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绍字本初,自从杀败了公孙瓒,虎踞冀、青、幽、并四州,又有雄兵百万,正是想要过几天舒坦日子的时候。放眼天下,人人高喊袁公必胜,原本也没有谁是他的对手。谁承想曹瞒小儿冒出一手挟天子以令诸侯,让他感到很不爽。曹操为人奸诈,名声不好,袁绍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人。反正曹操也打不过他,所以就暂且由得他猖狂。
他有四郡,原本也该有四骏才是。可是偏偏并、青、幽三州的天马都找到了,冀州天马却一直没有找到。不过也无所谓,反正他就坐在邺城,也不可能有人从他眼皮底下把天马带走了。
虽然派了好几万人,天天拿眼睛瞅着,但心里总是不放心,因为曹操占有的兖州、豫州,两匹天马都找到了,听说都驯得不错。他自己这里,却是三匹天马折腾了很久,只驯服两匹,准确地说一匹半他那钟爱的上将文丑,还没有法子骑到马背上。打仗这个事情,是要离开自己家,去人家那里踹门子的,所以二对二,还是不太安全。
偏偏这个时候,刘备这个丢人的家伙开罪于曹操,跑到这里来烦他。原想不管的,结果刘备派来的人带着郑尚书的手书。
郑尚书郑康成名郑玄,与袁绍家里有三世之交,为人风雅得很,家里随便一个侍女都出口成章,袁绍对此佩服得五体投地。
有一次郑玄叫一个婢女办事,办的很不满意。训斥的时候,婢女还要回嘴。郑玄一生气,就叫人把她拖泥里跪着。过了一会儿,被另一个婢女看见了,幸灾乐祸道:胡为乎泥中?(怎么会身陷泥途哪?)答曰:薄言往想,逢彼之怒。(去他那里诉苦,对我发怒脾气躁。)
这两句都是《诗经》里的话,都有隐略的前文,意思是一个婢女问:天黑啦天黑啦,下班收工啦,你怎么还为主子在泥里跪着呀?
一个回答:娘家弟兄靠不住,我诉点儿苦,就把火发我头上了。
袁绍当时听到,惊羡得很,对这事情天天琢磨。但是天下哪有那么多才女,就是选几个聪明伶俐的丫头天天关书房里,那也得从《三字经》开始,想要达到熟读《风雅颂》的水平,也不是三五年能教会的。即使教得再聪明,在他如此威武的袁公面前也缩成一团,说不出个屁来。一个个唱歌跳舞于点儿别的还成,就是做不到郑玄那般风雅。
拿着郑玄的手书,袁绍被勾起了往事,敬佩、怀念之情油然而生,同时又很郁闷。究竟打不打曹操呢?不给郑老师面子是不对的,人家那么风雅,自己永远也达不到。不够风雅也就算了,再被人说不敢去打曹操,那就更不风雅了。
袁绍脑子里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想着郑尚书家里的婢女,殿上一群文武官员各说各的。
谋士田丰说:兵起连年,百姓仓库不要打吧,定个三年计划再说。
审配就说:打啊,打啊,干吗不打啊?明公之神武
沮授蹦出来:不可不可曹操不比公孙瓒
郭图:不打白不打,因为打了也白打
许攸:打不打看谁人多,谁人多?咱人多!人多就是硬道理,讨贼以扶王室,我们才是正义的
一群人吵做一团,袁绍头昏眼花,拿着郑玄的信,心思早就想到远处去了:唉,这乱那几个婢女都叫什么来着正郁闷,突然有头黑熊一样的东西冲进殿来,吓了他一跳。
主公!主公大喜!颜良满脸都是小皱纹,喜气洋洋,挥舞着手臂跑进殿里来。武将议事也不能穿甲胄,汉人崇黑,所以袁绍朝中服色均为黑色。颜良穿了一身黑色的朝服,但是怎么看都觉得不合身,跑动中,便更像是一头黑熊。
许攸等文士都皱起眉头,咳嗽几声:没规矩!
