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曳的烛光,将惜春小筑的前堂映得一片通明,然而,明亮的灯光却无法驱散众人心头的阴翳。在红灯映照下,十几个嫖客都贴墙而立,人心惶惶,他们本是到这里寻欢作乐来的,谁承想竟被卷到这场事端之中?虽然人人都在心底大叫倒霉,但慑于吕子枫的威势,无人敢站出来说句公道话。沉默,紧紧地揪住每个人的心。吕子枫站在大厅的正中,他嘴角挂著一丝残酷的冷笑,微眯著双眼,自左至右扫视过大厅,眼光射到谁的脸上,谁就不自禁地低下头去,不敢与他的目光相接。最后,他将目光落在小初的脸上,森然说道:“怎么还站著?这杯酒你喝是不喝?”“我……我……”小初的心怦怦乱跳,她进亦难、退亦难,本想去拿酒杯的手僵在半空,如同灌了铅一般的沉重,再想往前伸出一寸都不能够。吕子枫的神情却愈发冷酷,他逼上一步,道:“怎么,害怕了吗?是不是要我先杀两个人给你壮一壮胆!”“不……不要……你千万不要……”小初被骇得脸色煞白,连连摇头,眼中蓄满了惊惧的泪水。吕子枫冷笑道:“你若不想见到有人在此喋血,就快照我的话做,别让敬酒变成罚酒!”这句话的声音虽不高,但每个字都象是一柄巨锤重重击在小初的心上,她本是一个烟花女子,论心机、比城府,如何是吕子枫的对手?望著桌上的酒杯,她心中乱成一团,身体也在不停地颤抖。大厅中寂静无声。惜春小筑的嫖客与姑娘们都缩在墙角,凝神观看,个个吓得心惊肉跳,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正当小初惶恐无措的时候,忽然,一只温暖的手搭在她的肩上,她吃了一惊,忙转头望去,一个熟悉的身影落入她的眼中。是阿痴!谁也没有想到,在这生死关头,敢站出来的人,竟是平时默默无闻的阿痴。只见阿痴走出人群,挡在小初的身前,向吕子枫深施一礼,道:“吕二公子乃是江湖中的成名英雄,何必与一个不懂事的姑娘过不去?小人斗胆,愿意替她喝下这杯酒。”吕子枫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喝这杯酒?”迎著吕子枫阴冷的目光,阿痴平静地说:“我在这家堂子里混饭吃,这里的每一位姑娘都是我的衣食父母,吕二公子为难她们,便是砸我的饭碗,我若不替她们出头,谁又能替她们出头。”吕子枫逼问一句:“你替人出头,不怕把自己的命也替没了么?”阿痴道:“小人的这条命原本是无中轻重,吕二公子若看不顺眼,只管收了去,又算得了什么?”吕子枫阴著脸道:“这么说,你是决心要喝这杯酒了?”阿痴垂手道:“请吕二公子成全。”吕子枫将双眼一翻,揶揄道:“想不到这些吊膀卖肉的婊子中,倒养出你这么一个有情有义的乌龟。”听著吕子枫阴损的话音,阿痴丝毫不以为忤,依然平静地说:“您抬爱我了,我不过是一个没胆子的小人,只想喝下这杯酒之后,请吕二公子高抬贵手,饶过我们。”“饶过你们……哈哈哈哈……”吕子枫发出一阵阵的怪笑,猛地,他将脸色一沉,目光如两道利箭般射向阿痴,道:“好吧,既然你有护花之心,我便成全你,桌上的这杯酒就你来喝。”阿痴微一躬身,道:“多谢吕二公子。”吕子枫又道:“不过,丑话须说在前面,一会儿杯中的酒若是洒出半滴,我第一个拿你祭剑!”“这个自然,”阿痴答应了一声。他转过身,低声对旁边的小初道:“这里没有你的事了,你快回去吧。”“可是……可是你……”望著阿痴,小初的眼泪扑籁籁的滑落,她满腹的惊惶、委屈、担心全涌到嘴边,却不知该如何说出,唯有紧紧抓住阿痴的手。阿痴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小初什么都不要说,然后,他抽出被小初紧握的手,向桌上的酒杯走去。一时,所有人都有把目光凝视在阿痴身上。吕子枫见眼前这个杂役虽然身份卑贱,但举止从容,不曾流露出丝毫惧意。