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的時候,是在自己的那間竹屋裡,窗外天光明媚,樹影婆娑,有鳥在啼,聲音曼妙空靈,令人聽了心頭覺得清涼。他努力睜開了一瞬眼睛,又旋即閉上,窗外的光刺得他眼睛疼痛無比。
頭也在劇烈地疼痛,宿醉後的沉沉肉身彷佛被刀割裂。
“再躺一會兒吧。”房間裡有個聲音在對他說,“你的臉色好差,不要急著起來。”
窗外的鳥啼還在繼續,然而那個聲音卻比鳥聲更美。彷佛忽然聽出了是誰,他的動作忽然靜止了片刻,臉上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表情——只是短短一瞬,他重新將沉重的身子扔回到了榻上,也不開眼,冷冷:“你怎麼來到這裡的?”
“我昨夜付了酒錢後送你回來的,”蘇薇有點不好意思,“阿蕉說你住這裡。”
“阿蕉?”
“就是那個店裡的小妹。”
原重樓哦了一聲,依舊是閉著眼睛,忽地冷冷道:“你哪裡來的錢?”
“嗯?”蘇薇一愕。
“我說,你哪裡來的錢付酒錢?”他問,“你連買衣服都沒有錢。”
她明白過來,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訥訥:“我……我把那一對耳墜當給她了。阿蕉人很好,如果吃霸王餐,實在是說不過去……”
那個人終於睜開了眼睛,霍然坐起,盯著她看。他的眼神複雜而冰冷,看得她覺得刺眼,不知不覺又側過頭去,不敢說話。
“那是綺羅玉!”原重樓看著她,許久才道,“你知道麼?”
出乎意料,那個漢人少女卻怯怯道:“我知道。”
“……”他終於不再說話,彷彿是審視似地看了她一眼,從胸臆裡吐出一口氣,“果然是個傻瓜。”他想了想,從床頭摸了一塊銀子出來,扔給她:“去贖回來。”
“可是……”她覺得有點不好意思:自己和他素不相識,卻已經是第二次拿人家的錢了。這可大大違反了師父對她的自幼訓導。
“沒什麼可是的,”原重樓臉色蒼白,揚起尖瘦的下頷,閉上眼,喃喃,“我不願它如此輕賤地落到俗人手裡——快去!”
“噢。”蘇薇被他的語氣嚇住,可是掂了掂,站在那裡紅了臉:“這、這塊銀子,好象還不夠一兩……”
原重樓怔了一下,撐起身打開床頭的抽屜,然而那裡面已經空空蕩蕩,再無一文可尋。
“不,我明明記得還有前幾日賣貨收來的兩塊碎銀子……”他探手入裡面,急急摸索著,喃喃自語,“怎麼會……咳咳,怎麼會……”
蘇薇看不得他如此,連忙過去按住他的手:“不用找了,沒有就沒有了,算了。”
“算了?”他卻忽然頓住了手,抬頭看她,那種眼神亮的怕人,令她猛然一顫,冷笑,“怎麼可以算了?——這是我雕出來的最好東西,一輩子不會再有的作品!我廢了,以後不會再有人找我雕翡翠了……不會再有人把那麼好的料子交給我了,你知道麼?!”
他那隻手在不停地顫慄,那一道長長的疤痕彷佛割裂她的心。
她鬆開了手,燙傷一樣後退。
“你知道我是誰?”他低聲問,“對不對?”
她看著那個斜躺在竹榻上的白衣青年,怯怯點了點頭:“你是原大師。”
“原大師……哈,原大師!”他忽然大笑起來,抬起那隻右手放在眼前,定定地看著,“自從這隻手廢了後,我就成了原木匠——因為再也沒有人肯把貴重的翡翠料子交給我雕刻,我只能靠著刻那些木頭活下去。”
蘇薇咬住了下唇,看他那隻蒼白伶仃的手,眼神變幻。
“那盞琉璃碧燈,被尹家當作敲門磚送給了鎮南王……那些綺羅玉,被權貴俗人瓜分殆盡,”原重樓靠在床頭,聲音疲倦,“我傾盡一生的心血,可到最後,沒有一件是能自己留住的……都落入了那些庸人手裡!”
他忽然回頭,看了她一眼,眼神深刻。
“不過,我記得你這一對綺羅玉墜子,”原重樓喃喃,看著窗外的鳳尾竹,“八十一對墜子裡,只有這一對,是被一個不明來歷的外地漢人買走的——他戴著一個精美如藝術品的面具,穿著一件青色的袍子,一眼就在八十一對裡挑出了最好的一對。”
蘇薇再也忍不住,低呼:“那是我師父!”
