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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壶关道窄

    烈阳驮着两个人一直跑出很远,河西城的夜是清冷的,没有人喜欢闲逛。

    马蹄停住了,前方已是城墙。城门要到早上才开,城头上现在是袁字的旗号,看来是归袁绍占领。一群河西兵远远站在门洞里闲聊,听见马蹄声,只是慵懒地看上一眼。大半夜距离远,也看不清楚。

    马兰拍拍马背,烈阳放轻脚步蹿进一个漆黑的街角。他用眼睛扫视那些门帘,直至一户挂有白底、兰纹图案的人家。门户不大,马兰毫不犹豫冲上去拍打门环。里面有人不高兴地喊了一声:谁呀?大半夜的!

    马兰用羌语喊了几声,有个女人应了一声,里面的人立刻紧张起来,急匆匆打开大门的是一对年轻夫妇,女的是羌人。男的是汉人。女的颇有几分姿色,只是看上去有些泼辣。见到马兰,目光在他腰际的马鞭上扫了一下,便弯腰向他行礼。男的还在迷惑,被女的一把推开。

    马兰将马带进院子里,示意对方不要声张。他用羌语跟对方急匆匆说了一些话,羌女神情很激动,呵斥自己的丈夫没有规矩。男的立刻恭敬起来,手忙脚乱将他们请进屋,又小心地看看外面,关好大门。

    他们说了许多,文姬一点也听不懂。马兰说到激动时。羌女突然啊地哭出声来。伤心至极。男的表情愤怒,阴晴不定,转身去捶桌子,气愤道:他们怎么可以这样?还是人么?

    文姬就听懂这一点,心道,也不知是什么畜生行为,还比得过光天化日,掳劫良家大小姐么?她扫视屋内,这对夫妇似乎是做小买卖的。跟这马兰又会有什么关联?难道不是在大街上随便撞到一家便跑进来的么?

    马兰站起身来,又说了几句什么。那对夫妇都齐声发誓,这个她倒是懂了,只是不知道对方发誓做些什么。

    马兰整顿行装,腰里别了一把刀,看了文姬一眼,说道:你在这里很安全。他们会给你吃的,如果我没回来,你愿意去哪里都可以,随即补充了一句,那得是我死了,不然休想跑。

    文姬瞅了他一眼,默不作声。这人汉话说得从未如此标准,说的话也从未如此像是人话。

    她目送马兰背上箭囊,走入院中,不知道他想去干什么,说实话很想问。那男子与女子轻声说了几句,追出来,说:我也去!我可以帮忙!他从屋后牵出一头毛驴来,拿了一个麻袋和一些绳索,和马兰一起小心地走出门外。烈阳天马探头要跟出去,却被马兰推了回来。那羌女轻轻揪着马鬃,将门关好,对他们叮咛说:小心些!

    文姬望着,心里乱得很。

    有个琴娘为她死了,只是个妓女而已,一个脏女人,但是她竟然也读她的诗,而且为她死了。

    她不喜欢这样,或许那时候被乱箭射死,就一了百了。

    眼下,她猛地抬起头,只有一个羌女而已,她要走的话,那女人会拦她么?对方看着比她强健,文姬立刻得出结论,战斗不是她的长项。

    对方却不知道她在想些复杂的问题,先舀水到锅里去烧开,又亲切地来问她:饿不饿?你是汉人吧?羌人没有这么白净的。我姓姜,你叫我姜雁吧。

    文姬点点头,对方当真对她丝毫戒心也没有么?她猛地站起来,颤声道:大姐,你,你放我走吧!

    你是女的?对方怔住,上下打量她,突然忍不住大笑起来。那么,你是臧获了。

    文姬问:臧获?

    就是汉人俘虏。姜雁不以为意道,我那男人,也是我抢来的。

    文姬脑中登时乱作一团,抢男人,这也可以吗?

    姜雁道:你们汉人的女儿太娇气了,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活得像是牛羊一般。要是有胆子,还不如自己去抢喜欢的情郎。既然你不敢,就只好等着被人抢。老天公平得很,活该如此,跟着马兰大爷,是你的福气。还哭,哭个什么劲啊?

    文姬嚷道:我不是你们这些蛮夷!说着,便朝着屋外冲去。

    姜雁也不阻拦,倚门嗤笑道:你打算跑哪儿去?

    文姬用力摇晃门闩,用手扒门缝,折腾半天,她力气甚小,顶门杠也未搬动。

    姜雁道:还说我是蛮夷,你懂什么规矩了?马兰大爷与我男人还没回来,你就敢走?能打开门,就夹着尾巴滚吧。反正你们就跟破鞋、破衣服一样,汉人有句话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有一天男人不要了。就只有哭天抹泪的命。

    文姬一转身,大叫道:我不是破鞋!你才是破鞋!

