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世奇见黑蝙蝠扑向孩子时就追了过去,长剑脱手而出直射黑蝙蝠后心,可惜还是慢了一拍。黑蝙蝠百忙中把孩子向兄长一抛,跟着一个“赖驴打滚”狼狈躲开。
白僵尸一接住孩子转身就要走,哪知韩世奇奔雷般的一掌如闪电拍在了他的后心,白僵尸“噔噔噔”一连冲出数步,“哇”的一声喷出口鲜血,双臂一软,孩子便被抛在地上。
黑蝙蝠见兄长受伤,忙一把抱起,身形闪动人已越过墙头,声音远远传来:“韩庄主,我兄弟二人改日再来拜会。”
韩世奇见黑蝙蝠抱着一人身形还如此迅捷,心中也自骇然。顾不得追击敌人,忙察看孩子伤势。只见那孩子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见义父义母都在紧张地盯着自己,他活动了一下手脚,对二人宽慰一笑:“义父义母,我没事。”
韩世奇抖着手缓缓解开他的衣衫,只见他胸口上有一个血红的掌印,正跟日间死去那小乞丐胸口的掌印一模一样。
“天儿!你……你觉得怎么样?”韩世奇心中一寒,忙颤声问。
“没什么感觉,既不痛,又不痒,大概没……没事……?”那孩子嘴里虽然勉强装得镇定,可想起日间那小乞丐的死状,牙关也不由自主地打起架来。
“这儿!这儿还有!”韩夫人揭起了孩子后背的衣衫,只见他的后心上还有一个淡淡的白色掌印。韩世奇见状面色大变,双手连环点出,瞬间即封闭了孩子掌印周围穴道,然后把他抱入房中,柔声安慰道:“天儿,你别担心,义父会想办法治好你的伤。”
孩子乖巧地点点头:“义父别紧张,到现在我都没什么感觉,大概不会有事。”
韩世奇给孩子喂下颗护心丹保住心脉,然后悄悄地退出来,跟出来的韩夫人小声提醒:“大哥,快请名医给天儿驱这阴毒啊。”
韩世奇黯然摇头:“这‘枯髓掌’和‘凝血刀’向来无药可解,只有会这两门功夫的人以自身内力吸出阴毒,伤者方才有救,而这世上偏偏只有‘湘西二怪’会这两门阴功。”
“那么怎么办?”韩夫人急问。韩世奇一声长叹:“但愿‘湘西二怪’为了秘笈会用天儿的伤来要挟咱们,到时见机行事,最好把他们生擒活捉,逼他们为天儿解毒。”
话音刚落,门外就有庄丁通报说有人带来了那两个怪人的口信,要韩世奇明晚独自一人带秘笈到这一带最荒凉偏僻的山神庙去,他们收到秘笈后才会考虑救那孩子一命。
“我与你同去。”韩夫人一听就跃跃欲试。韩世奇却苦笑着摇摇头:“你我夫妇联手最多能打败白僵尸黑蝙蝠,要想生擒那是万难!再说你还有身孕,我不能再让你去冒险。”
韩夫人知道丈夫说的是实情,只得无奈垂下头。韩世奇木然而立,眼光落在虚空,像在犹豫什么,最后两手紧紧一握,终于下了决心:“如今,只好去找他帮忙了。”
韩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忧色,颤声问:“你是说——他?”
韩世奇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离韩家庄不远有座荒山,山腰处有一间孤零零的茅草屋,屋前是片菜地,菜蔬长势喜人。当夜,一道黑影悄然来到茅屋前,轻轻敲了敲柴门。
“谁?”屋内响起一个沙哑生涩的声音。
“我!”
门“咿呀”一声开了,一盏昏黄如豆的油灯,映出个高大魁伟的身影,只见他上身**,肌肉虬结,粗糙的皮肤呈古铜色,像个壮实的庄稼汉。敲门的人也不说话,闪入茅屋后顺手把门“咦呀”一声又关上。
油灯下,那大汉拿出两个土碗和一壶酒,然后又端出几碟小菜,不过是花生米、茴香豆之类。给两个土碗倒上酒,大汉自己端起一碗,“咕噜”一声便一干而尽。
那个黑影脱下披风,却是一身粗布便服的韩世奇。进门后他也不说话,端起一碗酒就一口而干,劣质的烧酒顿时像把刀子从喉咙直刮到肺腑。那庄稼汉又倒上第二碗酒,自顾拿起筷子夹菜吃将起来。韩世奇便也拿双筷子坐下。二人像多年老友,又像素不相识的路人,自顾自地吃菜喝酒。
蓦地,韩世奇以筷直点向那大汉的脉门,大汉手腕一转,把刺来的筷子轻松格开,再一翻腕,手中筷子直点向韩世奇掌心……二人以筷作剑,顷刻间便各刺出数十筷。韩世奇一筷突然不留后路,直刺大汉咽喉,那大汉平端竹筷迎上韩世奇的筷尖。两筷相碰,只听“咔嚓”一声响,韩世奇手中竹筷竟一折而断。他呆了一呆,把断筷一掷,叹道:“中原第一,狗屁第一!”
