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是近日一直在下雨,雾露河边的道路非常崎岖泥泞,短短的三里路居然走了两个时辰,等到了那座小竹楼时,天已经全然黑了。
蜜丹意一路上哭个不停,小小的声音在群山里回荡,显得孤苦无依。当原重楼把她从马背上抱下来时,她用手紧紧抱住他的脖子不放,在他的衣领上哭湿了一大片。
苏薇走入那个竹子编成的小楼里,发现那里简直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除了挂着的斗笠蓑衣和一条鱼竿,还有灶上半锅昨日剩下的冷饭之外,便是什么都没有了。唯一丰富的是各种鲜花,颜色缤纷灿烂,从窗台上一直摆到了地上,仿佛这个小小的竹楼便是百花之园。
看来,这个小姑娘平日里就是靠着采集鲜花做成花环,卖了来补贴家用的吧?
原重楼将蜜丹意安顿在竹床上,在房间里四处看了看,然后不出一声地从墙上拿下鱼竿,带了斗笠,匆匆走了出去。苏薇在后面喊他,他没有回答,只是一转身就消失在群山苍莽的山道上。
小小的竹楼里,转瞬就只剩下了两个女人。
蜜丹意的眼睛已经哭肿了,声音也小了下去,显然下午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巨变已经让这个八九岁的小孩子心力交瘁。她抱着膝盖缩在竹床角落里,身体蜷成小小的一团,彷佛一个无依无靠不知如何是好的孤儿。
苏薇叹了口气,忽然间想起了失去师父后的自己。她眼眶红了一下,不由走过去将那个孩子抱在了怀里,低声安慰。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咕的一声,不知道是从蜜丹意还是自己肚子发出。她红了一下脸,忽然想起到现在她们还没吃上晚饭,便连忙站起身来,去灶前查看——然而锅里除了昨日剩下的半锅冷饭,竟然连什么都也没有。
她在空空的房间里四顾,发现除了那只迦陵频伽,什么可以吃的都没有了。那只美丽的鸟儿正在婉转啼叫,一看到她的目光投过来,不自禁地停了歌喉,蹦跳到了笼子的角落。
“哼。”苏薇气恨,“别叫了!再吵吃了你!”
又坐了一会儿,还不见原重楼回来。苏薇想了想,觉得先把饭热一下填饱肚子也好,便坐在灶前从身侧的柴堆里抽了一把干柴出来,准备生火。
一刻钟之后,蜜丹意的惊呼响彻了竹楼。
“你在干什么!”黑夜里匆匆赶回的人失声惊呼,冲向了灶前,一把将正在扑打身上火苗的女子拉了回来,推往门外,“该死,别往柴堆上靠!你疯了?快离开房间!”
蜜丹意缩在墙角,看着衣服已经着火的女子,仿佛是从失魂落魄的状态里回过神来,赤足跳下床来冲到了门外,从廊下的大水缸里舀起一瓢水,便对着苏薇迎头泼了下去。
冰冷的水和炙热的火相遇,转瞬双双湮灭。
苏薇总算喘上了一口气来,站在廊下发呆。
那个小女孩拿着大水瓢,在门口怔怔看着满面烟火色的她,忽然间扑哧一声笑起来。原重楼也是舒了一口气,站在檐下冷冷看着她,眼神复杂,似是恨铁不成钢。
“说你自小锦衣玉食不知人间疾苦,还不服?你看你都会一些什么?”他冷冷道,回头走进房间将手上的东西放在灶台上,看了看锅里被烧焦成碳化状的米饭,摇头,“真是白白的糟蹋粮食。”
“……”苏薇又羞又气,还无法反驳,顿了顿脚,忽然间想哭。
——离开洛阳后,千里孤身漂泊,带着伤躲避追杀,不知会在何处倒下、何处葬身。这一路上她再也不曾表露过一丝软弱,因为知道就算哭也不会有任何用处。但不知道为何,在此刻,只是被那么轻轻一句话一说,却勾起了心里埋藏的种种。那些压力痛苦一时间涌上了心头,那种孤独无力、被人遗弃的感觉一起重新扑来,将她兜头淹没。
“我知道我没用,”她哽咽,“除了用剑之外,我什么都做不好——我的那些本事,除了杀人之外什么用都没有……可是,如果没有这种本事,就没有一个人肯要我了……筠庭也不会理我。”
她忽然间痛哭起来:“可是我好恨这样的自己!”