颜良本来也不在乎那一套,咧开大嘴:主公,凉州天马到手了!
袁绍一下站起来:真的?掰着手指算算,一二三四五也不知道数到几合适,总之比曹操多,一时兴奋过度,振臂高呼,打!
主公且慢。却是田丰出面阻止,四周安静下来,田丰躬身道,还不知真伪,况且天马未曾驯服,不知可否为我所用。
袁绍一怔:是啊。
主公多心了,这点末将也想过。颜良慌忙道,我是连人带马那个连人带马费了半天劲,才将事情讲清楚。
袁绍早已迫不及待:那马呢?
天马不肯离开主人。颜良道,而那牧人什伐兰,未曾禀明主公不敢带来邺都。故而末将斗胆,将他夫妇二人软禁在家中,听候主公发落。
做得好,做得好!袁绍大喜过望,一挽袖子,备车,快带我去看!
主公不可。许攸又跳出来,成功扫了他的兴,还振振有词,天马者,天数所系也。如此轻易捡来,是否算得功劳也就算了,安知会否有诈。
你!颜良大怒,但是也说不出话来,因为确实来得很容易,壶关道上捡的。
上将文丑与颜良乃是结拜兄弟,立刻跳出来破口大骂:小人如许公台者,未曾见过。若说天马有假,就是对天不恭,如何能得上苍保佑!
许攸涨红了脸,不忿道:我这是为主公的安全着想
少在这里挑拨离间!颜良终于搞清许攸的意思,大叫起来,我对主公忠心耿耿,凭的是掌中宝刀。今日若非身处朝堂之上,便一刀劈死你!
许攸伸颈道:你砍啊!此去邯郸四十里,怎能让主公屈身犯险?你还敢说对主公殚精竭虑?你居邯郸多年,至今黄巾余孽尚未扫平。你当我不知?这途中许多凶险
四周文武谋略之士各说各话,互揭老底,渐渐面红耳赤。
袁绍坐在椅子上:我这头真疼这跟郑尚书家可怎么比啊。
这时候,有人急急凑上来,却被殿前的武士拦住。袁绍抬眼去望,是刘备派来送信的人,名叫陈登,也是那小子的重要谋士。陈登一个羸弱如鸡的人,奋力推开面前交叉的长戟,对他道:袁公,何不前往邯郸一看究竟?若是果真如此,则可当机立断,唤我主刘皇叔即刻带徐州天马来助,冀州之势承天启地。天数如此,袁公不可坐失良机!
刘备有天马?袁绍闻言如梦方醒,对,刘备那小子坐领徐州,肯定有匹天马才对!这个一二三四啊,大殿之上扳手指数数有点丢人,大家都在看着。袁绍轻咳一声:各位爱卿,随我一同前往颜将军家一看究竟如何?
颜良大喜:我立刻回去准备,为主公摆宴!
许攸:路途艰险,还须先清理黄巾贼!
田丰:大家都去,冀州空虚,不可不防,可先
袁绍:我的头,救命啊!
审配:主公当振作!
袁绍拍案奋起,大殿肃然主公终于发怒了。
袁绍气馁道:不要再说啦,愿意去的就去,不愿意去的就不去!大殿上一片哗声。
颜良家是一个很大的庄子,还有个很霸气的名字,叫做霸王庄。
文姬坐在厢房里,心中很不安。来到邯郸已有数日,她和马兰并没有什么机会说话。实际上,是没有机会跟任何人说话。那黑熊怪将她安置在一个小偏院里,墙外都是冀州兵。不能出院子门,也没人跟她说话。偶尔有两个丫环跑来送东西,都又立刻离开了。昔日听人说,打入冷宫多么凄惨,今天才算是知道了。
马兰不知道被叫去哪里,一直没有回来。文姬心情很复杂,想跟他说说话。说不到一起是一回事,但是这种时候,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是另一回事。她惦记婉儿,惦记马兰,惦记姜雁突然想起,糟糕,把卫宁忘记了。他应该死了吧?死了么?
