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春城中悦來客棧裏,高無痕、碧玉、綠雲、伍天風皆注視着榻上昏迷不醒的白不肖。
他臉上的血污已被洗去,血跡斑斑的外衣也都換下,腿上、肩頭、背脊的外傷,均敷了金創藥。打從圓性等劍下救回至此刻,已過去七八個時辰了。
高無痕按着他的腕上寸關尺處切脈。碧玉、綠雲都目不轉睛,屏息靜氣看她的臉色,欲待從她眉目間晚出白不肖的生死禍福來。但高無痕始終面無表情,那象牙雕成似的臉龐上既不見喜又不顯憂。
碧玉忍不住輕聲説:“莫不是他傷得太重,咱們的‘蔘茸續命丸’也救不了他的性命?”
綠雲説:“豈有此理?只要有一口氣,咱們的‘蔘茸續命丸’便可保他活命。只是他內傷太重,元氣大傷,經脈都被震散了,便是能活下來,也形如廢人,再難復原。”
碧玉嘆了口氣,斜眼看了看伍天風,道:“伍公子,你們南方的大俠們怎恁地沒出息了專幹些倚多為勝、乘人之危偷施暗算的鬼名堂!在我們北方,將這種行徑叫做下三濫,人人嗤之以鼻的。是英雄好漢,便一對一地幹。便是敗了,也沒人笑話!”
伍天風臉一紅,道:“碧玉姑娘你有所不知。這個姓白的連勝數十武林人物,作惡多端,激起了公憤,被南方武林視為公敵,所以聯手殲魔,不按單打獨鬥的規矩辦。”
碧玉鼻子冷哼一聲,道:“什麼‘作惡多端’,你瞧見了麼?人證物證又在哪裏?那個什麼峨嵋派的圓性老尼姑,不僧不俗的,我瞧着就來氣!還有那個什麼梁三娘子,招呼都不打一個就發暗器射我,要不是小姐眼疾手快,我便傷在她手下了。你們南方的俠客便是這般濫殺無辜的,我已領教過了!”
伍天風道:“那梁二娘子是不像話。但這姓白的,江湖上許多大有身份的前輩名宿都説他是……”
碧玉冷笑道:“什麼‘前輩名宿’的屁話?我們到桂香樓吃飯,又礙着‘前輩名宿’們什麼了?居然一擁而上要打死我們!若是我家老爺知道你們這樣子欺負小姐,早趕進關來收拾你們了。梁二娘子不像話,你怎不出手阻止?”
這便有點兒胡攪蠻纏,鬧意氣的樣子了。伍天風礙着高無痕的面子,不能疾言厲色與碧玉斗口,只苦笑不已,連連搖頭嘆氣。
綠雲笑道:“咱們不管他們南方武林中的恩怨糾葛。小姐要救姓白的,咱們便救他。以後怎麼辦,咱們聽小姐的就是。再説,圓性是圓性,伍公子是伍公子。咱們到這兒人生地不熟的,還多虧了伍公子引路導遊。小姐還説了,伍公子慷慨熱心,她心中是很感激的。”
伍天風一聽此話,頓時臉上飛金溢彩,向高無痕施了一禮,謙道:“小姐言重了。能夠為小姐效勞,是天風的福氣。再説,天風也性喜徜徉山水,一舉兩便的事,當不得小姐言謝!明日,我陪你們去普陀,那是佛國勝境……”
碧玉道:“明日的事明日再説吧,現在小姐要你去街上藥鋪看看,有川穹、參三七、藏紅花,買些來。”
那伍天風並不見高無痕對碧玉有何指示,聞言一愣,明知是碧玉搗鬼,卻不敢不從,惟恐失了小姐的歡心,只好唯唯稱是,出門買藥去了。
伍天風一走,那高無痕再也忍俊不禁,噗呼一笑,用手指在碧玉額上戳了一下,罵道:“你這捉狹鬼!我幾時要他去買藥了?”碧玉笑得前僕後仰,綠雲也忍不住格格脆笑,室中頓時一片鶯聲燕語,春光旖旎。
