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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旅途2

    热闹了一天,日头西斜,天光墟的人渐渐散去。

    杂耍的、赌石的、买卖的,都开始收摊,累了一天,各自急着回家,只有几轮讨价还价都没有成交的商人,还站在原地,准备进行最后破釜沉舟的一次交锋。

    就在这个时候,集市里忽然起了一阵微微的骚动。

    有一个女子,在即将要闭墟的时刻,从东边远处走了进来。

    她脚步踉跄,鬓发蓬乱,似是经历了一场劫难。她满面烟火之色,身上的衣服也是破破烂烂,肩背多处露出晶莹如玉的肌肤来,虽是用手遮掩,也是难挡春光。

    “喂,看那个女人!”

    “是个疯婆娘么?怎么衣衫褴褛的到处走啊?”

    “哇,看那身子,长的还挺水嫩的。如若真是个疯婆娘,不如拐回去睡一夜也好。”

    “呸,村哥,我劝你赌石管赌石,还是别惹事了——你看那婆娘身上全是血呢!太邪门了……还是别惹她的好,说不定又是苗人拜月教的。”

    赶墟的商人们窃窃私语,盯着那个女子身上裸露的肌肤,眼里恨不得伸出两只手来。然而脚下却是不自觉地让开了一条路,让那个从远处踉跄而来的女子一路走了过去,直到在一间卖衣履和苗银首饰的铺面前停住。

    “我……我要一件罩衫……”那个女子开了口,声音虚弱之极。

    “三钱银子。”铺面的主人是个苗人,拿了一件葛布筒裙扔到她面前,一边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胸腹背上露出的晶莹肌肤,嘿嘿的笑。

    “啊?”女子一怔,气馁地喃喃,“我、我没有钱……”

    “没有钱?”铺面主人却不生气,将手伸过来,一捏她的手背肌肤,低声笑,“妹子没钱不要紧,来陪哥哥睡一个晚上也行啊……跟哥哥走,保准穿衣吃饭,样样不缺。”

    苗人里礼节不如中原严谨,所以这个年轻男子言行便更是放浪。

    然而,话音未落,脸颊上便是热辣辣挨了一个耳光。

    “臭婆娘!”铺面主人万万想不到这个潦倒的女人竟然如此泼辣,怔了一怔,这才怒气勃发地喊了起来,“是不是不想活了?知不知道老子是干嘛的?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卖去后江给嘎子当寨妓!”

    他跳出来,便一把抓向对方的头发,准备狠狠扇耳光。

    “都快散墟了,何来那么多事。”忽然间,一个声音响起在身侧,散淡平静,接着一锭碎银扔过来,落在了铺面主人手上,“孟密,太阳也快下山了,不如回去抱你老婆吧!”

    周围人哄笑起来,然而说话的那人在天光墟似乎颇有身份,那个暴跳如雷的苗人竟然不敢驳了他的面子,站在那里抓了抓脑袋,嘴里嘀咕了几句,狠狠看了那个女子一眼,便捡起银子收了摊。

    “既然收了钱,也该把衣服给人家。”那人又道。

    孟密无奈,只好恶狠狠地把那件筒裙摔过去,转身收摊。

    然而,那个女子却站在那里,似乎是失了魂,也不开口道谢,也不穿起衣服遮蔽身体,只管定定地看着前头——那个说话的人穿着一件普通的旧葛衫,想来生意做的不如何,在天光墟也没有固定的铺位,只是架了个担子,上头挂着一些木雕的手工艺品,上面有各色木人木马、十二生肖、也有苗人的图腾和面具。

    仿佛是为了展示自己的货物,他的脸上,也戴着一个自制的木雕面具。

    她直直地盯着他,虚弱的脸上露出恍惚复杂的表情来,有一种奇特的熟悉感受从内心升腾而起。然而,他没有多去和她说半句话,就自顾自地挑了担子,准备离开。

    “师父!”然而,刚一转身,后襟却被人死死拉住,那个女子一把扑了上来,声音近乎哽咽,“师父,我知道你就在这里!不要走,不要走!”