原重楼看着她,似也是怔了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
“咦?”蜜丹意看着她眼里滚落的晶莹泪水,也是呆住了。
这个汉人姐姐为什么哭?是被烧伤,痛了么?
小女孩拉着她走进室内,将她安顿在竹床上,然后一个人埋头在大片的花草里东翻西找,捧着一束青草跑回来坐在她身侧,将草叶在口里嚼碎了,踮起脚尖,将草汁细细地涂在了她裸露发红的肌肤上。
清凉的感觉渗入肌肤,转瞬缓解了烧伤的灼痛。
苏薇缩在床角,觉得多日颠沛流离的苦楚一时间都爆发出来,哭的全身颤抖。
“至于哭成这样么?”许久,原重楼的声音响起耳边,“就为半锅烧焦的饭?”
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充溢了整个竹楼。
竹做的小桌子上放满了碟子,主食是米饭和咖喱,里面拌有鱼酱,野菜和玉米炒成了一盘,此外还有米粉和鱼汤做成的鱼粉汤,椰子、鸡肉咖喱加面条做成的椰奶面条。芭蕉叶里还包裹着一只鸡,外皮烤成了金黄色,一剥开就流出了油。
“哇!”毕竟是孩子,蜜丹意睁大双眼,脱口惊呼。
“别哭了,”原重楼看了她一眼,简短说了两个字,“吃饭。”
他用右手端起锅,准备将里面炒好的咖喱饭盛出来——然而受过伤的手显然没有足够的力气,在端起锅的时候忽然抖了一下,沉重的锅连着饭便掉落下去。
下一个瞬间,彷佛风驰电掣一般,苏薇扑了过去。
“你看,你的那些本事还是有点好处的。”看着苏薇小心翼翼地捧住锅,原重楼苍白的脸上浮出了一丝笑意,“吃饭吧。”
“噢,”她拿起竹筷,擦干了眼泪,看到琳琅满目的饭菜,也不由喃喃,“你……你好厉害啊。”
“鱼是刚才钓上来的,鸡和咖喱是从下面村子里买的。”原重楼道,一边把饭盛出来给两个女人,“我在缅甸生活过很久,对这里很熟。但不知道这种饭菜你吃不吃得惯——今天毕竟要先迁就蜜丹意的口味。”
她拿起碗老实不客气地扒拉了一口,粘糊糊的咖喱味道刺鼻而来,辛辣得令她打了个喷嚏,然后她迅速转过头去,接二连三地开始猛打喷嚏。
“啊?”蜜丹意吃惊地看着她,拉住她衣襟,“妈?妈?”
听得这种称呼,苏薇大吃一惊,甚至连喷嚏都忘了。
“没事,别紧张。”原重楼淡淡,“缅人叫女子为‘玛’,意思是‘姐姐’或者‘阿姨’——叫小孩子则称为‘蜜’,意思是‘乖孩子’。”一边说,他一边抬手摸了摸蜜丹意的脑袋:“是不是?蜜丹意?”
小女孩脸上泪痕未干,也不拿竹筷,就用手捏着饭团大口地吃着,显然是饿得狠了。
苏薇看得她面上粘着的咖喱和饭粒,满心的忧虑愁苦不由得微微淡了一些,不由笑了起来——是的,就算是这双手废了又有什么呢?她不能拔剑,但还一样拥有鲜活丰富的生活,谁也不能阻止她浪迹天涯游历大好河山。
最多是再也不回洛阳,再也不入那个江湖。
再也不见……那个人。
然而,一念及听雪楼里的那个人,她的眼神就黯淡了下去。
“吃吧,”耳边却听到原重楼淡淡道,将一条鱼夹在她碗里,“这鱼我没放咖喱,是用香草填腹烧的,你应该可以吃。只是刺多要小心。”
苏薇心头一暖,低头继续大口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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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夜已经很深了,周围万籁俱寂,深山里偶尔只听到猛兽低吼。
“迦陵频伽,今晚你陪蜜丹意睡,我去外面找个地方。”原重楼收拾了碗筷,吩咐,“等明日把这个小姑娘送去了寮里、拿到了抚恤银,我们便继续上路去曼西,估计日暮便可以到了——你的毒,也已经耽误不得。”
“曼西?”蜜丹意听不懂他们的汉语,然而听到了这个地名,却紧张了起来,抓住了苏薇的袖子,拼命摇头,“不、不!”