那大汉把竹筷一搁:“你不必沮丧,方才这一剑你出手急躁,功力不纯,不知有何心事?”
韩世奇苦笑着摇摇头:“师兄还是这么了解我。”
大汉面色一正:“韩庄主此言欠妥,董某早被逐出门墙,何来‘师兄’之说。”
韩世奇脸上有些尴尬,最后还是改口称那大汉为“董兄”,当下把湘西二怪上门寻仇,义子受伤,惟有生擒湘西二怪才能救回义子性命的缘由细说了一遍。那大汉连干三大碗酒,然后把碗一扔,从床下取出一柄形式古朴的短剑,剑长仅一尺有七,却足有巴掌阔。大汉轻抚短剑,神情像抚着多年的爱侣。
“谁?”大汉突然一声暴喝,人也随之扑出茅屋,韩世奇也跟着暴射而出,只见一道灰影如流星般一闪而没,转瞬即逝。韩世奇见状大惊,这道灰影的速度比黑蝙蝠还要高出许多。黑蝙蝠轻功虽高,却还是人能达到的境界,而这道灰影的速度几乎超出了人能想象的极限。那大汉也不禁连连点头赞叹:“好快的身形,比之八弟尤有过之!”
“明天,我陪你去山神庙。”直到那道灰影再看不到,那大汉才缓缓收起短剑。
寒风侵骨,夜枭哀鸣,山里的夜晚十分寒冷。韩世奇独自来到湘西二怪指定的山神庙,照约定点上篝火。没过多久,就听见庙外传来黑蝙蝠那满是调侃的声音:“韩庄主,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随着破旧的庙门“咿呀”一声打开,湘西二怪已并肩而入,把韩世奇堵在了庙内。
眼看不过一天时间,吃了自己一掌的白僵尸就行若无事地出现在眼前,韩世奇心中暗自惊讶,面上却不动声色,冷哼一声道:“废话少说,只要你们能去除我义子的阴毒,秘笈好商量。”韩世奇为救义子性命,什么条件都只得先答应下来。黑蝙蝠却一声嘲笑:“秘笈不是已经被毁了么?还有什么好商量?”
韩世奇忙道:“只要能救回那孩儿,我自然会想办法给你们找到秘笈!”
“哈……”黑蝙蝠夸张地一笑,“你以为我会相信你?救了你的孩子你再告诉我没有秘笈怎么办?你就是有也不给我兄弟,那又怎么办?”
“我以韩家庄的名誉保证!”韩世奇立刻举手发誓。不想黑蝙蝠却轻蔑地撇撇嘴,一脸不屑:“武林世家的名誉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一文不值,除非你束手就擒,让我兄弟用你先从你夫人那里换回秘笈后,我们再救那孩子的命。”
韩世奇怒极反笑道:“那你先问问在下的剑答不答应!”
“好!只要擒下你何愁没有秘笈!”黑蝙蝠说着就抢先出手。以韩世奇的武功或许不输于黑蝙蝠和受伤的白僵尸联手,但要想擒下他们却是万难,他只有边缠着二人边发出一声长啸,啸声在荒野中远远传了开去。
“嘿嘿,莫非你还有帮手?尊夫人也来了?”黑蝙蝠冷笑着问道。就在这时,只听“哐当”一声巨响,厚重的山门无风自开。月光映出门外一个高大壮硕的剪影,像尊守庙的门神,在月色下更见威风凛凛。
“什么人?”黑蝙蝠一声厉喝,话音未落,门外就响起那人一声霹雳般的回答:“你祖宗!”
说着那人一步跨进庙中,一剑势若奔雷直劈黑蝙蝠。这一剑无论速度、气势、方位都无与伦比,黑蝙蝠大骇,倒地便躲,避得十分狼狈。饶是如此,披风还是被削下一幅,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凝目望去,在庙内闪烁不定的火光中,只见那大汉神闲气定、威风凛凛,仗着柄巴掌阔的短剑堵在门口,哪里还像个庄稼汉,简直就是一尊天王神像。黑蝙蝠一见那短剑、那气势、那模样,蓦地想起一人,不由颤声惊呼:“八大魔神!”声音中竟满是惊骇和恐惧。
“既知你爷爷在此,还不束手就擒?”大汉说着一剑斩出,去势迅疾无匹。黑蝙蝠不敢捋其锋芒,慌忙向后躲闪,却被那大汉追击而来,顿时被逼到一个角落,再施展不开他那独门轻功。白僵尸见兄弟危险,忙从旁出手解救,却被韩世奇闪身拦住。
湘西二怪本不是韩世奇二人对手,再加白僵尸有伤在身,三两个照面就被逼得手忙脚乱。眼看二人就要束手成擒,那大汉却突然向后跳开,冲黑蝙蝠身旁的神案一声怒喝:“什么人在那儿装神弄鬼?给我滚出来!”
