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的那间竹屋里,窗外天光明媚,树影婆娑,有鸟在啼,声音曼妙空灵,令人听了心头觉得清凉。他努力睁开了一瞬眼睛,又旋即闭上,窗外的光刺得他眼睛疼痛无比。
头也在剧烈地疼痛,宿醉后的沉沉肉身彷佛被刀割裂。
“再躺一会儿吧。”房间里有个声音在对他说,“你的脸色好差,不要急着起来。”
窗外的鸟啼还在继续,然而那个声音却比鸟声更美。彷佛忽然听出了是谁,他的动作忽然静止了片刻,脸上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只是短短一瞬,他重新将沉重的身子扔回到了榻上,也不开眼,冷冷:“你怎么来到这里的?”
“我昨夜付了酒钱后送你回来的,”苏薇有点不好意思,“阿蕉说你住这里。”
“阿蕉?”
“就是那个店里的小妹。”
原重楼哦了一声,依旧是闭着眼睛,忽地冷冷道:“你哪里来的钱?”
“嗯?”苏薇一愕。
“我说,你哪里来的钱付酒钱?”他问,“你连买衣服都没有钱。”
她明白过来,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讷讷:“我……我把那一对耳坠当给她了。阿蕉人很好,如果吃霸王餐,实在是说不过去……”
那个人终于睁开了眼睛,霍然坐起,盯着她看。他的眼神复杂而冰冷,看得她觉得刺眼,不知不觉又侧过头去,不敢说话。
“那是绮罗玉!”原重楼看着她,许久才道,“你知道么?”
出乎意料,那个汉人少女却怯怯道:“我知道。”
“……”他终于不再说话,仿佛是审视似地看了她一眼,从胸臆里吐出一口气,“果然是个傻瓜。”他想了想,从床头摸了一块银子出来,扔给她:“去赎回来。”
“可是……”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自己和他素不相识,却已经是第二次拿人家的钱了。这可大大违反了师父对她的自幼训导。
“没什么可是的,”原重楼脸色苍白,扬起尖瘦的下颔,闭上眼,喃喃,“我不愿它如此轻贱地落到俗人手里——快去!”
“噢。”苏薇被他的语气吓住,可是掂了掂,站在那里红了脸:“这、这块银子,好象还不够一两……”
原重楼怔了一下,撑起身打开床头的抽屉,然而那里面已经空空荡荡,再无一文可寻。
“不,我明明记得还有前几日卖货收来的两块碎银子……”他探手入里面,急急摸索着,喃喃自语,“怎么会……咳咳,怎么会……”
苏薇看不得他如此,连忙过去按住他的手:“不用找了,没有就没有了,算了。”
“算了?”他却忽然顿住了手,抬头看她,那种眼神亮的怕人,令她猛然一颤,冷笑,“怎么可以算了?——这是我雕出来的最好东西,一辈子不会再有的作品!我废了,以后不会再有人找我雕翡翠了……不会再有人把那么好的料子交给我了,你知道么?!”
他那只手在不停地颤栗,那一道长长的疤痕彷佛割裂她的心。
她松开了手,烫伤一样后退。
“你知道我是谁?”他低声问,“对不对?”
她看着那个斜躺在竹榻上的白衣青年,怯怯点了点头:“你是原大师。”
“原大师……哈,原大师!”他忽然大笑起来,抬起那只右手放在眼前,定定地看着,“自从这只手废了后,我就成了原木匠——因为再也没有人肯把贵重的翡翠料子交给我雕刻,我只能靠着刻那些木头活下去。”
苏薇咬住了下唇,看他那只苍白伶仃的手,眼神变幻。
“那盏琉璃碧灯,被尹家当作敲门砖送给了镇南王……那些绮罗玉,被权贵俗人瓜分殆尽,”原重楼靠在床头,声音疲倦,“我倾尽一生的心血,可到最后,没有一件是能自己留住的……都落入了那些庸人手里!”
他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深刻。
“不过,我记得你这一对绮罗玉坠子,”原重楼喃喃,看着窗外的凤尾竹,“八十一对坠子里,只有这一对,是被一个不明来历的外地汉人买走的——他戴着一个精美如艺术品的面具,穿着一件青色的袍子,一眼就在八十一对里挑出了最好的一对。”
苏薇再也忍不住,低呼:“那是我师父!”