    有点儿小脾气,还算有救,姜雁嗤了一声,转身回去,进来吧,我教你怎么做女人。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站在原地发呆,将一根鞭子从门后摘下来,巨蟒般一舞,抽在地上叭的一声,叫道,还不进来!我不让你走,你走得了吗?能的你!

    文姬吓得脸色发白,犹豫中走回去。姜雁也不为难她,给她一条毛巾,说:我们姜姓是武王的子孙,没一个像你这般脏。

    文姬欲言又止,这是她愿意的吗?姜姓,是姜太公吧。姜和姬都是羌人的族姓,那么说,他们其实是羌人了。但是马,是汉姓啊。匈奴人还管那家伙叫做什伐将军,听着又像是胡人。

    这到底怎么回事?

    姜雁伸手将她的衣服脱下来,把她的头发也散开来看,啧啧称赞:小模样还可以。怪不得马兰大爷看上了。

    文姬哼了一声,脸上有不屑之色。手臂上一痛,被姜雁狠狠扭了一下,哎呀一声叫了出来。眼泪在眼眶里打滚。

    姜雁呵斥道:你除了哭还会做什么?没完啦!一个黄毛丫头敢看不起我们羌人,活得不耐烦么?

    文姬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用毛巾偷偷擦了。羌族人?跟匈奴人有什么区别呢?文姬搞不清,只记得父亲生前说过,目前凉州地区往西、往北都是羌人的地方,兵力很强大,根本不受朝廷节制。

    姜雁舀给她一些温水擦身体,把她的男人衣衫扒了,强迫她洗澡。其实,这个她倒是不用强迫的。姜雁拿着她的绣花肚兜看了一会儿上面的鸳鸯戏水图,抬起头,见她面红耳赤,呵斥道:你放心,我不要!脏了吧唧。烧了吧!

    原本是为了洞房花烛准备的肚兜,想不到沦落到这种下场。

    姜雁翻开箱子,打开包袱,拣出几件蓝色的崭新衣裙放在一旁,都是羌族年轻姑娘的装束,跟汉人区别很大,但是在河西地区,就不显得奇怪了。虽然对于文姬稍微有些宽大,但是料子居然也不差。

    姜雁要她把衣服都换了,又拿出一把梳子给她梳头。梳了半截不怎么满意,拿出一些白色的线来系在手指上,给她绞脸,又用剪刀在额头、鬓角重新剪了几刀,使得头发容易结成羌女的发式。其细致程度,竟一点儿也不比汉人的大户人家里差。

    姜雁道:你们明天就得上路,所以脏衣服就丢了吧。你那身衣服根本骑不了马,怎么还是男人的?笑死人了。你不愿意跟我说,我就不问了。你们汉人的发式我不会梳,而且早晚路上会冷,还是这样好,利落一些,戴斗篷也不会乱。

    说着拿了镜子给她看,一边叹道:这样多好看!你穿个男人的衣服,逃难去么?脸也脏兮兮的,没事就哭丧着脸,哪个男人对你能好得了,我都烦了。这样子一打扮,谁还舍得打你。

    心里说。本来就是在逃难的,文姬默默坐着,自从母亲过世后,就没有人给她这个样子梳头了。想不到重温旧梦,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婉儿帮她梳头的时候总是很小心,用力很轻,所以没有这种感觉。姜雁,其实应该是好人吧?虽然说话很不客气。

    姜雁不时瞅瞅大门,叹着气,想必是在为自己的男人担心。但是她的老公不是她抢来的么?为什么这会儿看上去又很担心的样子。

    文姬忍不住问:他们去干吗?

    姜雁答道:去收尸体,还有你的什么琴。

    是那妓是那琴娘姐姐。文姬垂下头,羞红了脸。自己日夜挣扎,自顾不暇,哪里还想得起这件事。没想到那原以为毫无人性的土匪却冒险回去。是的,应该去收敛尸体。那姐姐,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我好生感激她。

    不知道,姜雁怅然道,生逢乱世,大家都疯了。疯了好,谁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都不重要了。谁也不比谁高,谁也不比谁贱。

    文姬隐约听出些苗头,姜雁泼辣的言语中,渗漏出隐藏不住的悲伤。她不敢问,想着自己的事情,也是怪怪的。来洗劫陈留的是匈奴人,把她掳走的却是个羌人。在她想来,被掳走的第一晚就少不了被糟蹋,挨打、强暴都是免不了的。谁知两天过去,除了对她态度恶劣,不怎么尊重之外,倒也没有做什么太坏的事。每天就是赶路,天晓得要把她掳去哪里。

    姜雁从墙上取下一把胡琴,坐在床边轻轻地拉,轻轻地唱。

    静坐床前凭弦吊,白马飞处好登高。

    彤云五月草初起,碧空如洗风如刀。

    她是在思念家乡!为什么会如此思念?