他心中微觉惊异,随即,一丝阴险的冷笑挂上他的眉梢,他默默侧过身,向那个提剑的大汉暗递了一个眼色。大汉会意,立刻跨上两步,呛啷一声响,他拔剑出鞘,引剑前指,冰冷的剑尖直抵在阿痴的前胸。如果阿痴再往前走,便是将胸膛往剑尖上撞去。于是,他停下了脚步。四周人的心随之悬了起来。唯有,在大厅中响起吕子枫冰冷的声音:“吕某的酒岂是容易喝的?你若没有这个胆子,就趁早跪下爬过来,我看在你做乌龟的份上,或许会饶你这一遭。”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阿痴缓缓说道:“承蒙吕二公子厚爱,您的美意小人心领了,不过,我还是想尝一尝这杯酒的滋味。”吕子枫杀机暗显,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小子,你别后悔!”阿痴望了望抵在前胸的剑尖,淡淡地说:“敬酒也罢、罚酒也罢,这一杯酒我是一定要喝的!”从阿痴平静的话音中,吕子枫感到对方身上有一股极强的狷傲自负之气度,大大挫下了自己的威风。他不禁恼羞成怒,厉声喝道:“小子大胆!你凭什么这样自负,就凭你这条不值钱的贱命么?”阿痴将微躬的腰直起,一字一字地说道:“不错,我没有什么可以自负的,只好拿这条不值钱的贱命来自负了!”说罢,他双眉一挑,眼中精光乍闪,然后,他大步迈向前方,对胸前剑锋视若无物。顿时,红血白刃,锋锐的剑尖划过阿痴的胸膛,自左胸斜刺入他的肩头,深达三四寸。鲜血,殷透棉衣,滴入剑锋的血槽,又流淌到青砖地上。阿痴脸上因剧痛滚落黄豆大小的汗珠,但是,他没有吭声,更没有倒下,身子仍如标枪般站在地上。霎时间,大厅中静得连呼吸声都没有了,人人惊得目瞪口呆,即使一直冷笑的吕子枫也为之色变,向后退了一步。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相信世上还有如此不怕死的人。那个握剑的大汉脸色变得份外的难看,他握剑的手已凸起了青筋,青筋在颤抖,剑尖也在颤抖。殷红的鲜血不停地沿著颤抖的剑锋滴落,剑锋每一颤,便是一阵深入骨髓的疼痛,阿痴咬紧牙关,深深吸了一口气,竟以自己的血肉挟住剑锋,缓缓侧身,将全身的力量都压在剑刃之上。剑刃,被缓缓拗成弧形。望著阿痴傲然而立的身躯,姑娘们都惊呆了,嫖客们惊呆了,小初惊呆了,就连吕子枫也惊呆了。听著剑锋磨擦著阿痴骨头的声音,如刀刮铁锈,难以想象这声音有多么可怕。大汉感觉自己握剑的手在发软,他一生杀人无数,何曾在乎过什么。只是此刻,他看著自己的剑刺入别人的身体,自己的眼睛中反露出惊怖欲绝的神色。他嘎声道:“你……你……你是不是……活人?”阿痴没有回答。他的瞳孔渐渐在收缩,目光却显得更加凌厉,就象是两根发光的长钉,钉在大汉的脸上。较量,在沉默中进行著。长剑越拗越弯,已成弓形。猛然,阿痴沉肩,往前硬生生逼进了一步。只听叭的一声响,这柄精钢百炼的三尺青锋,竟从中断成两截。在长剑折断的同时,大汉也仿佛被一股强大的气势完全压倒,他面如死灰,向后连退了三步,手中虽然握著半截断剑,却没有胆气再度刺出。阿痴的眼睛看都不看大汉,也不在乎一尺多长的断剑还牢牢插在自己的肩头。他用手捂住涌血的伤口,向前走去。他每走一步,都牵动胸膛的剑伤,发出难以忍受的剧痛。于是,他走得极慢、极缓,每一步都仿佛要摔倒,却始终不曾倒下。沉缓的脚步声清晰可闻。大厅的青砖地上留下一行带血的足印。当阿痴走到桌前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暗暗出了一口长气,这短短的一段路,竟仿佛比走过一生还要漫长。这时,大厅中又响起吕子枫冷酷的声音:“小子,你有种、够狠!不过,吕某的规矩也不是儿戏,这杯酒若是洒出半滴,我还是要取你之命。眼见这杯中的酒水高过杯沿,在杯口形成一个凸起的圆拱,似乎随时都要溢出。