“是么?”原重楼微笑了一下,“他的确说要买给自己的弟子。”
“那是我师父……”苏薇眼里有泪光盈盈,“他、他来过腾冲么?”
“你师父一定不是一个普通人,”原重楼叹息,“他的气质和语声,和这里的所有汉人都不一样。他一定非常疼你,肯为你一掷千金——”
“一掷千金?”苏薇睁大了眼睛:“绮罗玉真的很贵么?”
“是的,”原重楼望着她,笑了一笑,淡淡,“即便是在七八年前新雕出来的时候,每一对绮罗玉的价格,也都在一万两白银以上。”
“什么?一万两!”苏薇脱口惊呼起来,愣了半天,忽然跳起身来就冲出了门外。
这一次她去得更久,不知道去做了什么,一直到日头落山才回到了竹林精舍里。当她踏入室内时,榻上之人的眼睛忽然间亮了一下:在她颊边盈盈晃动的,正是那两滴碧色欲滴的绮罗玉!
“我去拿回来啦!”她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看着他笑。
她额头渗出密密的汗,脸色跑的绯红,彷佛一颗刚刚熟透的桃子。乌黑的头发围衬得她得笑靥更加生动。他看着那一对绮罗玉,忍不住开口:“还差几钱银子,你又是怎么弄到手的?那酒馆一向很吝啬,从来不肯赊账,更不肯让价。”
苏薇忽地笑了,吐了吐舌头:“我偷的。”
榻上的人愕然看着她,苍白消瘦的脸上终于也有了一点点真正的笑意。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偷东西啊……你可不许告诉我师父!”她正色叮嘱他,“虽然只有两钱银子,可师父如果知道了一定会打断我的腿的!”
“嗯。”他回过神来,淡淡笑了笑,“估计我不会有这个机会了——自从八年前一别后,我就再也没有看过他出现在腾冲。”
苏薇脸上的笑容忽然冻结,她看了他半天,忽地垂下头去,叹了口气。
“我以为,你一定知道我师父下落的,”她喃喃,用手指绕着发梢,“我昨天还见过他……在那座高黎贡山里头。他戴着和你一模一样的面具,我以为他就在腾冲。”
原重楼眼神微微一动,叹息:“不错,我雕刻面具,的确是以你师父脸上带的那个为原型的——不过,这样的面具,我每次在天光墟集市上都能卖出十个八个,所以我想那个人未必就是你师父。”
“不,一定是他!”苏薇却是不相信,“虽然看不见脸,也没有说话,但——腾冲这个地方,除了他,难道会有这样身手的人么?”
“这个……”原重楼沉默下去,许久忽地笑了笑。
“你笑什么?”苏薇蹙眉。
原重楼淡淡开口:“我在想,你看到的那个人,或许是灵均。”
“灵均?”
“他是孤光大祭司的弟子,如今拜月教里的实际掌权者。”原重楼淡淡道,“前段时间他奉命下了灵鹫山来到腾冲,曾经在天光墟上出现过,也买走了我一个面具——除了他,我想不出腾冲还有第二者拥有你说的那种力量。”
“他来这里做什么呢?”苏薇反驳,“祭司的弟子不是不能随便离开月宫的么?”
“我不知道。拜月教做事,哪里是苗疆百姓所能随意猜测出来的?”原重楼阖上了眼睛,语气却是平淡,“或许是和前日高黎贡火山忽然爆发的事情有关吧?——听说这一次半山的白族寨子全部及时撤退了,没有一个人伤亡,大约是多亏了他的功劳。”
苏薇霍然想起了自己看到的那一座空城,不自禁地觉得惊骇:“你……你是说,那个,是火山爆发?”
“那当然——腾冲周围就有很多地热温泉,高黎贡山里的火山,每隔几年都会不定时的爆发一次。”原重楼道,“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我……”苏薇红了脸,喃喃,“我以为那是……那是末日天劫。”
原重楼冷笑了一声,似乎也不屑和这个外来的白痴少女再说什么,自顾自侧过头去。苏薇尴尬地坐在一边,忽然想起了什么,愕然:“难道说,拜月教在这之前已经预测到了这里的火山会喷发?”
