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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该死之人

    龙堂镖局内。沐芳园从来不是个热闹的所在,可也极少有这么清静的。从昨天起,叶吟风便独霸了整个园子。不管有人没人,他的生活节奏都一成不变:早起练完晨功,到外面空无一人的街上闲逛一圈,回来吃早饭。没了黄熊,棋也没得下,只好坐在园里发一通呆,很快混到午饭时间。吃过午饭后回来午睡,起床后练一套剑。收了剑,便盘腿而坐,闭目运气。

    此刻,他的耳中忽然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声响,睁开眼,忽见沈望舒又从那日两人回来的方向走了进来。他不由有些意外:你怎么回来了?不等方野他们了?

    沈望舒大步走回自己房间,在山间这一路,他的衣服又湿透了,见叶吟风一直跟到房门口,回头笑说:还不是因为你说他会带着镖局的人回来。我却是不太相信。

    叶吟风不悦道:为什么不信?你老婆那么厉害,方野又是最爱管闲事的

    沈望舒见车轱辘话又来了,忙打断道:能回来自然是好事,可是我仍是不希望珠儿冒这么大险。

    有方野在不会坏事的。那小子剑法凶、人又坏,天下只有他占人便宜的。决不会吃亏!再说不是还有黄船主在么?

    沈望舒在屏风后面换好农服,走到门口笑道:那就借你吉言了!可那都是些没准的事,呆会儿吃晚饭的时候可不许跟太夫人提起!

    叶吟风奇道:让她放心不好么?

    沈望舒也懒得跟他客气,硬邦邦道:我怕她空欢喜一场!

    反正就是不信我!叶吟风话虽说得委屈,心里却并不当一回事,转个身便回到园子中央继续打坐去也。

    后面的沈望舒一脸苦笑。若他真的不信,便不会将跟方野一道安排妥当的计划做了那么大的变动。其实他心中一直在问自己,是不是太过相信这小子了,况且这小子之前说过的每一句话,分明都是没谱的!

    细细想想,也许自己并不是信了小叶,而是相信离珠。快要生产的人此刻正坐船走峡江,本已是九死一生,若她还为了镖局的事劳神费心,万一出点差错,可怎么了得!可是在他心底,又忍不住对离珠带上了几分期待。她不是个寻常女子,或许真的能成功地策反那些镖师。只恨自己无能,让她受了委屈,还要舟车劳顿

    这样想着,沈望舒心中蓦然一惊。他还从未像现在这样整日整夜地为离珠担心,自己难道竟是爱上了她?想到这里,他一阵刺心地痛,得而复失之痛,追悔莫及之痛。为离珠,也为自己。

    沈望舒强按下难宁的思绪,来到园中的石桌旁坐下。耐心地等叶吟风打坐完毕,忽然道:我知道你的规矩是五两银子,可现在我家的银两都已被放完,可否拿这个相抵?说着将早已准备好的一枚晶莹玉佩交到他手中。

    叶吟风举起玉佩看了看,光润透亮,人手微温,疑惑道:你想让我杀人?

    是!

    谁?

    我!

    叶吟风愣了一愣:现在?沈望舒哭笑不得:当然不是!

    什么时候?

    沈望舒站起身,答非所问道:你现在还不肯走,必是想看到最后?

    叶吟风不置可否。

    你只是想看到最后,却不打算插手?

    这一回叶吟风点点头。

    沈望舒轻叹了一声:这就好。你在一边看着。如果发现我不能自控,心神迷乱,胡乱杀人,甚至伤害奶奶,请立刻杀了我!叶吟风点头道:如果你胡乱杀的是展叶门的人,那还是等发过疯了再说。可是到了最后就算你没伤到奶奶,只要真的发了疯,等打退展叶门,我仍是要杀你的,对吗?沈望舒连声道:对!对!这小子看着糊涂,可在杀人一节上心里倒挺明白:省了他不少口舌,顿时令他觉得一阵轻松。

    我看你现在就疯了!叶吟风面色一变,将手中玉佩往石桌上一扔,我只要银子,从不收这种东西!沈望舒万没料到他突然翻脸,顿时紧张起来,一把抓住玉佩:这可是真正的汉玉!你可知值多少银子?