莫说喝它,便是轻轻一碰,酒水立刻就要洒出。这样的一杯酒,这样的一个规矩,分明是把人往死路上推去。阿痴依然不动声色,他缓缓弯下腰,双手反背,却将脸贴近酒杯。他要干什么?围观的众人无不惊诧,心情紧张之极,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在数十双眼睛的凝视之下,只见阿痴猛然张大嘴,竟向酒杯咬去,双唇一张一合的功夫,连杯带酒都吞入口中。随即,他直身站起,一仰脖,将口中的酒水咽下,张口吐出空杯,捧在掌心,走上两步,缓缓说道:“请吕二公子验杯。”“你……你……”吕子枫没想到对方竟来了这样一手,不禁语涩。阿痴轻轻将酒杯放在桌上,他脸上的肌肉因伤痛而微微抽缩,但他的目光却始终平稳而坚定,盯著吕子枫,仿佛在说:“吕二公子,您交代一句话下来吧!”此刻,阿痴肩插短刃,浑身浴血,伤势颇重。吕子枫自信一出手就可将此人毙与掌下,但不知怎地,只感到对方身上带著一股正气,凛然殊不可侮,不由得一阵气馁。他转过身,背对阿痴说道:“吕某言出有信,难道会赖帐不成?今天的事就到此为止。小子你有种,咱们后会有期!”说罢,他拧起眼睛瞪了阿痴一会儿,带著手下的大汉返身离去,头也不回地走出惜春小筑,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人虽去,煞气未消,厅中的众嫖客和姑娘们面面相觑,如同刚刚做了一场恶梦,此刻犹然心悸不已。望著吕子枫的身影去远,阿痴苦苦一笑,抬手挟住插在肩头的断剑,奋力拔出,铛啷一声扔在地上。鲜血,顿时从他的肩头溅出老远。小初发出一声尖叫,赶过来将他扶住,满眶热泪,满心感激,颤声道:“你……你……”她喉头仿佛被塞住,再也说不下去了。阿痴脸上已苍白全无血色,却咬著牙道:“你……别扶,我没……事。”“对、对,你没事,你不会有事,你……你一定……不会有事的!”小初一边流泪说著,一边用袖口擦拭阿痴额头的冷汗。阿痴却缓缓摇了摇头,道:“你去……去服侍客人吧,我自己……能走。”说著,他推开小初的手,挺直身体,走出前堂的大门。带血的足印,踩过青砖地面,踩过院中的积雪,消失在门外。厅外,夜风凄厉,吹面犹若刀割。阿痴拉紧单薄的衣襟,忍著揪心刺骨的巨痛,慢慢走回自己居住的小屋。他强撑著不让自己在众人的眼前倒下,此刻回到屋里,却再也支持不住,一个踉跄摔倒在床边。他毕竟是个人,毕竟不是铁打的。阿痴这一番昏迷,昏昏沉沉的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有时微有知觉,身子也似在云端中飘飘荡荡,过不多时,又晕了过去。一日额上忽然感到一阵凉意,神智略清,他鼻中隐隐闻到一股香气,慢慢睁开眼来,首先看到的是一根点燃著的红烛,桔红色的烛焰在他眼前微微摇动,跟著听到一个柔和的声音低声祈祷道:“观世音菩萨,求求你免除去阿痴哥哥的伤痛,解脱他面临的灾难……”阿痴转睛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床边的一个蒲团上,跪著小初,面对著墙上的一个小佛龛,双手合什,低声祷告道:“求观世音菩萨保佑,但愿阿痴哥哥的剑伤早愈。他身上的一切痛楚,都由我来替他承受,千刀万剐,乱箭攒心,我都甘受不辞。只求阿痴哥哥今后无灾无难,一生平安喜乐。”小初祈求的声音虽低,却显然是在用全心全意向观世音菩萨求救哀恳,每一个字都是那么虔诚,那么深挚,那么热切,似乎是将整个心灵都捧出来为阿痴祝祷。不知不觉,阿痴眼中充满了泪水,他飘泊江湖多年,一生大起大落,曾经凌驾于天下英雄之上,挥刃到处,无人敢拂逆不惧;也曾纵情贪欢于青楼之中,千金一掷,赢得薄幸浪子之名。然而,却从来没有人对他如此关怀过,竟是这般深切,甘愿把世间千万种苦难都放到自己身上,只为要他能够平安喜乐。