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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长白参女

    富春城中悦来客栈里,高无痕、碧玉、绿云、伍天风皆注视着榻上昏迷不醒的白不肖。

    他脸上的血污已被洗去,血迹斑斑的外衣也都换下,腿上、肩头、背脊的外伤,均敷了金创药。打从圆性等剑下救回至此刻,已过去七八个时辰了。

    高无痕按着他的腕上寸关尺处切脉。碧玉、绿云都目不转睛,屏息静气看她的脸色,欲待从她眉目间晚出白不肖的生死祸福来。但高无痕始终面无表情,那象牙雕成似的脸庞上既不见喜又不显忧。

    碧玉忍不住轻声说:“莫不是他伤得太重,咱们的‘参茸续命丸’也救不了他的性命?”

    绿云说:“岂有此理?只要有一口气,咱们的‘参茸续命丸’便可保他活命。只是他内伤太重,元气大伤,经脉都被震散了,便是能活下来,也形如废人,再难复原。”

    碧玉叹了口气,斜眼看了看伍天风,道:“伍公子,你们南方的大侠们怎恁地没出息了专干些倚多为胜、乘人之危偷施暗算的鬼名堂!在我们北方,将这种行径叫做下三滥,人人嗤之以鼻的。是英雄好汉,便一对一地干。便是败了,也没人笑话!”

    伍天风脸一红,道:“碧玉姑娘你有所不知。这个姓白的连胜数十武林人物,作恶多端,激起了公愤,被南方武林视为公敌,所以联手歼魔,不按单打独斗的规矩办。”

    碧玉鼻子冷哼一声,道:“什么‘作恶多端’,你瞧见了么?人证物证又在哪里?那个什么峨嵋派的圆性老尼姑,不僧不俗的,我瞧着就来气!还有那个什么梁三娘子,招呼都不打一个就发暗器射我,要不是小姐眼疾手快,我便伤在她手下了。你们南方的侠客便是这般滥杀无辜的,我已领教过了!”

    伍天风道:“那梁二娘子是不像话。但这姓白的,江湖上许多大有身份的前辈名宿都说他是……”

    碧玉冷笑道:“什么‘前辈名宿’的屁话?我们到桂香楼吃饭,又碍着‘前辈名宿’们什么了?居然一拥而上要打死我们!若是我家老爷知道你们这样子欺负小姐,早赶进关来收拾你们了。梁二娘子不像话,你怎不出手阻止?”

    这便有点儿胡搅蛮缠,闹意气的样子了。伍天风碍着高无痕的面子,不能疾言厉色与碧玉斗口,只苦笑不已,连连摇头叹气。

    绿云笑道:“咱们不管他们南方武林中的恩怨纠葛。小姐要救姓白的,咱们便救他。以后怎么办,咱们听小姐的就是。再说,圆性是圆性,伍公子是伍公子。咱们到这儿人生地不熟的,还多亏了伍公子引路导游。小姐还说了,伍公子慷慨热心,她心中是很感激的。”

    伍天风一听此话,顿时脸上飞金溢彩,向高无痕施了一礼,谦道:“小姐言重了。能够为小姐效劳,是天风的福气。再说,天风也性喜徜徉山水,一举两便的事,当不得小姐言谢!明日,我陪你们去普陀,那是佛国胜境……”

    碧玉道:“明日的事明日再说吧,现在小姐要你去街上药铺看看,有川穹、参三七、藏红花,买些来。”

    那伍天风并不见高无痕对碧玉有何指示,闻言一愣,明知是碧玉捣鬼,却不敢不从,惟恐失了小姐的欢心,只好唯唯称是,出门买药去了。

    伍天风一走,那高无痕再也忍俊不禁,噗呼一笑,用手指在碧玉额上戳了一下,骂道:“你这捉狭鬼!我几时要他去买药了?”碧玉笑得前仆后仰,绿云也忍不住格格脆笑,室中顿时一片莺声燕语,春光旖旎。