“是啊,”原重楼冷冷道,“拜月教在苗疆是神一样的存在,可以窥探天机,测算日月——所有子民都仰赖它,服从它,也被它的力量庇护。自从孤光祭司云游之后,灵均便成了他的替身。”
苏薇沉默下去,许久才道,“那么说来,那个人……真的不是我师父了?”
她忽然觉得灰心,捏着耳垂上的坠子,将脸埋在膝盖上,低声呜咽。
原重楼看着她,也不劝,只是自顾自地拿起了床头的工具,摸过一块紫檀木,开始雕刻起了东西——这一次他没有醉酒,手的稳定性也好了很多,他用右手拿着木料,左手执刀,开始了新的工作。
苏薇的呜咽声,在夺夺的凿木声中微弱了下来。
她从膝盖上抬起头,看着他聚精会神的工作,昨夜酒醉后的伤还留在手背上,尚未结痂,每次他一用力,血就会从苍白的手背肌肤下渗出。
“你的手……”她看着他那只右手,觉得一阵心虚。
“我的手没事,”他冷冷道,“倒是你的手——是碧蚕毒么?”
苏薇吃了一惊,没有料到这个玉匠居然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伤,不由下意识地把手藏入袖子里,然而她忘记身上如今裹的只是一件无袖筒裙,双手都露在外头,哪里还可以藏。一下子又觉得无措,只好把双手放到了背后。
“不愿意说就算了。”他也懒得多问,嗤然冷笑,继续全神贯注地刻着自己手里的紫檀木,再也不看她一眼。
苏薇坐了一会,缓缓把双手从背后拿到了前面,平放在膝盖上——
她的手,已经完全变成诡异的青碧色了。
这双手,会毁在这里么?她心里只觉得一阵刺痛,想起了千里之外的洛阳和白楼上的那个人,不知不觉就收敛了笑容,垂下头去。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到洛阳,如果不能回去,那么,他是否还会来寻找她?
或者,他会找另一个人来取代她吧?毕竟,她已经把他所想要的留给了他。
他要的只是那把象征着力量和权威的剑,至于握剑的是谁,又有什么必要呢?
她怔怔的想着,不知不觉眼中一热,泪水飞溅上了惨碧色的手背。窗外的鸟啼声还在继续,千回百啭,高低错落,如同一个精灵在林间自由自在地飞翔和歌唱。
“真好听。”她擦干眼泪,低声。
“那是迦陵频伽。”原重楼淡淡,似也没有注意到她在哭,“传说中的妙音鸟。”
“是么?”苏薇侧头,听了那美妙的声音许久,觉得心头的烦躁渐渐平息,忽然间转过头看着他,轻声道,“原大师,我想要你帮我一件事,希望你能答应我。”
“我不是一个好心的人,你可别会错了意。”原重楼冷笑,一下一下地用刀刻着手里的紫檀木,一个观音像的轮廓渐渐浮凸出来,“如果不是看在你耳边那一对绮罗玉的份上,连那几钱银子我都不会给你——那个够我去酒馆喝上两三天了。”
他的脸瘦削而冷漠,带着酗酒过度的苍白,双眼藏在挺拔的眉峰下,幽黑如深潭。
然而,她却没有因为这一番话而退缩,只是将手平放在膝盖上,轻声:“原大师,我……我想求你带我去雾露河。”
他霍然一惊,抬起头看她。
就在那一瞬间,窗外的鸟啼停止了。
“小心!”苏薇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呼,毫不犹豫地伸出手,一掌劈翻了他榻前的案子,然后飞身扑了过去,将他死死的按向地面。那一张小案子被她踢起,在半空里旋转着飞出窗外,只听噗噗几声,等落到地上时,案上已经插上了一排细细的针。
“快躲好!”苏薇失声喊,一边将他往榻后推去,一边俯身握起了散落地上的刻刀,飞身纵出了窗外,“该死的,又跟来了么?都给我出来吧!”