    忧伤的曲调浓浓地从琴弦间淌出来,文姬一下子便听得痴了。她原本便喜欢音乐胜过其他,这种靠弓子拉出的音色如此哀婉凄凉,影射出个人心境,静夜里寄托哀思,竟比那些快乐的乐曲动人十倍。

    姜雁拉完一曲,呆呆地望着门口,便像是死人一般。文姬知道,她是在等待丈夫的脚步。那男人真是她抢来的么?看上去,他们很恩爱。如果跟马兰一去不返,她会不会很伤心?

    好在脚步声响起来了。姜雁一下子跳起来,小心地凑到门板前。

    有人低声道:是我们。

    姜雁慌忙打开门,男人赶着驴,和马兰一起进来,回身立刻将门闩顶好。驴驮着一只鼓囊囊的麻袋,看上去应该是尸体。她男人松了口气:那些河北兵正好不在,老天保佑,没遇到什么大麻烦。但是房子烧了,真是太可怜了。

    文姬听了,心里咯噔一声,焦尾琴,终于还是免不了被烧毁么?不过这样也好,有灵性的宝物,就不该落人世俗手中。

    大概,这也是上天注定的吧。

    姜雁去拿过一卷芦席,跟男人一起将尸体卷好。马兰小声道:天亮之后,还要拜托你们帮她下葬。听说她没有家人,朋友也甚少,还是买个好一点的棺木吧。说着,拿出一些钱来,递给姜雁。

    姜雁点点头:我会办的。

    文姬从漆黑的屋子里走出来,一身规规矩矩的衣裙,带着羌女的妩媚,汉女的明艳,纵是黑夜里,也明光照人。

    马兰和姜雁的男人都吓了一跳,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姜雁用手扯了自己男人的耳朵,便只剩下马兰盯着她看。

    姜雁道:我给她换了身衣服。一个女孩子家,你老欺负人家,算什么大爷。

    马兰突然红了脸,一改蛮横无礼,结结巴巴道:我,我着急赶路。

    姜雁反驳道:你话都不跟人家好好说,明明是欺负人家。

    文姬伸手想去揭开芦席看一眼,马兰一把扯住,摇头道:被烧了,不要看比较好。

    文姬跪下来对着尸体磕了几个头,扭头问马兰:这个姐姐叫什么名字?

    叫马兰道,我也不知道。萍水相逢,哪里会问人家叫什么。想不到却耽误了她的性命。

    文姬一怔,原来,都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既然不知道名字。又为何肯冒险回去收殓尸体?汉人常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眼前这粗鲁的男人,只凭这一点就已让她刮目相看。

    姜雁的男人却小声接口道:叫秀兰。

    声音虽小,却还是导致耳朵被扯住。姜雁不停逼问:你怎么会知道的呢?还这么热心帮忙,是不是有旧情啊?

    男人回答:哪有?话音未落耳朵已被扯大了一圈,委屈得很。

    文姬不去管他们夫妇耍花枪,重新磕了个头,口中念道:秀兰姐姐,对不起!

    他们回到屋子里去,都已经累坏了。只有一张土炕,他们便横过来挤在一起,两个人一床被子,和衣而眠。马兰将一床被子大半给了文姬,也不碰她,闭上眼便睡了。

    文姬躺在墙角,裹着被子,睁着眼睛,根本睡不着。

    她从来没有这样糟糕的经历,说出去,还能嫁人么?只怕回到卫家,卫家都不要她。

    想起连日来的怪事,焦尾琴的自鸣,马蹄下进发的火光,那些都是真实的么?为何这些事情会找上自己?她隐隐觉得,自己有许多事情被蒙在鼓里,一个大漩涡在慢慢地吞噬她,她已经身不由己。

    想着想着她突然发现,别人都已经睡着了。要跑掉,或许是个机会。悄悄地坐起身,却听见马兰小声道:焦尾琴。

    文姬吓了一跳,小心地扭过头,马兰仍闭着眼,说话如同梦呓。手臂从被子下面伸过来。揽住她的腰,将她轻轻拥进怀里,拽好被子,原来他并未睡着。

    文姬知道,反抗也没有用。这些天早不知道被他占了多少便宜,这都不算什么了。纵使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也只能忍了。

    马兰将脸凑过来,似是要吻她。她身躯僵硬,马兰却只是在她耳畔轻轻道:听看到的人讲,焦尾琴被那河北人拿走了。

    文姬闻言一震,焦尾琴没有被烧毁?

