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是近日一直在下雨,霧露河邊的道路非常崎嶇泥濘,短短的三里路居然走了兩個時辰,等到了那座小竹樓時,天已經全然黑了。
蜜丹意一路上哭個不停,小小的聲音在群山裡迴盪,顯得孤苦無依。當原重樓把她從馬背上抱下來時,她用手緊緊抱住他的脖子不放,在他的衣領上哭溼了一大片。
蘇薇走入那個竹子編成的小樓裡,發現那裡簡直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除了掛著的斗笠蓑衣和一條魚竿,還有灶上半鍋昨日剩下的冷飯之外,便是什麼都沒有了。唯一豐富的是各種鮮花,顏色繽紛燦爛,從窗臺上一直襬到了地上,彷彿這個小小的竹樓便是百花之園。
看來,這個小姑娘平日裡就是靠著採集鮮花做成花環,賣了來補貼家用的吧?
原重樓將蜜丹意安頓在竹床上,在房間裡四處看了看,然後不出一聲地從牆上拿下魚竿,帶了斗笠,匆匆走了出去。蘇薇在後面喊他,他沒有回答,只是一轉身就消失在群山蒼莽的山道上。
小小的竹樓裡,轉瞬就只剩下了兩個女人。
蜜丹意的眼睛已經哭腫了,聲音也小了下去,顯然下午那一場驚心動魄的鉅變已經讓這個八九歲的小孩子心力交瘁。她抱著膝蓋縮在竹床角落裡,身體蜷成小小的一團,彷佛一個無依無靠不知如何是好的孤兒。
蘇薇嘆了口氣,忽然間想起了失去師父後的自己。她眼眶紅了一下,不由走過去將那個孩子抱在了懷裡,低聲安慰。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咕的一聲,不知道是從蜜丹意還是自己肚子發出。她紅了一下臉,忽然想起到現在她們還沒吃上晚飯,便連忙站起身來,去灶前查看——然而鍋裡除了昨日剩下的半鍋冷飯,竟然連什麼都也沒有。
她在空空的房間裡四顧,發現除了那隻迦陵頻伽,什麼可以吃的都沒有了。那隻美麗的鳥兒正在婉轉啼叫,一看到她的目光投過來,不自禁地停了歌喉,蹦跳到了籠子的角落。
“哼。”蘇薇氣恨,“別叫了!再吵吃了你!”
又坐了一會兒,還不見原重樓回來。蘇薇想了想,覺得先把飯熱一下填飽肚子也好,便坐在灶前從身側的柴堆裡抽了一把乾柴出來,準備生火。
一刻鐘之後,蜜丹意的驚呼響徹了竹樓。
“你在幹什麼!”黑夜裡匆匆趕回的人失聲驚呼,衝向了灶前,一把將正在撲打身上火苗的女子拉了回來,推往門外,“該死,別往柴堆上靠!你瘋了?快離開房間!”
蜜丹意縮在牆角,看著衣服已經著火的女子,彷彿是從失魂落魄的狀態裡回過神來,赤足跳下床來衝到了門外,從廊下的大水缸裡舀起一瓢水,便對著蘇薇迎頭潑了下去。
冰冷的水和炙熱的火相遇,轉瞬雙雙湮滅。
蘇薇總算喘上了一口氣來,站在廊下發呆。
那個小女孩拿著大水瓢,在門口怔怔看著滿面煙火色的她,忽然間撲哧一聲笑起來。原重樓也是舒了一口氣,站在簷下冷冷看著她,眼神複雜,似是恨鐵不成鋼。
“說你自小錦衣玉食不知人間疾苦,還不服?你看你都會一些什麼?”他冷冷道,回頭走進房間將手上的東西放在灶臺上,看了看鍋裡被燒焦成碳化狀的米飯,搖頭,“真是白白的糟蹋糧食。”
“……”蘇薇又羞又氣,還無法反駁,頓了頓腳,忽然間想哭。
——離開洛陽後,千里孤身漂泊,帶著傷躲避追殺,不知會在何處倒下、何處葬身。這一路上她再也不曾表露過一絲軟弱,因為知道就算哭也不會有任何用處。但不知道為何,在此刻,只是被那麼輕輕一句話一說,卻勾起了心裡埋藏的種種。那些壓力痛苦一時間湧上了心頭,那種孤獨無力、被人遺棄的感覺一起重新撲來,將她兜頭淹沒。
“我知道我沒用,”她哽咽,“除了用劍之外,我什麼都做不好——我的那些本事,除了殺人之外什麼用都沒有……可是,如果沒有這種本事,就沒有一個人肯要我了……筠庭也不會理我。”
她忽然間痛哭起來:“可是我好恨這樣的自己!”