阿痴不由得胸口热血上涌,一时忘却了身上的伤痛,心中便如同滚过一道道的热流,温暖无比。这时,恰巧小初抬起头,发现阿痴睁大了双眼,正瞧著自己。霎时间,她又是惊喜,又是激动,跑上前紧紧抓住阿初的手臂,颤声说道:“你……你醒了,觉得怎么样?还……还疼不疼?”阿痴淡淡一笑,道:“有你在菩萨前为我保佑,我是死不了啦。”小初急道:“不会死的,你一定不会死的,你……你就快痊愈的。”她惊喜逾恒,突然流下泪来。阿痴奇道:“咦,怎么我没事了,你却反而哭了。”小初百感交集,再也忍不住了,伏在床前,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说道:“你……你没事就好,我好喜欢。这些天,真吓死我了,谢天谢地,你没事就好!”阿痴用手轻轻抚摸小初的柔发,心中又是爱怜,又是感激,便想仰身坐起,哪知身子只一动,立刻牵动伤口,痛楚难当,忍不住轻哼一声。小初一听,急道:“啊呦!快……躺下,别弄疼了伤口。”她匆匆擦了擦泪水,一面自怨自艾:“唉,我真是蠢,没的流了这么多的泪水,险些忘记给你上药。”她轻轻揭开盖在阿痴身上的薄被,只见阿痴袒裸著胸膛,胸膛前有一条伤口,斜划至肩胛,虽然血流已止,但伤口甚深,显然是十分凶险。小初定了定神,取出伤药,然后缓缓地抽出塞在他伤口中的棉花,左手按住伤口,右手将伤药涂抹在伤口之上,再将棉花塞入。她的动作极轻、极慢,生怕弄痛了阿痴。上过伤药之后,阿痴看了一眼自己胸上的伤口,嘴角显出一丝苦笑,自言自语道:“唉,若在以前,这区区小伤岂能将我放倒。可是现在……唉……看来我是真的不行了。”一声低叹,意气颓然。小初睁大了眼睛,惊道:“你……你说什么?你知不知道你的伤口有多深,差一点便伤到了心脏,难道这是区区小伤?”阿痴微笑道:“这点皮肉伤算什么,你不是江湖人,不知江湖事。我身上这几十道伤疤,便是几十个故事,那才算得凶险惊怖。若是讲给你听,怕不吓得你心惊胆战。”“别讲,我……我可不想听。”小初慌得连忙摆手,道:“你只受得这般皮肉伤,便已经让我心惊胆战了。你昏迷不醒的这两天,我真不知道是怎样熬过来的,现在才刚刚松一口气。”阿痴微微一惊,心道:“原来我昏迷不醒,已有两天了,我还道中是五六个时辰的事。”他望著小初熬夜后布满血丝的眼睛,心中大为感动,低声道:“这两天两夜你一定不曾合眼,真是辛苦你了!”小初晕红了双颊,小声道:“你的伤还不是替我受的,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呢,少睡两宿又算得什么,就算……就算服侍你一生一世,我也……也是甘心情愿。”最后这几个字说得声若蝇蚊,细不可闻。阿痴的心情一荡,轻轻握入小初的手,望著她,眼中充满了安慰与怜爱之情。面对阿痴的目光,小初只觉全身发烧,她在惜春小筑中应酬得多了,男人的手摸过来,只当是木头。可是此刻,她的手被阿痴轻轻握著,只感到身体一阵阵地酥软,羞得连头颈中也红了。阿痴也觉得小初的手在颤抖,他关切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不……我没什么……没什么……”小初匆匆地说。她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忙将话题岔开,道:“惜春小筑的这次灾难,多亏有你顶了过去,干妈对你大是称赞,发下话来,要重重犒赏你。你想要什么,只管说出来。”阿痴听后摇了摇头,苦笑道:“我真正想要的,谁也给不了我。何况,以我现在的这付模样,再有什么都是多余,算了吧。”小初凝望了阿痴好一会儿,才柔声道:“虽然你不说,但我知道你并不快活,你心底一定藏著一段不同寻常的往事,你不愿想起,却又总不能忘记,对不对?”沉默。过了良久,阿痴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不说我的事了。