    那不关我的事,我只要五两就好!

    我给你的银票有二百两!

    我要的是银子,银子!

    沈望舒只觉一团乱麻扑面而来。自己这是怎么了?平生第一次为了五两银子与人争得脸红脖子粗,真是前所未有的失态。

    他突然一阵脱力,失魂落魄地坐下,喃喃自语道:我大概真是疯了!叶吟风一撇嘴道:可不是。我真没见过像你这么倒霉的。你奶奶不信你,老婆不信你,到最后连你自己也不信自己!不是我不想帮忙,都用水精剑试过两次了,死不了就是死不了,换谁也杀不了你!

    沈望舒无力地看着他,心中惋惜,看来真是生得越俊俏的人脑子就越糊涂。他有些无奈,摇头道:你知道什么。

    叶吟风皱了眉盯着沈望舒,忽然长长嘘了一口气,一字一顿道:我全都知道!那天就是你,杀了郑胖子他们!

    沈望舒如遭雷击,一个不稳险些摔倒在假山石上,颤声道:你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都说一百遍了,杀人的那杆枪明明就是你的

    沈望舒忽然一阵惨笑:可是你的剑却认为我不该死呢!

    叶吟风将自己的水精剑放到石桌上,用手轻抚剑鞘,漫不经心地勾勒那些精美花纹,毫不在意道:郑胖子原本就是该死之人,别说他,就连成大门主也必死无疑!一个月后,江湖上再也不会有展叶门!

    沈望舒失声道:此话怎讲?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已死死抓住叶吟风的肩膀。

    这还用问?还不是因为他们太蠢了!说完这一句,叶吟风又只顾把玩自己的剑鞘。

    沈望舒耐住性子,循循善诱道:怎么蠢了?

    叶吟风皱了皱眉,仿佛对这问题很不耐烦:这不明摆着么?因为展叶门犯了忌讳,坏了规矩!你家这样的百年大户岂能被展叶门这种暴发户灭掉?如果是我要寻你家晦气,必定是在背后撺掇沈海峤下手,等你们内部闹得两败俱伤,再悄悄派人暗中收拾掉活下来的那个,然后把你架出来当傀儡。你若不肯听话,再悄悄杀了你反正你就是个废人,什么时候突然死了,也没人会奇怪。

    沈望舒此时的心情已不能用惊诧来形容,应该是叫惊悚!在此之前,他更多的是把叶吟风当小孩看,只觉得他个头儿虽然跟自己差不多,肚子里却仍装着一颗孩童般的糊涂心;可是听到这些,沈望舒却再也说不清这人到底是聪明绝世还是糊涂透顶看他一派天真地说着这些话,心中简直不寒而栗!

    极邪恶的人总是以极纯真的外表出现,方野的一句话像久沉于水底的不祥之物渐渐浮了上来,这人恐怕真的是个混世大魔王!

    沈望舒极力定住心神,以尽量平稳的声音问道:你是说,会有人来插手此事?

    叶吟风摇摇头:在你家完蛋之前不会,可等你家被灭之后,白会有人堂而皇之地对展叶门发出追凶令。

    他们现在为何袖手旁观?

    因为你家完蛋对谁也没坏处啊,况且没有这么好的理由,又怎么灭他展叶门?

    沈望舒听得遍身发冷。就生活常识而言,这少年可以说是连一辈子没出过山的乡民都不及,可是论到这些卑鄙恶毒的勾当,他却是如此了若指掌,想来很多在道上混了一辈子的人也远不及他。

    沈望舒声音颤抖着追问:那你知不知道,到底是谁杀了兰露和红绡?

    叶吟风抬眼看看他: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只有你心里清楚。

    此话怎讲?沈望舒逼近一步,脸色突然变得极其阴沉。

    叶吟风将嘴一撇,飞快道:谁教你的邪功

    邪功二字刚一出口,沈望舒出手如电,一手狠狠地扣住叶吟风的脖颈,另一手从石桌上抓起水精剑,猛一用力,将叶吟风狠狠推向蔷薇花架。那花架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冲击,瞬间崩塌。两人一起倒落其上。

    沈望舒仍死死扣住叶吟风,毫不松劲,另一手慢慢将水精剑连着剑鞘抵住叶吟风的咽喉,咬牙道:你敢不敢让我现在就拔出剑来,试一试你当死不当死?