“哼,出来又如何?”随着一声冷哼,一道灰影乱发披肩,大袖飘飘,已如鬼魅般从神案下扑了出来。人未至,十根尖利指甲已如十柄利剑刺向那大汉面门。庙中顿时响起一阵急如密雨的“叮当”声,那大汉一柄短剑缭绕胸前,挡住了对方十指利甲密雨般的进攻,但人也被逼得一步步倒退,转眼间竟被逼出了庙门。韩世奇一看大汉危险,忙丢下白僵尸追了出来,喝一声“看剑!”仗剑便指向灰衣人后心。那灰衣人凛然不惧,从容回手招架,以一敌二竟也不落下风。数十招一过,灰衣人一声长啸,突然摆脱二人纠缠,身影如鬼魅般飘然逝去,转眼已在数十丈外,冷傲的声音远远出来:“绝剑魔神,不过如此罢了!”
韩世奇与那大汉相顾失色,都不敢相信世间竟有如此迅捷无匹的轻功。那大汉望着灰衣人远去的身影喃喃道:“好高明的武功,好快的身法,他就是昨晚窥探我们的那人。”
“他是谁?咱们二人联手居然也拦他不住,少林方丈、武当掌教、金刀银剑只怕也不过如此?”韩世奇更是一脸骇然,“如此武功本该名满天下,可他那奇特模样我却从未听说过。”
那大汉也微微点头,灰衣人相貌十分奇特,脸上纵横交错布满了伤痕,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也无法判断其年龄。这样的长相加上这样的武功,只要在江湖上走动,一般人就算没见过也该听说过,但二人却偏偏没听说过。
二人与灰衣人这一纠缠,湘西二怪早逃得不知去向。韩世奇不禁仰天长叹:“十多年过去,‘八大魔神’的名头还是如日中天。既然湘西二怪认出了你,他们再不会露面,咱们恐怕再难找到他们了。”
“想不到董某隐名埋姓十几年,还是让人一眼给认了出来。”大汉也无奈摇摇头,然后拍拍韩世奇的肩头,“你别太担心,找不到湘西二怪,咱们还可以想别的办法。我有位好友精擅医道,或许可以救那孩子一命。”
韩世奇苦笑着摇摇头:“枯髓掌和凝血刀的阴毒,恐怕不是任何名医可以救治的。”
“华济世呢?”
“自称是华佗后人的华大夫?”韩世奇面色一喜,跟着却又遗憾地摇摇头,“那老头脾气古怪,枉有一身高明的医术,却从不轻易出手救人。高兴起来一文钱不要也救,要不高兴你就是把刀架到他脖子上,他也还是见死不救,所以人们背后都骂他是‘活阎罗’。再说他行踪飘忽不定,居无定所,要找到他恐怕也不比找湘西二怪容易。”
大汉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这个你放心,我知道如何找到他。你回去仔细照顾孩子,我这就去请华大夫。”说到这大汉轻轻叹了口气,“我如今行踪被人发现,这儿是没法再呆了。这些年来多亏你照顾,我才没死在荒山野岭。为你请来华大夫,也算是一点小小的报答。我这一走恐怕咱们无缘再见,你……保重!”
韩世奇张张嘴想说什么,但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只把身上所有的银两都掏出来,全塞到大汉手里。大汉也不推辞,尽数收入怀中。二人神情复杂地抱拳作别,直到那大汉去得远了,韩世奇还在依依不舍地凝望着他那孤单的背影。
韩家庄重金延请名医的消息在襄阳城中传扬开来,只要稍有点名气的医生都赶去碰碰运气,不过一见病人模样,又大都一脸愧疚地告辞出来。只有少数垂涎韩家重金的胆大庸医,还留在韩家为如何救治病人争论不休。
这日,十几个自诩的名医正为如何用药争得面红耳赤,只见一个骑着头毛驴的干瘦老头施施然从大门进来。由于事先韩世奇就吩咐过庄丁,只要自称是大夫都一律不加阻拦,所以众名医对一个新来的同行倒也没放在心上,还在继续方才的争吵。那老头从驴背上下来后,不先跟同行打招呼,却对驴子作揖道:“驴啊,该如何治疗人体之阴毒,你给老夫出个主意!”