    马兰又扯了扯被子,强行让她贴近自己,算是可以躺得舒服些,轻声道:睡吧。

    文姬幽幽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抓我,又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马兰似乎真的非常疲倦:明天再说敷衍着,将她搂得更紧,似乎担心她在梦中溜走。

    一股男人的气味随着呼吸进入鼻子里,文姬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要喘气。一种失败的感觉让她脑中空白,我已经不纯洁了,我已经不纯洁了

    空白过后,又开始胡思乱想,什么都想。想了一会儿,马兰轻微地打起鼾。文姬小心地将他推开一点,才能够将他的面孔看清楚。这张脸睡着了之后很乖,不像醒着的时候那么坏;有北方男子的气概,但是也不过分粗犷。怎么看,都不像是坏人,顶多是不够斯文。最令人惊讶的是,他也读过自己的诗么?突然感觉很陶醉。

    随即又想起死去的琴娘曾说,马兰口对口给她灌汤药,耐心得很,脸不由得红了。轻轻舔舔嘴唇,反正黑暗中,也没人看得见。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自己不像话。

    被子暖和得很,文姬渐渐困意上涌,也就睡着了,睡梦当中,都是马儿在弯弯曲曲的山道上跑,跑出去,便是一望无际的绿色,绿得像是要流出来,滴下来,便是绿给你看嗒。这不是自己原本向往的日子么?

    一想到这里,突然被这个念头惊醒了。

    离开河西的时候,姜雁送了很远。准确地说,他们是混在送葬的队伍里出城的,琴娘也没有什么亲人来送葬,都怕被河北人迁怒。但是这群河北人比较笨,第二天想起来去四处查问的时候,尸体已经不见了,送葬的人也已经出城,只得作罢。

    在去晋阳的路口,姜雁夫妇和他们分手,对他们说:从晋阳过去壶关比较近。那个颜良是河北名将,听说壶关过去是他老家邯郸,所以他要回信都去,一定会从那里走的。

    马兰点点头:我一定得伺机把琴抢回来的。

    姜雁奇道:一把琴,你没有啥大事还不赶紧带着你的新娘子回家,在这里溜达什么?

    那可不是一把琴的事,马兰不耐烦道,你们别管啦。

    姜雁哼了一声,把文姬拉到一边,对她说:你半路上把他推下马去。

    文姬迟疑道:不行的想不到姜雁突然怂恿她逃走,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心话。

    姜雁呵斥道:你不愿意跟他,又不敢跑,死了算了,做女人没有你这么窝囊的。

    文姬又惊又怕,只是摇头,低声道:不行的,我没有他力气大,推不动的。

    那就这么做。

    姜雁附耳对她说了几句,文姬瞪大了眼睛,面孔通红:这这也行?

    姜雁点点头:你想跑,就得把他推下马去;你不想跑,想他对你好,也得把他推下马去。女人想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只能让男人在后面猛追。哪有整天哭哭啼啼的,任男人摆布。她用手一捏文姬的屁股,捏得文姬哎的一声,疼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姜凤摇头道:这么好的本钱,却不会用。我真是看不下去了。

    说完,便回到自己的男人身边,朝他们招招手,向着南边走了。

    马兰一直目送他们离去,文姬望着姜雁,心里酸酸的,突然有些不舍,问道:他们不回河西了么?

    避些日子再说。马兰把她往马背上一抱,自己也跃上来,我入关之前,那些河北兵刚刚杀光了她家的人。她要回去祁连大寨看看,这是她该做的。

    她到底是?

    白马羌的二公主。马兰淡淡地说,几年前爱上一个汉族的小伙子,就一起跑了。白马豪曾经跟我说过这件事,只是很生气,不愿意去找她。所以我们的人到河西来,就帮她给家里传递一下书信。

    她是公主?跟男人跑了?不过现在瞧上去更像是带着男人跑了,而不是跟着男人跑了,文姬大为惊讶,随即有些黯然,汉人,也去杀羌人么?