原重楼被她狠狠推倒在地,手肘磕到了榻角,额头也渗出了血,手里却还死死握着那个雕了一半的观音。
他抬起头,看着她在葱翠的林间纵横来去,衣带翻飞,黑发如旗一样猎猎飞扬,在高大的乔木之间高飞低掠,宛如一只白鸟在回转飞翔——他默默地看着,漠然脸上微微动容,深潭一样的眼里忽然露出了一丝赞叹。
他用眼睛追随着那个身影,似是看得出神,手里的刻刀却片刻不停,飞快地勾画出了一条条飘逸的线条。
“小心!”她在林间停了一停,对着他惊呼。
原重楼手里还握着刻刀,一时间还来不及反应,一支短箭已经飞来,直钉他的眉心。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挡在面前——那一瞬间,五年前那毁灭他生活的一刹又彷佛重演了。那一刀迎头而落,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挡,右臂的骨骼经络便被一刀击碎。
那一刀之后,他的生活从此完全毁灭。
就在那个恍惚的瞬间,他听到耳边一声刺耳的金铁交击之声,热辣辣的东西溅上了他的脸颊。一个黑影发出一声惨叫,从屋顶上栽了下来,重重压在竹窗上,手里的弩弓滑落,第二支短箭便噗的一声射在了榻前不足一尺之处。
尸体犹自抽搐,咽喉里插着一把雕刻用的小刀。
就是那么出手救人、分了一下神,林间传出一声低呼,苏薇捂着肩膀从树梢坠落,半空之中提气,手在竹稍上微微借力。修长的青竹深深弯下,旋即又弹起,她一按竹稍,整个人如同一道彩虹掠过天际,轻灵转折,转瞬飞到了几个包抄而来的杀手身后。
她凝聚内力,手指轻弹,只听啵啵几声,手中折下的几截青竹枝箭一样激射而出,瞬间洞穿了四个人的咽喉!
他在室内看得出神,手中的刀迅速旋转划落。
直到苏薇气喘吁吁地从门外返回,他还是趴在地上,面颊上沾满了血迹,却还在聚精会神地雕刻着手里的那一块紫檀木,连杀手的尸体挂在窗上都没有顾及。
“你……你没事么?”她走过来,虚弱地问。
然而原重楼没有回答,手里的刻刀飞快划落,一条条线条流水一样的展现。
苏薇看着他如痴如醉的样子,叹了口气,动手将窗上挂着的那具尸体放下,帮他收拾起零乱不堪的房间——收着收着,她忽然停下了手,默默看着他的手。那只苍白消瘦的手几乎被一刀砍成了残废,然而此刻一旦握住了刻刀,却彷佛有神鬼附身。
对这个人来说……雕刻和翡翠,便是他的全部灵魂吧?
然而她的到来,却完全摧毁了他的生活。
“对不起……”她喃喃,声音轻得如耳语。
“好了,”半晌,他终于停下了手,捧起了手里的作品看了又看,幽深的双眼里闪出了光,脸上浮出笑意,“你看,这一座南海观音像如何?和你象不像?”
但是苏薇没有回答,在他抬起头注意到她时,她已经悄无声息地倒在了窗下。
原重楼愕然看着她,发现她整个右小臂都已经变成了可怖的青色!
窗外杀戮满地,六七具尸体横陈林间,把这座幽静的竹林精舍变成了修罗地狱。他撑起身来走到窗前,定定看了看外面的惨象,又回头看了看昏迷的女子,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神黯淡了下去。
片刻沉吟后,他小心翼翼地将新雕出来的观音像放到了床头。
那个观音大士踏波而来,裙裾飞扬,宛如凌风。
然而,半张脸上,却血迹淋漓,狰狞可怖。
-
在苏薇来到腾冲的同一时间,听雪楼派出的使者已经抵达了滇南拜月教的月宫。
然而,使者得到的消息却是孤光祭司出海寻访仙山,早已不知下落多年。而明河教主闭关修炼,也已不见任何人。主持教中事务的祭司弟子灵均,又暂时下山离开了月宫——留在教中的左右护法都历过三十年前那一场天地变色的恶战,对听雪楼至今心怀耿耿,此刻听闻中原有人来取解药,一时间相互推托,竟无法定夺。
“区区琉璃花而已,又不是七叶明芝,也这般推脱不肯给?!莫非拜月教是真的心怀不轨,恨不得苏姑娘早日毒发?”
“如果苏姑娘真的死在滇中境内,拜月教又怎么跟听雪楼交代?”
白楼里,得到使者飞鸽回报,密谈的众人都是怒气勃发。
“石玉还是没有查到苏姑娘的下落么?”