文姬走出厢房,在院子里折了一朵花,在那里扯花瓣:死了吧?没死吧?死了吧?还没死么?
卫宁最后被她揪成死掉了,没啥意思。既然他死掉了,想也没用。马兰哪里去了?该不会去让他做什么危险的事吧?说过要让他去杀人、证明立场的。天知道他要去杀谁?不过咒他一下也无妨,文姬另揪了一朵花,在那里念,死掉,死掉,死掉
突然听见院子里一片忙乱,兵士和丫环、佣人穿梭不停,有个老太太在台阶上作威作福:快!把这些花摆过去!砖缝都得擦干净,要是发现有一丝土擦不干净就用地毯盖上吧。还有那些旧灯笼,都得让他们换成新的!
典型的得势地主婆。
文姬从门缝里猜测,那是颜母,一位年逾七旬,却满面红光的肥婆。这里张灯结彩的干什么?
文姬突然心底一寒,该不会,马兰已经被杀了,然后这个颜黑熊要纳自己做不知道多少房小妾,明目张胆做背信弃义的禽兽之事?不会吧?自己只是随便说说,不是真的要咒马兰的。那个黑熊还有手下一堆冀州兵都色眯眯看着自己,谁敢担保他不想染指,终于反悔,自己这个天生丽质,害了马兰性命
一大群人簇拥着一个黑黑的胖子走过来,正是颜良,满脸都是欢喜的小皱纹,一张大嘴笑得怕不要咧到耳根,穿着一袭大红袍,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文姬倒吸了一口凉气,跑进屋子,插上门,惊得手足冰凉。冀州袁绍指使匈奴人洗劫陈留,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她家的大仇人。若是被这冀州黑熊凌辱,她是真的宁可死掉。
外面院子门一响,文姬浑身一哆嗦,突然蹦过去搬过椅子顶在门口,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将屋子里能移动的东西全都推到门口,桌椅板凳,堆成一堆
马兰猛打了几个喷嚏,骂骂咧咧擦了擦鼻涕:这是谁咒我?想想很多人皆有可能。
马厩中,白义低声嘶鸣,回应者不是烈阳,却是隔了几道门的一匹老马。
几日来,马兰就在这里闲逛。
颜良将他和文姬分开软禁,便是怕人马两空。袁绍若打赢曹操,接下来就会骚扰凉州。不管谁输谁赢,姨父马腾都不会高兴。在马兰记忆里,姨父生就了一张忧心忡忡的脸。不过将这些漂亮的马儿带回旦马牧场去,姨父就会很开心了。
白义是一匹奇怪的马儿,它就像是一块磁石,将马兰吸引住。一只蜘蛛爬至蹄下,白义悬起前蹄,静静地看着蜘蛛爬走。马兰不由得惊呆了,这匹胸口布满血毛的白马,心地竟是如此善良么?这样子,它又怎么可能喜欢当一匹战马。那颜良杀人取乐,血溅马鞍,魔王一般的人,白义又怎肯心甘情愿让他骑?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缘故。
跟我走吧!有一天放到一片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去。马兰手里捧着一把燕麦,这样对白义说。
白义吃了燕麦,但是精神很不好,侧着头,退回到马厩里。从它的眼中,马兰知道它明白自己的话,但是,它不愿意。为什么?天下会有马儿不喜欢大草原么?
听到那匹老马的回应,马兰明白了。
他快步走到那间马厩,一匹年迈的母马静静站在里面,见到马兰,打了个响鼻。几乎是立刻,一个马夫模样的人走了过来,对马兰冷哼了一声。
阁下就是什伐兰?那人言语中皆是不屑之意,听说你会驯马?你也驯服了一匹天马?
马兰对于此人的出现颇感意外:阁下是?