原重樓看著她,似也是怔了一下,不知道說什麼好。
“咦?”蜜丹意看著她眼裡滾落的晶瑩淚水,也是呆住了。
這個漢人姐姐為什麼哭?是被燒傷,痛了麼?
小女孩拉著她走進室內,將她安頓在竹床上,然後一個人埋頭在大片的花草裡東翻西找,捧著一束青草跑回來坐在她身側,將草葉在口裡嚼碎了,踮起腳尖,將草汁細細地塗在了她裸露發紅的肌膚上。
清涼的感覺滲入肌膚,轉瞬緩解了燒傷的灼痛。
蘇薇縮在床角,覺得多日顛沛流離的苦楚一時間都爆發出來,哭的全身顫抖。
“至於哭成這樣麼?”許久,原重樓的聲音響起耳邊,“就為半鍋燒焦的飯?”
飯菜的香氣撲面而來,充溢了整個竹樓。
竹做的小桌子上放滿了碟子,主食是米飯和咖喱,裡面拌有魚醬,野菜和玉米炒成了一盤,此外還有米粉和魚湯做成的魚粉湯,椰子、雞肉咖喱加麵條做成的椰奶麵條。芭蕉葉裡還包裹著一隻雞,外皮烤成了金黃色,一剝開就流出了油。
“哇!”畢竟是孩子,蜜丹意睜大雙眼,脫口驚呼。
“別哭了,”原重樓看了她一眼,簡短說了兩個字,“吃飯。”
他用右手端起鍋,準備將裡面炒好的咖喱飯盛出來——然而受過傷的手顯然沒有足夠的力氣,在端起鍋的時候忽然抖了一下,沉重的鍋連著飯便掉落下去。
下一個瞬間,彷佛風馳電掣一般,蘇薇撲了過去。
“你看,你的那些本事還是有點好處的。”看著蘇薇小心翼翼地捧住鍋,原重樓蒼白的臉上浮出了一絲笑意,“吃飯吧。”
“噢,”她拿起竹筷,擦乾了眼淚,看到琳琅滿目的飯菜,也不由喃喃,“你……你好厲害啊。”
“魚是剛才釣上來的,雞和咖喱是從下面村子裡買的。”原重樓道,一邊把飯盛出來給兩個女人,“我在緬甸生活過很久,對這裡很熟。但不知道這種飯菜你吃不吃得慣——今天畢竟要先遷就蜜丹意的口味。”
她拿起碗老實不客氣地扒拉了一口,粘糊糊的咖喱味道刺鼻而來,辛辣得令她打了個噴嚏,然後她迅速轉過頭去,接二連三地開始猛打噴嚏。
“啊?”蜜丹意吃驚地看著她,拉住她衣襟,“媽?媽?”
聽得這種稱呼,蘇薇大吃一驚,甚至連噴嚏都忘了。
“沒事,別緊張。”原重樓淡淡,“緬人叫女子為‘瑪’,意思是‘姐姐’或者‘阿姨’——叫小孩子則稱為‘蜜’,意思是‘乖孩子’。”一邊說,他一邊抬手摸了摸蜜丹意的腦袋:“是不是?蜜丹意?”
