也不見。
時而夢見那一場江湖夢,血光四濺、榮耀和罪惡並舉。
滔滔的洛水邊,滿地的屍首裡,那個白衣公子長身而起,手按夕影,微笑著對她伸出手來:“跟我一起來。”——是的,他在召喚她同行,夕影也在召喚著血薇聚首,他向她伸出手來發出邀約,要帶著她一起走進那個自幼憧憬的江湖夢裡去。
她滿心歡喜地握住了他的手,便以為結下了此生的盟約,宛如另一段傳奇。
然而……後來呢?
刀劍交互著落下,相互交擊,迸出燦爛凌厲的火光。她幾乎是不顧一切地搶身而去,一劍格開了夕影刀:“不!別殺他!”
那一瞬間,她從惡夢裡驚呼著醒過來,坐起,捂住胸口喘息。
怎麼回事……自己居然好好的坐在岸邊的石上?水下平靜,沒有什麼碧蠶也沒有什麼巨蛇,崖上也沒有盛開的碧色花朵。
昨夜的一切難道真的是噩夢麼?
天已經稍稍有點亮了。她在空無一人的山裡醒來,帶著驚惶和困惑四顧。
延綿幾日的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但是眼前的景象卻令她畢生難忘。
下了一夜的雨,霧露河的水位漲得很高,幾乎已經漫上了她所靠著的那條泥濘山道。水聲淙淙,溼氣瀰漫。然而,那種水氣竟然彷佛一匹匹白色的紗帳一樣從河面上升起,搖曳著飄向青灰色的天空。
整條河上浮動著霧氣,彷佛空山之間流動著一條虛無縹緲的銀河。
蘇薇看得怔住,陡然明白了“霧露河”三個字的由來。
忽然間,她居然聽到了笛聲。
有人在空山裡吹笛,宛如天籟。有一個人,居然憑空坐在河面漂浮的霧氣裡,影影綽綽,橫笛而吹——他吹的是《梅花三弄》,曲聲縹緲迴環,隨著山風遍佈山野,彷佛不沾染半分凡塵。然而奇怪的是,雖然是那樣飄然出塵的曲子,仔細聽起來,內底裡卻始終藏著一絲邪異,彷佛昨晚那冷冷不動聲色的蛇的眼睛。
惡魔吹著笛子來。
那一瞬,浮現在她心頭的居然是那麼一句話。
蘇薇握緊了手,不自禁地走向那個幻影,彷佛想看到那個人的真面目。然而無論她走得快或者慢,他卻彷佛風一樣的退去,始終保持著距離,藏身在一團雲霧裡。
“你……你是誰?”蘇薇站住了腳,失聲,“昨天是你救了我麼?”
笛聲停止。
霧氣裡,似乎聽到那人隱隱約約笑了一笑,放下了笛子。他揮了揮手,身側的雲霧便忽然散開了——那個時候蘇薇才發現那一團籠罩著他的並不是霧氣,而是一群白色的蝶。那些蝶不知從何而來,居然緊緊地追隨著他左右,彷佛一片白色的雲。
難道……是昨夜那一群碧色的蠶破繭而成?
不等她想出一個頭緒來,那個白衣人在佈滿霧氣的河面上凌波步來,等到靠近她三丈開外時,他微微揮了揮手,那一片籠罩著的雲就化蝶簌簌四散。
那一剎,蘇薇震驚地看著他,手裡的匕首不自覺地鬆開了。
“靈均!”她脫口而出,看著那個走來的人。
——不錯,這個人,就是昔日在高黎貢火山裡出現過的白衣人!
黎明升騰著霧氣的河面上,穿著白袍的人凌波而來,衣帶翻飛,宛如神仙中人。然而,他的臉上卻帶著一個精美的木雕面具,表情刻板而森冷,眼睛藏在深黑色的陰影裡,一直望著她,似乎是不作聲地微微笑了笑,對她伸出了一隻手。
黎明的光影中,她清楚地看到他的手心裡,忽然間憑空開出了一朵碧色的花!