凤柔回来了吗?”小初脸色一黯,道:“还没有。唉,凤柔姐也真是命苦,仪儿的病还不知道能不能治好,她若回来,干妈岂能饶得过她?闯了这么大的祸,惜春小筑是再也容不下她了。”阿痴道:“她拿著这么多的钱走了,还会回来吗?”“她会回来的!”小初低声道:“我和凤柔姐在一起三年多了,她的为人我最清楚,这件事,她不会让别人替她背黑锅。不管仪儿的病能不能治好,她一定会回来的。阿痴道:“你相信她?”小初道:“就象相信我自己一般。”阿痴想了一会儿,对小初说:“这样吧,如果凤柔不回来,那便算了。如果凤柔回来了,你替我告诉干妈,请她网开一面,别再难为凤柔,就算对我的犒赏了。”小初犹豫道:“这……这可以吗?”阿痴道:“我替惜春小筑血溅剑锋,这伤也不是白挨的,相信干妈会给我这个面子,你快去说吧。”小初点了点头,道:“好吧,我现在就去找干妈。”她站起身,披上一件斗篷,快步走出屋去。屋外,夜风呼啸,一声高过一声,吹得檐下的风铃叮叮地响个不停。阿痴躺在床上,脑海中一片昏昏沉沉的,虽然伤口中不时传来阵阵疼痛,但他实在倦得很了,眼皮沉重之极,再也睁不开,终于迷迷糊糊地入了梦乡。睡梦之中,似乎伤口也不觉得痛楚了,身体充满了活力,漫步在一片青山绿水之间,双臂各挽著一位佳人,依稀便是琼儿与小初。走著走著,脚底生起大片彩云,三个人轻飘飘地飞上了半空,说不出的甜美欢畅。忽然间前方有一人挡住去路,却是谷正夫。阿痴吃了一惊,只听谷正夫厉声喝道:“大胆狂徒,我的琼儿岂能容你碰她。”一把便将琼儿拉扯子过去,阿痴大惊,拚命回夺,却连对方的一角衣袂也抓不到。正自惶急之中,又见一人横眉怒目,却是吕子枫,仗剑便往小初的心口刺去。霎时之间,眼前一片漆黑,琼儿不见了,小初不见了,谷正夫与吕子枫也不见了,自己在黑沉沉的乌云中不住往下翻跌。阿痴急得大叫:“不!琼儿、小初!不!”只觉全身酸软,手足无法动弹,半分挣扎不得。叫了几声,一惊而醒,却是一梦。阿痴长长出了一口气,才发觉自己的全身都已被冷汗湿透,浑身上下一片彻骨之寒,血液都似凝结成冰,虽盖著锦被,身子犹然冷得不住发抖。这时,屋外传出一阵轻捷的脚步声,跟著门帘一挑,闪身去进一人,正是小初。她一进门便对床上的阿痴道:“告诉你,凤柔姐已经回来了,她为仪儿治好了病,今夜回惜春小筑是来领罪的。多亏你代她求情,干妈看在你的面上,答应网开一面,不再为难她。”阿痴听后,低哼了一声。小初脸上抑制不住喜悦之情,不住口地说:“凤柔姐知道你为她做过的事后,一定要我谢你,还说将来把仪儿带来,认你做孩子的干爹,认我做孩子的……”说到这里,她面上一红,将说到嘴边的“干娘”掩口不说了,羞涩地望了阿痴一眼。哪知,她一瞥眼间,见阿痴脸上神色十分古怪,似在强忍痛楚,忙跑到床边,伏下身子,关切地说:“怎么啦?你……你伤口痛得很历害么?”阿痴道:“还好!”但声音发颤,过了片刻,额上渗出一粒粒黄豆大的汗珠,疼痛之剧,不问可知。小初甚是惶急,只说:“这怎么好?这怎么好?”从怀中取出一块丝帕,替他擦去额上的汗珠,小指碰到他额头时,犹似冰块,她曾听人说过,一人受了刀剑之伤后,倘若发烧或发寒,必然十分凶险。情急之下,她抱了两床棉被盖在阿痴的身上,又往火盆里加了几大块炭。火盆里,火苗劈劈啪啪地响著,屋里温暖如春。通红的火光映亮了小初的脸,她焦急地问道:“你觉得怎么样,还冷不冷?”阿痴摇了摇头,仿佛在说:“我没事,别担心。”但是,他满额的冷汗,铁青的嘴唇,颤抖的身体,似乎都在告诉小初,他在忍受多么大的痛楚。望著阿痴痛苦的神色,小初眼中盈满焦急的泪水。突然,她象有了主意似的,转过身,一口气吹熄了桌上的烛灯。屋中顿时黑了下来,只有墙边的火盆中闪过一丝红光,照得小屋中一片朦胧而神秘。黑暗中,小初凑到阿痴的脸旁,轻声道:“你把眼睛闭上。”