    怎么不杀。马兰淡淡嘿了一声。白马寨:烧何寨,数不清的农户、牧场,你们的军队见人就杀。似乎不需要什么理由的。

    所以你们就来洗劫我们作为报复?她大概明白了,但是也想不出什么正义的言辞去批评人家,感化马兰弃恶从善是没可能,因此只得幽幽地问,那你呢?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凉州的牧马人。武威到兰州之间的草场都是我的,我会带你回凉州去。马兰淡淡地回答,仿佛只有这个称呼是真正让他满意,并且为之自豪的答案。

    他分明不想再解释下去,只是将文姬搂紧,轻轻起伏,给了马儿一个韵律,马就跑起来了。似乎知道文姬会害怕,烈阳跑得出奇平稳,偶尔还会侧一下头。看看自己背上的人,而那女孩儿正用手揪着它的鬃毛。文姬尝试着在马背上坐稳,但是马兰粗鲁地掰开她的手,不要她用手去抓马的鬃毛。

    有我抱着,你根本掉不下去。他的口吻还是那么侮辱人。

    文姬心中激气,难道女人就只能像只麻袋,以各种姿势呆在马背上被人揪着?乱世中,女人只能像一件东西,被人抢来抢去么?

    这条路是东北来往长安的官道,经常会碰到各色客商、出远门的百姓,人人都用惊羡的眼光望着他们。文姬知道他们在看她,现在的她可是一个漂漂亮亮的女孩子。加上那匹漂亮的马,马兰就是天下最令人妒忌的男子了。

    但是文姬不喜欢。

    她不愿意她的容貌变成强盗风光的点缀,这个畜生,只是在不停地侮辱她,以此为乐。

    你,你要对我怎么样?等到路上没人了,她轻轻推着马兰的手臂,靠紧马兰胸膛,嗔怪道,轻一些,你抱得我太紧了好疼。

    马兰一怔,这大才女怎么突然转性了?昨天还大哭大闹,要死要活。姜雁对她说过什么了?其实她那副抵死不从的样子,他还是觉得很有意思的。

    文姬轻轻喘息,扬起脸,一张俏脸竟是红红的,娇艳不可方物。马兰突然心跳加速起来,恍惚中不停提醒自己,要是她提出放我走吧,那是万万不可。突然又觉得自己有点儿过分,是不是应该把各种缘由跟她好好解释解释?不然她一直担惊受怕,也怪可怜的。

    只是解释起来,似乎又很不好办。

    她会问起为什么跟匈奴人在一起,那就得告诉她,匈奴人去她家的时候他还有帮过忙,陈留城头上有个什么将军还是他一箭射死的,搞不好会跟她们蔡家认识,卫家的不少人,也都让匈奴人鼓捣走了。要解释得恰到好处,实在不是他的长处。说起来这都要怪马超,不知道他怎么搞的,没有按照约定来当英雄,也没有在河西碰面。不知不觉,手臂也就放松了。

    文姬轻声道:你这样对我,我早就没法子嫁人了。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你可不可以对我好一点

    马兰只觉得眼前万道金光,两耳都是仙乐,轻飘飘不知是否身处梦中。这时候马背一颠,文姬啊的一声,坐不稳,用手乱抓。只因为抱得松了,颠簸起伏很大。

    文姬一把抓住马兰的裤子,不是别处,却在裤裆。马兰只觉得血气往脑门上顶,裤裆里一根命根子瞬间硬到不行,简直便要大叫。一只小手颤抖着,猛然用力一捏。马兰正飘飘欲仙,突然疼得一声大叫,登时便从马背上栽了下去。

    烈阳天马跑到半截,马背上掉下去个人,只道应该是文姬掉下去了。停下脚步回头看时,却是马兰在地上滚。文姬趴在马背上,揪着鬃毛轻蔑地看着地上。天马不禁也打了两个响鼻,连声嘶叫。

    你?!马兰身上多处原本被她用琴砸得青肿,此刻又跌落马背,痛上加痛,一只手对着文姬发指,死活用不上力;稍微好一点儿的那只手臂也夹在裤裆里,在地上缩成一团,爬不起来了。

    马溜溜达达走回来,滑稽地望着马兰。文姬从马背上坐直了,抽出行囊里的那把大刀子,豁出去道:我原本便没有想能活着回家。你可以杀了我,但是我不会再让你侮辱我!我知道跑不掉,但是我蔡文姬乃是尚书蔡邕之女,我当仿效大丈夫,威武不能屈!平生无二志!安肯屈身事贼!说着,便将刀子横在颈上,流泪道,你要强占我,我唯有死于此地!

    谁要强占你?马兰愕然,愤怒中捶地,手臂又是大痛,但仍懊恼中坐起,我,我什么时候想强占你了?刚才明明是你自己勾引我!是我把你从匈奴人手里带出来,你怎么可以不讲道理!

    文姬怒道:你和匈奴人一起,杀我家人,毁我清白,现在还想抵赖!