“琉璃花?”她低聲不可思議地喃喃。
他的袖子微微一拂,那朵花忽然就飄到了她的手上。那花似乎是冰雪做成,一遇到她慘綠色的皮膚,瞬間化為一灘的水滲入了她的十指之間,彷佛露水一樣的消失。
蘇薇低下頭,看到手上的綠色在迅速地消退。
那個人沒有說話,轉身飄然離去,竟然是不曾停留片刻。
“等一等!”蘇薇涉水追上了幾步,出聲挽留,“請問,你是靈均麼?你是拜月教祭司的弟子,是不是?謝謝你!”
白袍男子的背影微微停了一下,卻沒有回頭。
“不用謝,血薇的主人,”靈均在霧氣中微微的笑,聲音也彷佛霧氣那樣虛無縹緲,似從遠方傳來,“你和拜月教有夙緣,就算看在血薇的份上,無論如何我都會救你。”
“那麼,請問,”蘇薇頓了一頓,“請問,你知道是誰用碧蠶之毒對我下手的麼?這是來自你們苗疆的毒,不是麼?除了天道盟之外,還有誰想對付聽雪樓?”
“這個麼……君子之澤,五世而斬。”靈均彷佛在面具後笑了一笑,回過了頭,淡淡,“等到了時候,你就明白了。”
不等她再發問,他轉身逆流而上,腳下水流粼粼,竟然是由幾條赤色巨蟒託著,迅速地沿著霧露河消失在白雲的最深處。
他只留下了一句話:
“先別擔心千里之外的聽雪樓了,人家未必還擔心你的死活——倒是你那兩個朋友,似乎在前頭遇到了一點麻煩,你還是趕緊去吧。”
當蘇薇匆匆趕回孟康礦口時,一場騷亂剛剛平息,地上還殘留著血跡。
前來領取撫卹錢的礦工們面有驚懼之色,圍在一起,低聲地勸著什麼。人群裡有個小小的聲音在放聲大哭,稚嫩而恐慌。她聽出是誰的聲音,急忙撥開人群擠了進去,果然看到蜜丹意在寮口哭泣,臉上明顯留著被毆打過的痕跡——而原重樓已經不在她身邊。
“重樓呢?”她急急地問,一邊打著手勢。
蜜丹意看到她,更加放聲大哭起來,用手不停拍打著地面,一邊哭一邊喊著什麼。
“怎麼了?怎麼了?”蘇薇聽不懂緬語,更是焦急,“你在說什麼?重樓呢?”
“姑娘,你問的是原大師麼?”好容易旁邊有個人用漢語壓低聲音問,一把將她拉到了僻靜處——她仔細看去,對方是個黑瘦的漢人,依稀面熟,竟然是那個給過這個小女孩一塊碎銀子的吳溫林。
“重樓哪裡去了?”她急急問。
“原大師……唉,”吳溫林嘆了口氣,眼神沉重,“但願他還活著。”
“什麼?!”蘇薇大吃一驚,不自禁地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你……你說什麼?重樓他怎麼了!他、他人呢?”
“被礦主帶走了。”吳溫林低聲。
“帶走?為什麼?”蘇薇愕然。
吳溫林苦笑:“因為原大師替蜜丹意出頭,在一大堆石頭裡幫她挑中了一塊價值■■的翡翠——當石頭一切開,礦主便翻悔了,不由分說扔下一千兩銀子就想打發蜜丹意走。原大師怒斥礦主背信棄義,結果……”
黑瘦的漢子嘆息著搖頭,看了看地上的一攤血。
蘇薇更是緊張:“結果怎麼了?”
“礦主知道尹家早已棄用了原大師,便肆無忌憚,派出打手想要強行趕他們走,”吳溫林搖頭嘆息,“礦上一些緬工是索吞的兄弟,看不過去,便出來幫他們兩個說話——結果礦主幹脆讓打手們動了手,傷打死了好幾個緬工。可是原大師他……”
“他怎麼了?”蘇薇看到他欲言又止,不由焦急萬分,“到底怎麼了呀!”