    叶吟风只在最初时挣扎了一下,随即便完全放弃了抵抗,静静看着沈望舒,满不在乎道:随便。

    沈望舒阴恻恻地笑起来:傻瓜,你还真以为自己必不会死?这一切真是矛盾:叶吟风像恶魔般洞悉世上最大的邪恶,却又像傻瓜似的相信自己的剑下从无冤魂。真不知那份天真或者傻气是从何而来。

    出乎意料的,沈望舒听到的回答竟然是同样漫不经心的几个字我必死无疑。

    沈望舒惊讶地看着叶吟风,就见他的眼神纯粹而冰冷,就像冬天结冰的湖面,不由追问道:为什么?你不是说过,你的剑下只杀该死之人?

    叶吟风似乎有些厌烦,皱眉道:我正是天下最最该死之人。拔剑吧。沈望舒愣住了。他怎么也没料到这人看似没心没肺,却有着如此强烈的自毁情绪,不知为何,心中竟涌起一阵同病相怜的痛。自己也是该死之人。而想死的人确实便不该活着,死了对谁都是件好事。

    他心中患得患失,手里不由松了劲,跌坐到地上,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道:为什么想死?

    这话实在是冤枉死了叶吟风。他可从来不是个多愁善感之人,方才只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我只是不像你这样拼命地想活着罢了。死活对我来说没分别。

    沈望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拼命想活着?

    叶吟风点头道:你舍不下奶奶,舍不下这个家。在展叶门的事情没摆平前,你是怎么都不肯死的。

    不错!沈望舒惨然一笑,把脸深深埋进自己的掌心,我舍不下!就算大家再不喜欢我,我仍是放不开。这或许是爱,或许是依恋,或许叫做血缘的牵绊,更或许是因为自己是个胆小鬼,无法承受同亲人的离别,即使那亲人根本不亲近自己。

    他松开双手,问道:你呢?叶吟风仍是一副既天真又无所谓的口吻:我没有家。就算那里算是一个家,也已经找不到了。沈望舒苦笑:只是找不到家就不想活了?

    我没有不想活,也没有不想死。不过我确是一个该死之人。

    你说过自己的剑下从无冤魂,既如此,你又怎会该死呢?

    叶吟风突然冷笑:如果一个人,生下来便只会做杀人这一件事,那他还不该死么?沈望舒的心仿佛被冻住一般,一片寒冰。

    你怎知道有人会对展叶门发出追凶令?

    叶吟风没有回答。他就是知道!他仿佛生来便是个怪物,除了杀人,什么都不会:不会认钱,不会认路,不会喝酒可是他了解最隐秘、最黑暗、最见不得人的事情。他见得多了,早一时还在推杯换盏、称兄道弟,下一刻便会请他出手杀了对方。他轻视被他杀掉的那些人,同样也轻视请他杀人的那些人。死的和活的都是一路货!只不过他的轻视无关紧要,也没谁想得到他的尊敬。他不过是一个杀手罢了。

    这实在是一种巨大的浪费。枉他对世事有着那么深刻通透的了解,却从没人询问过他的看法。如果让他作个总结,那便是十分简单的几个字都不是好东西!如果再让他引申一下,那便是通都该死!

    通通都该死,自然也包括他在内。所有人都在一个烂泥坑里打滚,哪里还有什么好人?

    今晚,是他第一次对外人说了这许多。若是在家里,他一定仍然会保持沉默。可是今天他却对沈望舒说了。可能是因为离了家,一切都偏离了轨道。也可能是因为他平生第一次感觉到,有人或许愿意相信自己的话。突然间,叶吟风开始有些怀念那个称不上家的家。

    真的永远都回不去了吗?