“没事,我们会小心的,蜜丹意。”原重楼安慰她,然而小女孩依旧不安。
苏薇心里咯噔了一下,猜测到曼西定然是一个凶险的所在,琉璃花开在碧蚕云集的阴湿之地,恐怕不是那么容易拿到手。
“早点休息。”然而,原重楼已经收拾好铺盖走了出去。
“你睡哪里?夜里可能又会下雨。”苏薇皱眉,看着他苍白伶仃的手,忍不住道,“要知道,你手上的伤是不能淋雨的!——如果一受潮湿,只怕整个经脉都会痛起来。”
“没事,我不是那么养尊处优的人。”原重楼淡淡,“总不能让女人睡外面。”
他从马背上解下一卷油毡,便准备往外走,苏薇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间心头一颤,再也忍不住地冲上前去,一把拉住了他:“别去!”
他有些吃惊地停下来看着她,然而眼睛里的神色却是复杂。
苏薇定定看着他的手,忽然间有泪水从眼眶里扑簌簌的落下来,打在他的手背上。她彷佛鼓起了极大的勇气,低声呜咽:“你……你这个傻瓜!你干嘛要对我这么好?你的手被弄成了这样……你不知道那时候、那时候是我……”
“我知道。”原重楼忽然间笑了起来,似乎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苏薇大吃一惊,愕然抬头,发现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明澈锋利,宛如闪电。
她忽然有一种刀兵过体的寒意。
“是的,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他微微笑了笑,看着自己右手上那一道深深的刀痕,“从你说出第一句话开始,我就认出了你的声音。我知道你就是五年前的那个人。”
他的声音轻微而清冷,彷佛夜色中的雾露河水静静流过。
她却在这样的声音里踉跄后退,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或许你们不知道,那一天我路过竹坝,本来只是想去绮罗镇上会我的情人——她是尹家的大小姐,方圆百里最出名的美人。”原重楼微笑,脸上还残留着多年酗酒留下的苍白颓败痕迹,淡淡,“但那一天后,我再也不曾见到过她——因为我失去了我的手和我赖以谋生的技能,从此再也不被尹家所需要,也失去了可以接近她的机会。”
苏薇退到了窗口,定定看着他,双手不停颤抖。
“我怎么可能忘记你们呢?虽然只有短短的一面,但是就算到死,我也会记得你们两人的容貌、说过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他的声音平静而冰冷,一字一句彷佛刻刀一样锋利,“我经常在想,为什么这种灾祸会降临到我头上呢?我不过是一个腾冲的玉石工匠,翡翠就是我的生命——可是,那一天后我就成了一个废人。而且可笑的是,这种忽然而来的毁灭没有任何理由,只因为我从那里路过,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对、对不起……”她喃喃,捂住了脸,“对不起!”