老头的举动让众名医奇怪不已,一个名医对同伴们笑道:“韩庄主宽厚大方,结果现在就连傻子也扮成名医到庄上来混饭吃,真是让咱们也跟着蒙羞啊。”
众人纷纷摇头叹息,那老头对别人的嘲讽充耳不闻,却抚着毛驴的头叹道:“韩庄主宽厚大方,结果现在就连傻子也扮成名医到庄上来混饭吃,真是让你也跟着蒙羞啊。”
这话刚好是方才那人的原话,只是把他口中的“咱们”换成了驴子,众名医一听纷纷破口大骂,有几个痞点的挽起袖子就要揍这老疯子。刚好韩世奇来问义子的病情,在暗处把方才的情形都看在了眼里,这时忙出来拦住众人,然后问那老者:“老先生何出此言?莫非你的毛驴也能治病?”
老者一看韩世奇的模样打扮,立刻猜到他就是庄主,顿时怪眼一翻:“你若问这些名医治病,不如去问我的驴子,至少它不会乱说,顶多胡乱叫两声,也坏不了什么大事。”
韩世奇见老者谈吐不俗,忙抱拳请教:“敢问先生大名?”
“你大老远把我找来,难道还不知道我的名号吗?”说到这老者脸上大为不忿,“老夫这辈子还从来没上门赴过诊,这还是第一次,没想到这第一次就跟一大帮驴子为伍。”
韩世奇闻言大喜,忙问:“可是一位姓董的朋友把你老请来?”
“啊呸!什么朋友?拿我最心爱的古玩来要挟我出诊,我没这样的朋友!”老者脸色涨得通红,指着韩世奇鼻子警告道,“我虽然答应来看看,却没答应一定会救人,更没说过一定能治好。快带老夫去看看那短命鬼,看完了我好回去交差!”
心知这老者脾气古怪,韩世奇也无心计较他的出言不逊,忙把他让进内堂。那老者离开前还不忘一本正经地叮嘱自己的驴子一句:“千万别跟别人讨论什么治病之道,不然小心把你这头会看病的驴子弄成了不会看病的名医。”
老者跟着韩世奇进了内堂后,不等韩世奇招呼,他就径直来到孩子床前,先看看他的眼睑,再摸摸脉搏,看看舌苔,然后一言不发转身就走。韩世奇一看忙拦住问:“先生你看这病……”
“已经看过啦,你还想怎的?”老者怪眼一翻,似乎在怪韩世奇多事。韩世奇忙赔笑道:“既然先生已瞧过病,以先生无病不治的声誉,当然会留下一张救命的药方了。”
“药方?”老者恍然点点头,“笔墨侍候!”
立刻有庄丁拿来笔墨,老者想也不想,提笔就写下几个字。韩世奇满怀敬意地双手接过来一看,差点没把鼻子气歪了,只见药方上写着:“棺材一口,厚葬九尺。”
“你……你……我是要你来救命的,不是要你来消遣韩某!”韩世奇再好的脾气也控制不住了,一把撕碎药方狠狠扔到地上。若非对方是个没有武功的老者,他都恨不得一巴掌在对方的脸上。
“救命?”老者理直气壮地翻翻怪眼,“他每日子时寒毒发作,你为了减轻他的痛苦,不惜用自身玄阳真力为他压制,结果把这阴毒逼入了五脏六腑,且这两种阴毒各不相同,这才真叫病入膏肓,哪还有救?”
韩世奇一呆,忙一拜到地:“先生乃一代神医,更是华佗后人,定有回春妙法,还望先生救命!”
“没得救了,没得救了!”老者不耐烦地连连摆手,“若这都还有救,我那头毛驴大概都可以成神医了。”
韩世奇闻言顿时呆若木鸡,满怀希望盼来了一代神医,谁知他却断绝了自己最后的希望。看到义子沉疴病榻,想起恩公临终所托,顿时心如刀割,泪水忍不住就要夺眶而出。眼看这神医枉有“济世”之名,对病人的性命却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只急着要离开,韩世奇心情激愤,一时失去了理智,一把把老者抓到义子病榻前,拉开义子衣衫,露出他胸口那个血红掌印,愤怒地喝问:“你算什么名医?连伤势都没看清就断定天儿没救?你根本不把别人的性命放在心上,那还学什么医术?还自诩什么华佗后人?”