    他愕然回身,注视了她片刻,眼里的表情缓缓起了变化,变得冰冷而凌厉——然而她没有在他冰冷的注视下松手,似是再也不肯放他离开半步。

    终于,他难以掩饰眼里的不耐,毫不客气地推开她,摘下了脸上自制的木面具,冷冷开口:“姑娘,你认错人了。”

    面具下,是一张只有二十多岁的男子的脸,苍白冷漠。

    那一瞬,苏薇只觉得无穷无尽的灰心和失望,多日的饥饿和疲倦铺天盖地而来,她眼前一黑,便再也支持不住。

    -

    恍惚中,她已经记不得师父的模样——然而,她却还一直记得那一首《西洲曲》。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一年一度白莲花开的时候,门外的南塘里就飘满了这样的歌声,田田的莲叶里簌簌穿梭着长不过六尺的蚱蜢小舟,小舟上都是年轻的越地采莲女,一边划船,一边唱着《西洲曲》——歌声响起的时候,她就知道又到了可以出去玩耍的时候了。

    平日里,两位师父管的严,大师父白日里督促,小师父夜里到访。从七岁起,不分寒暑,每日里除了读书就是习武,根本没有丝毫偷懒的机会。而她不过是一个孩子,哪里甘于过这样枯燥艰苦的生活,恨不得日日瞒了师父,偷偷和邻家的孩子们跑出去斗草放鸢。

    大师父平日饮食清淡,却独独喜食莲子,所以在每一年夏季结束的时候,她都提前一个月就开始留意塘里莲花的长势,一旦到了采莲时节便连夜踏着莲叶飞渡南塘,将最鲜最嫩的莲藕收入篮中。在这个时候,她才会觉得平日那样枯燥的练习是有点用处的——因为自幼学了轻身术,所以在西洲那些采莲为生的女孩儿里、谁也比不过她的手脚迅捷。

    她踩着莲叶,如一只小雀一样在水面跳跃着,而篓子里刚积了十多个莲蓬,耳边就听到熟悉的催促:“小妍,吃饭了!”

    她撇撇嘴,有点不甘心地回过头去,看到远处门口那两株高高的乌桕树下的一袭青衣——那是大师父做好了晚饭,在催促她回家。

    “来了来了!”她大声答应着,恋恋不舍地最后在水面上打了一个旋儿,指尖灵活地掐断了一支鲜翠的莲蓬,扔到背后的篓子里,然后折身返回。

    “大师父,你看,今年的莲蓬长得多好啊!”几个起落便掠到了乌桕树下,她得意地提起篓子给他看,“又肥又壮,每个都有十几个‘眼睛’呢!”

    背篓里一个个莲蓬肥嘟嘟地躺着,莲房内一颗颗饱满的莲子果然像一只只青色的小眼睛,好奇地探看着外头的世界。一直带着面具看不到表情的大师父也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摸摸她的头:“好啦,来,吃饭。”

    他牵着她的手,走进房间——他的手是如此温暖而踏实,彷佛父亲的手。

    饭菜很美味,可她却扒得心不在焉,满眼欢喜,“师父,今年我就要满十八岁了,你送我一把真正的剑吧——不是那种木头做的剑,是真剑!”

    “你还小呢,”大师父看着她狼吞虎咽,微笑,“拿刀弄剑的干什么?”

    “我都已经把你和小师父教的全学会啦!”她不快,撇下饭碗,“我想要一把剑……小师父不是就有一把么?”她嘟囔,拿眼睛瞟着大师父木无表情的脸:“你看小师父她多偏心!宁可让它挂在墙壁上长灰尘,也不给我用!”

    “小孩子知道什么。”大师父看了一眼壁间挂着的那把剑,忽然沉默下去,许久只是叹息了一声,“剑是凶器,是杀人之物,多少人一生都与它为伴,仿佛噩梦一般无法摆脱——薇儿,我多想你一辈子都不要再碰它啊。”

    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师父的这种语气,不知道如何回答。半晌讷讷:“可是,我真的喜欢它啊……真的!你不知道,每夜我都听到它在墙上鸣动,在叫我去把它拔出来呢!”

    “是么?”听得那句话,大师父望着壁上挂着的那把短剑,神色一黯,喃喃说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不愧是血薇的主人啊……血里流着的天性。”

    吃完了饭,一边起身收拾碗筷,大师父终于松了口:“算了,既然你那么喜欢,我就和你小师父商量一下,看她愿不愿意把那一把剑传给你吧。她最近身体不大好,你不要随便去打扰她。”

    “好!”她喜不自禁,跳起来就去够壁间挂着的那把剑——只是一伸手,身子还没碰到,那把剑彷佛自己会动一样的跃入了她的掌心,“呛”地一声弹出,一道雪亮的光划破了室内的黯淡。

    那一刹的寒气和杀意,让她陡然打了个冷颤。

    她握着那把剑,低着头看着绯红色的剑刃,忽然有一种奇异的错觉:仿佛是随着剑的拔出、有无数的血从剑鞘里汹涌而出!

    忽然间,她隐约明白了师父阻止她拔剑的原因:

    ——那是怎样一把杀戮之剑!