    展叶门门主成羲和坐在宽大的座舱中,心情郁结。他身长脸也长,好在体格健壮,容貌粗犷。江湖上纷纷传言这便是英雄之相,只是现在看上去,他的脸色有些狰狞,眼中充满戾气,目光所过之处人人避之不及。这副相貌看上去不像英雄,倒有些像孤注一掷的顽匪穷寇。

    不出魏揆之所料,成羲和发现龙堂镖局的船只逃走后,直气得暴跳如雷。一开始他谨慎得过头,行程一拖再拖,现在受了刺激,便突然狂暴起来,恨不能插翅飞到龙堂镖局去,把他们一举杀个稀烂!于是等临时调来的援兵刚到,他便不顾沈海峤的劝告,在江边草草收罗了些船只,载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奔入了峡中。

    一入峡,江面便被两岸的悬崖陡壁束窄了大半。滔滔江水如困兽般汹涌咆哮,左冲右突也挣不出束缚,只能疯狂地向下游狂泄而去。突然间就听一声啸响,如同长鞭裂空而过,领头的船桅上已牢牢钉上一支铁羽箭。抬眼望去,水雾弥漫间,三四只小船散乱地横在江中,船上稀稀拉拉站了几人手持铁弩,对准展叶门的大船。

    当头一位身形极其魁梧的船工高声喊道:我乃龙堂门下,传我家总镖头的话,请成门主就此掉头,以免伤了两家和气!他的话音在崖间回荡,一字不漏地落人成羲和耳中。

    成羲和冷笑一声,推门而出,昂然立到船头。龙堂镖局的太夫人华氏名气虽大,却已六十有五,早已不复当年之勇,而现任总镖头沈望舒则只有二十五岁,还是废物一名。此刻龙堂派来拦截的就这几只小船,若是给这小兔崽子吓回去,展叶门从此便不用在江湖上混了。

    成羲和此次是有备而来,知道水上兵器以弓箭、长枪为主,早预备下大量盾牌,人手一面,牢牢守在船头。

    就听他断然下令:别理会,给我一口气冲过去!

    后面船工拼足力气摇船,前方子弟个个严阵以待,举着盾牌等着铁羽箭从天而降,却不知为何久等不至,探出脑袋看时,就见前面小船上的船工不知何时已经不见踪影,江面上突然冒出几十只几尺粗细的圆木,周身插满钢钉,被江水裹挟着向着展叶门的船队冲下来!

    此番入峡,成羲和因人数太多,选的全是在下游水深江阔处行驶得四平八稳的大船。船身一大,猝然间根本无法躲闪,圆木一根接一根直撞上来,钢钉死死咬入船板。大船如同被一群小孩死死抱住双腿的壮汉,虽然一时不致倾覆,却也完全失去了行动自由,无法掌握平衡。不出片刻,有些船便冲上江中浅滩,渐渐歪在一边搁了浅。

    成羲和大喝一声,责令门下不得自乱阵脚,命令众人拨开圆木继续前冲。不想紧接着圆木之后,一大批破烂不堪、无人驾驶的小船、舢板也顺江而下。船上载满干草,冒着熊熊火光,眨眼间便跟先前漂下的圆木撞在一处、挤作一堆。那些圆木早被浸透油脂,火星一沾便轰地燃烧起来,江面上迅速蔓延成一片火海,展叶门的大船如同被架在炉上,烧了个不亦乐乎。

    火势一起,浓烟也跟随而来。峡中顿时烟雾弥漫,下风处的船只已经很难看到任何东西。接下来前方两岸山崖间一阵爆响,山石崩裂,巨大的石块纷纷落人江峡,卷着巨浪直向船队砸下!

    龙堂人手不足,沈望舒也不愿牵涉过多,只派出十来个有经验的船工,出发前又给每人一笔银子,嘱咐他们不用硬拼,只管放火和炸石。炸完后便可走人,自谋生路。这法子还是跟当年害死父兄的那帮贼人学的,现在他就要用同样的办法保卫自己的家同。

    成羲和不愧是展叶门主。他稳稳立在船头,大声呼喊:对方已经无以为继,不必惊慌,把船掌稳了一起冲过去!