小女孩臉上淚痕未乾,也不拿竹筷,就用手捏著飯糰大口地吃著,顯然是餓得狠了。
蘇薇看得她面上粘著的咖喱和飯粒,滿心的憂慮愁苦不由得微微淡了一些,不由笑了起來——是的,就算是這雙手廢了又有什麼呢?她不能拔劍,但還一樣擁有鮮活豐富的生活,誰也不能阻止她浪跡天涯遊歷大好河山。
最多是再也不回洛陽,再也不入那個江湖。
再也不見……那個人。
然而,一念及聽雪樓裡的那個人,她的眼神就黯淡了下去。
“吃吧,”耳邊卻聽到原重樓淡淡道,將一條魚夾在她碗裡,“這魚我沒放咖喱,是用香草填腹燒的,你應該可以吃。只是刺多要小心。”
蘇薇心頭一暖,低頭繼續大口吃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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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飯,夜已經很深了,周圍萬籟俱寂,深山裡偶爾只聽到猛獸低吼。
“迦陵頻伽,今晚你陪蜜丹意睡,我去外面找個地方。”原重樓收拾了碗筷,吩咐,“等明日把這個小姑娘送去了寮裡、拿到了撫卹銀,我們便繼續上路去曼西,估計日暮便可以到了——你的毒,也已經耽誤不得。”
“曼西?”蜜丹意聽不懂他們的漢語,然而聽到了這個地名,卻緊張了起來,抓住了蘇薇的袖子,拼命搖頭,“不、不!”
“沒事,我們會小心的,蜜丹意。”原重樓安慰她,然而小女孩依舊不安。
蘇薇心裡咯噔了一下,猜測到曼西定然是一個兇險的所在,琉璃花開在碧蠶雲集的陰溼之地,恐怕不是那麼容易拿到手。
“早點休息。”然而,原重樓已經收拾好鋪蓋走了出去。
“你睡哪裡?夜裡可能又會下雨。”蘇薇皺眉,看著他蒼白伶仃的手,忍不住道,“要知道,你手上的傷是不能淋雨的!——如果一受潮溼,只怕整個經脈都會痛起來。”
“沒事,我不是那麼養尊處優的人。”原重樓淡淡,“總不能讓女人睡外面。”
他從馬背上解下一卷油氈,便準備往外走,蘇薇看著他的背影,忽然間心頭一顫,再也忍不住地衝上前去,一把拉住了他:“別去!”
他有些吃驚地停下來看著她,然而眼睛裡的神色卻是複雜。
蘇薇定定看著他的手,忽然間有淚水從眼眶裡撲簌簌的落下來,打在他的手背上。她彷佛鼓起了極大的勇氣,低聲嗚咽:“你……你這個傻瓜!你幹嘛要對我這麼好?你的手被弄成了這樣……你不知道那時候、那時候是我……”
“我知道。”原重樓忽然間笑了起來,似乎知道她接下來要說什麼。
蘇薇大吃一驚,愕然抬頭,發現他的目光忽然變得明澈鋒利,宛如閃電。
她忽然有一種刀兵過體的寒意。
“是的,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了,”他微微笑了笑,看著自己右手上那一道深深的刀痕,“從你說出第一句話開始,我就認出了你的聲音。我知道你就是五年前的那個人。”
他的聲音輕微而清冷,彷佛夜色中的霧露河水靜靜流過。
她卻在這樣的聲音裡踉蹌後退,不敢相信地看著他。
“或許你們不知道,那一天我路過竹壩,本來只是想去綺羅鎮上會我的情人——她是尹家的大小姐,方圓百里最出名的美人。”原重樓微笑,臉上還殘留著多年酗酒留下的蒼白頹敗痕跡,淡淡,“但那一天後,我再也不曾見到過她——因為我失去了我的手和我賴以謀生的技能,從此再也不被尹家所需要,也失去了可以接近她的機會。”
蘇薇退到了窗口,定定看著他,雙手不停顫抖。
“我怎麼可能忘記你們呢?雖然只有短短的一面,但是就算到死,我也會記得你們兩人的容貌、說過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他的聲音平靜而冰冷,一字一句彷佛刻刀一樣鋒利,“我經常在想,為什麼這種災禍會降臨到我頭上呢?我不過是一個騰衝的玉石工匠,翡翠就是我的生命——可是,那一天後我就成了一個廢人。而且可笑的是,這種忽然而來的毀滅沒有任何理由,只因為我從那裡路過,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
“對、對不起……”她喃喃,捂住了臉,“對不起!”