    原来“哑女”高无痕却是装哑巴。她是关东第一号大侠“长白参王”的掌上明珠,人长得极美,武功也极高,年已二十,仍待字闺中,盖因眼角太高,关外的英俊侠少没一个放在眼里。

    她父母只有她一个女儿,对她十二分溺爱,虽然从十五岁始,上门求亲的便络绎不绝,但女儿非要自择佳婿,两老也不相强,只是眼见女儿年纪一年大于一年,心里不免发急。这年有人介绍了一个品貌俱佳的世家子弟,两老看中意了,便来劝女儿。女儿却嫌他空长了一副好皮囊,武功和文才实不值一晒,便执意不从。

    “长白参王”大悔自己昔日对女儿的放纵,立意改弦更张,非要女儿嫁人不可。因此高无痕带了两个侍女偷跑离家,浪迹四方。久闻江南人人品俊逸,便迤逦南下,一边游山玩水,一边物色文才武功品貌出众的如意郎君,想天下之大,必有芳草。

    她既怀了择偶之心,故装作哑巴,以便暗中阅人,也是处晦观明,处静观动的意思。至于哑人的手语,胡乱比划而已,只拿来蒙混人的,若真要碰到行家,势必露馅。

    伍天风丰神隽朗,英气勃勃,文才武功也还差强人意,而对高无痕一见倾心,鞍前马后地献殷勤,并不以其“哑”而露丝毫撼意,高无痕不能不动心,是以容他在身边走动,也好细察其品性。

    三女嬉闹一阵,便闻白不肖在榻上呻吟了一声,急趋近看视,见他犹紧闭双眼,但脸上已现血色,呼吸也粗重多了。

    高无痕搭他脉门,但觉脉跳已不似适才那般迟细无力,渐渐弦数起来,这才将一颗心放回实处。叫碧、绿二人将他扶起,伸掌搭住他命门穴,要将自己的内力输进去,助他整理经脉,化敌瘀血,运功疗伤。

    高无痕是“参王”之女,年纪虽轻,修为却已不凡,掌心一搭上他后腰命门,便隐隐感到他体内气息流动。心中不禁讶然,想不到他伤得如此重,居然内息尚能流转,内功实有非常造诣,其路数却和自己所学大不相同。

    “长白参王”久居高寒之地,常年服食山参鹿茸,其内功属纯阳洪正一路,高无痕虽是女于,所学皆由父授,内功也与乃父相同,只修为深浅之别。但白不肖初食至阴灵药“百草精珠”,后习郁天华所授“流水掌法”和内功心法,久而久之,内功已偏向阴柔一路。

    此刻他刚从鬼门关口头,内息实是极为微弱,若高无痕掌力一吐,阴阳颉颃,反而更为凶险。因此她便撤回手掌,让白不肖躺倒,心想:终不能为助他反害了他,能否康复,要看他的造化了。

    这时,伍天风已买了药归来,他去时匆忙,碧玉也未言明分量,到了药铺,老板问他买多少?他傻了眼,转念一想,多了不要紧,少了又得再跑一趟,是以开口说每味二斤。三味药共六斤,包了三大包。

    高无痕等见他夹着三大包药走进来,都吓了一跳。碧玉笑着说:“伍公子想是要经商开药铺了要?我们长白山遍地是药材,日后倒可做个长久户头。”

    伍天风一见三女神态,便知自己办了蠢事。这三味药中,藏红花和参三七价值不菲。他是大家公子出手豪阔,自浑不在意。

    但见高无痕莞尔微笑,恰如一朵牡丹骤然开放,而碧玉口角含喷、眉目失春的娇态,绿云眼波流转,翠袖掩口的羞怯,顿觉如饮醇酒,心神俱醉,有说不出的舒坦受用。想古人千金难买一笑,今日自己以三大包药博三美喜悦,实在上算得很了。

    伍天风正想入非非,那边白不肖又发出数声呻吟。众人都聚拢去看,只见白不肖双眼睁开一线,已醒过来了。

    碧玉为救他差点遭梁二娘子暗算,对他的生死自更比旁人上心,不由念了一声佛,叹道:“菩萨保佑!这小子命也真硬。换一个人,便是有十条命也找不回来了!”