阿痴不知小初要做什么,也不开口寻问,只是依言闭上了双眼,耳听到一阵细碎的衣衫声响,然后,一个赤裸的身体默默钻入锦被中,轻轻搂住了他。阿痴的身体微微一颤,他感受到了她赤裸的身躯,那么光滑,那么温暖,清楚地听到了她熟悉的喘息。刹那间,阿痴觉得疼痛的伤口麻木了。冰冷的身体也麻木了,唯有一颗心怦怦地跳著。小初把头依靠在阿痴的肩头,娇小的身体在他怀里安安静静,象一只柔驯的小鹿。良久,她轻声问道:“你觉得……好一些了吗?”阿痴依然闭著眼,低声叹道:“你为什么这样?”小初也幽幽叹了一口气,却没有作声,开始轻轻抚摸他,用温软的小手在他身上缓缓游动。起初,阿痴一动不动,做出一付无知无觉的样子,然而,当小初再一次搂紧他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的肩膀湿漉漉的,她在不出声地流泪,身体微微颤抖。在小初的泪水中,阿痴感到自己的脑海如同一片空白,那些对往事心悸的回忆都变得缥缈遥远,唯一真实的感觉就是身畔这个倾心相许的姑娘。他需要她,正如她也需要他一样,于是,阿痴微微侧过头,在小初的耳根上轻轻一吻。此刻,幽暗的炭火闪动著静静的红光,小屋中弥漫著一种如醉如幻的温暖。小初低低呻吟了一声,声音中半是欢喜,半是呜咽,她轻轻捧著阿痴的脸,道:“躺著别动,让我来服侍你,我要让你一辈子都忘不了今夜。”黑暗中,姑娘的柔情如潮水般默默涌起,床头飘满异香。阿痴闭著眼睛,安静地躺在床上,如同一个乖得不能再乖的孩子。小初贴紧阿痴的身体,爱抚地亲吻他,动作那么轻柔小心,像是怕弄醒了他。湿润松软的嘴唇无声地吻过阿痴的额头、脸颊、脖颈、肩膀,绕过他胸膛的伤口,一直向下吻过他的小腹……天啊!阿痴的头脑间一阵昏眩,不自禁地从心底发出一声沉重又欢快的叹息。同时,只觉一股热气猛然从丹田中鼓荡而出,霎时间涌遍他的全身。啊!此刻的阿痴血脉贲张,眼中望出来,小初的身体似乎隐隐发出朦胧的光辉。在这间黑暗的小屋里,她交出的不仅仅只有自己的身体,更有一个圣洁的灵魂。于是,阿痴这颗硬如严冬冰岩般的心,随著她的体温渐渐消融,化成潺潺细流,默默滋润到她身心的深处。屋外,凄厉的夜风还在不停呼啸,飘舞的雪珠沙啦啦从窗纸上扫过。然而,屋中却温暖如夏,两个人已经合二为一,他们不知道这躯体谁是谁的,也不去想明日将会发生的事情,只是互相越贴越紧,抚慰著对方,期盼永远不再分离。当阿痴从梦乡中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朦朦发亮,淡淡的晨晖从窗棂间透入小屋中,洒在床头。他侧过头,发现枕畔已空,小初不知在什么时候悄然离去。佳人虽去,但枕边犹然飘有她夜间留下的芬芳。阿痴深深地吸了口气,耳畔仿佛又响起小初走前说过的话:“阿痴哥哥,你相信世上有缘份么?我信。今夜能陪你共渡一宵姻缘,我真是好喜欢!虽然我是一个烟花女子,做的是倚灯卖笑的事,可我的心却从没给过任何人,今天,我把这颗心交给你了,海枯石烂,永远不悔!”想到这里,阿痴不禁长长一叹,喃喃自语道:“小初,你待我这一片深情,让我拿什么来回报?我何尝不想与心爱的姑娘相依厮守,可世事难随人愿,我是一个浪子煞星,留在这里只会给你灾难与不幸。小初,对不起,我必须离开你,希望你很快就会把我忘记,今后能安乐幸福。”阿痴起身下床,穿好衣衫,打开竹箱,取出自己在惜春小筑做工所得的几封银子,尽数留在桌上,用手指蘸著香灰在桌面写下“小初笑纳,阿痴拜留”八个字,取了一壶酒,走出小屋。见院中四下无人,他蹑手蹑脚从后院门离开了惜春小筑。时值隆冬,地上遍是残存的积雪,都已凝结成冰,街面上份外光滑。阿痴小心翼翼地走著,他胸口带伤,步履缓慢,漫无目的地向前走著,走了大约两个多时辰,眼前豁然开朗,原来不知不觉中走到了瘦西湖畔。站在湖堤上极目远眺,触目尽是白茫茫一片,雪后的扬州显得份外的凄寒苍凉。