是的,那種感覺又來了……那種殺戮之後難以擺脫的罪孽感又一次包圍了她,令她窒息,恨不得夜夜借酒澆愁,讓自己暫時解脫。
“迦陵頻伽,是你們兩個人摧毀了我的生活,”原重樓淡淡,聲音卻是一直剋制著的,“我有很多機會可以為我的手向你報復,但是我沒有;甚至我只要丟下你不管,也就可以這樣看著你在我眼前死去——但我也沒有。”
他看著她捂住臉的手——那雙手,已經變成了青碧色。
宛如最好的翡翠。
他看著哭泣的人,嘆息了一聲,語氣緩和下去:“因為我記得你說過的唯一一句話——‘不要殺他!’——在那一刀落下時,你擋開了你同伴的手。也就是因為你的阻攔,那一刀才沒有把我劈成兩半。”
“你畢竟救了我。雖然之後的五年裡,我日夜恨不得自己在那一天就死去。”
“我想你應該是一個善良的人……雖然我不明白那時候你們為什麼殺人如草芥。”原重樓扶著門框,看著黑夜裡巨大的山巒和靜靜的霧露河,聲音平靜:“但是我知道一個人失去雙手的痛苦,所以,不想眼睜睜的看著你也失去自己的手……放心吧,我不會害你。等找到了琉璃花我們就分道揚鑣,當作再不相識。”
蘇薇怔怔地聽著,淚水接二連三地滾落面頰。
“晚安,迦陵頻伽。”他回頭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便走入了夜色。
深山的夜晚是如此靜謐,以至於半夜竹棚上的雨聲都變得令人難以入眠。蘇薇在竹床上輾轉反側無法入眠,五年前那一場追殺歷歷在目。
雨聲如鼓,重錘急板,彷佛那一場急急的追殺。
如果不是她臨時手軟,也不會被那個人幾次三番的逃脫,讓那一場追殺延長到了千里之外。洛水旁那一場伏擊後,她遇到了筠庭,握住了他伸出來的手,接受了他加入聽雪樓的邀約——隨之而來的,便是這人生的第一場追殺心動。
從洛陽到滇南,他們兩人聯袂奔襲,緊緊追著那個天道盟的首領。那個人不顧一切地狂奔,彷佛瘋了一樣穿山越嶺,只求甩脫後面如影隨形的刀劍;而筠庭帶著她鍥而不捨地追趕,日夜兼程,決定這一次無論如何都要將天道盟的首腦立斃刀下。
到騰衝境內時,她已經疲累得不知方向。
當獵手幾近崩潰的時候,他們終於追上了獵物。
彷佛也已經被長達一個月的附骨之蛆一般的追殺逼得接近崩潰,天道盟的盟主全身襤褸,身心憔悴,全身負傷十幾處,當他第二次出現在他們兩人視線裡時,那種困獸般絕望憎恨的目光、令她心裡猛然顫抖了一下。
那個人靠在路邊一座的亭子裡休息,似已經疲倦到了極點,在看到他們兩人追來時想要從椅子上站起,然而身體已經不聽使喚,竟然打了一個趔趄,從臺階上滾落。
她遲疑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上前趁機下手。
——這樣狀態下的對手,根本不堪血薇一擊。
然而,就在她微微遲疑的瞬間,筠庭卻已經毫不猶豫地下手了。
千里追殺,日夜兼程,筠庭緊繃的神經想來也已經疲憊到了極點,然而控制力極強的他外面卻是絲毫不顯露,千里之外依然是一身白衣如雪、片塵不染——只有在拔刀瞬間爆發出的殺氣,才表明他內心積累的煩躁和怒意已經瀕臨決堤。
天道盟主勉強躲過了那一刀,然而手裡的劍卻被一刀截斷。
面對著夕影血薇的雙重劫殺,大約心裡已經知道這一次在劫難逃,梅景浩扔掉了武器,彷佛瘋了一樣踉蹌著沿路往西奔逃——然而跑不出三丈,夕影刀已經帶著一抹淡淡的碧色,如鬼魅一般逼近了他的後頸,悄然劃落。
那一刀毫不留情地追上了獵物的後頸。然而,最後那一瞬,天道盟盟主忽然狂笑起來,厲聲詛咒:“蕭筠庭,你以為殺了我梅景浩,一切就結束了麼?——不……不!你聽著: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聽雪樓必將在你手裡滅亡!”