“是麼?”原重樓微笑了一下,“他的確說要買給自己的弟子。”
“那是我師父……”蘇薇眼裡有淚光盈盈,“他、他來過騰衝麼?”
“你師父一定不是一個普通人,”原重樓嘆息,“他的氣質和語聲,和這裡的所有漢人都不一樣。他一定非常疼你,肯為你一擲千金——”
“一擲千金?”蘇薇睜大了眼睛:“綺羅玉真的很貴麼?”
“是的,”原重樓望著她,笑了一笑,淡淡,“即便是在七八年前新雕出來的時候,每一對綺羅玉的價格,也都在一萬兩白銀以上。”
“什麼?一萬兩!”蘇薇脫口驚呼起來,愣了半天,忽然跳起身來就衝出了門外。
這一次她去得更久,不知道去做了什麼,一直到日頭落山才回到了竹林精舍裡。當她踏入室內時,榻上之人的眼睛忽然間亮了一下:在她頰邊盈盈晃動的,正是那兩滴碧色慾滴的綺羅玉!
“我去拿回來啦!”她跑的上氣不接下氣,看著他笑。
她額頭滲出密密的汗,臉色跑的緋紅,彷佛一顆剛剛熟透的桃子。烏黑的頭髮圍襯得她得笑靨更加生動。他看著那一對綺羅玉,忍不住開口:“還差幾錢銀子,你又是怎麼弄到手的?那酒館一向很吝嗇,從來不肯賒賬,更不肯讓價。”
蘇薇忽地笑了,吐了吐舌頭:“我偷的。”
榻上的人愕然看著她,蒼白消瘦的臉上終於也有了一點點真正的笑意。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偷東西啊……你可不許告訴我師父!”她正色叮囑他,“雖然只有兩錢銀子,可師父如果知道了一定會打斷我的腿的!”
“嗯。”他回過神來,淡淡笑了笑,“估計我不會有這個機會了——自從八年前一別後,我就再也沒有看過他出現在騰衝。”
蘇薇臉上的笑容忽然凍結,她看了他半天,忽地垂下頭去,嘆了口氣。
“我以為,你一定知道我師父下落的,”她喃喃,用手指繞著髮梢,“我昨天還見過他……在那座高黎貢山裡頭。他戴著和你一模一樣的面具,我以為他就在騰衝。”
原重樓眼神微微一動,嘆息:“不錯,我雕刻面具,的確是以你師父臉上帶的那個為原型的——不過,這樣的面具,我每次在天光墟集市上都能賣出十個八個,所以我想那個人未必就是你師父。”
“不,一定是他!”蘇薇卻是不相信,“雖然看不見臉,也沒有說話,但——騰衝這個地方,除了他,難道會有這樣身手的人麼?”
“這個……”原重樓沉默下去,許久忽地笑了笑。
“你笑什麼?”蘇薇蹙眉。
原重樓淡淡開口:“我在想,你看到的那個人,或許是靈均。”
“靈均?”
“他是孤光大祭司的弟子,如今拜月教裡的實際掌權者。”原重樓淡淡道,“前段時間他奉命下了靈鷲山來到騰衝,曾經在天光墟上出現過,也買走了我一個面具——除了他,我想不出騰衝還有第二者擁有你說的那種力量。”
“他來這裡做什麼呢?”蘇薇反駁,“祭司的弟子不是不能隨便離開月宮的麼?”
“我不知道。拜月教做事,哪裡是苗疆百姓所能隨意猜測出來的?”原重樓闔上了眼睛,語氣卻是平淡,“或許是和前日高黎貢火山忽然爆發的事情有關吧?——聽說這一次半山的白族寨子全部及時撤退了,沒有一個人傷亡,大約是多虧了他的功勞。”
蘇薇霍然想起了自己看到的那一座空城,不自禁地覺得驚駭:“你……你是說,那個,是火山爆發?”
“那當然——騰衝周圍就有很多地熱溫泉,高黎貢山裡的火山,每隔幾年都會不定時的爆發一次。”原重樓道,“不然你以為是什麼?”
“我……”蘇薇紅了臉,喃喃,“我以為那是……那是末日天劫。”
原重樓冷笑了一聲,似乎也不屑和這個外來的白痴少女再說什麼,自顧自側過頭去。蘇薇尷尬地坐在一邊,忽然想起了什麼,愕然:“難道說,拜月教在這之前已經預測到了這裡的火山會噴發?”