阿痴默默走上了红桥头,望著湖光桥景,往事如烟云般滚过心头,不禁又回想起那一夜与小初姑娘初逢的情景,心中时而甜蜜,时而黯伤。小初的温柔与善良折磨著他的心,他想忘记她,就此一走了之,但是,脑海中总是不自禁又跳出她的影子,象有一根针暗暗穿刺他的心。于是,他喝酒。酒已冰凉,喝到腹中却又似火烧,每喝一口,胸膛的剑伤便发出一阵疼痛。阿痴却不在乎,宁愿让酒更烈、伤更痛、借以压下心中的眷情。风,一阵冷似一阵。白昼,在沉默中流逝而净。夜,无声地漫上,将黑暗重又笼罩天空。阿痴的酒已喝尽,一扬手,空壶落入桥下的湖水中。他走下红桥,深深地回望了一眼瘦西湖,返身而去。这一走,他已决心远离扬州,远离这个留下他所有欢乐与痛苦的古城。突然,一阵零乱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只见对岸奔来十余匹快马,马上坐的全是肩披大氅、身穿劲装的江湖好手,从红桥上急驰而过,往惜春小筑的方向去了。夜色中,铁蹄踏碎街上的冻雪,冰屑四溅,声势甚为骇人。阿痴闪入桥下的一棵河柳后,屏息观望,借著冷月的凄辉,认出其中一人赫然便是吕子枫。是他!他此刻出现在这里意欲何为?一种强烈的不安袭上阿痴的心头,他心思飞转,感到惜春小筑今夜只怕要出事。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转回身,沿著来路,快步往往惜春小筑赶去。月暗,星稀,夜黑,风急。当阿痴赶回惜春小筑的时候,夜色已深,他料到吕子枫等人必然已经先到,不敢再走正门,又从回到院中。后院中静悄悄的有见一人,各家屋子里都没有挂灯,看情景今夜堂子中未留嫖客过夜。偌大的院子,只有前堂亮著灯,传出阵阵丝竹之声。阿痴挨墙而行,无声无息地走到前堂的厅外,躲在长窗下,从窗缝中向里观看。只见厅里灯烛辉煌,摆著三桌筵席,阿痴一看桌边所坐诸人,不禁暗吸了一口冷气,刚才所见的马队中众人都围坐桌边,无一不是江湖中的成名高手,犹以上首坐的两人更是赫赫有名,正是江都家掌门吕子丹及胞弟吕子枫。酒酣耳热之际,吕子枫推杯站起,向众人抱拳笑道:“各位都是江湖中的风流名士,今夜有幸共聚堂前,真乃快事。哈哈,小弟做东,大夥须纵情狂欢,不必拘泥于小节。”说著,他挥掌三击,从堂边闪出十余名姑娘,提著纱灯姗姗上前,拜倒在地。吕子枫笑道:“这家堂子的姑娘,论色是不及那些名楼佳丽,但歌舞弹唱,却也都还来得。哈哈哈,聊作视听之娱,与各位赏之。”吕子枫笑著将手一挥,顿时乐声大起,众位姑娘随间而动,翩翩起舞。只见她们舞姿变幻多端,媚态百出,或抚胸、或提臀,做出宽衣解带、投怀送抱的诸般姿态。最能令人看后心神错乱,把持不定。随著乐声越来越快,姑娘们也越舞越急,正当众人看得心旷神怡之际,蓦然,吕子枫面色一沉,拍案而起,厉声喝道:“别舞了,给我停下。”这一声冷喝来得太突然,大厅中顿时琴断音消,众位姑娘都僵立在当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吕子枫阴沉著脸,大步走到厅侧的一个角落,对一位姑娘冷声道:“所有的姑娘都在为这里的爷们起舞,独独你却躲在暗处发呆,哼,可是不给吕某面子么!”这位姑娘正是小初,她为阿痴的不辞而别正自心焦,哪有心思弄歌起舞?但是,面对吕子枫的厉声喝问,她不得不强作欢颜,道:“吕二公子切莫动怒,您想看奴家的歌舞,奴家这便去舞。”吕子枫却横臂将小初拦住,道:“这种歌舞又有什么乐趣,早已看腻了,何须你再出来现世。”小初怯生生地说:“那……那您想要如何?”吕子枫冷笑道:“我要你把全身衣裳脱个乾净,光著身子跳舞,只要剩下一丝半缕,便休怪我不留情面。““什么?这……这不行……不行……”小初颤声说著,脸色苍白。吕子枫逼上一步,道:“有什么不好?”小初呐呐道:“扬州的堂子中可没有这样的规矩。”吕子枫目光如刀,盯著小初道:“规矩都是人定的,告诉你,吕某的话就是一条铁律,我让你脱,你就必须脱。