原來“啞女”高無痕卻是裝啞巴。她是關東第一號大俠“長白參王”的掌上明珠,人長得極美,武功也極高,年已二十,仍待字閨中,蓋因眼角太高,關外的英俊俠少沒一個放在眼裏。
她父母只有她一個女兒,對她十二分溺愛,雖然從十五歲始,上門求親的便絡繹不絕,但女兒非要自擇佳婿,兩老也不相強,只是眼見女兒年紀一年大於一年,心裏不免發急。這年有人介紹了一個品貌俱佳的世家子弟,兩老看中意了,便來勸女兒。女兒卻嫌他空長了一副好皮囊,武功和文才實不值一曬,便執意不從。
“長白參王”大悔自己昔日對女兒的放縱,立意改弦更張,非要女兒嫁人不可。因此高無痕帶了兩個侍女偷跑離家,浪跡四方。久聞江南人人品俊逸,便迤邐南下,一邊遊山玩水,一邊物色文才武功品貌出眾的如意郎君,想天下之大,必有芳草。
她既懷了擇偶之心,故裝作啞巴,以便暗中閲人,也是處晦觀明,處靜觀動的意思。至於啞人的手語,胡亂比劃而已,只拿來矇混人的,若真要碰到行家,勢必露餡。
伍天風丰神雋朗,英氣勃勃,文才武功也還差強人意,而對高無痕一見傾心,鞍前馬後地獻殷勤,並不以其“啞”而露絲毫撼意,高無痕不能不動心,是以容他在身邊走動,也好細察其品性。
三女嬉鬧一陣,便聞白不肖在榻上呻吟了一聲,急趨近看視,見他猶緊閉雙眼,但臉上已現血色,呼吸也粗重多了。
高無痕搭他脈門,但覺脈跳已不似適才那般遲細無力,漸漸弦數起來,這才將一顆心放回實處。叫碧、綠二人將他扶起,伸掌搭住他命門穴,要將自己的內力輸進去,助他整理經脈,化敵瘀血,運功療傷。
高無痕是“參王”之女,年紀雖輕,修為卻已不凡,掌心一搭上他後腰命門,便隱隱感到他體內氣息流動。心中不禁訝然,想不到他傷得如此重,居然內息尚能流轉,內功實有非常造詣,其路數卻和自己所學大不相同。
“長白參王”久居高寒之地,常年服食山參鹿茸,其內功屬純陽洪正一路,高無痕雖是女於,所學皆由父授,內功也與乃父相同,只修為深淺之別。但白不肖初食至陰靈藥“百草精珠”,後習鬱天華所授“流水掌法”和內功心法,久而久之,內功已偏向陰柔一路。
此刻他剛從鬼門關口頭,內息實是極為微弱,若高無痕掌力一吐,陰陽頡頏,反而更為兇險。因此她便撤回手掌,讓白不肖躺倒,心想:終不能為助他反害了他,能否康復,要看他的造化了。
這時,伍天風已買了藥歸來,他去時匆忙,碧玉也未言明分量,到了藥鋪,老闆問他買多少?他傻了眼,轉念一想,多了不要緊,少了又得再跑一趟,是以開口説每味二斤。三味藥共六斤,包了三大包。
高無痕等見他夾着三大包藥走進來,都嚇了一跳。碧玉笑着説:“伍公子想是要經商開藥鋪了要?我們長白山遍地是藥材,日後倒可做個長久户頭。”
伍天風一見三女神態,便知自己辦了蠢事。這三味藥中,藏紅花和參三七價值不菲。他是大家公子出手豪闊,自渾不在意。
但見高無痕莞爾微笑,恰如一朵牡丹驟然開放,而碧玉口角含噴、眉目失春的嬌態,綠雲眼波流轉,翠袖掩口的羞怯,頓覺如飲醇酒,心神俱醉,有説不出的舒坦受用。想古人千金難買一笑,今日自己以三大包藥博三美喜悦,實在上算得很了。
伍天風正想入非非,那邊白不肖又發出數聲呻吟。眾人都聚攏去看,只見白不肖雙眼睜開一線,已醒過來了。
碧玉為救他差點遭梁二娘子暗算,對他的生死自更比旁人上心,不由唸了一聲佛,嘆道:“菩薩保佑!這小子命也真硬。換一個人,便是有十條命也找不回來了!”