    绿云也欢喜,说:“菩萨是咱们小姐。若非小姐出头,那菩萨的弟子圆性早取了他性命。”

    伍天风心里只盼白不肖伤重不治,现见他死而复生,高无痕又一门心思要救活他,明知她只出于恻隐之心,别无他念,心中还是不自觉地泛出丝丝酸味。

    他不去留意白不肖,只偷眼觑着高无痕的脸庞,见她眼中满含怜惜温柔的神情,目不转睛地瞧着白不肖,更是恨意大盛。又想:论家世品貌,这小子万万不能与自己相比,何必自寻烦恼呢?

    又想:若是能得到高无痕的关护照料,便是身受重伤也值得的。只恨自己身子好端端的,一根毫发不少。他初堕情网,不免心中百念丛生,以至斤斤计较、患得患失而难以自已。

    白不肖睁开眼睛,忽见高无痕等,心中大是奇怪,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待听了碧玉、绿云的话,方知是高无痕等救了自己的性命,欲待要爬起来向她们叩头谢恩,但手足重逾千斤,仿佛不是自己的了,无法动弹分毫。身上的伤口更是火灼一般的疼痛。

    他只有开口说:“多谢……高小姐救命之恩,再生之德……”他神智虽清醒,却气力全无,便是短短一句话,也是上气不接下气,无法毕其词。

    碧玉急劝道:“你什么也不用说,待养好伤后再图报答也不迟。但我家小姐也无用你报答什么。你只要好好活转来,便等于报答了小姐救你之恩。”

    高无痕连连点头,又拍拍碧玉的肩称赞她说得好,她与这两个丫头自幼相伴,名为主仆,实比姐妹还亲。绿云温文而碧玉泼辣。相比起来绿云更能体察她的心意,但这次倒是碧玉率先道出她要说的话,心里更高兴,随即指示两个丫头给白不削民些鸡汁香粥,眼食“参茸续命丸”。

    心想此番南下,游玩之余救了一个人,日后回家说给父母听,是一桩大慰亲心的侠事。要叫父母得知:女儿不再是驱狼护兔,给小鸟治伤的小孩子,已懂得济困扶危行侠仗义的大道理了。

    白不肖服食了热粥灵药,出了一身汗。碧玉、绿云又给他伤处换了药,精神略复,眼见伍天风立在一边,心想机缘凑巧,正好将陆怡的事告诉他,只是高无痕等在场,不便启齿,只向他点点头,说:“伍公子的救命大恩,白不肖没齿不忘。”

    伍天风见他向自己道谢,不由一怔,随即醒悟,知道白不肖昏迷中人事不知,见自己与高无痕在一起,想当然耳!等要板起脸孔言明事不关己,又怕高无痕不喜,便说:“白爷该谢高小姐、碧玉和绿云姑娘,我却不敢当。”

    白不肖不知他别有隐情,只当他客气,也不再说什么,当下闭上双眼,默运玄功疗伤。他元气损伤太过,所幸年纪轻,内功底子好,高无痕的“参茸续命丸”又是大补元气的药物。只是心中挂念奇芙蓉的下落,又念着伍天风与陆怡的姻缘,好容易才摒除杂念,意守丹田,将散乱的内息一滴一点导入“气海”贮积。

    高无痕等见状,无不诧异,真想不到他有如此上佳的内功修为,当下互使个眼色,悄悄退出房来。

    众人忙了一天,见天色渐暗,已是黄昏,才想起连午饭都忘了吃。现刻白不肖已脱离险境,宽心大放,顿觉腹中空空。饥肠辘辘。于是相偕下楼去吃饭。伍天风要讨三女欢心,叫了满满一桌的酒菜。席间碧玉不住与伍天风斗口,绿云间或插嘴解劝,高无痕仍作“哑巴”,只微微含笑。

    待酒足饭饱,高无痕向碧玉打了几个手势。碧玉便说:“我家小姐说。那姓白的重伤之后,动弹不得,夜间要汤要水,没个人照顾还不行。伍公子若不怕劳累的话,是否将铺盖被褥移至姓白的房中,也好就近照应,以免我们牵挂?”