别不识抬举!”小初退缩到墙角,低下头,双手紧紧抓住衣襟一言不发。吕子枫眉梢一挑,不屑地说:“脱了衣裳有什么要紧?你们做婊子的只当这是家常便饭,我花银子包下这家堂子,吩咐什么你们都得伺候。哼,就算我说你们是狗,你们也要学著摇尾乞怜。”听著这段话,小初的脸涨得通红。对方强迫她做的是:把自己做人的尊严,丢在地上的灰尘中,当众践踏。还有什么比这更使人感到屈辱。虽然在惜春小筑她只是一个妓女,虽然她心中留下过无数次被侮辱与被蔑视的痛苦记忆,但是,她觉得,面前的这场屈辱,特别不能忍受。她缓缓抬起头,迎著吕子枫的目光,她嘴唇抽搐了一下,低声道:“婊子也是人。你们纵然有钱,也不能为所欲为。”“你说什么?”吕子枫双目一瞪,森然道:“你敢再说一遍!”小初深深吸了一口气,道:“随你怎么样,这衣裳,我是决计不脱。”她的声音虽有些发颤,但吐字清晰,大厅中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吕子枫却没料到小初竟敢当众顶撞自己,心中又惊又恐,狠狠地盯著小初,目光如两团炽热的火焰,直欲将小初烧死。大厅中顿生一片寒意。眼见吕子枫面目狰狞,大有一触即发之势,猛然,一个人扑上来,挡在小初之前,却是凤柔。她用身体护住小初,向吕子枫哀求道:“吕二公子,求您行行好,别跟她一般见识。”吕子枫脸上毫无表情,冷喝道:“小贱人,滚开。”凤柔忙又道:“您想看人跳舞,我跳,我愿意脱衣裳。”她说著将衣襟解开,露出白嫩的肩胛和酥胸。吕子枫却看都不看她,反手就是一掌,扇在凤柔的脸上。这一掌虽不含内力,凤柔却也禁受不起,当即口鼻溢血,向后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小初发出一声惊叫,上前抱住凤柔,一边流泪地喊著凤柔的名字,一边用袖口擦去她脸上的血迹。吕子枫微眯双眼,手指凤柔道:“小贱人,三天前那笔帐还没找你算,今天你又敢站在吕某面前,好大的胆子。哼,这一掌教训你,替人出头也须看清自己有几分斤两,不要自讨苦吃!”凤柔脸上吃打,心中的苦楚实难以形容,却连呻吟也不敢出声,唯有将泪水和鲜血都往肚子里咽。小初扶著凤柔,心里面又是屈辱,又是悲愤,只觉一股热血上涌,直冲脑顶。霎时间,她什么都不顾了,迎著吕子枫可怖的目光,大声道:“姓吕的,你英雄,你威风,难道只有欺侮我们这些青楼弱女的本事?就不怕被千夫所指、万人耻笑吗?”被小初这一阵数落,吕子枫的脸色铁青,目中杀机暗露,沉声道:“你敢说出这些话,够胆量。不过,用不了多一会儿,你就会为你说的话而后悔。”小初昂头道:“话,我全都说出来了,要杀要剐,随你便是,我决不后悔。”吕子枫道:“我不杀你,也不剐你,只要你立刻脱衣、跳舞。”小初道:“我虽是一个烟花女子,却不能由你随意消遣。”吕子枫道:“这衣裳,你脱是不脱?”小初道:“不脱。”吕子枫冷笑一笑,道:“那却由不得你了。”说著,他伸手抓住小初左手袖子,用力一撕,嗤的一声,登时将那衣袖扯了下来,露出白白的半条手膀。小初又羞又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转身想逃,却又无路可走。吕子枫狞笑道:“你不脱,我给你脱。”劈手抓住小初的后衣领,往下一撕,又是嗤的一声响,一大快衣衫应手而落,小初整个背脊的肌肤全裸露了出来。厅中灯光通明,照在小初的裸背上,只见雪白的肌肤上有一块殷红的胎记,娇艳欲滴,与细嫩光洁的肤色相衬,煞是动人。“啊,莫非……她是……是她?”厅外的长窗之下,阿痴望见小初背上的胎记,不禁脱口发出一声惊叹,幸而声音不大,厅中众人的注意力又都放在吕子枫与小初的身上,因此无人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