“听说到了大理,就再也不见踪影——吹花小筑的人查遍了几支当日从茶马古道出发的商队,却没有人看到里面有女人跟随。而且更糟糕的是,高黎贡火山前日爆发,从大理通往缅甸的道路完全被摧毁,如今已经无法进入。”
“火山爆发?真的有这回事?”
“是啊……真惨,吹花小筑的人回禀说,那几支商队的人,几乎全部都被埋在了乱石之下,血肉模糊无一生还。不过,幸亏里面并没有苏姑娘。”
萧筠庭没有说话,坐在高处,低头望着手里的血薇剑,沉思——这把剑在他的掌心微微跳跃,显得急躁而不安。名剑认主,血薇和历任主人向来是剑不离人,人在剑在。而今日,薇儿却已经离开了接近两个月。
还只剩下三十多天了……她却生死未知。
“根据墨大夫所说,薇儿必然会去缅甸雾露河上寻找碧蚕解药,”许久,听雪楼主终于开口了,“我想亲自去一趟滇南。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如果我们坐在这里空等,只怕是万万来不及。”
坐在下首的白衣女子眉眼微微一动,却忍住了没有说话。
萧筠庭却看向了她:“冰洁,你看如何?”
“我觉得,楼主此刻并不适合离开洛阳。”赵冰洁轻声回答,却是毫不犹豫,“天道盟虽灭,但暗中仍有一股力量窥测在旁,蠢蠢欲动,苏姑娘的遇袭只怕只是第一步,更厉害毒辣的手段还在后头——此刻敌暗我明,情况诡异莫测,楼主断然不可轻易离开楼中,以免发生任何不测。”
“但是,”萧筠庭蹙眉,语气隐隐焦躁,“薇儿如今身处危境。”
“听雪楼如今亦身处危境。”赵冰洁声音平静冰冷,没有任何喜怒,彷佛只是一台精密的仪器在测算之后给出了结论,“将不可擅离中军,楼主知道此间轻重。”
“……”他沉默下去,被下属这样冰冷尖锐的话堵得无可反驳。
赵冰洁便也不再说话,垂下了眼帘,静默地坐在堂下。
楼中下属们还从未见到过温雅文静的赵总管如此毫不客气地反驳楼主,又隐约想起多年来关于两人之间暧昧关系的传闻,一时间,大家心里都咯噔了一下,谁也不敢再开口。
白楼中的空气,一时间彷佛似凝固了。
“那么说来,”沉默了许久,终究还是萧筠庭先开了口,“总管以为如何妥当?”
赵冰洁嘴角动了动,似是考虑了片刻,才道:“楼中人手,此刻轻易不能调动,但是以苏姑娘的情况,又决不可就此置之不理——属下以为,不如请隐退的四护法出手,去往滇南相助,这才方为妥当。”
萧筠庭蹙眉:“可是四护法早已不问江湖之事多年。”
“血薇主人的事,四护法应该不会置之不理吧。”赵冰洁叹息,“碧落红尘深受靖姑娘大恩,黄泉紫陌也是对萧楼主深怀感激——苏姑娘是血薇传人,四护法一定会答应为此破例,下邙山出手一次的。”
萧筠庭沉吟许久,终于深深点头。
——————————————————
然而,在听雪楼中诸人商议之时,他们所关心的那个人却已经离开了腾冲。
这一次的毒发好生厉害,在醒来时,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天。
耳畔有妙音鸟的啼叫声。苏薇艰难地挣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匍匐在马上,被一根宽大的带子缚在鞍上,沿着狭窄的山路颠簸着往前走去,不知置身何处。
这是……被俘虏了么?在神智清醒的一瞬,她立刻本能地直起身子,双手往外一振,内力到处,手上的带子如刀割一般齐齐断裂,化为碎屑。她挺身跃起,毫不犹豫地伸手斩向前面押送她的那个人。
然而,当手刀触及对方后颈时,她停住了。
“醒了么?”原重楼回头,淡淡问。
一见到那双冷淡的眼睛,一口提起来的气在胸臆内放缓,她跌坐回了马上,愕然地看着他——这里已经不是腾冲,周围是连绵不断的巨大山峦,一望无际、没有人的气息。
“这……这是哪里?”她喃喃。
原重楼淡淡:“这里是高尖山,已经是缅人境内。”
“啊?”她大吃了一惊。
“你中了毒,而且那毒发作得实在太快了——我稍微懂一点药性,不得不在你昏迷没醒的时候就带你上路,”原重楼转过头去,看着前面,语气平静,“否则,我怕耽误了这两天,你根本撑不到雾露河就会死了。”
“……”苏薇大为意外,望着他的背影,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对了,”原重楼回头,“一直没问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我……”苏薇忽然吃了一惊,却不知道该不该和他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如果说了……他会不会……她一贯不擅作伪,此刻微一踌躇,便被对方觉察了出来。原重楼冷笑一声,也不再追问下去,只是转过了头:“好吧,既然你不愿说,那就叫你迦陵频伽吧,如何?”