这阵怒骂总算稍稍把胸中的悲愤之情宣泄了一点,韩世奇稍稍恢复了一点理智,这才发现老者并没有生气,也没有回骂,而是呆呆地盯着义子的胸口,神情十分古怪。韩世奇赶紧放开手,心中又升起一丝新的希望,不由紧张地观察老者的表情,希望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转机。却发现老者并没有察看义子胸口那掌印,只定定盯着义子脖子上挂着的那个护身符,那个两朵莲花纠缠交结在一起的护身符。
足有好半晌,老者终于缓缓伸手捧起那枚护身符,神情既激动又伤感,转头似乎想问韩世奇什么话,张张嘴却又什么也没说。然后神情复杂地把孩子的胸口掩好,又仔细为已经昏迷的孩子掖好被子,最后呆呆地坐到窗前,望着天边的变幻莫测的云彩发呆。
韩世奇几次小声询问他义子的病情,但他都一言不发,只不住地在嘴里喃喃念叨着一些药名和医学术语,时而皱起眉头,时而在房中像困兽般来回踱步,这样一直持续了一整夜。第二天一早韩世奇再来看他时,发现就这一夜之间他一下子便衰老了许多,精神也萎靡到极点。韩世奇不敢打搅,只静静地等在一旁,直到天边重新升起朝霞,才听他满是无奈地长长叹了口气,自语道:“也只有如此了。”
韩世奇一喜,忙问:“孩子可有救了?”
老者没有回答,只吩咐道:“取纸墨笔砚来。”
立刻有庄丁取来文房四宝。老者提笔又斟酌了足有一个时辰,才写完了三大张纸的药方,然后把药方交给韩世奇:“把这些药熬成药汤,每日子时让他浸泡在药汤内,可以助他抵御寒毒。咱们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
“这样就可以治好寒毒?”韩世奇一脸兴奋。老者苦涩一笑,低声道:“大概再活七八年没问题。”
“再活七八年?”韩世奇心中一痛,忍不住追问,“七八年之后呢?”
老者黯然摇摇头:“受‘枯髓掌’和‘凝血刀’之伤,能再活七八年已是万幸,七八年之后就只有看他的造化了。老夫无能,愧对华氏祖先。”
第一次见老者如此认真对待义子的伤,韩世奇心里稍感安慰,但他的结论又让韩世奇大失所望。默然半晌,韩世奇依然不死心地追问:“难道再无它法了?”
老者想了想:“办法或许还有一个,不过跟没有一样!”
“还有什么办法?”
“那就是拜那‘湘西二怪’为师,修习这‘枯髓掌’和‘凝血刀’,以这阴毒功夫化解体内寒毒,结果会如何,老夫也难预料。”说完似乎觉得殊为荒谬,不禁连连摇头。韩世奇闻言却如天降纶音,暗喜道:天儿有救了!天儿有救了!面上却不露声色:“那就多谢先生这救命的药方了。”
说完立刻让人照方抓药,熬制药汤。老者趁机告辞。韩世奇见他先前对义子伤势全然不放在心上,待见到那护身符后却立刻变了样,临走前似乎都还在为不能彻底治愈义子的伤势而内疚不已,本想问他原因,但忙着张罗给义子熬药,却忘了问起。
快到子时,韩世奇遵照老者所嘱把义子抱入熬好的汤药中。浸泡了足有大半个时辰后,孩子总算从昏迷中醒来,精神也比先前要好上许多,看来这药果然有点效用。三天以后,孩子已能下地活动了。
三天后的一个晚上,韩世奇一脸肃穆地把萧恨天带到后院一间隐秘的地下室,让他对着室内一张画像跪拜后,韩世奇这才解释道:“这是我父亲当年闭关练功的所在,他晚年都是在这里度过,最后也走火入魔死在这里。现在,这里将成为你练功的所在。”
说完,韩世奇小心翼翼地从画像后一个暗格内取出一方木匣,双手捧着木匣,韩世奇望着狐疑不定的萧恨天缓缓道:“天儿,跪下!”