    踏入江湖之后,她终于渐渐明白了师父那句话的意思,多少次试图收剑入鞘,回归西洲那种平静的生活。然而一旦拔出了剑,就再也无法轻易收手。

    而她的一生,也将被这把剑的诅咒所缠绕和左右。

    握着血薇剑,独自一个人前行,江湖寥落,天地青白。她走了很久很久,模模糊糊中,似乎又看到一袭青衣的师父在不远处茕茕走着,袍袖翻飞,宛如御风离去。她追在后面,苦苦呼唤着,然而师父却彷佛没有听见一样的越走越远。

    她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襟,然而他却回过头,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我不是你的师父。”他说。

    木雕面具下的,却是一张空白没有面目的脸!

    她一声惊呼,猛然间醒了过来。

    -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

    睁开眼睛,月亮挂在头顶,而身下冰冷而僵硬,竟然是睡在了大街上。苏薇只觉得全身的关节都在酸疼,不由自主地低低呻吟一声,撑起身子来。

    下午那个人,居然没有救她,就任凭她昏倒在了集市里么?

    她摸了摸耳畔,那一对绮罗玉还在,便勉力撑起身体,将那一件筒裙拆开,裹在了自己身上,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整只手掌已经呈现出诡异的碧色,竟然隐隐透明。一路上几度违反医嘱动用内力,这毒发作得已经比想象中快了很多,看来是万万等不到三个月之期了。

    苏薇茫然地想着,觉得又饿又累,站起身在空荡的集市上往前走,一时间心里也是空空荡荡,没有半分主意。

    苗疆的夜,很黑很安静,四周竹楼里也没有灯火,就像一个空无人烟的寨子。

    黑暗里,又听到鸟儿的叫声,轻灵美妙,不知在深山何处。

    苏薇不知道去哪里,只是一个人踉跄着走过空荡荡的天光墟,四顾一圈,然后朝着树林下唯一一处有光的地方走去。

    天光墟旁,唯一一座夜里有灯的,是个小小的酒馆。

    酒馆门口悬挂着风干的腊肉和香草,还有成片的牛羊肋骨,以及各种奇形怪状的野味。在没有踏入的时候,她就已经闻到了奇特的酒香——那种香气不同于洛水上菊花酿成的冷香,辛且烈,浓且馥,彷佛一把刀子一样直接刺入人的心肺。她咽了一下口水,忽然间想起自己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喝酒。

    踏入这座酒馆的时候,她看到里面只有一个客人。

    桌子上遍布着七歪八倒的酒坛,那个唯一的客人已经喝醉了,伏倒在肮脏油腻的案上,脚边一滩呕吐污物,手指痉挛地抠着裂开的桌面,不知道喃喃地在说着一些什么,酒污和油渍淋淋漓漓,染遍了雪白的衣襟。

    她不由自主顿住了脚步,看向他。他的脸浸在酒污里,苍白而没有生气,双眉紧紧蹙在一起,眉目之间镌刻着一种说不清楚的自暴自弃表情。

    那个人,正是白日间在天光墟帮过她一把的人。奇怪的是,不知道为何,多看得一眼,她心头的奇特感觉就更深一分——

    她总觉得这个人依稀熟悉,彷佛是曾在哪里见过。

    她看得出神,却听有人招呼:“姑娘这边坐。”

    当垆的却是一个苗女,笑语盈盈,脸如满月,将她引向酒馆的另一头:“不必理会。他总是这样,天天卖了点钱就全部拿来换酒喝——不过喝醉了倒也不会打扰别人。”

    苏薇坐到远处一张桌子上,却情不自禁地还是转头望:“他是……”

    “他呀,听说也是一个汉人,”苗女随口回答,一边拿出抹布替她擦了擦油腻的小方桌,“以前好像还是这里方圆百里一个很出名的人物呢,听说是一个出名的玉雕大师,好多人排着队捧着银子求他雕刻一件东西都求不到——就算如今落魄成这样,但天光墟里的人还个个怕他三分。”

    “玉雕大师?”苏薇心下微微一动。

    “是啊,他姓原,叫重楼。”苗女叹了一口。

    她吃了一惊,脱口:“就是雕了绮罗玉的那个原大师么?”