“是啊,”原重樓冷冷道,“拜月教在苗疆是神一樣的存在,可以窺探天機,測算日月——所有子民都仰賴它,服從它,也被它的力量庇護。自從孤光祭司雲遊之後,靈均便成了他的替身。”
蘇薇沉默下去,許久才道,“那麼說來,那個人……真的不是我師父了?”
她忽然覺得灰心,捏著耳垂上的墜子,將臉埋在膝蓋上,低聲嗚咽。
原重樓看著她,也不勸,只是自顧自地拿起了床頭的工具,摸過一塊紫檀木,開始雕刻起了東西——這一次他沒有醉酒,手的穩定性也好了很多,他用右手拿著木料,左手執刀,開始了新的工作。
蘇薇的嗚咽聲,在奪奪的鑿木聲中微弱了下來。
她從膝蓋上抬起頭,看著他聚精會神的工作,昨夜酒醉後的傷還留在手背上,尚未結痂,每次他一用力,血就會從蒼白的手背肌膚下滲出。
“你的手……”她看著他那隻右手,覺得一陣心虛。
“我的手沒事,”他冷冷道,“倒是你的手——是碧蠶毒麼?”
蘇薇吃了一驚,沒有料到這個玉匠居然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傷,不由下意識地把手藏入袖子裡,然而她忘記身上如今裹的只是一件無袖筒裙,雙手都露在外頭,哪裡還可以藏。一下子又覺得無措,只好把雙手放到了背後。
“不願意說就算了。”他也懶得多問,嗤然冷笑,繼續全神貫注地刻著自己手裡的紫檀木,再也不看她一眼。
蘇薇坐了一會,緩緩把雙手從背後拿到了前面,平放在膝蓋上——
她的手,已經完全變成詭異的青碧色了。
這雙手,會毀在這裡麼?她心裡只覺得一陣刺痛,想起了千里之外的洛陽和白樓上的那個人,不知不覺就收斂了笑容,垂下頭去。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著回到洛陽,如果不能回去,那麼,他是否還會來尋找她?
或者,他會找另一個人來取代她吧?畢竟,她已經把他所想要的留給了他。
他要的只是那把象徵著力量和權威的劍,至於握劍的是誰,又有什麼必要呢?
她怔怔的想著,不知不覺眼中一熱,淚水飛濺上了慘碧色的手背。窗外的鳥啼聲還在繼續,千回百囀,高低錯落,如同一個精靈在林間自由自在地飛翔和歌唱。
“真好聽。”她擦乾眼淚,低聲。
“那是迦陵頻伽。”原重樓淡淡,似也沒有注意到她在哭,“傳說中的妙音鳥。”
“是麼?”蘇薇側頭,聽了那美妙的聲音許久,覺得心頭的煩躁漸漸平息,忽然間轉過頭看著他,輕聲道,“原大師,我想要你幫我一件事,希望你能答應我。”
“我不是一個好心的人,你可別會錯了意。”原重樓冷笑,一下一下地用刀刻著手裡的紫檀木,一個觀音像的輪廓漸漸浮凸出來,“如果不是看在你耳邊那一對綺羅玉的份上,連那幾錢銀子我都不會給你——那個夠我去酒館喝上兩三天了。”
他的臉瘦削而冷漠,帶著酗酒過度的蒼白,雙眼藏在挺拔的眉峰下,幽黑如深潭。
然而,她卻沒有因為這一番話而退縮,只是將手平放在膝蓋上,輕聲:“原大師,我……我想求你帶我去霧露河。”
他霍然一驚,抬起頭看她。
就在那一瞬間,窗外的鳥啼停止了。
“小心!”蘇薇忽然發出了一聲驚呼,毫不猶豫地伸出手,一掌劈翻了他榻前的案子,然後飛身撲了過去,將他死死的按向地面。那一張小案子被她踢起,在半空裡旋轉著飛出窗外,只聽噗噗幾聲,等落到地上時,案上已經插上了一排細細的針。
“快躲好!”蘇薇失聲喊,一邊將他往榻後推去,一邊俯身握起了散落地上的刻刀,飛身縱出了窗外,“該死的,又跟來了麼?都給我出來吧!”