    伍天风不料会派给自己这么个差使,不由面露难色。若伤者换作别人,他早就答应下来了,但白不肖恶名昭著,江湖上多少人将他恨得咬牙切齿。自古正邪同冰炭,善恶不可以同道,他看在高无痕面子上,对白不肖不闻不问,已经有违江湖道义,岂可更进一步助他养伤,自污羽毛?

    绿云见伍天风踌躇不语,已知他为何作难,便劝道:“伍公子也累了。使点银子叫客栈的伙计陪一夜便是了。”

    碧玉冷笑一声,斜瞄着伍天风道:“不愿意,直说也无妨。我家小姐也不过是问一句罢了,怎敢差遣伍大公子呢?”

    伍天风一抬头,见高无痕一双妙目正瞧定自己,似有求恳之意,顿时心神大乱,急赔笑道:。“碧玉姑娘一张嘴真正锋利如刀。我并未说不愿意,但教高小姐高兴,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皱眉头。你们只管放心安歇,那位白爷由我来照料。”

    碧玉终究嫌他应承得不够爽快,急跟着说了一句:“你休要只管自己呼呼大睡。”

    伍天风笑道:“你放心,我定将双眼睁得大大的。”便做个瞪眼鼓腮的怪相,引得三女格格娇笑。

    于是,都上楼去,三位少女自回房歇息,那伍天风果然将自己的床铺叫伙计搭进白不肖房中。高无痕见伍天风对自己百依百顺,心中也有几分高兴。反倒是碧玉说他不够听话,于他人的安危也不放在心上,空负侠义的名头。绿云便为伍天风辩白,说他能与白不肖捐弃前嫌,已属难能可贵,若非气度恢宏,又怎肯上街买来三大包药?

    伍天风搬床铺时,白不肖运功正到关键时刻,一开口说话,岔了内息,不仅前功尽弃,还会走火入魔,是以虽知伍天风移榻相陪,却顾不上向他道谢。料来伍天风是武学之士,自知这其中的轻重缓急,必不会怪自己失礼。

    伍天风勉强答应了高无痕所造,独个儿来到白不肖房中,心中实有说不出的懊恼。见他还在用功,正中下怀,可免了一番尴尬的招呼应酬。当下急急忙忙关门闭户,展被捕床,放倒头便睡。

    心想只要不与白不肖接谈,便不算与他同流合污。虽然共处一室,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人神共鉴,自己仍是个名副其实的大侠客。这样自欺欺人的譬解一番,居然忧惧大消,不一会便安然入梦。

    半个时辰后,白不肖睁开眼来,经过这一番运功,自觉督、任二脉已打通,胸中的烦恶之感也消解不少,虽然还起不得床,但精神已好了许多,正欲跟伍天风说话,却闻他鼻息深长,已经睡着了。想他定是为救护自已费神费力,心中甚是过意不去,怎好再叫醒他?

    他看着案上的红烛,心想伍天风不念旧恶,以德报怨,慷慨大度,不愧侠客风度,确是陆怡的良配。而“长白参女”高无痕等急公好义,济困救难,更是非常之人.这一番险情高义,今世报不了,来生给草衔环也得报之。

    又想到自己这一生,每当危难之际,都有人援手相助,世路虽艰难坎坷,好人却在在都有,也算不幸中之大举了……

    更深夜尽,白不肖困意上头,也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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