刀鋒割斷了頭顱,然而令人驚駭的是、在頭顱被割下後,居然還在開闔著嘴唇,吐出了最後一句話:“我會在天上看著!哈哈哈……我會在天上看著!”
血濺出來的瞬間,蘇薇不由自主地發出驚叫。
然而和她一起發出驚呼的,卻還有另一個人。
他們兩人吃了一驚,一起抬頭,看向不遠處——一個路過的年輕男子揹著一個行囊,正怔怔地站在路上,目瞪口呆地看著這血腥的一幕。有幾滴血飛濺上了他溫文俊秀的臉頰,他看著著殺人的一幕,眼裡湧出了恐懼,怔了片刻、驚呼著返身就逃:“殺人了!殺人了!”
目擊者。
“不好。”蕭筠庭低呼一聲,來不及處理手裡的人頭,立刻追了上去,便是一刀斬落。
那個路人完全不會武功,在刀氣逼來的時候,全身已經不能動彈,只是定定地看著刀落下來,下意識地抬起右臂擋在面前,閉目受死。
“不!”在夕影刀斬下的那一刻,她終於回過神來,飛身搶上前,“別殺他!”
“叮”的一聲,火星和鮮血一起飛濺。
千鈞一髮之際,她用血薇格擋住了夕影刀,蕭筠庭的刀被震開,只在那人手上留下一道深可見骨的痕跡。她看著慘呼倒地的人,明白這一刀下去這條手臂便是從此廢了,不由怒斥:“你瘋了?連不相干的路人也殺?”
“不能留活口。”蕭筠庭握著刀,氣息平甫,顯然多日來累積的殺意還在胸臆中迴旋,並不曾因方才那一刀而平息,隨時隨地要爆發出來,“這個人看到了我們殺人,也知道了天道盟盟主的身份——如果萬一洩露出去,聽雪樓清掃江湖的計劃便會打亂。”
“胡說!”她厲聲,“他知道什麼江湖?不要亂殺人!”
在他們對話的短短間隙裡,那個年輕人居然沒有立刻逃走,反而只是拖著那隻受傷的手伏在地上,急匆匆地收拾著散落的東西,臉色蒼白而恐懼。
“還不走!”她回頭看著那個抱著手臂痛呼的年輕人,看到包袱裡散落出一些玉器,心想這說不定是附近做翡翠生意的人,簡直是為了錢不要命,不由催促:“快走!就當什麼都沒看到,知道麼?”
那個人似乎已經痛得說不出話來,捂著右臂踉蹌站起,抬起眼睛看了他們一眼,血流半身。那一眼裡的恨意讓蕭筠庭心裡忽然一凜。
“不能留!”他冷然,再次毫不猶豫地追了上去。
“別殺他!”