    我占你一点点便宜而已!什么就毁你清白!马兰气得大叫,言语也无赖起来,亲亲小嘴,摸上两把。就算是开个玩笑,有什么了不起!想跟我睡觉的女人多得是,我懒得跟你解释!我抵赖了,怎样?你拿把刀架在脖子上做什么?吓唬我啊?我哪有杀你家里人?你哪只眼睛看见啦?

    文姬一呆,确实,没见他杀人,只见他跟匈奴人在一起。本来匈奴人见人就砍,倒是他来了之后说过,不要再杀她家的人,那些匈奴人都很给他面子。不对,不对,那也是匈奴人的共犯,差一点儿就被他强词夺理,哄骗住了。

    文姬逼问道:那你说啊,你去我家干什么?不要跟我说你是不小心走错门啊?你倒是说说看,你去我家做什么?强盗就是强盗,把我掳来这里,以为假意对我好,就可以,就可以说着脸红起来,说不下去。

    马兰反而开始逼问她:就可以怎样?怎样啊?

    文姬急了,一扭头,回口道:就可以非礼于我!心里气愤,这人,强盗还蛮有理的,一副理直气壮、受了委屈的样子,反倒让她词穷起来。

    马兰跳脚道:老子在家呆得好好的,你家老头蔡邕死也不肯好死,搞一堆什么天马出来,害得老子颠沛流离,连累多少凉州百姓无辜被杀。要不是你表姐求我,我才懒得理你死活。我非礼你了,怎样?我就是要非礼你啦!说着,把文姬往马背下扯。

    文姬手里拿着刀,慌乱中一挡:我父亲?什么天马?你,你别过来

    就听哎呀一声,马兰手背被刀子划破,鼓起眼睛,站在那里。大叫道:我今天就非得非礼你不可啦!你个死丫头!

    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天马,什么表姐!

    你先让我非礼过再说!

    我,我要砍你啦!

    你还拿刀!

    马兰火起,反手一打,刀子从文姬手中高高飞起,飞出几丈开外,当啷一声落在地上。几匹马因此骤然停下。一杆大旗,挑着大大的颜字,打头的军士都骑在马上,望着路中间的两个人,上千人的队伍也停了下来。

    一员大将身穿黑甲,长得如同一只黑熊一般,正是颜良,骑着一匹枣红马跑到前面来,皱眉问:怎么搞的?

    打头的偏将道:将军,路中间有小两口吵架,刀子都飞出来了。

    两人犹在拉扯,男的扯住女的胸口衣襟,将女的拖下马来,嚷着:都因为你家搞出来那点儿破事儿哎呀一声,手臂被女的咬了,挥手要打,也没有舍得,啪的一声,却被女的抽了耳光。女的叫道:你别碰我!我没什么姓薛的表姐!没有!没有!你扯谎!

    军士议论纷纷:男的出去混,说相好的是表姐,还有家里的一点破事儿,大概就是这样。

    颜良一脑门子气,吩咐道:把他们赶走,赶路要紧。

    偏将应声得令,却有些不干脆,吞了下口水:上将军,那小妞看着还真靓,这一趟都没见过这么靓的。

    后面远远地传来一声马嘶,颜良刚要带转马匹,听见那声马嘶,又扭回头去。突然瞥见烈阳天马,又仔细看看马兰是那小子!

    颜良一巴掌将偏将抽得跌落马背,骂道:还看小妞,天马,天马啊!快抓住他们!

    马兰和文姬正吵得面红耳赤,忽听马蹄声大作,一扭头,河北人马黑压压一片,正旋风一般冲过来,不由吓得齐声大叫。烈阳一声长嘶,跑开几步,不忍丢下他们,在原地打转。几张大网一起丢下来,将人马全都网住。马兰和文姬尚扭在一起未站起来,数支长枪一起从马背上面压落。

    文姬吓得尖叫,马兰将她伏在身下,长枪都对着他刺下来,却听到颜良大叫:慢!

    一群人冲上来把网子收紧。又将马兰五花大绑。文姬尚在惊慌,一只麻袋当头罩落。文姬暗道,我心愤盈!为什么又是麻袋?经历多了,竟然不怕。

    烈阳天马引颈嘶鸣,不断在网子里乱撞,四周数人数马都拉不住它。几根链球飞过来,绊住马腿。一群军士一拥而上,将马拖倒,才算是将它抓住了。一群人全都累得气喘吁吁,在地上坐倒一片。一些人犹在惊恐:当心,这匹马会妖法,能放火!

    不怕不怕!颜良乐得合不拢嘴,像是抱女人一般趴下去抱抱卧在地上的马,好漂亮的马!比我的白义还要漂亮,不愧是十二天马之首!他左抱抱,右摸摸,开心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那偏将惊奇道:将军,是牝马。

    牝马?颜良仔细一瞅,宛如炸雷般哈哈大笑,原来是母的。怪不得白义那个样子!错怪它了!快把它带过来!