    他的话音未落,却听一侧山崖下发出轰天巨响,原来平静的涵洞内突然涌出三尺高的巨浪。巨浪顶上插满大量铁钎,更为粗壮的圆木向着成羲和的船队侧翼狠砸下来!两只不太结实的船登时扬起漫天碎屑,竟被生生砸得粉碎。其余船只只顾没命躲闪。这里本就风急浪大,稍一不稳,船身便飞快地在江心倾斜着打起转来。原本船只便挤得过密,这一转起,船身不免互相碰撞在一起。一时之间,船板断裂之声不绝于耳,船上人等下饺子般尽数落水。

    那山崖下的涵洞似乎通向一片很大的水域,只要有强烈的声响,水便像山洪一般鼓起,形成巨浪,再奔腾着泻入江中。

    此时成羲和才真正惊慌起来。他站在烟熏火燎的船头,眼前只能看见滚滚浓烟,一时间也没了主意。

    前方冒着火的小船还在顺须江源源而下。又一只撞了上来!船身猛地一震,眼前又腾起一道火墙。成羲和登时滚落到甲板上,狠狠撞到船舷,炙热的火苗迅速卷上衣角。船身倾斜得无法站立,众人落水之声不绝于耳,哭喊声响成一片。

    耳边又是一阵疾呼,却见圆木后面,白鼋号和其余几艘大型镖船,船首插满撞钎,乘着巨浪向成羲和的船队侧面猛冲过来!这些镖船的出现。给了已经溃不成军的展叶门船队最后的致命一击!镖船的重量和来势都远非圆木可比,包过铁皮和撞角的船首更是如同江心利刃,当下便有好几条船被横向撞上来的镖局船只生生割裂。

    一些门人早已不顾成羲和的命令,施展轻功弃船投岸。成羲和见局面失控,也顾不得许多。他不是龙堂门人,才不管什么船亡人亡,足尖往正在倾覆的船舷上猛地一踏,身子已如出水鱼鹰般,腾空而起。

    可还未等他接近岸边,密如飞蝗的铁羽箭已紧贴江面,急速而至,箭头带着火苗,落下处又是一片火海。成羲和这才发现,沿着江岸也密密排满了干草垛子,专等有人弃船投岸时招待之用。火势一起,沿着生得密密麻麻的杂树枯藤直蹿而上,烧得两崖也是通红一片。

    成羲和在心中暗骂沈望舒手段毒辣、不留余地,却也只得如飞蛾扑火般。往崖边的火堆里钻去。他伸手抱住一棵着火的树干,任凭皮肉烧得滋滋作响,也不敢松手。可是像他这般耐得住火烤的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都带着周身火光,从冒火的崖间纷纷坠入沸腾的江中。

    此时展叶门的大船翻的翻,沉的沉,剩下一两艘还浮在水面的,也都因为搁浅动弹不得。火光顺着桅杆朝天烧去。方野按沈望舒的吩咐,从容指挥各人对准崖间晃动的火影放箭,对落水者倒是网开一面。

    魏揆之稳稳站在白鼋号船头,看着眼前一切,只觉畅快淋漓!

    对手是近年来风头一时无二的展叶门,龙堂未损一兵一卒,竟取得了这样的战绩,怎不令他兴奋?他在镖局二十余年,即使是当年跟随沈海崇的时候,也不曾赢得这样痛快过!此次黄熊不在,才轮到他上阵指挥。魏揆之望着烧得沸腾的江面,想着将来黄熊顿足懊恼的样子,越发高兴坏了,恨不得跳到江里去游他几个来回。

    这胜利的快乐是龙堂现任总镖头沈望舒带给他的。这一年多若不是有华老夫人和黄熊这些老人压阵。他根本不屑于承认这个总镖头。可是今天,他对沈望舒的评价却来了个天翻地覆的大逆转!他终于承认,作为总镖头,武功并不是唯一的评判标准,甚至不是最重要的标准。此番展叶门进犯,沈望舒竟不惜借用当年仇人的战法,这种器量胸襟足令人刮目相看。