苏薇红着脸点了点头,心下更是惭愧。
“鞍边的褡裢里有干粮,”他继续策马前行,淡淡,“饿了就吃吧。”
苏薇摸到了那一打玉米饼,忽然间觉得哽咽,竟然怎么也吃不下——这个人又一次救了自己……明明知道自己现在被人追杀,处于危险境地,他居然还带她上了路!这个人,虽然看起来又是清高又是桀骜,事实上心底一定很善良吧?
原重楼策马在前面熟门熟路地走着,纯黑色的长发在风里微微拂动,消瘦的背影宛如一根挺拔的竹,苍白的手握着缰绳,上面那一道巨大的伤疤赫然在目。
那一瞬,一种巨大的愧疚攫取了她的心脏。
“你……你为什么要救我?”她冲口而出,“要知道,我是……“
“你别会错了意,”他没有回头,声音淡漠:“我说过,我不是一个好心的人——我救你,是需要回报的。”
苏薇愕然,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我没有什么可以……”话说到一半,她忽然明白过来,下意识地将双手放到了耳畔,轻轻握住了那一对晃动的碧绿水滴。
原重楼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她微微张了张口,原本想说什么,又被生生吞了下去。
离开腾冲三百里,便到了密支那地区。
雾露河由北向南流过,带来了稀世的宝藏。因为河中出产翡翠,一路上沿江分布着大大小小数百个的矿口,其中最著名的有帕岗,木坎,南奇,后江四大场区,每一个场区里都有数以千计的缅人在劳作,蔚为壮观。
他们站在湍急的江水里,筑起堤坝,截断一部分的河道,然后在河床底下开掘,寻找上好的翡翠原石。每个人都赤着上身,穿着窦鼻短裤,露出的肌肤被晒成了棕褐色,身上却是瘦骨嶙峋,彷佛那些刚被挖出的石头。
苏薇沿江行来,看着那些烈日下汗流浃背的采玉人,不由微微叹息。
“很辛苦,是吧?”原重楼远远地看着这一切,似是熟极,淡淡,“从江里挖出的是水石,要比从山里开采出料子更好一些,所以,这些水里干活的劳力报酬也相对高一些。不过即便如此,一年下来,每个人最多也只得十两银子——根本不够那些矿主们一宿吃喝。”
苏薇不解:“可是翡翠那么贵,卖来的钱都被谁拿走了?”
“当然是这些大矿主,还有缅甸云贵两地的王室贵族,”原重楼冷笑,看着那些成日泡在急流里劳作的工人,“此外,还有居中贩卖的汉人商贾——尹家独占了腾冲的翡翠专营权后,短短几年之间就已经成为了云贵首富,利润惊人哪。”
“苦的是这些百姓——美人首饰侯王印,尽是沙中浪底来。”原重楼叹息,苍白消瘦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悲悯的神情,“在雾露河上采玉,凶险异常。每年都有数以百计的劳工被急流冲走,或者被崩溃了的堤坝压死在河下。”
苏薇喃喃:“那……他们为什么还要做这一行呢?”