萧恨天依言再次跪倒,只见义父踌躇片刻,方低缓地道:“这就是那湘西二怪一心想夺回去的‘枯髓掌’与‘凝血刀’秘笈。当年先父从湘西二怪的父亲湘西老魔手里夺下后,本欲毁去,却又忍不住好奇翻阅,不想就被它的神奇奥妙吸引,禁不住试行修习,以为可凭本身正宗玄阳真力化去其中阴毒,哪想修习到最后再难控制,终于走火入魔。临终前一再告诫后人,万不可翻阅,更不可试行修习。所以义父至今也没看过一眼。本打算将来遇到有修习正宗玄阴内功的高明之士赠之,希望能凭正宗玄阴内功化去其中阴毒,使之成为正大光明的武功。只是天下之大,高明之士寥寥,而精通玄阴内功的就更为罕见,所以至今它还藏在这先父练功的密室中。”
略停了停,韩世奇微微叹息:“你如今身中这两大阴功之毒,惟有修习它们才能保命。你不是韩家嫡亲子孙,传你这秘笈也算不得违背先人遗训。别人练功是为杀人,你练这邪功是为自救,不知该称为机缘巧合,还是万不得已。”
萧恨天接过木匣怔忡不定地捧在手中,不知如何是好。韩世奇抚着萧恨天的头,眼里满是爱怜:“天儿,你文字功底相当不错,定能看懂这秘笈,能不能自救一靠天命,二靠你自己。”
萧恨天忙道:“义父放心,天儿大仇未报,还不能死,自会尽心修习。”
韩世奇赞许地点点头:“这两门阴功歹毒无比,当年湘西老魔仅习之八成便纵横天下,罕逢敌手。他那两个儿子各得其一门绝技也能傲视武林,。但你修习此功,决不可恃技伤人,若伤一人,必为武林不容,再难立足江湖,义父也决不饶你!”说到这里,声色俱厉。
萧恨天忙“咚”的一声跪下:“义父放心,天儿决不敢凭此技伤人。”
韩世奇忙扶起义子:“孩子,你宅心仁厚,年纪虽小,却颇有侠义风范,所以义父对你修习此功甚为放心。吉人自有天相,或许你便是这两本秘笈的有缘人呐。”
望着萧恨天清澈童真的眼睛,韩世奇又叹息道:“这两门阴功歹毒无比,对修炼者更有莫大危害,义父也是迫不得已,只好见步行步,希望你吉人天相。另外,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这事只能你我知道,谁也不得透露!”
萧恨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从此后,萧恨天白日里与韩志豪和韩灵玉一起学剑,夜里便独自来这密室修习“枯髓掌”和“凝血刀”,身上阴毒开始可以凭华济世传下的汤药抵御,两三年后则可以凭本身修习的阴功压制。由于每日与体内阴毒抗衡,用进废退,两大阴功一日千里,进展神速,而正宗玄阳内功却不进反退了。
日月如梭似箭,转眼又是八年过去。这一年是戊辰年,龙星晦暗,黄河断流,天下大旱,齐鲁至湘淮莫不天干少雨,尤以沧州地界为甚。只见官道上来来往往,尽是逃荒饥民,人人衣衫褴褛面带菜色,路旁时见饿殍,似乎所有人都在承受着老天的惩罚。对比这些,官道上那一小队人马就显得尤为惹眼。
那队人马不过十数骑两辆车,马是怒马,人是鲜衣,尤其打头那三个少年男女,更是让人侧目,一个浓眉大眼,体态彪悍,紧身的黑缎短打更显虎虎生气;一个眉目清秀,身材修长,水白披风透出一丝飘逸,只是脸上带些青色病容;他身旁那个少女则柳眉星目,朱唇皓齿,粉红猎装衬出飒爽英姿。三人一路说笑,旁若无人。
“爹爹,我也要骑马!”后面那辆香车中,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探出头来高叫。车旁的大汉笑着拍拍她红扑扑的脸蛋道:“你还小,待将来长大了,爹爹自然会教你骑马。”
“我都满七岁了。”小女孩不依不饶,“姐姐像我这样大的时候早就会骑马了。”
前面那个粉红猎装的少女回过头来笑道:“谁让你生来就是个娇小姐,三天两头净生病。”
“谁是娇小姐?”小女孩涨红了脸就要从车上挣下来,却被车上一妇人搂住。妇人边安抚着女孩,边冲前面骑马的少女骂道:“阿玉,有你这样的姐姐吗?净拣你妹妹不爱听的话说!”
少女吐吐舌头,忙道:“对不起对不起,不小心开罪了娘的心肝宝贝,还望娘原谅则个!”
那妇人哑然失笑:“好你个碎嘴丫头,你们几个谁不是娘的心肝宝贝了?”
“不一样不一样,”少女一本正经地摇头道,“我们最多是娘身上一块可有可无的赘肉,阿珠才是娘的心尖尖肉,连称呼都不同。阿珠是娘的珠儿,我和两个哥哥不过是阿天阿豪阿玉而已。”
妇人哭笑不得,笑骂道:“看你这样伶牙俐齿、刁钻古怪,将来怎么找得到婆家哟!”