……
密密的雨敲擊在頂棚上,彷佛驚心動魄的鼓聲。
多年後,蘇薇在深山密林的小屋裡,抬起手捂住了臉,全身微微顫抖。
當日,年少無知的她初出江湖,覺得那些爭鬥是如此新鮮刺激,以自己手中的血薇、天下便無處不可去,無事不可為——然而沒有想到,這不問原由的出手,一刀便是斬碎了無辜者一生的幸福。
兜兜轉轉,山不轉水轉,多少年後,天涯兩端的人居然又陌路相逢。
她在黑夜裡坐起身,靠著竹牆,聽著外面密集的雨聲,怔怔的出神。身邊,蜜丹意已經睡得沉了,小小的手臂繞著她的腰,佈滿淚痕的小臉貼在她懷裡,想來睡夢之中還沉浸在父親遇難的那一瞬間。
對這些遠離刀光劍影的普通人來說,災難的來臨只是一瞬,留下的苦痛卻是一生。
蘇薇低下頭,看著自己漸漸變成慘碧色雙手,全身漸漸發抖。
自從她的手握上了血薇開始、從洛水旁那一場猝然相遇開始,她接受了他的邀約,加入了聽雪樓和他並肩馳騁——然而,五年來,從她手下流出的血裡,包含著有多少罪孽呢?
空山大雨裡,她在黑暗中抬起頭看著屋頂,密密的雨聲彷彿是金鼓敲響。
這是報應……報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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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黑夜裡,聽到那個腳步聲輕輕走過來,停在身邊。
女子特有的微香氣息縈繞在身邊,彷佛是那個人回來了,她在黑暗的雨夜裡,穿過了空山密林,來到了他身邊,就這樣坐在身側,俯身靜靜地看著他——他沒有動,也沒有睜開眼,生怕那一切都是幻覺。
許久許久,她微微俯下身來,長髮末端拂到了他的臉頰,冰涼柔軟。
有什麼滾燙的東西滴落在額頭。他下意識地伸出手,彷佛想在夢境裡抓住那個轉瞬即逝的影子,然而在他伸出手的那一瞬間,她彷佛一陣微風,從密密的雨中消失了。
“春雨!春雨!”他忽然間驚醒了過來。
他在屋外的芭蕉林裡睜開眼,頭頂依舊烏雲密佈。天彷佛漏了一樣,一直讓雨下個不停。然而,他身上卻是乾燥的。沒有月亮的夜裡,他睜開眼,只看到那一襲緋紅色的衣裙,在蒼莽群山裡一閃而沒,彷佛一隻紅色的蝶飛入了叢林,便再也不見蹤跡。
他從夢境裡醒來,不作聲地睜開眼看著,卻沒有去追。
原來是她……她走了麼?曼西近在咫尺、琉璃花觸手可得,她為什麼就在夜裡甩掉他們忽然走了?難道她是怕連累自己去踏足先進麼……
他低下頭,看到自己身上不知何時被人蓋上了一層蓑衣。
那一瞬間,他蹙起了眉,默默探入懷裡,握住了那一尊新刻好的觀音像,傷殘的右手微微發抖——那觀音,半面寧和慈祥,半面卻血跡猙獰。
他凝視了那座觀音像半日,忽然從胸臆中輕輕嘆了一口氣,轉身重新睡去。
重新醒來的時候,天還沒有亮,蜜丹意的哭聲從小屋裡傳來。
“瑪!瑪!”當他趕到竹樓裡時,只看到小女孩一個人在空空的床上哭,張開手趴在窗上,看著雨意迷濛的大山深處。房間裡一切依舊,只是已經不見了蘇薇——和她一起在夜裡悄然消失的,還有那一隻白色的迦陵頻伽。
鳥籠已經打開了,裡面空空蕩蕩,只有美妙的啼聲在籠罩著雨幕的空山裡迴盪。
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林間自在啼。
這個丫頭,做事原來是這樣的不按理出牌麼?