是的,那种感觉又来了……那种杀戮之后难以摆脱的罪孽感又一次包围了她,令她窒息,恨不得夜夜借酒浇愁,让自己暂时解脱。
“迦陵频伽,是你们两个人摧毁了我的生活,”原重楼淡淡,声音却是一直克制着的,“我有很多机会可以为我的手向你报复,但是我没有;甚至我只要丢下你不管,也就可以这样看着你在我眼前死去——但我也没有。”
他看着她捂住脸的手——那双手,已经变成了青碧色。
宛如最好的翡翠。
他看着哭泣的人,叹息了一声,语气缓和下去:“因为我记得你说过的唯一一句话——‘不要杀他!’——在那一刀落下时,你挡开了你同伴的手。也就是因为你的阻拦,那一刀才没有把我劈成两半。”
“你毕竟救了我。虽然之后的五年里,我日夜恨不得自己在那一天就死去。”
“我想你应该是一个善良的人……虽然我不明白那时候你们为什么杀人如草芥。”原重楼扶着门框,看着黑夜里巨大的山峦和静静的雾露河,声音平静:“但是我知道一个人失去双手的痛苦,所以,不想眼睁睁的看着你也失去自己的手……放心吧,我不会害你。等找到了琉璃花我们就分道扬镳,当作再不相识。”
苏薇怔怔地听着,泪水接二连三地滚落面颊。
“晚安,迦陵频伽。”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便走入了夜色。
深山的夜晚是如此静谧,以至于半夜竹棚上的雨声都变得令人难以入眠。苏薇在竹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五年前那一场追杀历历在目。
雨声如鼓,重锤急板,彷佛那一场急急的追杀。
如果不是她临时手软,也不会被那个人几次三番的逃脱,让那一场追杀延长到了千里之外。洛水旁那一场伏击后,她遇到了筠庭,握住了他伸出来的手,接受了他加入听雪楼的邀约——随之而来的,便是这人生的第一场追杀心动。
从洛阳到滇南,他们两人联袂奔袭,紧紧追着那个天道盟的首领。那个人不顾一切地狂奔,彷佛疯了一样穿山越岭,只求甩脱后面如影随形的刀剑;而筠庭带着她锲而不舍地追赶,日夜兼程,决定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将天道盟的首脑立毙刀下。
到腾冲境内时,她已经疲累得不知方向。
当猎手几近崩溃的时候,他们终于追上了猎物。
彷佛也已经被长达一个月的附骨之蛆一般的追杀逼得接近崩溃,天道盟的盟主全身褴褛,身心憔悴,全身负伤十几处,当他第二次出现在他们两人视线里时,那种困兽般绝望憎恨的目光、令她心里猛然颤抖了一下。
那个人靠在路边一座的亭子里休息,似已经疲倦到了极点,在看到他们两人追来时想要从椅子上站起,然而身体已经不听使唤,竟然打了一个趔趄,从台阶上滚落。
她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上前趁机下手。
——这样状态下的对手,根本不堪血薇一击。
然而,就在她微微迟疑的瞬间,筠庭却已经毫不犹豫地下手了。
千里追杀,日夜兼程,筠庭紧绷的神经想来也已经疲惫到了极点,然而控制力极强的他外面却是丝毫不显露,千里之外依然是一身白衣如雪、片尘不染——只有在拔刀瞬间爆发出的杀气,才表明他内心积累的烦躁和怒意已经濒临决堤。
天道盟主勉强躲过了那一刀,然而手里的剑却被一刀截断。
面对着夕影血薇的双重劫杀,大约心里已经知道这一次在劫难逃,梅景浩扔掉了武器,彷佛疯了一样踉跄着沿路往西奔逃——然而跑不出三丈,夕影刀已经带着一抹淡淡的碧色,如鬼魅一般逼近了他的后颈,悄然划落。
那一刀毫不留情地追上了猎物的后颈。然而,最后那一瞬,天道盟盟主忽然狂笑起来,厉声诅咒:“萧筠庭,你以为杀了我梅景浩,一切就结束了么?——不……不!你听着: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听雪楼必将在你手里灭亡!”
刀锋割断了头颅,然而令人惊骇的是、在头颅被割下后,居然还在开阖着嘴唇,吐出了最后一句话:“我会在天上看着!哈哈哈……我会在天上看着!”
血溅出来的瞬间,苏薇不由自主地发出惊叫。
然而和她一起发出惊呼的,却还有另一个人。
他们两人吃了一惊,一起抬头,看向不远处——一个路过的年轻男子背着一个行囊,正怔怔地站在路上,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血腥的一幕。有几滴血飞溅上了他温文俊秀的脸颊,他看着着杀人的一幕,眼里涌出了恐惧,怔了片刻、惊呼着返身就逃:“杀人了!杀人了!”
目击者。
“不好。”萧筠庭低呼一声,来不及处理手里的人头,立刻追了上去,便是一刀斩落。
那个路人完全不会武功,在刀气逼来的时候,全身已经不能动弹,只是定定地看着刀落下来,下意识地抬起右臂挡在面前,闭目受死。
“不!”在夕影刀斩下的那一刻,她终于回过神来,飞身抢上前,“别杀他!”
“叮”的一声,火星和鲜血一起飞溅。
千钧一发之际,她用血薇格挡住了夕影刀,萧筠庭的刀被震开,只在那人手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痕迹。她看着惨呼倒地的人,明白这一刀下去这条手臂便是从此废了,不由怒斥:“你疯了?连不相干的路人也杀?”