原重樓被她狠狠推倒在地,手肘磕到了榻角,額頭也滲出了血,手裡卻還死死握著那個雕了一半的觀音。
他抬起頭,看著她在蔥翠的林間縱橫來去,衣帶翻飛,黑髮如旗一樣獵獵飛揚,在高大的喬木之間高飛低掠,宛如一隻白鳥在迴轉飛翔——他默默地看著,漠然臉上微微動容,深潭一樣的眼裡忽然露出了一絲讚歎。
他用眼睛追隨著那個身影,似是看得出神,手裡的刻刀卻片刻不停,飛快地勾畫出了一條條飄逸的線條。
“小心!”她在林間停了一停,對著他驚呼。
原重樓手裡還握著刻刀,一時間還來不及反應,一支短箭已經飛來,直釘他的眉心。他下意識地抬起手,擋在面前——那一瞬間,五年前那毀滅他生活的一剎又彷佛重演了。那一刀迎頭而落,他下意識地抬手去擋,右臂的骨骼經絡便被一刀擊碎。
那一刀之後,他的生活從此完全毀滅。
就在那個恍惚的瞬間,他聽到耳邊一聲刺耳的金鐵交擊之聲,熱辣辣的東西濺上了他的臉頰。一個黑影發出一聲慘叫,從屋頂上栽了下來,重重壓在竹窗上,手裡的弩弓滑落,第二支短箭便噗的一聲射在了榻前不足一尺之處。
屍體猶自抽搐,咽喉裡插著一把雕刻用的小刀。
就是那麼出手救人、分了一下神,林間傳出一聲低呼,蘇薇捂著肩膀從樹梢墜落,半空之中提氣,手在竹稍上微微借力。修長的青竹深深彎下,旋即又彈起,她一按竹稍,整個人如同一道彩虹掠過天際,輕靈轉折,轉瞬飛到了幾個包抄而來的殺手身後。
她凝聚內力,手指輕彈,只聽啵啵幾聲,手中折下的幾截青竹枝箭一樣激射而出,瞬間洞穿了四個人的咽喉!
他在室內看得出神,手中的刀迅速旋轉劃落。
直到蘇薇氣喘吁吁地從門外返回,他還是趴在地上,面頰上沾滿了血跡,卻還在聚精會神地雕刻著手裡的那一塊紫檀木,連殺手的屍體掛在窗上都沒有顧及。
“你……你沒事麼?”她走過來,虛弱地問。
然而原重樓沒有回答,手裡的刻刀飛快劃落,一條條線條流水一樣的展現。
蘇薇看著他如痴如醉的樣子,嘆了口氣,動手將窗上掛著的那具屍體放下,幫他收拾起零亂不堪的房間——收著收著,她忽然停下了手,默默看著他的手。那隻蒼白消瘦的手幾乎被一刀砍成了殘廢,然而此刻一旦握住了刻刀,卻彷佛有神鬼附身。
對這個人來說……雕刻和翡翠,便是他的全部靈魂吧?
然而她的到來,卻完全摧毀了他的生活。
“對不起……”她喃喃,聲音輕得如耳語。
“好了,”半晌,他終於停下了手,捧起了手裡的作品看了又看,幽深的雙眼裡閃出了光,臉上浮出笑意,“你看,這一座南海觀音像如何?和你象不像?”
但是蘇薇沒有回答,在他抬起頭注意到她時,她已經悄無聲息地倒在了窗下。
原重樓愕然看著她,發現她整個右小臂都已經變成了可怖的青色!
窗外殺戮滿地,六七具屍體橫陳林間,把這座幽靜的竹林精舍變成了修羅地獄。他撐起身來走到窗前,定定看了看外面的慘象,又回頭看了看昏迷的女子,不知道想起了什麼,眼神黯淡了下去。
片刻沉吟後,他小心翼翼地將新雕出來的觀音像放到了床頭。
那個觀音大士踏波而來,裙裾飛揚,宛如凌風。
然而,半張臉上,卻血跡淋漓,猙獰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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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蘇薇來到騰衝的同一時間,聽雪樓派出的使者已經抵達了滇南拜月教的月宮。
然而,使者得到的消息卻是孤光祭司出海尋訪仙山,早已不知下落多年。而明河教主閉關修煉,也已不見任何人。主持教中事務的祭司弟子靈均,又暫時下山離開了月宮——留在教中的左右護法都歷過三十年前那一場天地變色的惡戰,對聽雪樓至今心懷耿耿,此刻聽聞中原有人來取解藥,一時間相互推託,竟無法定奪。
“區區琉璃花而已,又不是七葉明芝,也這般推脫不肯給?!莫非拜月教是真的心懷不軌,恨不得蘇姑娘早日毒發?”
“如果蘇姑娘真的死在滇中境內,拜月教又怎麼跟聽雪樓交代?”
白樓裡,得到使者飛鴿回報,密談的眾人都是怒氣勃發。
“石玉還是沒有查到蘇姑娘的下落麼?”
“聽說到了大理,就再也不見蹤影——吹花小築的人查遍了幾支當日從茶馬古道出發的商隊,卻沒有人看到裡面有女人跟隨。而且更糟糕的是,高黎貢火山前日爆發,從大理通往緬甸的道路完全被摧毀,如今已經無法進入。”
“火山爆發?真的有這回事?”