“原大師為了護著蜜丹意,也被那群人打成重傷。”吳溫林聲音也有些哽咽,“礦主知道他在騰衝有點名望,怕事情傳出去,便讓人把原大師抬進了礦山裡——昨天被抬進去的,直到今天一點消息也沒有。以礦主平日的為人,我真怕是已經——”
他說到一半,聲音忽然因為痛苦而扭曲,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蘇薇死死盯著他,臉色蒼白得可怕,那隻抓著他手臂的纖細手腕驀然用力,幾乎在一瞬間捏碎了他的骨頭。
只不過兩天沒見,居然事情就演變到了這種可怕的地步麼?
“姑娘?姑娘?”吳溫林看到那種眼神,陡然覺得恐懼,“快……快放手啊!”
“幫我帶蜜丹意回家去,”蘇薇吐出一口氣,鬆開手掉頭就走,“晚上我們會來。”
“姑娘?”吳溫林大吃一驚,“難道你要……”
然而,話音未落,那個女子已經直直地衝著寮裡走了過去,臉色蒼白肅穆。一路上她順手從石堆裡拿起了一根鐵釺,在手裡掂了掂,纖細雪白的手腕在不停顫抖,似是極力在剋制著什麼。
“喂!哪裡來的女人?礦主說今天誰也不見!”
看到一個漢人女子直闖而入,礦上的監工厲聲喝止。然而那個女子彷佛不曾聽見,身形快得驚人,也不見她如何舉步,轉眼便已經闖到了寮後面的石料場上,分辨了一下,然後衝著後面礦主休息的那座小樓而去。
“快攔住她!”監工大吃一驚,連忙敲響了寮裡示警用的銅鑼。
鑼聲剛敲到第三下,那個闖入者已經掠到了小樓門口,尚未來得及推門進去,便轉瞬被四周衝出來的守衛和打手們團團圍住。
“看門狗。”蘇薇冷冷看著那一群人,只覺心頭怒火再也無法壓抑,厲聲怒喝,“重樓呢?快把他交出來!不然我不客氣了!”
“外面是誰在吵鬧?”竹樓的門忽然被推開,一個肥碩黝黑的緬人踱了出來,他赤著上身,下面圍著一件麻紗做的籠基,手裡抱著一塊西瓜大小的石頭,眼神陰梟冷厲。只看得她一眼,便用熟練的漢語冷笑:“哦,居然是一個漂亮姑娘?不錯不錯……好大的膽子,居然闖入我孟康的地盤要人?”
“我不知道孟康是誰,”蘇薇只覺得煩躁,握緊了手,“重樓呢?!”
孟康一怔:“哦,你問的是原大師吧?”
礦主抱著那塊石頭,用眼角斜睨著被打手簇擁的蘇薇,眼神忽然變得兇惡,呵呵道:“原大師真是我的福星,今日幫我開出了一塊絕世好玉。為了表示感謝,我決定用翡翠來給他做一座墳……哈哈哈哈!”
他霍然轉身,指著山腳一個深深的洞穴,洞穴裡填滿了零碎的石頭——那個山洞深不見底,是礦上用來丟棄無用廢料的地方。
“喏,我叫人把他扔到那裡去了!”孟康大笑著,拍著肚子,“無用的玉匠和作廢的石頭,不正好是一對麼?哈哈哈哈……反正尹家也早已不需要他了,怕什麼!”