    马兰向后面一望,只见一辆笼车由两匹马一起拉着,车上木栏里拴着一匹马,胸口一团血红漩涡,正是白义。此刻正不停嘶鸣,翘首张望,在笼中焦躁地乱撞。

    颜良皱眉道:它还不肯吃草么?

    马兰思忖,想必是昨夜之事后,白义出了什么问题,不太听话。颜良很疼爱此马,连骑都舍不得了,换了一匹枣红马。他们带着笼车,队伍行进缓慢,因而未听到马蹄声。

    偏将为难道:将军,只有一辆笼车。

    颜良哈哈大笑:公的见了母,当然是母的坐车,公的还怕跑了么?他说着母的,特地瞅了装着蔡文姬的麻袋一眼。

    副将会意,指挥军士将车子带过来。颜良亲自小心翼翼牵着白义,怕别人牵不住,惹出事来。军士七手八脚将烈阳天马像宝贝一般整个抬进去,然后将装着文姬的麻袋也一起塞进去。笼门一关,白义围着烈阳不停兜转,嘶鸣。

    颜良道:快拿草料来!有人将草料袋往车子上一挂,白义果然振奋精神开始吃草了。四周的军士都哈哈大笑,副将兴奋道:想不到得来全不费工夫。恭喜将军,将军立下头功,袁公一定会厚赏将军,大家也有的盼了!

    颜良感觉甚为得意,吩咐将马蹄的绳索松开。有个女人缩在笼子里,马儿也老实得很,只是不停用嘴啃着袋口的绳索,想要将文姬放出来。

    又有人问:将军,这两个人怎么办?

    偏将道:还用问,男的杀了,大伙儿安营扎寨!女的带到将军帐里。

    颜良一个脑瓢,搧得副将兜了一个圈,脸面拧到颈后,几乎转不回来,苦着脸疑惑道:将军?

    还轮不到你作主,哈哈。颜良来到马兰面前,盯着他上下扫视了几次,见他有很多小伤,不禁疑惑地看了一眼笼子里装着文姬的麻袋,问道,被你老婆打的?

    马兰哈哈一笑:没错。我是败给我老婆,可不是败给你这狗熊。有本事撒开马来,你我一对一,弓马较量一番。

    颜良恼怒中一晃头,看上去更像一头黑熊。但是他情知这话也没错,于是割断他身上的绳索,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我叫什伐兰。马兰揉了揉手臂被绳索勒出的印子,昂然道,乃是凉州的牧马人。

    牧人?颜良疑惑了半晌,情知他言中不实,但也无须多问,只是嘿嘿一笑,对马兰说,我见你黑夜中射杀我数名军士,弓马不俗,不如连人带马投靠于我。当今袁公四世三公,这个幽、并、青、冀四州皆归我袁军。号令一出,天下莫敢不从。如今凉州天马既已在我冀州军手中,十二天马,我袁军已得其五。天数所归。何不共图霸业?

    他不杀马兰,反而力劝对方加盟,只因其中有个难处。

    好马都有灵性,极认主人。天马更是如此。抢人夺马容易,驯服天马却是登天般的难事。袁绍军中遍寻四州,其实也只寻获三匹天马,分别名为白义、盗骊、骅骝。第四匹还未找到,交与他和文丑、张郃。三匹马只彻底驯服了一匹,在张郃手中。

    他和文丑关系最铁,拜为兄弟。两个人一起努力,却只降服了半匹。他这匹白义还肯出来跑跑,只是经常不听话;文丑得到一匹盗骊,一年了,还未驯服,倒是把文丑踢伤过两次,四处请来的驯马师踢伤七八位,踢死的也有两位。现下他亲眼见烈阳连马鞍都不戴,便跟马兰如此亲服,心里便清楚得很,若杀了马兰,烈阳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听话,搞不好还要带坏白义。

    马兰笑道:连人带马?我若不从呢,便杀我么?

    不杀。你也走不了,颜良脸上横肉耸动,河北汉子,说话果然很直白,只是尊夫人今晚就要进我被窝了。

    此言一出,装着文姬的麻袋在笼子里猛地一颤。马兰好歹是个男人,若是被那黑熊一般的畜生糟蹋,文姬宁可自己先死了。

    马兰道:这我还有得选么?

    颜良听他这般说,心中有数,连忙给个台阶:将军可以问下尊夫人。

    马兰一乐,对着麻袋高声叫道:夫人?