“不能留活口。”萧筠庭握着刀,气息平甫,显然多日来累积的杀意还在胸臆中回旋,并不曾因方才那一刀而平息,随时随地要爆发出来,“这个人看到了我们杀人,也知道了天道盟盟主的身份——如果万一泄露出去,听雪楼清扫江湖的计划便会打乱。”
“胡说!”她厉声,“他知道什么江湖?不要乱杀人!”
在他们对话的短短间隙里,那个年轻人居然没有立刻逃走,反而只是拖着那只受伤的手伏在地上,急匆匆地收拾着散落的东西,脸色苍白而恐惧。
“还不走!”她回头看着那个抱着手臂痛呼的年轻人,看到包袱里散落出一些玉器,心想这说不定是附近做翡翠生意的人,简直是为了钱不要命,不由催促:“快走!就当什么都没看到,知道么?”
那个人似乎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捂着右臂踉跄站起,抬起眼睛看了他们一眼,血流半身。那一眼里的恨意让萧筠庭心里忽然一凛。
“不能留!”他冷然,再次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别杀他!”
……
密密的雨敲击在顶棚上,彷佛惊心动魄的鼓声。
多年后,苏薇在深山密林的小屋里,抬起手捂住了脸,全身微微颤抖。
当日,年少无知的她初出江湖,觉得那些争斗是如此新鲜刺激,以自己手中的血薇、天下便无处不可去,无事不可为——然而没有想到,这不问原由的出手,一刀便是斩碎了无辜者一生的幸福。
兜兜转转,山不转水转,多少年后,天涯两端的人居然又陌路相逢。
她在黑夜里坐起身,靠着竹墙,听着外面密集的雨声,怔怔的出神。身边,蜜丹意已经睡得沉了,小小的手臂绕着她的腰,布满泪痕的小脸贴在她怀里,想来睡梦之中还沉浸在父亲遇难的那一瞬间。
对这些远离刀光剑影的普通人来说,灾难的来临只是一瞬,留下的苦痛却是一生。
苏薇低下头,看着自己渐渐变成惨碧色双手,全身渐渐发抖。
自从她的手握上了血薇开始、从洛水旁那一场猝然相遇开始,她接受了他的邀约,加入了听雪楼和他并肩驰骋——然而,五年来,从她手下流出的血里,包含着有多少罪孽呢?
空山大雨里,她在黑暗中抬起头看着屋顶,密密的雨声仿佛是金鼓敲响。
这是报应……报应啊。
-
他在黑夜里,听到那个脚步声轻轻走过来,停在身边。
女子特有的微香气息萦绕在身边,彷佛是那个人回来了,她在黑暗的雨夜里,穿过了空山密林,来到了他身边,就这样坐在身侧,俯身静静地看着他——他没有动,也没有睁开眼,生怕那一切都是幻觉。
许久许久,她微微俯下身来,长发末端拂到了他的脸颊,冰凉柔软。
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滴落在额头。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彷佛想在梦境里抓住那个转瞬即逝的影子,然而在他伸出手的那一瞬间,她彷佛一阵微风,从密密的雨中消失了。
“春雨!春雨!”他忽然间惊醒了过来。
他在屋外的芭蕉林里睁开眼,头顶依旧乌云密布。天彷佛漏了一样,一直让雨下个不停。然而,他身上却是干燥的。没有月亮的夜里,他睁开眼,只看到那一袭绯红色的衣裙,在苍莽群山里一闪而没,彷佛一只红色的蝶飞入了丛林,便再也不见踪迹。
他从梦境里醒来,不作声地睁开眼看着,却没有去追。
原来是她……她走了么?曼西近在咫尺、琉璃花触手可得,她为什么就在夜里甩掉他们忽然走了?难道她是怕连累自己去踏足先进么……
他低下头,看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被人盖上了一层蓑衣。
那一瞬间,他蹙起了眉,默默探入怀里,握住了那一尊新刻好的观音像,伤残的右手微微发抖——那观音,半面宁和慈祥,半面却血迹狰狞。
他凝视了那座观音像半日,忽然从胸臆中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重新睡去。
重新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蜜丹意的哭声从小屋里传来。
“玛!玛!”当他赶到竹楼里时,只看到小女孩一个人在空空的床上哭,张开手趴在窗上,看着雨意迷蒙的大山深处。房间里一切依旧,只是已经不见了苏薇——和她一起在夜里悄然消失的,还有那一只白色的迦陵频伽。
鸟笼已经打开了,里面空空荡荡,只有美妙的啼声在笼罩着雨幕的空山里回荡。
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
这个丫头,做事原来是这样的不按理出牌么?