“是啊……真慘,吹花小築的人回稟說,那幾支商隊的人,幾乎全部都被埋在了亂石之下,血肉模糊無一生還。不過,幸虧裡面並沒有蘇姑娘。”
蕭筠庭沒有說話,坐在高處,低頭望著手裡的血薇劍,沉思——這把劍在他的掌心微微跳躍,顯得急躁而不安。名劍認主,血薇和歷任主人向來是劍不離人,人在劍在。而今日,薇兒卻已經離開了接近兩個月。
還只剩下三十多天了……她卻生死未知。
“根據墨大夫所說,薇兒必然會去緬甸霧露河上尋找碧蠶解藥,”許久,聽雪樓主終於開口了,“我想親自去一趟滇南。只剩下一個月的時間,如果我們坐在這裡空等,只怕是萬萬來不及。”
坐在下首的白衣女子眉眼微微一動,卻忍住了沒有說話。
蕭筠庭卻看向了她:“冰潔,你看如何?”
“我覺得,樓主此刻並不適合離開洛陽。”趙冰潔輕聲回答,卻是毫不猶豫,“天道盟雖滅,但暗中仍有一股力量窺測在旁,蠢蠢欲動,蘇姑娘的遇襲只怕只是第一步,更厲害毒辣的手段還在後頭——此刻敵暗我明,情況詭異莫測,樓主斷然不可輕易離開樓中,以免發生任何不測。”
“但是,”蕭筠庭蹙眉,語氣隱隱焦躁,“薇兒如今身處危境。”
“聽雪樓如今亦身處危境。”趙冰潔聲音平靜冰冷,沒有任何喜怒,彷佛只是一臺精密的儀器在測算之後給出了結論,“將不可擅離中軍,樓主知道此間輕重。”
“……”他沉默下去,被下屬這樣冰冷尖銳的話堵得無可反駁。
趙冰潔便也不再說話,垂下了眼簾,靜默地坐在堂下。
樓中下屬們還從未見到過溫雅文靜的趙總管如此毫不客氣地反駁樓主,又隱約想起多年來關於兩人之間曖昧關係的傳聞,一時間,大家心裡都咯噔了一下,誰也不敢再開口。
白樓中的空氣,一時間彷佛似凝固了。
“那麼說來,”沉默了許久,終究還是蕭筠庭先開了口,“總管以為如何妥當?”
趙冰潔嘴角動了動,似是考慮了片刻,才道:“樓中人手,此刻輕易不能調動,但是以蘇姑娘的情況,又決不可就此置之不理——屬下以為,不如請隱退的四護法出手,去往滇南相助,這才方為妥當。”
蕭筠庭蹙眉:“可是四護法早已不問江湖之事多年。”
“血薇主人的事,四護法應該不會置之不理吧。”趙冰潔嘆息,“碧落紅塵深受靖姑娘大恩,黃泉紫陌也是對蕭樓主深懷感激——蘇姑娘是血薇傳人,四護法一定會答應為此破例,下邙山出手一次的。”
蕭筠庭沉吟許久,終於深深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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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聽雪樓中諸人商議之時,他們所關心的那個人卻已經離開了騰衝。
這一次的毒發好生厲害,在醒來時,已經過去了整整兩天。
耳畔有妙音鳥的啼叫聲。蘇薇艱難地掙開眼睛,發現自己正匍匐在馬上,被一根寬大的帶子縛在鞍上,沿著狹窄的山路顛簸著往前走去,不知置身何處。
這是……被俘虜了麼?在神智清醒的一瞬,她立刻本能地直起身子,雙手往外一振,內力到處,手上的帶子如刀割一般齊齊斷裂,化為碎屑。她挺身躍起,毫不猶豫地伸手斬向前面押送她的那個人。
然而,當手刀觸及對方後頸時,她停住了。
“醒了麼?”原重樓回頭,淡淡問。
一見到那雙冷淡的眼睛,一口提起來的氣在胸臆內放緩,她跌坐回了馬上,愕然地看著他——這裡已經不是騰衝,周圍是連綿不斷的巨大山巒,一望無際、沒有人的氣息。
“這……這是哪裡?”她喃喃。
原重樓淡淡:“這裡是高尖山,已經是緬人境內。”
“啊?”她大吃了一驚。
“你中了毒,而且那毒發作得實在太快了——我稍微懂一點藥性,不得不在你昏迷沒醒的時候就帶你上路,”原重樓轉過頭去,看著前面,語氣平靜,“否則,我怕耽誤了這兩天,你根本撐不到霧露河就會死了。”
“……”蘇薇大為意外,望著他的背影,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
“對了,”原重樓回頭,“一直沒問你叫什麼名字,從哪裡來?”