    “是呀,姑娘也知道绮罗玉?”苗女颇为意外。

    苏薇讷讷:“我……我只是没想到,原大师原来这么年轻。”

    “嘿,在这个腾冲,二十岁上就被人称为大师的,好象也就只有他一个。听说他可以在一块手指头大的翡翠上刻出十八罗汉呢!”苗女爽朗的笑,啧啧叹息,“那时侯,重楼他又年轻又俊秀,加上日进斗金——整个腾冲的女人,无论汉人苗人,哪个不暗地里对他怀着心呀?只可惜后来他被人寻仇,成了一个废人。”

    “寻仇?”苏薇诧异,忽然觉得警惕。

    “是呀,听说他去后山的寨子里,结果半路上就莫名其妙的被人砍了一刀。”苗女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道,“大家都说,肯定是不知道哪个同行嫉妒他雕工绝伦,抢了大家饭碗,于是趁着他去会情人,便在半道上砍了他的手。”

    苏薇忽然间坐直了身子,眼睛死死盯着桌面,脸色苍白起来。

    “请问姑娘要一点什么?小店的野味和自酿的酒都很不错,”那个苗女发现自己跑题太远,连忙热情地向她介绍起了店里的东西,“姑娘可以尝一尝竹筒饭和黑米肠,这一些东西汉人们来了都吃得惯。如果姑娘要尝鲜呢,炸竹虫和五毒都不错。”

    苏薇只觉头痛欲裂,随口道:“我想喝酒。”

    “姑娘要喝酒?”苗女忍不住吃了一惊,汉人的女子一贯温婉,还不曾见过这样半夜来喝酒的顾客。她转了一转眼睛,笑道,“姑娘可真是有眼光,小店自酿的酒可是腾冲远近闻名!光种类就有十八仙、香蛇酒、古辣酒、瑞雷,每一种滋味不同。”

    苏薇随口便道:“那每一样都来一瓶好了!”

    “都来一瓶?”苗女看着这个汉人女子,碧色的眼里闪过好奇的光,终于忍不住也笑了起来,转身入内,扬声对后屋的人道:“阿爸,今晚有客人了!四种酒都各来一瓶!再给这个姑娘送上几碟腊肉野菜下酒。”

    苏薇坐在那里,还是看着那个醉倒一边的人。

    他的手在醉里痉挛地抠着桌边,手指微微的动,彷佛在描摹勾画着什么——令她侧目的是那一只手:苍白,修长,有力,手指关节之处微微凸起,就像是瘦瘦的竹。这种手,如果在江湖里,定然是短兵器高手才有的手。

    然而,这个人露出袖子的右手手背上,却赫然有着一道又长又深的旧伤!

    那道巨大的伤从虎口开始,延入消瘦的肘部,被袖子盖住,彷佛被利器一下子劈开,几乎连着骨头都割裂——愈合多年后,伤痕犹自扭曲狰狞,彷佛一排巨大蜈蚣伏在苍白的肌肤上,可以想见当初的伤势是怎样可怖。

    不会吧?这、这难道就是……

    苏薇深深地呼吸,想要把胸臆之间那种恐惧和不快压制下去,然而终于忍不住,忽然间站了起来,衣襟带翻了茶碗,铮然碎裂。

    “姑娘?怎么了?”苗女吃了一惊,从后屋奔出来。

    “没……没什么。”苏薇迟疑了一下,指了指那个醉倒的人,道,“把我的酒菜放到他那边去,我要和他喝一杯。”

    “啊?”苗女睁大眼睛,觉得今晚的这个汉人女子实在不可思议。

    苏薇挪过了座位,细心将桌上那些七倒八歪的酒瓶都清理干净,重新擦拭了桌子,在他身侧坐下——那个人似乎是醉得狠了,在酒倒上来的时候连眼睛都不睁,随手便是拿过,往嘴里一倒。

    酒水一半顺着他的衣襟往下流,污渍斑斑。

    他又开始喃喃自语,从怀里拿出一把雕刻用的小刀,趴在桌上,开始一刀一刀地刻着木质的桌角,眼神专注——然而他那只受伤的右手抖得如此厉害,几乎握不住刀,连每一根线条都歪歪扭扭,不成形状。忽然间一刀刻得偏了,一下子便滑到了左手上,血长划而落,殷红染遍。

    忽然间,他把刀一扔,将脸埋在酒污里,再也一动不动。

    苏薇看着这一幕,忽然间觉得刺心无比。

    “哎呀!怎么又划坏我家桌子?”苗女又冲了出来,毫不客气地一把拽开他,却并没有过多责怪,只道,“现在没人拿翡翠请你刻了,你就去刻你的那些劳什子木头好了!干嘛老是喝醉了就乱划我家的桌子啊?!”

    “不,不要骂他,”苏薇拉住了那个苗女,用近乎哀求的口吻,“我会赔你。”

    “……”苗女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忽地笑了起来,“也好!四坛子酒,六碟子野味,加上被他刻坏的这一张桌子——差不多一共是一两银子!”

    她这时才想起来什么,一摸身上,不由变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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