他站在那里,微微蹙起了眉头。
“蜜丹意,不要哭了,”许久,彷佛想定了什么,他俯身用缅语安慰那个孩子,“今天我先送你去寮里拿抚恤银,然后就去找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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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叫做孟康的矿口,是雾露河上最著名的几个采玉点之一,以产出的水石而闻名天下。虽然矿不大,但每年从河中挖掘出的原石却有上百吨,种水色均是一流。然而缅人工具简陋,无法进行精细的加工,所以挖出的原石在当地简单解开后、便通过马队运往腾冲。
虽然河中挖出的水石,要比从山里开采出的料子要好上许多,但是围河挖掘的风险也是非常大,特别遇上雨季、更时常有溃坝死人的事情发生。
就如昨天,一下子就被河水卷走了六七十号人。
听说今日便要处理善后事宜,一清早寮里就已经密密麻麻挤满了人。那些拖家带口前来讨最后一份工钱和抚恤钱的大都是当地缅人,虽然一个个悲痛万分,然而面对着那些监工和矿主,虽有万般悲痛也不敢哭闹。
——因为在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矿主,便是比天还大。
工头按照惯例,问工人是选择要银子还是赌石——如果要银子,便按照一个人一百两来算,拿钱走人,再无相干;如果不要银子,那也可以选择在矿上开出的石头里挑一块走,至于挑到的是一文不值的东西还是价值的至宝,就完全凭个人的眼力和运气。
那些劳工的眷属多半是不识货的人,家贫如洗,哪里敢把人命换来的银子用来赌石,大半都选了拿钱,个个排着队在账簿先生处按了手印,拿了银子便认命走人。
吴温林夹在善后人群里,打眼就看到了蜜丹意。
“蜜丹意,快来,”他拉住小女孩的手,想要带她插到长队的前头,“来,来,别在那里排队了——快跟吴伯伯来拿银子。”
出乎意料的是那个小女孩却站住了脚,脆生生道:“不,伯伯,我要赌石。”
吴温林吃了一惊,连忙压低声音:“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赌石!不要拿你爹的血汗钱来玩,赶紧拿了一百两银子,回去好好过日子吧。”
“不,”蜜丹意却是倔强,“叔叔说,要赌石。”
“叔叔?”吴温林又是一惊,一抬头,却看到了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就这样负手站在乱糟糟的人群背后,眼神冷定地俯视着矿上新开出来的一堆石头,面无表情。
他忽然间明白了过来,不由满眼兴奋。
“工头,有人要赌石!”吴温林大声道,“蜜丹意要赌石!”
“小小年纪,居然还敢玩赌石?不怕把你老爹的卖命钱都赔进去?”工头也是个汉人,叼着一袋水烟踱了过来,瞟了一眼那个小丫头,冷笑,“不过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那就按老规矩来吧!丹意,你随便在外头选一块,只要搬得动就拿走!”
“别糊弄小孩子了。堆外面的石头根本没有一块是好的,”一个声音忽然淡淡响起,“不是有长裂就是有暗藓,根本连一只镯子都开不出来——钱工头,把场里的全部石头都拿出来吧,别告诉我今年孟康矿上只开出来这一堆狗屎底子的料。”
“什么人这么大口气?想找死啊!这里可是尹大人的地盘!”钱工头冷不丁吃了一惊,回头一看来人,嘴里叼的烟袋差点掉下来——
“原……原大师?!”
原重楼微微一点头,走过来靠近对方,手腕一翻,迅速出示了什么东西。一眼看到,钱工头的脸色忽然间变得非常奇特,定定看着这个残废的工匠,竟然连说话都不利索了。
“按我说的去做。”原重楼压低了声音,“立刻!”
“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