“你……”蘇薇只覺得血往上衝,手微微發抖,氣得不知道說什麼好。
“不過,”他回頭打著哈哈,目光粘膩地在蘇薇身上掃了一遍,邪邪道:“如果姑娘想要救他呢,也易如反掌——只要……”
孟康一手抱著翡翠,一手已經摸了上來。
然而,下一秒鐘,他的慘叫聲響徹了整條霧露河。
“無恥之尤。”蘇薇咬著牙,一字一字吐出,冷冷看著面目扭曲的礦主——粗大的鐵釺在一瞬間穿透了那隻油膩肥厚的手掌,將那隻髒手整個釘在了竹樓上!孟康發出巨大的慘叫,身體扭曲起來,另一隻手卻還是死死抱住那塊翡翠不肯放下。
周圍的打手們目瞪口呆。他們幾乎都沒看到這個女子是怎麼動手的,主人已經被襲擊。怔了一怔後,齊齊發出一聲喊,便舉著刀槍衝了過來。
“呵。”蘇薇冷笑,手腕握著鐵釺一轉,手下人便發出殺豬一樣的慘叫。
“都站住!都站住!”孟康在中緬交界處混了這許多年,已是一個老江湖,此刻立刻明白了眼前這個女子不同於昨日的原重樓,竟然是極為辣手的點子,連聲道,“快給我跪下求姑奶奶饒命!姑娘是活觀音活菩薩,千萬不要和小的計較……”
蘇薇沒心思和他多糾纏,一把將鐵釺血淋淋拔出,厲聲:“重樓呢?快帶我去!”
“是是是。”孟康忍著痛,連滾帶爬,“小的立刻帶姑娘去!”
那個山洞位於河畔高尖山的半山腰上,洞口約一丈方圓,幾乎呈垂直狀伸入高尖山,黑洞洞的看不到底,洞裡堆滿了切開後發現是廢料的翡翠原石,一塊塊崢嶸嶙峋,稜角鋒利。蘇薇只是一看,便倒抽一口冷氣,臉色蒼白:這樣的所在,一個重傷之人如果被扔下去,基本上萬無活理。
“重樓!重樓!”她對著洞口呼喊,裡面卻寂無人聲。
她的呼聲迴盪在深不見底的洞穴裡,一時間,她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寒意。
“還不快去!”她捏住了孟康的手臂,厲聲。
“快!放人下去,把原大師帶上來!”孟康痛得聲音發抖,回頭,“都死哪裡去了?!”
旁邊幾個監工蜂擁而上,去取了幾大盤的粗索,垂入了洞穴,然後扔了一個火把下去,落在不知多深的一塊石頭上,遠遠地燃著。蘇薇心下焦急,注意力完全凝聚到了洞裡的人身上,不知不覺便鬆開了手。她探頭往洞穴裡極力看去,然而在那一小塊照亮的洞穴裡,根本看不到有人的影子。
“重樓!”她大聲喊,聲音已經微微嘶啞,“你在那裡麼?”
忽然間,黑暗洞穴的深處傳來了輕微的敲擊聲。
一下,又一下,彷彿是有人拿著石塊在巖穴上敲擊。
“重樓!重樓!”蘇薇欣喜若狂,回頭厲聲,“還不快點下去!”
礦上監工們已經準備妥當。在當先兩個心腹腰纏繩索,剛要準備下去時,孟康使了一個眼色,對著洞口的蘇薇比了一個手勢。左右心領神會,微微點頭。
“還不趕緊去!”孟康大聲催促,一邊卻往外退。
“是!”監工們從左右包抄過來,手拿繩索火把,緩步逼近全神貫注往裡看的女子背後,唇角露出猙獰的表情。
——然後,猝不及防地一起出手,一把將她推了下去!
蘇薇正專心致志地往聲音傳來的地方努力看去,完全沒有留意身後逼近的危急。不等她辨別出原重樓的方位所在,背後一股大力忽然湧來,她猛然一個踉蹌,立足不穩,被推得身不由己地往前傾,往洞裡摔落。
“一起陪葬吧!”背後的監工們和礦主爆發出一陣狂笑,得意已極。
然而,血薇主人又是何等樣人?