他站在那裡,微微蹙起了眉頭。
“蜜丹意,不要哭了,”許久,彷佛想定了什麼,他俯身用緬語安慰那個孩子,“今天我先送你去寮裡拿撫卹銀,然後就去找姐姐。”
—
這個叫做孟康的礦口,是霧露河上最著名的幾個採玉點之一,以產出的水石而聞名天下。雖然礦不大,但每年從河中挖掘出的原石卻有上百噸,種水色均是一流。然而緬人工具簡陋,無法進行精細的加工,所以挖出的原石在當地簡單解開後、便通過馬隊運往騰衝。
雖然河中挖出的水石,要比從山裡開採出的料子要好上許多,但是圍河挖掘的風險也是非常大,特別遇上雨季、更時常有潰壩死人的事情發生。
就如昨天,一下子就被河水捲走了六七十號人。
聽說今日便要處理善後事宜,一清早寮裡就已經密密麻麻擠滿了人。那些拖家帶口前來討最後一份工錢和撫卹錢的大都是當地緬人,雖然一個個悲痛萬分,然而面對著那些監工和礦主,雖有萬般悲痛也不敢哭鬧。
——因為在這個山高皇帝遠的地方,礦主,便是比天還大。
工頭按照慣例,問工人是選擇要銀子還是賭石——如果要銀子,便按照一個人一百兩來算,拿錢走人,再無相干;如果不要銀子,那也可以選擇在礦上開出的石頭裡挑一塊走,至於挑到的是一文不值的東西還是價值的至寶,就完全憑個人的眼力和運氣。
那些勞工的眷屬多半是不識貨的人,家貧如洗,哪裡敢把人命換來的銀子用來賭石,大半都選了拿錢,個個排著隊在賬簿先生處按了手印,拿了銀子便認命走人。
吳溫林夾在善後人群裡,打眼就看到了蜜丹意。
“蜜丹意,快來,”他拉住小女孩的手,想要帶她插到長隊的前頭,“來,來,別在那裡排隊了——快跟吳伯伯來拿銀子。”
出乎意料的是那個小女孩卻站住了腳,脆生生道:“不,伯伯,我要賭石。”
吳溫林吃了一驚,連忙壓低聲音:“小孩子家家的,懂什麼賭石!不要拿你爹的血汗錢來玩,趕緊拿了一百兩銀子,回去好好過日子吧。”
“不,”蜜丹意卻是倔強,“叔叔說,要賭石。”
“叔叔?”吳溫林又是一驚,一抬頭,卻看到了一個高高瘦瘦的年輕人,就這樣負手站在亂糟糟的人群背後,眼神冷定地俯視著礦上新開出來的一堆石頭,面無表情。
他忽然間明白了過來,不由滿眼興奮。
“工頭,有人要賭石!”吳溫林大聲道,“蜜丹意要賭石!”
“小小年紀,居然還敢玩賭石?不怕把你老爹的賣命錢都賠進去?”工頭也是個漢人,叼著一袋水煙踱了過來,瞟了一眼那個小丫頭,冷笑,“不過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那就按老規矩來吧!丹意,你隨便在外頭選一塊,只要搬得動就拿走!”
“別糊弄小孩子了。堆外面的石頭根本沒有一塊是好的,”一個聲音忽然淡淡響起,“不是有長裂就是有暗蘚,根本連一隻鐲子都開不出來——錢工頭,把場裡的全部石頭都拿出來吧,別告訴我今年孟康礦上只開出來這一堆狗屎底子的料。”
“什麼人這麼大口氣?想找死啊!這裡可是尹大人的地盤!”錢工頭冷不丁吃了一驚,回頭一看來人,嘴裡叼的菸袋差點掉下來——
“原……原大師?!”
原重樓微微一點頭,走過來靠近對方,手腕一翻,迅速出示了什麼東西。一眼看到,錢工頭的臉色忽然間變得非常奇特,定定看著這個殘廢的工匠,竟然連說話都不利索了。
“按我說的去做。”原重樓壓低了聲音,“立刻!”
“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