“不做这个,还能做什么呢?”原重楼冷笑了一声,“密支那地区多山少地,人口却密集。在不曾发现河里的翡翠之前,这里的人大半吃不饱肚子。”他看了她一眼,淡淡:“姑娘一定是从小锦衣玉食,不曾见过人间疾苦。”
“才不是呢!”苏薇觉得不忿,“我……”
他们正说着,却看到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出现在马前,拦住了他们。
“花,花。”那个女孩子对着他们笑,挥舞着手。
她看起来不过八九岁的年纪,皮肤也被晒成了干净明亮的浅褐色,赤着脚,穿着颜色美丽的纱笼,眉心点着一点朱砂,她的头上带着一簇美丽的白色曼陀罗花,身上也套满了大大小小的鲜花编织成的花环,彷佛就是一个从花海里走出来的小仙女。
苏薇看得有趣,不由对她微笑了一下。
小女孩看到她微笑,便立刻拿下了脖子上的一串茉莉花环,套在苏薇的马头上,仰起头用明亮的眼睛看着她,笑着比划,重复着一个汉字:“花。”
原重楼淡淡:“她想让你买她的花。”
苏薇看着小女孩殷切的眼睛,却为了难,讷讷:“不好意思……我没有钱。”
她比划着表示自己买不了,才刚说完,就看到女孩的眼睛迅速地黯淡了下去。小女孩没有再纠缠强求,也没有拿回那一串挂在她马头上的花环,只是合起双手微微行了一礼,就转身走开、继续沿路兜售她自己采集的花环。
“这些多半是缅工的孩子,”原重楼显然是已经来过雾露河矿区很多次,淡淡介绍,“这里劳工非常辛苦,一年下来赚到的钱却不够养活家人,所以,这些孩子很小就学会用各种方法补贴家用,非常懂事。”
苏薇觉得心下难过,却说不出话来。
“沿着雾露河再往南走二十里,便是曼西,”原重楼岔开了话题,指着前方,“曼西气候阴湿,多产碧蚕,我想你的琉璃花会在河边岩下找到。”
苏薇不由精神一振,快马加鞭:“那么我们快点去!”
原重楼跟上几步,忽地看到前面那个小女孩又回来了,手里却捧着一个竹枝编成的小小鸟笼,拦在马前:“鸟!”
她说着,将手里的笼子高高举起:“鸟!”
笼子里是一只白色的鸟儿,它有着宝石一样的眼睛和乌黑的尖嘴,头上一簇红色的羽毛迎风摆动,拖着长长卷起的尾,尾羽和双翅的末端染有淡淡的朱红色,静静地停息在笼子里的竹枝上,美丽无比。
然而,让苏薇惊呆的,却是那种宛如天籁的啼声。
“迦陵频伽!”她脱口惊呼。
是的,那就是迦陵频伽——进入滇中后,无数次在密林中听到这种天籁般的声音,却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鸟!
“迦陵频伽!迦陵频伽!”那个小女孩看到她惊喜的表情,不由笑了起来,踮起脚尖,更高地把笼子举起,送到了她面前,频频点头。
然而,苏薇却再一次为难起来——她身上,实在是一无所有了。
小女孩看到她为难的样子,明亮的眸子再度黯淡下去,缓缓放下双手。
“等一下,”在她转身离开时,旁边的原重楼却忽然出了声。他俯下身去,从褡裢里摸出了一钱的碎银子递给了那个小女孩,指了指那个笼子,又指了指苏薇:“迦陵频伽。”
“嗨!”小女孩开心的两眼放光,踮起脚将笼子递给了她,再度合起手掌深深行了一礼,就回头蹦蹦跳跳地朝着河下游跑去了。
苏薇抱着那个鸟笼,有点发呆。
原重楼也没有看她,只是转过头,继续朝着南方策马前行。
“喂!”苏薇愣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追了上去,一把拉住了他的马缰。他转过头看着她,却发现她眼睛里已经满含着泪水,似乎有激烈的感情在心底起伏来回,要脱出她的控制爆发出来。
“怎么?”他静静的问,等待她的回答。
“你这个傻瓜!你的手都弄成那样了,”苏薇喃喃,“你知不知道那时候是……”
然而,一语未落,却听到下游轰然发出了一声巨响。
两人双双回头看去,登时都变了脸色。
那一座筑在河中的围堰,此刻经受不起上游水位不断上涨的压力,居然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将下游上百位正在河中挖玉的劳工生生压在了水下!