连我都不知!那人嗤了一声,装模作样道,我是颜将军的首席驯马师李义。这匹白义,就是我驯服的!多少马师都无法驯服,我只是略施手段,便让它服服帖帖。
马兰上下打量他,一副市侩嘴脸,身材瘦削,手臂细如麻秆儿,面孔长得很不规则。体重压不住马,手臂拉不动马,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驯马师?驯狗都未必驯得。最可笑的是,嘴还未擦干净,油乎乎一片,想必是吃着半截东西,闻讯跑来。
马兰心中鄙视,不拿正眼看他,只是侧目望着栏中的老马,突然心中一震。那匹老马肚子上布满鞭痕,竟是新伤未愈,伤口渗出血痕,在白色的马腹上格外显眼。
马兰走过去,从口袋中掏出一把燕麦。老马竟不敢来吃,反而向厩内退了两步。马蹄交错间,露出两根皮子做的绊索,拴在马蹄之间。马嘴上有嚼子磨出来的伤疤,显然是痛苦挣扎所致。
马兰额头一阵酸痛,天眼一阵鼓胀,仿佛是被那伤痕所激怒。马兰眼前出现了一幅情景,这匹老马被拴在桩子上,被李义用鞭子狠狠抽打。老马哀鸣,那李义并不停手,直到看不见的远处,白义也跟着哀叫起来。
原来如此。马兰明白了,不忍再看。
这匹老马,便是生下白义的母马。白义不听话,老马便要挨打。这便是眼前之人驯马的法子,他不是什么驯马师,他只是知道一个秘密,那就是这匹老马是白义的母亲。
什么叫原来如此!李义大怒,马兰分明瞧不起他。正要伸手去推马兰,忽见马兰一仰头,紧闭的双眼中滑落两行豆大的清泪。李义倒是呆住了。
天马也会被凡俗之情羁绊么?
是了,舐犊之情,又怎么会有天地之分。母亲姜凤一生泼辣,但若不幸落到这般境况,自己只怕比白义还要难做。
李义觉得十分诡异,大白天就有人在他面前哭起来,迷眼了么?是了,一定是迷眼了,于是扁嘴叫嚣道:还不快给我滚!这马厩重地,是你该来的么?有我
话音未落,马兰一脚踢在他两腿中间,李义张大了嘴,疼得山河变色,说不出话,只是一只手指着马兰,倒了下去。
马兰从一边拎起挂在厩外的马缰,对着李义用力抽打。马缰绳上有铁环,打人比鞭子更狠。李义抱头惨叫,在地上乱滚。方要站起,马兰又将他踢倒。等站岗军士闻声赶到,将马兰扯开时,李义已是血痕累累。马兰呸了一口:你打这马一鞭,我便抽你十鞭。
冀州军士奋力将他拉走,李义兀自在地上哀号。直到马兰走出很远,李义才爬起来,气急败坏道:你等着!
话音刚落,马兰推开抓着自己的军士又向他冲来。李义的声音戛然而止,吓得面无血色,裤裆里一阵温暖,暗叫不好。好在更多的军士冲来,将马兰拖走,一位副将一面拉住他,一面高声道:什伐将军!什伐将军息怒!上将军有请!众人七手八脚将马兰拉走,马兰犹在破口大骂:你给我记住,你再敢打马,我便宰了你!
李义直到马兰走得看不见了,才敢叫骂:什么东西!一个野人、降将,上将军给你几分颜色,居然就敢开染坊。回头让将军狠狠修理你!
四周的人瞅着他的裤裆,都在偷笑,被李义一望,都干咳了两声走开了。看见地上抽他用的马缰,和厩中瑟缩的老马,李义气不打一处来,将那根马缰抓起,举手便想抽打。马眼甚为恐惧,李义手到半空,突然瞥见旁边有人远远望着,顿时不敢落下去。一旦传到马兰耳中,听说羌人都甚为野蛮,万一真的一刀砍死自己于是便不敢打了,对一边的马夫头吩咐道:这匹马从今天开始不喂了。
这马夫瞠目结舌。
李义火大,对着马夫劈头一鞭:什么时候喂我说了算,听见没有!马夫只好唯唯诺诺,跟躲避瘟神般逃开。
马兰走了很远,仍在愤愤不已。周围的人不明就里,副将道:什伐将军,不必跟那小人争执。主公就要亲自来看马,正是将军的大好机会。颜将军这会儿也正四处寻找将军呢,却不料正在这里跟人争吵!