“我……”蘇薇忽然吃了一驚,卻不知道該不該和他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
如果說了……他會不會……她一貫不擅作偽,此刻微一躊躇,便被對方覺察了出來。原重樓冷笑一聲,也不再追問下去,只是轉過了頭:“好吧,既然你不願說,那就叫你迦陵頻伽吧,如何?”
蘇薇紅著臉點了點頭,心下更是慚愧。
“鞍邊的褡褳裡有乾糧,”他繼續策馬前行,淡淡,“餓了就吃吧。”
蘇薇摸到了那一打玉米餅,忽然間覺得哽咽,竟然怎麼也吃不下——這個人又一次救了自己……明明知道自己現在被人追殺,處於危險境地,他居然還帶她上了路!這個人,雖然看起來又是清高又是桀驁,事實上心底一定很善良吧?
原重樓策馬在前面熟門熟路地走著,純黑色的長髮在風裡微微拂動,消瘦的背影宛如一根挺拔的竹,蒼白的手握著韁繩,上面那一道巨大的傷疤赫然在目。
那一瞬,一種巨大的愧疚攫取了她的心臟。
“你……你為什麼要救我?”她衝口而出,“要知道,我是……“
“你別會錯了意,”他沒有回頭,聲音淡漠:“我說過,我不是一個好心的人——我救你,是需要回報的。”
蘇薇愕然,看著自己空空的雙手:“我沒有什麼可以……”話說到一半,她忽然明白過來,下意識地將雙手放到了耳畔,輕輕握住了那一對晃動的碧綠水滴。
原重樓笑了笑,沒有再說話。
她微微張了張口,原本想說什麼,又被生生吞了下去。
離開騰衝三百里,便到了密支那地區。
霧露河由北向南流過,帶來了稀世的寶藏。因為河中出產翡翠,一路上沿江分佈著大大小小數百個的礦口,其中最著名的有帕崗,木坎,南奇,後江四大場區,每一個場區裡都有數以千計的緬人在勞作,蔚為壯觀。
他們站在湍急的江水裡,築起堤壩,截斷一部分的河道,然後在河床底下開掘,尋找上好的翡翠原石。每個人都赤著上身,穿著竇鼻短褲,露出的肌膚被曬成了棕褐色,身上卻是瘦骨嶙峋,彷佛那些剛被挖出的石頭。
蘇薇沿江行來,看著那些烈日下汗流浹背的採玉人,不由微微嘆息。
“很辛苦,是吧?”原重樓遠遠地看著這一切,似是熟極,淡淡,“從江裡挖出的是水石,要比從山裡開採出料子更好一些,所以,這些水裡幹活的勞力報酬也相對高一些。不過即便如此,一年下來,每個人最多也只得十兩銀子——根本不夠那些礦主們一宿吃喝。”
蘇薇不解:“可是翡翠那麼貴,賣來的錢都被誰拿走了?”
“當然是這些大礦主,還有緬甸雲貴兩地的王室貴族,”原重樓冷笑,看著那些成日泡在急流裡勞作的工人,“此外,還有居中販賣的漢人商賈——尹家獨佔了騰衝的翡翠專營權後,短短幾年之間就已經成為了雲貴首富,利潤驚人哪。”
“苦的是這些百姓——美人首飾侯王印,盡是沙中浪底來。”原重樓嘆息,蒼白消瘦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悲憫的神情,“在霧露河上採玉,兇險異常。每年都有數以百計的勞工被急流沖走,或者被崩潰了的堤壩壓死在河下。”
蘇薇喃喃:“那……他們為什麼還要做這一行呢?”