就算是江湖經驗不足,以至分心被人偷襲,但如今毒性已解,蘇薇半空中微微一折身,一口真氣提上來,手中鐵釺插入岩石半尺,瞬間便定住了下墜之勢。雙足在巖壁一借力,身形重新向上掠起,一眨眼便返回到了那一群狂笑的惡魔面前。
那群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宛如疾風閃電般掠出的女子,尚自來不及反應。
“該死!”即便是最溫善的人也被激起了殺意,蘇薇一咬牙,毫不猶豫地一伸手,立刻輕鬆地將站得最近的兩個監工扣住,反手便往洞穴裡扔了下去!
那兩人凌空慘叫,黑暗裡甚至可以聽到肉身摔落在鋒利石頭上的鈍響。
周圍其餘的監工和打手被嚇得倒退,驚呼著四散。然而蘇薇飛身急掠,手腕微舒,一把扣住了孟康的後頸,瞬間將那個肥壯的身軀給拎了過來。
“饒命!饒命!”孟康這一回真的嚇得魂飛天外,雙足凌空,只是慘叫,“我願意把礦上所有的翡翠都獻給姑娘!饒命……”
“饒不了你,”蘇薇冷冷切齒,“這翡翠墳墓是給你準備的!”
她揚起手臂,將那人拎起,對著洞口飛擲過去。
“不……不!尹大人救命!”孟康慘叫著,後面的呼喊下意識地變成了緬語。胖大的身軀向洞內沉沉落下,手裡卻居然還緊緊抱著那塊西瓜大的石頭不放。
許久,才聽到慘叫聲霍然中斷,然後是肉身砸落在岩石上的鈍響,沉悶而可怖。
蘇薇微微喘息,站在洞口,臉色蒼白。
四周的人已經奔逃殆盡了,這個霧露河邊的礦上轉瞬空空蕩蕩。她轉過頭,看著洞口垂落的那條繩索,定定神喘了一口氣,俯身撿起了落在地上的幾個火把,一個接著一個扔下去。那些火把散落在洞穴各處的岩石上,遠遠近近發出幽暗的光。
那個敲擊聲在中斷了一會兒後,再度響起來了,雖然微弱卻依舊持續。
蘇薇這才舒了一口氣,拿了一支火把,便順著繩索滑落下去。
火把只照亮了非常小的一塊地方,洞穴裡依舊是黑暗無比,伸手不見五指。洞裡堆積著廢棄的石料,切開的石頭稜角非常鋒利,竟然彷佛無數把尖刀。石堆也鬆散非常,微微一踏足便會發出坍塌前的鬆動響聲。
蘇薇小心翼翼地順著繩索下滑,一邊大聲呼喊著原重樓的名字。當她接近孟康屍體所在地方時,那個敲擊聲已經近在耳側,卻漸漸微弱下去,終至斷絕。
“重樓!重樓!”她嘶聲喊,心中陡然湧起一種不祥的感覺,不顧危險地從繩索上跳下,踩踏在石堆上,向著聲音來處一寸寸地摸索。昏暗中,鋒利的石頭割破她的手腳,腳下每一處都在顫慄,隨時隨地可能坍塌,將她一起埋葬在這不見天日的莽荒洞穴裡。
忽然間,她摸到了什麼溫熱溼潤的東西。
那是……血?是誰的血!