    麻袋里发出类似于打战的声音。

    马兰问道:是不是有句话说,大丈夫者应该威武不能屈的?小女子尚且仿效丈夫,安能屈身事贼,正所谓生死无二志什么的?

    麻袋里依旧是类似于打战的声音,好像是说,哪有?

    马兰道:好在我夫妇二人白身无主,袁公四世三公,听上去也不算委屈了。

    麻袋里颤了颤,就算是不反对。

    马兰继续问:那我是连人带马啊?是连人带马啊?还是连人带马啊?

    正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这除了连人带马也没别的法子。马兰心里只盼着马超赶到河西,发现此事。他在与马超约定的客栈留了书信,希望大哥一路跟来,对方便要倒霉。马超新得了火镜先生送的那把好枪,一路都憋火想找个像样的对手打一架,这黑熊看上去甚是合适。

    麻袋里嘤了一声,发出很像蚊子的声音。马兰点头道:那便连人带马了。

    颜良一直在一边搓手,古来因为贤妻良母深明大义、断送了男子性命的故事他也听过不少。见马兰跟夫人说威武不能屈,原本有些揪心。以为此事断不能成,此时闻言大为惊喜:快给什伐将军牵马来!

    马兰皱眉道:我骑我自己的马就好。

    这颜良有些犹豫,万一马兰骑着烈阳一下子跑了,那可是谁也追不上。

    马兰不耐烦道:你扣着我老婆,我走得了吗?

    这倒也是,颜良慌忙道,去找个马车来!觉得面子上有些难堪,特别吩咐道,找个坐着舒服的!多垫些软物!谁敢对夫人无礼,就立刻砍了!偏将被打得害怕,带着几个人上了马,一阵风般找车去了。

    颜良转过来对马兰赔笑道:什伐将军,咱们在邯郸小住几日,便立刻前往邺城,禀明我家主公。

    马兰道:我不是什么将军

    立刻就是了。颜良一心要他为己所用,哄他道,英雄不问出身,你先跟着我,做个做个校尉。邯郸乃是我家祖地,与邺城只有四十里。主公听说天马来到,一高兴,说不定当天便要见你,我定会大力举荐。立下些许战功,凭兄弟那流星般的弓马射技,什么上将军之类的还不是唾手可得。

    马兰摇摇头:那得驴年马月,我老婆岂不是要一直扣在你家?等我建功立业,什伐夫人只怕也要变成颜夫人。

    颜良急道:天地良心!我若对尊夫人动手,哪只手碰了,便烂哪只手!说罢举手便发了毒誓。

    马兰道:你发誓有何用。

    颜良尴尬赔笑:兄弟我是粗人,说话不打弯儿的。我家宽敞得很,就连兄弟你也一起住下。

    马兰嗯了一声,接口道:晚上伺候夫人,白天伺候你我这命可不怎么好。

    颜良就喜欢听这种荤话,登时哈哈大笑:大家多多亲近,将来建功立业,为兄还要靠你多多相助,哈哈哈

    马兰转念,这人虽然笨,但是还不蠢。要他一下子就放人放马,那是决无可能,只有暂时屈从,伺机逃走。不过又听他说,冀州有四匹天马,这个可是大事。

    闲扯间,军士将烈阳从笼子里牵出来。烈阳嘶叫几声,扭头望着装有文姬的麻袋。那上面的绳子,都已经被咬断了。只是文姬缩着头,躲在麻袋里,不愿意出来被一群河北兵盯着看。那些河北兵的眼珠子里都跟有钩一样,瞅着她就好像立刻要扑过来咬一口。倒是白义把草料袋让给烈阳,在旁边打转,撒欢讨好。

    烈阳毫不客气地享用草料,对于白义则不怎么感兴趣。

    一干河北军士时刻准备抓马用的大网和绊马索等物。颜良不给马兰武器,自然多少还是怕他跑掉。

    马兰推推麻袋,将手伸进去袋口,摸了摸文姬的头。文姬将他的手打开。马兰心中好笑,轻咳一声道:夫人,是我。

    文姬用蚊子一样的声音缩在麻袋里问:你,你不会骑着马丢下我跑掉吧?

    马兰贴着袋口小声道:应该不会,也不是绝对。

    你!文姬此时已经大概摸到马兰的性格,知道他故意这般说,便是成心要她害怕、着急。他越这般说,就越不会那样做。

    琴娘非亲非故的一个风尘女子,马兰尚且冒险回去收敛尸体,何况是她这辛苦掳来的蔡大小姐。凡事都是需要比较的,跟颜良一比,突然觉得马兰还不错,起码是个人。不知不觉中依赖于他,口中你了一声,也你得如同蚊鸣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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