綠雲也歡喜,説:“菩薩是咱們小姐。若非小姐出頭,那菩薩的弟子圓性早取了他性命。”
伍天風心裏只盼白不肖傷重不治,現見他死而復生,高無痕又一門心思要救活他,明知她只出於惻隱之心,別無他念,心中還是不自覺地泛出絲絲酸味。
他不去留意白不肖,只偷眼覷着高無痕的臉龐,見她眼中滿含憐惜温柔的神情,目不轉睛地瞧着白不肖,更是恨意大盛。又想:論家世品貌,這小子萬萬不能與自己相比,何必自尋煩惱呢?
又想:若是能得到高無痕的關護照料,便是身受重傷也值得的。只恨自己身子好端端的,一根毫髮不少。他初墮情網,不免心中百念叢生,以至斤斤計較、患得患失而難以自已。
白不肖睜開眼睛,忽見高無痕等,心中大是奇怪,一時不知身在何處,待聽了碧玉、綠雲的話,方知是高無痕等救了自己的性命,欲待要爬起來向她們叩頭謝恩,但手足重逾千斤,彷彿不是自己的了,無法動彈分毫。身上的傷口更是火灼一般的疼痛。
他只有開口説:“多謝……高小姐救命之恩,再生之德……”他神智雖清醒,卻氣力全無,便是短短一句話,也是上氣不接下氣,無法畢其詞。
碧玉急勸道:“你什麼也不用説,待養好傷後再圖報答也不遲。但我家小姐也無用你報答什麼。你只要好好活轉來,便等於報答了小姐救你之恩。”
高無痕連連點頭,又拍拍碧玉的肩稱讚她説得好,她與這兩個丫頭自幼相伴,名為主僕,實比姐妹還親。綠雲温文而碧玉潑辣。相比起來綠雲更能體察她的心意,但這次倒是碧玉率先道出她要説的話,心裏更高興,隨即指示兩個丫頭給白不削民些雞汁香粥,眼食“蔘茸續命丸”。
心想此番南下,遊玩之餘救了一個人,日後回家説給父母聽,是一樁大慰親心的俠事。要叫父母得知:女兒不再是驅狼護兔,給小鳥治傷的小孩子,已懂得濟困扶危行俠仗義的大道理了。
白不肖服食了熱粥靈藥,出了一身汗。碧玉、綠雲又給他傷處換了藥,精神略復,眼見伍天風立在一邊,心想機緣湊巧,正好將陸怡的事告訴他,只是高無痕等在場,不便啓齒,只向他點點頭,説:“伍公子的救命大恩,白不肖沒齒不忘。”
伍天風見他向自己道謝,不由一怔,隨即醒悟,知道白不肖昏迷中人事不知,見自己與高無痕在一起,想當然耳!等要板起臉孔言明事不關己,又怕高無痕不喜,便説:“白爺該謝高小姐、碧玉和綠雲姑娘,我卻不敢當。”
白不肖不知他別有隱情,只當他客氣,也不再説什麼,當下閉上雙眼,默運玄功療傷。他元氣損傷太過,所幸年紀輕,內功底子好,高無痕的“蔘茸續命丸”又是大補元氣的藥物。只是心中掛念奇芙蓉的下落,又念着伍天風與陸怡的姻緣,好容易才摒除雜念,意守丹田,將散亂的內息一滴一點導入“氣海”貯積。
高無痕等見狀,無不詫異,真想不到他有如此上佳的內功修為,當下互使個眼色,悄悄退出房來。
眾人忙了一天,見天色漸暗,已是黃昏,才想起連午飯都忘了吃。現刻白不肖已脱離險境,寬心大放,頓覺腹中空空。飢腸轆轆。於是相偕下樓去吃飯。伍天風要討三女歡心,叫了滿滿一桌的酒菜。席間碧玉不住與伍天風斗口,綠雲間或插嘴解勸,高無痕仍作“啞巴”,只微微含笑。
待酒足飯飽,高無痕向碧玉打了幾個手勢。碧玉便説:“我家小姐説。那姓白的重傷之後,動彈不得,夜間要湯要水,沒個人照顧還不行。伍公子若不怕勞累的話,是否將鋪蓋被褥移至姓白的房中,也好就近照應,以免我們牽掛?”