岸上的人惊呼着往河边奔去,然而被拦截住很久的河水如同千百匹脱缰怒马一样奔腾而下,践踏过那些黑褐色皮肤的劳工,带起的滚滚泥石如雨落下,转瞬那一群河中劳作的人们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苏薇从未见过这样可怖的景象,坐在马上看得怔住。
“爸!爸!”他们还没来的及上前,就听到耳边传来凄厉的哭喊,一个小姑娘扔了手里的花环,赤足朝着滚滚的河水狂奔过去。
“不好。”苏薇脱口低呼,来不及想,立刻把鸟笼往马头上一挂,反手一按马背,飞身掠出。那个小姑娘奔跑的速度惊人的快,转瞬已经跑到了河边,被巨大的恐惧推动着,毫不迟疑地涉水而下。
就在一个浪头将要把她卷走的刹那,苏薇在半空中一舒手,将她拦腰抱起,一个转折,轻轻落回了岸边,旁边原重楼已经策马赶来,翻身下地,和她一起将那个挣扎不休的小姑娘拉在身边。
那个小姑娘还在拼命地挥动着双手对着浊浪哭喊,试图挣脱两个人的双手,然而那条汹涌奔腾的江水里已经不见任何一个人的踪影。
这时,岸边已经有人聚拢过来,岸上监工的人里大半是汉人,说的也是汉语,看到惨剧发生,有一部分人试图组织缅工下水去打捞,有一部分人则在安定岸上的秩序,阻挡从各处蜂拥而来的缅工们。
其中几个人看到了这个哭闹的小女孩,叹息着摇头:“是索吞的女儿蜜丹意么?”
“吴温林……”那个小女孩到了熟人,越发哭了起来。
“乖,”那个汉人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又瘦又黑,显然在矿口上也只是一个中下层的人,他蹲下来摸了摸小女孩的头,用缅语道,“佛陀会保佑你爸爸早生极乐。”
小女孩大哭起来,用蜜色的小手擦着脸上的泪水。
“谢谢你们两个救了丹意,”吴温林抬起头,看着站在她身后的两位年轻男女。然而道谢的话刚说了一半,他蓦地站直了身子,定定看着那个苍白英俊的汉人青年,脱口而出:“天!你、你是……原大师?!”
原重楼微微笑了一笑,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大惊小怪。
吴温林立刻住嘴,看了看左右,发现乱哄哄一片里还没有人注意到这边。然而彷佛想起了什么,吴温林的眼色变了变,脸上惊喜的神色黯淡了下去,低声:“原大师已经很久没和家主一起来雾露河了,今天是来看料子的么?——这一段日子密支那天天下雨,矿口上溃决了好几次,都没挖到什么好的料子,还望原大师在家主面前多说说好话,不然矿上的兄弟们又要发不出工钱了。”
“不,”原重楼双手不易觉察地微微一颤,将手收入了袖中:“我和尹家早已不再有联系了。今天只是偶尔路过,看到这个小女孩而已。”
他摸了摸身边小女孩的头:“麻烦你带她回家去吧。”
吴温林叹了口气:“这个孩子叫蜜丹意,就住在前头三里外的坡岗上,不过家里除了父亲就没有别人了。可怜的孩子。”
“……”苏薇吃了一惊,和原重楼面面相觑。
这居然是一个孤儿,那今天以后,她的日子又该怎么过呢?
蜜丹意显然对他们说的汉语略知一二,此刻忽然放声大哭起来,小小的身子不停颤抖,颈上的茉莉花簌簌掉落了满地,香气馥郁。
“按照矿上的规矩,明天来领善后的款子吧,也希望佛陀保佑,能找到你爸的遗体。”吴温林蹲下来,擦了擦小女孩脸颊上的泪水,叮嘱,“蜜丹意,听着,明天来矿上处理你爸后事的时候,如果工头问你想要领银子还是摸石,你一定要选银子,知道不?”
“嗯……”小女孩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吴温林拍了拍她的脑袋,还想要说什么,忽然听到身边他的同伴们在喊他:“矿主叫大家回寮里说话!快去!晚了要罚的!”
“马上!”他来不及多说,最后摸了一下蜜丹意的头发,从衣兜里翻出了一块碎银子塞到小女孩手里,便匆匆忙忙的跑了回去。
苏薇站在暮色渐起的雾露河边,一时间发了呆。
“现在怎么办?”她转过头,想问原重楼的意见,然而吃惊地发现对方早已牵着小女孩的手离开了。他把蜜丹意抱上了马背,牵着马向着前头山坡上走去。苏薇定定看着他高瘦的背影,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笑意来,顾不上手上的青碧色又因为方才的一轮举动而有所蔓延,欢欢喜喜地跟了上去,也牵着马走在了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