马兰问道:我拳脚如何?
四周一起点头夸赞:甚好!看来那李义在整个庄里人缘甚差。
颜良正穿得跟结婚一样站在软禁蔡文姬的跨院外面,见到马兰大喜:什伐兄弟到哪里去了?我已经在主公面前为兄弟美言,主公稍后便到!
马兰打眼一瞅,院子里一群人捧着绫罗绸缎站在门口,纳闷道:怎么搞的?
颜良看上去也甚纳闷:不知道。俺是老粗,突然想起,连日忙碌怠慢了夫人,赶紧差人送来衣物,想要问问尚有何短缺。可尊夫人在里面用桌子顶门,难道疑心我有意加害?
马兰顺口道:噢,她平时喜欢弹琴,你把我们的琴还给她就是了。
琴是她颜良面色古怪,突然甚为紧张,什么琴,这,没有啊?说话都支吾起来。啊,河西那晚的琴声,不是那琴娘所奏,原来却是尊夫人么?我说嘛,一个妓女怎能弹出那等曲艺。
马兰奇道:你突然引兵过来,我们匆忙逃走,将自家的琴忘在屋里,不是被你们拿走了么?
这,哪有?颜良一张黑脸变成红脸,一看便是在说谎。
马兰倒是不好再问了。颜良既然是个老粗,不可能认得焦尾琴。但明明有人看见是他拿走了,为何会抵赖?
马兰的眼神看得颜良心中七上八下,慌忙说道:我这就叫人为夫人去找把琴便是!
马兰摇头:我那娘子弹得一手好琴,一般的琴,可过不得她那手。
颜良对着身后的人急道:你们都听见啦!快去!重金去买好琴!谁家有好琴,立刻给老子抢来!他娘的,还站着发呆!一掌抡出,将身后数人吓得一起拔足狂奔。
他越是这般做作,马兰越是觉得诧异。颜良又道:我已经为兄弟准备了披挂。他一挥手,一大群人捧着鲜亮的衣甲过来站在一边。
马兰向四周一望,有男有女,有花有草,笑道:难道要我在这里换么?
颜良如梦方醒道:尊夫人堵死了门。
马兰不耐烦道:给我们一点时间嘛,你们再不走就更慢了。东西放下,忙自己的去!说着将颜良连带一千丫环、军士全都推出了院门外。
跨院里一片寂静,马兰附耳在门上听了听,没啥动静,故意轻轻叩门,喊了两声:夫人?开门哪。
本以为总该有点儿反应,谁知还是没有动静。马兰心中纳闷,从门缝里看了看,在门廊走了两步,轻轻把窗子拉开。原本以为要撬一下,谁知根本就没闩。马兰趴在窗口,撑着手臂向里张望没人。文姬不知道哪里去了。以这个笨女人的能力,不应该能走脱,所以一定还在屋里。不然桌椅是谁堆在门口的呢?
屋子里只剩下一张大床了,纱帐敞开,床上没人,但是帐钩轻轻颤动,马兰向床下望,从窗台拿了个小盆景,砸向床下,从里面传出耗子一样的声响。
马兰故意道:啊呀,啊呀呀,这是要盗洞么?我还真不知,你们蔡家有此祖传绝技。
床底下窸窸窣窣,文姬探出头来,小心翼翼望着,双手犹呈掩耳状,颤声道:是你?
可不,你以为是谁?马兰望着门口堆得高高的桌椅板凳,赞叹道,看不出。看不出。吓死我了。文姬哆嗦着爬出来,颤声道,我以为
以为什么?