“不做這個,還能做什麼呢?”原重樓冷笑了一聲,“密支那地區多山少地,人口卻密集。在不曾發現河裡的翡翠之前,這裡的人大半吃不飽肚子。”他看了她一眼,淡淡:“姑娘一定是從小錦衣玉食,不曾見過人間疾苦。”
“才不是呢!”蘇薇覺得不忿,“我……”
他們正說著,卻看到一個小小的女孩子出現在馬前,攔住了他們。
“花,花。”那個女孩子對著他們笑,揮舞著手。
她看起來不過八九歲的年紀,皮膚也被曬成了乾淨明亮的淺褐色,赤著腳,穿著顏色美麗的紗籠,眉心點著一點硃砂,她的頭上帶著一簇美麗的白色曼陀羅花,身上也套滿了大大小小的鮮花編織成的花環,彷佛就是一個從花海里走出來的小仙女。
蘇薇看得有趣,不由對她微笑了一下。
小女孩看到她微笑,便立刻拿下了脖子上的一串茉莉花環,套在蘇薇的馬頭上,仰起頭用明亮的眼睛看著她,笑著比劃,重複著一個漢字:“花。”
原重樓淡淡:“她想讓你買她的花。”
蘇薇看著小女孩殷切的眼睛,卻為了難,訥訥:“不好意思……我沒有錢。”
她比劃著表示自己買不了,才剛說完,就看到女孩的眼睛迅速地黯淡了下去。小女孩沒有再糾纏強求,也沒有拿回那一串掛在她馬頭上的花環,只是合起雙手微微行了一禮,就轉身走開、繼續沿路兜售她自己採集的花環。
“這些多半是緬工的孩子,”原重樓顯然是已經來過霧露河礦區很多次,淡淡介紹,“這裡勞工非常辛苦,一年下來賺到的錢卻不夠養活家人,所以,這些孩子很小就學會用各種方法補貼家用,非常懂事。”
蘇薇覺得心下難過,卻說不出話來。
“沿著霧露河再往南走二十里,便是曼西,”原重樓岔開了話題,指著前方,“曼西氣候陰溼,多產碧蠶,我想你的琉璃花會在河邊巖下找到。”
蘇薇不由精神一振,快馬加鞭:“那麼我們快點去!”
原重樓跟上幾步,忽地看到前面那個小女孩又回來了,手裡卻捧著一個竹枝編成的小小鳥籠,攔在馬前:“鳥!”
她說著,將手裡的籠子高高舉起:“鳥!”
籠子裡是一隻白色的鳥兒,它有著寶石一樣的眼睛和烏黑的尖嘴,頭上一簇紅色的羽毛迎風擺動,拖著長長卷起的尾,尾羽和雙翅的末端染有淡淡的硃紅色,靜靜地停息在籠子裡的竹枝上,美麗無比。
然而,讓蘇薇驚呆的,卻是那種宛如天籟的啼聲。
“迦陵頻伽!”她脫口驚呼。
是的,那就是迦陵頻伽——進入滇中後,無數次在密林中聽到這種天籟般的聲音,卻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鳥!
“迦陵頻伽!迦陵頻伽!”那個小女孩看到她驚喜的表情,不由笑了起來,踮起腳尖,更高地把籠子舉起,送到了她面前,頻頻點頭。
然而,蘇薇卻再一次為難起來——她身上,實在是一無所有了。
小女孩看到她為難的樣子,明亮的眸子再度黯淡下去,緩緩放下雙手。
“等一下,”在她轉身離開時,旁邊的原重樓卻忽然出了聲。他俯下身去,從褡褳裡摸出了一錢的碎銀子遞給了那個小女孩,指了指那個籠子,又指了指蘇薇:“迦陵頻伽。”
“嗨!”小女孩開心的兩眼放光,踮起腳將籠子遞給了她,再度合起手掌深深行了一禮,就回頭蹦蹦跳跳地朝著河下游跑去了。
蘇薇抱著那個鳥籠,有點發呆。
原重樓也沒有看她,只是轉過頭,繼續朝著南方策馬前行。
“喂!”蘇薇愣了片刻,這才反應過來,追了上去,一把拉住了他的馬韁。他轉過頭看著她,卻發現她眼睛裡已經滿含著淚水,似乎有激烈的感情在心底起伏來回,要脫出她的控制爆發出來。
“怎麼?”他靜靜的問,等待她的回答。
“你這個傻瓜!你的手都弄成那樣了,”蘇薇喃喃,“你知不知道那時候是……”
然而,一語未落,卻聽到下游轟然發出了一聲巨響。
兩人雙雙回頭看去,登時都變了臉色。
那一座築在河中的圍堰,此刻經受不起上游水位不斷上漲的壓力,居然在這一刻轟然倒塌,將下游上百位正在河中挖玉的勞工生生壓在了水下!