    忽然,一个身着绿袍的大汉从烧得火光冲天的船上如流星般腾起,手举长枪,直向立在自鼋号船头的魏揆之扑过来。

    此人中等身材,五十擦边年纪,生得腰圆膀阔,国字脸,颏下一部钢针似的粗硬短须,颇有霸气。他在空中便向着魏揆之怒骂:魏揆之!你这背信弃义、两面三刀的小人!一时目眦尽裂。

    来人正是岳州分号的镖头沈海峤。沈海峤千算万算,竟未算到魏揆之这些已经投向自己的船主们会再度倒戈。魏揆之离开前给他留了封信。信中告诫,如不悔改,继续为虎作伥,必叫他有去无回,气得他七窍生烟。而后他见成羲和随便招集了一批在峡中最为不利的高楼大船,苦劝无效,反招来一顿痛骂,胸中一口浊气怎么都无法平复,只想即使得不到镖局,也要亲眼看到魏揆之这些人死在自己手里!

    魏揆之见他杀来,状若疯魔,想到自己的作为,竟生出一股愧意,手中长枪迟迟未能举起。也罢,自己确实是个两面三刀、背信弃义的小人,将来无论哪边都难容下自己,战死在此倒是个不错的结局。

    想到这里,魏揆之正等着沈海峤的长枪搠进自己的胸口,却见他突然口喷鲜血,像被猎人射中的鹰一样突然掉落,重重砸到船上,胸前至少有三支铁羽箭露出了整个箭尖,染成一片通红。

    魏揆之不忍,上前一把扶住,沈海峤双手死死抓住魏揆之的衣襟,恨声道:为什么?我不甘心,不甘心!魏揆之看了他的伤势,已是无救,胸口一酸,眼中闪出泪光:龙堂镖局交到二少爷手里,今日力克展叶门,沈镖头还有什么不甘心呢?沈海峤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双目圆睁,双手痉挛,喉中呼呼作响。

    魏揆之又道:这三十多年若没有沈镖头在岳州支撑分号,龙堂亦没有今天!我魏揆之至死不忘,相信太夫人也不会忘记!龙堂镖局垮不掉,你放心吧!听到此话,沈海峤双手一松,终于闭上眼睛。

    魏揆之不觉落下泪来。沈海峤会有今天,跟镖局里、包括他魏揆之在内的一些镖师怂恿撺掇脱不了干系。只是他们尚有回头之路,而沈海峤却已命尽于此。

    方野稳稳跳到船头,手里还拿着连珠铁弩。他看了看沈海峤的尸首,点头满意道:这弩真好使,三箭全中!话音未落,早被魏揆之当胸。把揪住,狠狠推向船舷。这时,他才发现魏揆之的神情不对,不躲不闪地硬挨了一记老拳,才冷冷道,放手吧!战场无父子,魏船主也不是小孩子。若心中实在有气,日后我让你打一顿便是!

    魏揆之立刻便松了手。倒不是因为听从了方野的话,而是他太过吃惊。跟自己比起来,这个不过二十岁的毛头小子倒更像是身经百战的勇士。如果自己没听错的话,方野刚才说的是战场,而他的眼神坚毅稳定,再也找不出一丝痞气。魏揆之心中一震,这人若是在战场上;必定是不论面对着千军万马,还是自己的父母亲人,都不会有丝毫动摇。

    又等了一刻,眼看着江面上再翻不起什么大浪,逃到岸上的人也大半落水。魏揆之号令一声,朗声道:二少爷有令,此三阵之后,诸位便算是对龙堂尽了忠,赏银早就发下,现在大可自行离去。只是现在看来,从岸上逃走的不过寥寥数人,此时我们回镖局救主,定能大获全胜!若胜了展叶门,龙堂便能威震江湖,我们身为龙堂镖师,也脸上有光。我魏揆之这就回去,有没有人愿意跟随?

    手下的众多镖师群情激愤,无一例外地齐声高喊:誓死跟随魏船主!声势震天,喊声在峡谷中久久回荡。

    峡江之中向来是龙堂的天下。经此一战,估计很长时间之内都决不会有人敢对龙堂再生觊觎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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