没什么。文姬满脸通红。要说以为红颜祸水,那岂不是太自恋了。
袁绍要来这里看天马。马兰将地上一盘盘衣物丢进屋里,自己也翻进窗去。望望堆得严严的门口,再望望闩都未闩的窗子,忍不住哈哈大笑。堵了门,却开着窗子,这大才女就这么个聪明法?
马兰道:快帮我换衣服。
文姬涨红了脸,扭头道:我凭什么帮你换衣服!滚出去!
马兰一把将她拦腰抱住,朝脸上亲去:你若不承认是我老婆,真会盗洞也没用。
文姬以手半推,侧首躲开追来的一张嘴。但马兰的嘴唇还是追到她腮畔,轻轻响了一声,让她啊地轻叫。她心里清楚得很,马兰说的都是实话。若非马兰,她多半逃不出匈奴人手掌;若非借着什伐夫人的名号,冀州军那么多色眯眯的眼睛,她一个弱女子,下场也可想而知。
你再非礼于我她嘴上这么说,气力却是弱得很,一把火儿在她身体里烧起来,她也不是没有感觉。只能避开这个话题。问道:你,你是为我留下来,还是,为了那些天马,或是焦尾琴?焦尾琴,很重要么?话出口,脸便红透了。
马兰却松开她,开始捡地上的衣服换。颜良和一大群人正在外面等着,这把火再点下去,两个人都动情了,也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半晌,他才说:是为了你,也为了马和琴。如果说不是,那便是骗你的。我马兰不骗女人。
你要见袁绍?文姬坐在床上,胸膛起伏不定。方才那一刻,想起来有些后怕。其实自己期望的,只不过是那个答案吧。马兰已经把她压在床上。只要马兰对她说,是为了她,她比什么琴、什么马都重要,连命都不要全是为了她,即使是胡虏,即使是这个奇怪的相遇,她都可以接受的。
是袁绍要见我。马兰说,袁绍引匈奴洗劫长安一带,跟我没什么关系,咱爷们是混在里面奔你来的。但是那颜良无故屠杀白马大寨,夏侯惇屠杀烧何大寨,两寨死者数千,鸡犬不留。灭族之恨,如何能消?袁绍和曹操,都是我凉州的大仇人。总有一日,我要替族中兄弟姐妹报这大仇。
文姬望着他,幽幽问:那我呢?
你是女人,不用活得那么辛苦,马兰起身道,你若是愿意,跑出去袁绍那里唱个曲,把我一卖,就可以活得舒舒服服的。
文姬愤然起身,叫道:你把我当什么人!我堂堂蔡邕之女,岂能去当那等不要脸的女人!我蔡琰,原本便不知道你是哪里来的胡子。你既不是为了我留在此地,你自去报你的国仇家恨,事成也不用管我,自己跑了便是!马兰吃了一惊,一把用手捂住她的嘴,嘘了一声,竖耳听了一阵,不禁为她这大小姐脾气哭笑不得:你不怕死,我还怕哩。说罢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抱住腰肢,左右摇晃道:我怎舍得不带你走,好不容易才抢来这么靓的小妞,就是要我的命也得带你一起走。
谁跟你走。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你这强盗,放开我!捶打一阵,挣脱不开,倒像是耍花枪一般,推脱半晌道,如果你真的是好人我蔡文姬就跟你便是文姬的声音低低的,听得马兰心花怒放。
我兄长马超发现了必来救我,马兰喜道,不可让冀州人知道你我二人的真实身份。若是知道了,又知道焦尾琴与天马的关系,必不放你走,恐怕还要用我要挟我姨丈马腾。
那些事情,你又没跟我说过,还怕我泄密,文姬起身,帮马兰把衣甲系好,犹豫了一番,还是拿起梳子,叮嘱道,见袁绍,不可顶盔。听我父亲讲,袁绍那人小气得很,又爱面子,所以穿着、礼数都要特别注意。
马兰轻握她的手,嘻皮笑脸道:谢谢夫人。待为夫归来,床笫之上,枕席之间,悉数告诉夫人。
文姬脸一红,将手抽走,转过身说了一句:得寸进尺,不要脸。但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你得跟我说清楚,不许耍赖了啊?又关心道,君臣之礼你可知晓,做给我看。等下去找那颜良,脸也该刮下为好。袁绍信任你,我二人才能走脱。
你已经下定决心跟我走啦?马兰调笑一番,终于正色起来。依照汉礼向文姬参拜,夫人放心,我凉州府台的礼数,也是不低的。倒是夫人方才盗洞甚为辛苦,蓬头垢面,有些失仪。
梳子在手中咔嚓折断,铜镜里映出一张沾灰的面孔。文姬握着断梳。其状如刀,在他颈上一割,道:杀了你!