少女闻言脸上绯红,不敢再斗嘴,眼角却偷偷瞟向前面那个水白披风的少年。
不用说,这一行人正是韩世奇一家六口,前面那个彪悍少年是长子韩志豪,水白披风的少年则是养子萧恨天,少女是长女灵玉,车中的女孩则是幼女灵珠。当年韩夫人与湘西二怪动手时动了些胎气,所以灵珠自小就体弱多病,不过却聪明伶俐远胜常人,故深得韩世奇夫妇偏爱,自然引来姐姐一丝爱怜的醋意。
萧恨天听得身后养母义妹亲情浓郁的一番斗口,却感到鼻中一酸,暗想自己母亲要是还在多好,也可以向她撒撒娇。义父义母虽待自己如同己出,却总少了那种血肉相连、无所顾忌的亲情,多了些外人之间的礼貌和客气。
韩世奇注意到萧恨天一路上寡言少语,神情落寂,不禁轻叹了口气。随着恨天年纪的增大,性情一天天孤僻起来,常常一言不发,不是望着天空发呆,便是一人闷头练剑,只当是修习阴功使然,心中不由暗暗担忧。
天色开始暗下来,夕阳渐沉,浮云尽染金黄。韩世奇手搭凉棚极目眺望,只见前方一处巍峨古堡,依沧州城而建,虽远不及沧州城宽广宏大,险峻雄奇则尤胜之。韩世奇脸露微笑叫道:“阿福,前面就是彭家堡了,你先快马前去通报一声!”
一个模样精明能干的年轻人应声而出,他是韩世奇弟子中比较机灵的一个,见师傅吩咐,当即大声答应着打马绝尘而去。韩夫人从车中探出头来,遥望着不远处的彭家堡,不禁略带哽咽自语:“我已十年没回娘家了,也不知几位哥哥可好,父亲年届古稀,身子骨也还硬朗?”说到这,眼圈已悄然而红。
韩世奇从马上伸过手来,握住夫人的手笑着劝解:“老爷子想必心宽体健,才这样大张旗鼓地做这七十大寿,沧州城可要热闹一阵子了。”
韩夫人微微点了点头,却又有些不放心地道:“如今沧州旱情严重,灾民遍野,也不知家里可受到什么影响。”
韩世奇笑道:“夫人又多虑了,你彭家主要是靠武馆和镖行,这北方的镖师只怕有一大半出身于彭家五虎断门刀,你当还像咱韩家庄,是靠天吃饭啊!”
韩夫人不好意思地笑笑:“大概是关心则乱,十年没回来,总感到有些紧张。”
夫妻二人一路私语,前面志豪灵玉兄妹则欢天喜地,毕竟外公家只十年前来过一次,早无印象。如今再来自然让人兴奋不已。七岁的灵珠更如初飞的山雀,一路叽喳不停。惟有萧恨天神情冷淡,毕竟这个外公从未见过,跟自己更没什么关系。
一家人还未到彭家堡,就见堡门洞开,数名彭家弟子远远迎来向韩世奇夫妇请安,殷勤牵马引路,刚到大门,便听见一阵爽朗的笑声:“哈哈哈,妞妞,多年不来看望你爹爹,可是把我这老厌物给忘了?”话音未落,只见一个身材矮胖的老者声如洪钟,快步如飞由内大步而来。老者头顶尽秃,面如满月,颔下无须,一脸慈祥,正是彭家堡堡主彭文庆。
韩夫人一见父亲,连忙抢前几步,“扑”地跪倒,哽咽着道:“爹爹在上,恕女儿不孝,女儿……”
“起来!起来!好几十岁的人了,还惺惺然作小女儿状,也不怕儿女们笑话!”说着彭文庆扶起女儿,眼中也是暗含泪花,审视女儿片刻,点头道:“嗯,看来世奇没有亏待你,不然老夫可不会放过他。”
“岳父大人在上,请受小婿一拜!”韩世奇说着跨上一步便欲跪下。
“起来!起来!你也是一方豪杰,岂能说跪就跪?”彭文庆伸手一架,韩世奇便跪不下去,不由暗暗佩服,想不到岳父年届古稀,功力还是如此深厚。知道岳父向来不拘小礼,当下就势站起,回身对几个儿女吩咐:“还不快拜见外公!”
志豪和灵玉当即跪倒,磕头叫了声“外公”。灵珠则躲在母亲身后,探出半边小脸,好奇地望着彭文庆,只有萧恨天呆呆愣在那里,不知所以。
“起来!起来!”彭文庆呵呵笑着伸手扶起志豪兄妹,左看看右看看,欢喜得眼睛眯成一条线,连连点头:“好!好!”
韩灵玉悄悄一拉萧恨天,萧恨天方自警醒,忙叫了声:“外公!”