伍天風不料會派給自己這麼個差使,不由面露難色。若傷者換作別人,他早就答應下來了,但白不肖惡名昭著,江湖上多少人將他恨得咬牙切齒。自古正邪同冰炭,善惡不可以同道,他看在高無痕面子上,對白不肖不聞不問,已經有違江湖道義,豈可更進一步助他養傷,自污羽毛?
綠雲見伍天風躊躇不語,已知他為何作難,便勸道:“伍公子也累了。使點銀子叫客棧的夥計陪一夜便是了。”
碧玉冷笑一聲,斜瞄着伍天風道:“不願意,直説也無妨。我家小姐也不過是問一句罷了,怎敢差遣伍大公子呢?”
伍天風一抬頭,見高無痕一雙妙目正瞧定自己,似有求懇之意,頓時心神大亂,急賠笑道:。“碧玉姑娘一張嘴真正鋒利如刀。我並未説不願意,但教高小姐高興,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皺眉頭。你們只管放心安歇,那位白爺由我來照料。”
碧玉終究嫌他應承得不夠爽快,急跟着説了一句:“你休要只管自己呼呼大睡。”
伍天風笑道:“你放心,我定將雙眼睜得大大的。”便做個瞪眼鼓腮的怪相,引得三女格格嬌笑。
於是,都上樓去,三位少女自回房歇息,那伍天風果然將自己的牀鋪叫夥計搭進白不肖房中。高無痕見伍天風對自己百依百順,心中也有幾分高興。反倒是碧玉説他不夠聽話,於他人的安危也不放在心上,空負俠義的名頭。綠雲便為伍天風辯白,説他能與白不肖捐棄前嫌,已屬難能可貴,若非氣度恢宏,又怎肯上街買來三大包藥?
伍天風搬牀鋪時,白不肖運功正到關鍵時刻,一開口説話,岔了內息,不僅前功盡棄,還會走火入魔,是以雖知伍天風移榻相陪,卻顧不上向他道謝。料來伍天風是武學之士,自知這其中的輕重緩急,必不會怪自己失禮。
伍天風勉強答應了高無痕所造,獨個兒來到白不肖房中,心中實有説不出的懊惱。見他還在用功,正中下懷,可免了一番尷尬的招呼應酬。當下急急忙忙關門閉户,展被捕牀,放倒頭便睡。
心想只要不與白不肖接談,便不算與他同流合污。雖然共處一室,但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人神共鑑,自己仍是個名副其實的大俠客。這樣自欺欺人的譬解一番,居然憂懼大消,不一會便安然入夢。
半個時辰後,白不肖睜開眼來,經過這一番運功,自覺督、任二脈已打通,胸中的煩惡之感也消解不少,雖然還起不得牀,但精神已好了許多,正欲跟伍天風説話,卻聞他鼻息深長,已經睡着了。想他定是為救護自已費神費力,心中甚是過意不去,怎好再叫醒他?
他看着案上的紅燭,心想伍天風不念舊惡,以德報怨,慷慨大度,不愧俠客風度,確是陸怡的良配。而“長白參女”高無痕等急公好義,濟困救難,更是非常之人.這一番險情高義,今世報不了,來生給草銜環也得報之。
又想到自己這一生,每當危難之際,都有人援手相助,世路雖艱難坎坷,好人卻在在都有,也算不幸中之大舉了……
更深夜盡,白不肖睏意上頭,也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