袁绍今天非常高兴,只因为一路上听到的都是些好事。什么冀州人民万众归心啦,冀州生产总值有望突破几个零啦,整编了公孙瓒,大军超过七十万啦。主战派告诉他兵强马壮,主和派告诉他粮仓虽然现在不满,不过入秋很快就可以堆满的。长子袁谭很少干什么正事,不过这次非常郑重地跟来了,而且一路上大谈风雅之事,甚合他的心意。
父亲有所不知,咱冀州城里开的这舞师坊,可不同于青楼,而是更像一个教坊,便跟私塾先生教功课一般,只是教些琴棋书画,舞蹈歌咏。其实就是诗赋书法,也让那些老先生们汗颜的。
哦?袁绍对这个特别感兴趣,是专门教女人的?
是。袁谭补充道,坊内女子不但精通舞蹈、音律,且懂得诗文。其出身亦不同于一般人家的女儿,兵荒马乱中流落他乡的官绅大户人家的小姐就占了一半,另一半也是精挑细选的男童女童,从小便严格教习。相貌就更别提啦,个顶个儿的漂亮。那根本就不是粗人去的地方,要的就是风雅,玩的就是心跳。孩儿去了一次,想不到冀州那些儒士一个不少全在,倒跟书院一般,争比才气。端茶倒酒的婢女,开口便是大雅之言。
袁绍登时瞪起眼睛:当真?
那能有假?若非极尽风雅之事,孩儿怎敢禀明父亲。弟弟袁熙去年纳的美人便是其中花魁,听说名叫甄宓。那叫漂亮,出口成章,还弹得一手好琴。听说弟弟把美人接进门,第二天就把教书先生辞了。
胡闹!岂有此理!袁绍大怒,娶妻纳妾,搞个风尘女子不让父母知道,也就罢了,竟然辞掉授业恩师,那老师郭先生满腹经纶,又很有儒雅之风,是他袁公当年亲自去请的河北名士,如此不尊师重道,有悖纲常,这还了得。
袁谭陷害自己亲弟,计谋得逞,心情别提有多愉快。只因听说父亲有意将四州分与他们兄弟各管一州,而不是由他独自继承四州,这让他如何能接受。虽然只是有个说法,但也气得咬牙切齿。那甄宓,舞师坊的花魁啊,天仙一般的美人啊,只是晚去了几天,只是晚去了几天啊!
袁谭为这事儿懊恼得用头撞过墙,不过那也没用。这会儿说过袁熙的坏话,说得狠,说得巧,还得撇清自己,不能落个哥哥说弟弟坏话的名声。
咳咳,他轻咳了几声,父亲不要动怒!那甄宓听说是昔日县令之女,也是名门千金,当得咱家的媳妇。二弟之错,在于如此大事都未向父亲禀明,其实,也是怕父亲责怪。
你还替他说好话!赶紧把他给我叫来!把那个什么甄宓也给我带来!袁绍这就更生气了,原本挺好的心情,眼瞅着就可以看到天马了,听颜良说还多添了个猛将。虽说来路不明,但是凭他袁公四世三公可一听老二袁熙干的这事,心情全都败坏了。当下对袁谭道:甄宓是吧?既是花魁,叫她来给各位大人助兴。让那混账东西来给各位大人请安!不等回去了,就叫到颜将军府上去。
是!袁谭心里这个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