彭文庆漫应一声,俯身抱起灵珠,对几个外孙招手:“来,见过你们二舅三舅。”
彭文庆的两个儿子彭思礼、彭思义也过来与妹子妹夫见礼。一家人多年未见,那亲热劲自不必细说。萧恨天在一旁却有些尴尬,彭文庆虽然也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头,但任谁都看得出来,那是对外人的客气,而不是对自家人的亲热。尤其彭家兄弟拉着几个外甥亲热的时候,萧恨天更觉得自己实在是多余。
离彭文庆的寿辰尚有些时日,贺客却早已络绎不绝,武林中有名没名的门派俱派人登门贺寿。而武林四大世家不仅素来交厚,更一直有姻亲往来,因此除韩家外,金陵南宫世家宗主楚临风携夫人亲自来贺,九天城城主欧阳飞云也派其弟欧阳天虹来贺,各路豪杰齐聚彭家堡,热闹非凡。
韩世奇夫妇为彭府至亲,这几日忙着接待各路宾客,而韩志豪兄妹早与几个表兄妹混熟,整日里不是打马逛街就是切磋武艺,把个萧恨天冷落到一边。萧恨天倒也落得清静,每日只是去后花园练剑。这后花园占地极大,是彭家唯一清静去处。这日,萧恨天正在花园中练剑,远远听到韩灵玉银铃般的声音:“天哥,跟我们一起出去玩!”
只见韩家兄妹和彭文庆几个孙子孙女,彭虎、彭豹、彭莺莺五人也来到花园中。萧恨天见五人男的气宇轩昂、女的英姿飒爽,不觉自惭形秽,便道:“玉妹见谅,我还要练剑,不能和你们出去玩。”
彭虎见二人神态亲密,旁若无人,不觉心中有些酸意,哈哈一笑道:“萧表弟,每日只见你专心练剑,定得我姑父韩家剑法的真传,今日可否让为兄开开眼界?”
萧恨天道:“小弟自幼身体羸弱,不宜习武,义父所传未得十之一二,岂敢班门弄斧?”
“表兄何必谦虚,小弟的刀法也未入门,就让我来和表兄切磋切磋如何?”彭豹也在一旁挑战。韩志豪忙在一旁劝道:“刀剑无眼,无论伤了谁都不好。”
“那好,咱们便比拳脚。”彭豹说着取下佩刀递给兄长。
“天哥,比就比,怕什么?”韩灵玉在一旁兴奋地怂恿,韩志豪则因萧恨天受伤后,父亲就禁止他与之比试切磋,不知道义兄武功修为究竟如何,也想观摩一二,便在一旁默不作声。萧恨天见不比是不能罢休,便放下剑道:“表弟手下留情。”
“小心了!”彭豹说着掌已拍到,萧恨天伸臂一架,“啪”的一声,不由退了一步,心下暗暗叫苦,原来萧恨天修习阴功,正宗玄阳内功受制,比之彭豹已是输了一筹。彭豹一招占了上风,当即得寸进尺,以掌做刀,招招大开大合,颇有大家风范。萧恨天内力不济,每接一掌,便不由后退一步,最后一步步退到假山前,背靠假山,再无可推。突听“噗”的一声,萧恨天忙中出错,被彭豹一掌砍在胸前,这刚猛的一掌击在萧恨天身上,却如泥牛入海,彭豹大感奇怪。却不知萧恨天身负两大阴功,在身体受袭时出于本能反应,化去了彭豹刚猛的掌力。
“表哥快停手,你赢了!”韩灵玉见恨天中掌,连忙喝止。彭豹却装着没听见,想在表妹面前打倒萧恨天以出风头,当即催动掌力,直击萧恨天。萧恨天在如涛攻势下,虽连连中掌,却兀自屹立不倒。韩灵玉一见,再顾不得许多,忙从旁出手,架开了彭豹的掌,气愤地质问道:“表哥你已经赢了,为何还要如此紧逼?这哪是切磋武艺?”又转身问萧恨天,“天哥,你没事?”
萧恨天淡然道:“我没事。”
彭虎见表妹对萧恨天如此关切,心中满不是味,便故作不解地问:“韩家剑法名震天下,何以拳脚功夫如此平常?”
萧恨天一听彭虎辱及义父,不由激发了少年人胸中那股倔傲之气,当下大声道:“你说韩家拳脚平常,可敢与我比试么?”
“你尚不是我的对手,居然敢向我哥哥挑战,是不是疯了?”彭豹挖苦道。萧恨天不理彭豹,直视着彭虎的眼睛道:“你若不敢比,彭家的功夫才是稀松平常!”
“好!我便与你切磋切磋。”彭虎虽怒上心头,面上却不露声色。韩灵玉在一旁急道:“天哥你疯了,你不是他的对手!”
“你走开!”萧恨天大吼。从来没见天哥发这么大火,韩灵玉委屈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韩志豪见状正想上前劝阻,萧恨天已经扑了上去。开始出招,萧恨天凭着那股气势把彭虎逼退了数步,不过数十招一过,萧恨天便处下风,身上连中数掌,十分狼狈。就在这时,却听耳边有人轻叹:“唉,如此一味蛮打,岂不是自取其辱。”声音清晰入耳,却不见人影,竟是江湖罕见的传音入密。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