岸上的人驚呼著往河邊奔去,然而被攔截住很久的河水如同千百匹脫韁怒馬一樣奔騰而下,踐踏過那些黑褐色皮膚的勞工,帶起的滾滾泥石如雨落下,轉瞬那一群河中勞作的人們就已經不見了蹤影。
蘇薇從未見過這樣可怖的景象,坐在馬上看得怔住。
“爸!爸!”他們還沒來的及上前,就聽到耳邊傳來淒厲的哭喊,一個小姑娘扔了手裡的花環,赤足朝著滾滾的河水狂奔過去。
“不好。”蘇薇脫口低呼,來不及想,立刻把鳥籠往馬頭上一掛,反手一按馬背,飛身掠出。那個小姑娘奔跑的速度驚人的快,轉瞬已經跑到了河邊,被巨大的恐懼推動著,毫不遲疑地涉水而下。
就在一個浪頭將要把她捲走的剎那,蘇薇在半空中一舒手,將她攔腰抱起,一個轉折,輕輕落回了岸邊,旁邊原重樓已經策馬趕來,翻身下地,和她一起將那個掙扎不休的小姑娘拉在身邊。
那個小姑娘還在拼命地揮動著雙手對著濁浪哭喊,試圖掙脫兩個人的雙手,然而那條洶湧奔騰的江水裡已經不見任何一個人的蹤影。
這時,岸邊已經有人聚攏過來,岸上監工的人裡大半是漢人,說的也是漢語,看到慘劇發生,有一部分人試圖組織緬工下水去打撈,有一部分人則在安定岸上的秩序,阻擋從各處蜂擁而來的緬工們。
其中幾個人看到了這個哭鬧的小女孩,嘆息著搖頭:“是索吞的女兒蜜丹意麼?”
“吳溫林……”那個小女孩到了熟人,越發哭了起來。
“乖,”那個漢人是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又瘦又黑,顯然在礦口上也只是一箇中下層的人,他蹲下來摸了摸小女孩的頭,用緬語道,“佛陀會保佑你爸爸早生極樂。”
小女孩大哭起來,用蜜色的小手擦著臉上的淚水。
“謝謝你們兩個救了丹意,”吳溫林抬起頭,看著站在她身後的兩位年輕男女。然而道謝的話剛說了一半,他驀地站直了身子,定定看著那個蒼白英俊的漢人青年,脫口而出:“天!你、你是……原大師?!”
原重樓微微笑了一笑,擺擺手,示意他不必大驚小怪。
吳溫林立刻住嘴,看了看左右,發現亂哄哄一片裡還沒有人注意到這邊。然而彷佛想起了什麼,吳溫林的眼色變了變,臉上驚喜的神色黯淡了下去,低聲:“原大師已經很久沒和家主一起來霧露河了,今天是來看料子的麼?——這一段日子密支那天天下雨,礦口上潰決了好幾次,都沒挖到什麼好的料子,還望原大師在家主面前多說說好話,不然礦上的兄弟們又要發不出工錢了。”
“不,”原重樓雙手不易覺察地微微一顫,將手收入了袖中:“我和尹家早已不再有聯繫了。今天只是偶爾路過,看到這個小女孩而已。”
他摸了摸身邊小女孩的頭:“麻煩你帶她回家去吧。”
吳溫林嘆了口氣:“這個孩子叫蜜丹意,就住在前頭三里外的坡崗上,不過家裡除了父親就沒有別人了。可憐的孩子。”
“……”蘇薇吃了一驚,和原重樓面面相覷。
這居然是一個孤兒,那今天以後,她的日子又該怎麼過呢?
蜜丹意顯然對他們說的漢語略知一二,此刻忽然放聲大哭起來,小小的身子不停顫抖,頸上的茉莉花簌簌掉落了滿地,香氣馥郁。
“按照礦上的規矩,明天來領善後的款子吧,也希望佛陀保佑,能找到你爸的遺體。”吳溫林蹲下來,擦了擦小女孩臉頰上的淚水,叮囑,“蜜丹意,聽著,明天來礦上處理你爸後事的時候,如果工頭問你想要領銀子還是摸石,你一定要選銀子,知道不?”
“嗯……”小女孩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吳溫林拍了拍她的腦袋,還想要說什麼,忽然聽到身邊他的同伴們在喊他:“礦主叫大家回寮裡說話!快去!晚了要罰的!”
“馬上!”他來不及多說,最後摸了一下蜜丹意的頭髮,從衣兜裡翻出了一塊碎銀子塞到小女孩手裡,便匆匆忙忙的跑了回去。
蘇薇站在暮色漸起的霧露河邊,一時間發了呆。
“現在怎麼辦?”她轉過頭,想問原重樓的意見,然而吃驚地發現對方早已牽著小女孩的手離開了。他把蜜丹意抱上了馬背,牽著馬向著前頭山坡上走去。蘇薇定定看著他高瘦的背影,嘴角忽然露出一絲笑意來,顧不上手上的青碧色又因為方才的一輪舉動而有所蔓延,歡歡喜喜地跟了上去,也牽著馬走在了他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