“重樓!”她失聲驚呼起來。
慌亂之下,她竟然扔掉了火把,雙手摸索著那一灘血跡,膝行著在鋒銳的碎石之上一路尋覓過去。可是,黑暗裡,什麼都聲音沒有。
當她幾近絕望的時候,忽然間,有什麼微微勾住了她的裙角。
那是非常微弱的牽絆,卻令她全身一震。
“重樓!”她失聲低呼,在模糊的火把光線裡看到了一隻蒼白的手。
那隻手從被碎石覆蓋的間隙裡伸出,一塊染血的石頭捏在他的手心,手上那道刀疤赫然在目。那隻蒼白的手流著血,用盡全力抓住了她拖過地面的衣襟,握緊——
“重樓!”蘇薇狂喜地回過身,終於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他被困在坍塌的碎石下,手足都被壓住,巖間露出的臉蒼白得可怕,彷佛已經死去。然而看到她來,他卻微微笑了一笑,微微收緊手指,握住她的手,喃喃:
“迦陵頻伽?你的……你的手,沒事了麼?……太好了……”
她一震,眼裡有淚水直落下來,竟然哭出聲音。
“蜜丹意……還好麼?”他喃喃。
“嗯。”她用力點頭,定定看著那張巖隙裡蒼白的臉,手足似忽然沒有了力氣,竟然顫得無法移開壓在他身上的那些石頭——生怕一移開,便會看到已經被刺穿的血肉模糊的身軀。
“快走吧,迦陵頻伽,不要管我。”被壓在底下的人喃喃,語氣越來越虛弱,“洞裡……很危險,隨時都會坍塌。別、別帶累你……”
“胡說!”她厲聲,彷佛瘋了一樣地去搬開那隻手上壓著的石頭,失聲,“聽著,你不會有事!我一定會救你出去——你不會有事!”
“不,”那張蒼白的臉上露出了微笑,“我不想出去了。”
他躺在地下望著她,眼神是空茫的:“我能感覺到我的手腳已經全部折斷了。唯一完好的左手也已經失去知覺——就算出去,也只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廢人。”
此刻,蘇薇已經搬開了那塊石頭,卻彷佛燙傷一樣驀然移開了視線。她拼命忍住驚呼的衝動,在昏暗一片裡咬緊了牙齒,全身顫慄。
——石頭下的手臂血肉模糊,已經斷成了數截。左手扭曲得不成形,白森森的肘骨外翻出來,令人慘不忍睹。
火把顫了一下,終於滅了。黑暗的洞穴裡寂靜的怕人,只聽得到她越來越急促的呼吸和他越來越緩慢的呼吸,彷佛是兩股風的迴旋應合。
“我不願那樣活……迦陵頻伽,”他微弱地說著,眼神漸漸變得一片空白,“不要管我,就把我留在這裡吧……”
“死在這裡也好,”原重樓喃喃,“用翡翠做我的墳墓。”
“不!”蘇薇忽然叫了起來,抓緊了那隻蒼白的手,顫聲,“我……我絕不會讓你就這樣死在這種不見天日的地方!”
“我們一起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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岡上的竹樓裡,燈火深宵不熄。
吳溫林幾次三番跺到門口探頭,黑暗的山路上卻全無那兩人的影子。他嘆了口氣,回頭望了一樣同樣趴在窗口上出神的小女孩——蜜丹意一瞬不瞬地看著來路,小小的嘴角緊抿著,流露出一種和年齡不相符合的表情來。
索吞的這個女兒,還真是有點不同尋常呢……
他默然想著,想起礦上有傳言,說這個小女孩天生靈氣過人,還曾被苗疆那邊拜月教的人看上,帶到靈鷲山月宮過一段時間。
可是,就算是多有靈氣的女娃兒,畢竟還是個孩子。
死了爹,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呢?
吳溫林搖頭嘆息,想起日間那一對漢人青年男女,不由又往門外的山路上看了一眼——那個女子不是說到了晚上就會回來麼?如今已經下半夜了,怎麼還不見回?莫非也是……
他倒抽了一口冷氣,眼前浮現出礦主那張陰狠猙獰的臉。
“作孽呀!”他狠狠抽了一口水煙,低聲詛咒,“千刀萬剮的死傢伙!”
話音未落,他忽然聽到了腳步聲——有人沿著山道正在往這邊過來。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趴在窗口蜜丹意已經歡呼了一聲,直接從窗戶翻出了室外,赤腳蹦跳著,過去迎接那一對從山路上過來的人。
泥濘的山道上,女子揹著一個人,一步一步艱難地走了過來,滿身是血。
“姑娘!”吳溫林失聲,扔了菸袋迎上去,“原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