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堂鏢局內。沐芳園從來不是個熱鬧的所在,可也極少有這麼清靜的。從昨天起,葉吟風便獨霸了整個園子。不管有人沒人,他的生活節奏都一成不變:早起練完晨功,到外面空無一人的街上閒逛一圈,回來吃早飯。沒了黃熊,棋也沒得下,只好坐在園裏發一通呆,很快混到午飯時間。吃過午飯後回來午睡,起牀後練一套劍。收了劍,便盤腿而坐,閉目運氣。
此刻,他的耳中忽然捕捉到一絲不易察覺的聲響,睜開眼,忽見沈望舒又從那日兩人回來的方向走了進來。他不由有些意外:你怎麼回來了?不等方野他們了?
沈望舒大步走回自己房間,在山間這一路,他的衣服又濕透了,見葉吟風一直跟到房門口,回頭笑説:還不是因為你説他會帶着鏢局的人回來。我卻是不太相信。
葉吟風不悦道:為什麼不信?你老婆那麼厲害,方野又是最愛管閒事的
沈望舒見車軲轆話又來了,忙打斷道:能回來自然是好事,可是我仍是不希望珠兒冒這麼大險。
有方野在不會壞事的。那小子劍法兇、人又壞,天下只有他佔人便宜的。決不會吃虧!再説不是還有黃船主在麼?
沈望舒在屏風後面換好農服,走到門口笑道:那就借你吉言了!可那都是些沒準的事,呆會兒吃晚飯的時候可不許跟太夫人提起!
葉吟風奇道:讓她放心不好麼?
沈望舒也懶得跟他客氣,硬邦邦道:我怕她空歡喜一場!
反正就是不信我!葉吟風話雖説得委屈,心裏卻並不當一回事,轉個身便回到園子中央繼續打坐去也。
後面的沈望舒一臉苦笑。若他真的不信,便不會將跟方野一道安排妥當的計劃做了那麼大的變動。其實他心中一直在問自己,是不是太過相信這小子了,況且這小子之前説過的每一句話,分明都是沒譜的!
細細想想,也許自己並不是信了小葉,而是相信離珠。快要生產的人此刻正坐船走峽江,本已是九死一生,若她還為了鏢局的事勞神費心,萬一出點差錯,可怎麼了得!可是在他心底,又忍不住對離珠帶上了幾分期待。她不是個尋常女子,或許真的能成功地策反那些鏢師。只恨自己無能,讓她受了委屈,還要舟車勞頓
這樣想着,沈望舒心中驀然一驚。他還從未像現在這樣整日整夜地為離珠擔心,自己難道竟是愛上了她?想到這裏,他一陣刺心地痛,得而復失之痛,追悔莫及之痛。為離珠,也為自己。
沈望舒強按下難寧的思緒,來到園中的石桌旁坐下。耐心地等葉吟風打坐完畢,忽然道:我知道你的規矩是五兩銀子,可現在我家的銀兩都已被放完,可否拿這個相抵?説着將早已準備好的一枚晶瑩玉佩交到他手中。
葉吟風舉起玉佩看了看,光潤透亮,人手微温,疑惑道:你想讓我殺人?
是!
誰?
我!
葉吟風愣了一愣:現在?沈望舒哭笑不得:當然不是!
什麼時候?
沈望舒站起身,答非所問道:你現在還不肯走,必是想看到最後?
葉吟風不置可否。
你只是想看到最後,卻不打算插手?
這一回葉吟風點點頭。
沈望舒輕嘆了一聲:這就好。你在一邊看着。如果發現我不能自控,心神迷亂,胡亂殺人,甚至傷害奶奶,請立刻殺了我!葉吟風點頭道:如果你胡亂殺的是展葉門的人,那還是等發過瘋了再説。可是到了最後就算你沒傷到奶奶,只要真的發了瘋,等打退展葉門,我仍是要殺你的,對嗎?沈望舒連聲道:對!對!這小子看着糊塗,可在殺人一節上心裏倒挺明白:省了他不少口舌,頓時令他覺得一陣輕鬆。
我看你現在就瘋了!葉吟風面色一變,將手中玉佩往石桌上一扔,我只要銀子,從不收這種東西!沈望舒萬沒料到他突然翻臉,頓時緊張起來,一把抓住玉佩:這可是真正的漢玉!你可知值多少銀子?
那不關我的事,我只要五兩就好!
我給你的銀票有二百兩!
我要的是銀子,銀子!
沈望舒只覺一團亂麻撲面而來。自己這是怎麼了?平生第一次為了五兩銀子與人爭得臉紅脖子粗,真是前所未有的失態。
他突然一陣脱力,失魂落魄地坐下,喃喃自語道:我大概真是瘋了!葉吟風一撇嘴道:可不是。我真沒見過像你這麼倒黴的。你奶奶不信你,老婆不信你,到最後連你自己也不信自己!不是我不想幫忙,都用水精劍試過兩次了,死不了就是死不了,換誰也殺不了你!
沈望舒無力地看着他,心中惋惜,看來真是生得越俊俏的人腦子就越糊塗。他有些無奈,搖頭道:你知道什麼。
葉吟風皺了眉盯着沈望舒,忽然長長噓了一口氣,一字一頓道:我全都知道!那天就是你,殺了鄭胖子他們!
沈望舒如遭雷擊,一個不穩險些摔倒在假山石上,顫聲道:你你、你怎麼知道的?
我都説一百遍了,殺人的那杆槍明明就是你的
沈望舒忽然一陣慘笑:可是你的劍卻認為我不該死呢!
葉吟風將自己的水精劍放到石桌上,用手輕撫劍鞘,漫不經心地勾勒那些精美花紋,毫不在意道:鄭胖子原本就是該死之人,別説他,就連成大門主也必死無疑!一個月後,江湖上再也不會有展葉門!
沈望舒失聲道:此話怎講?等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竟已死死抓住葉吟風的肩膀。
這還用問?還不是因為他們太蠢了!説完這一句,葉吟風又只顧把玩自己的劍鞘。
沈望舒耐住性子,循循善誘道:怎麼蠢了?
葉吟風皺了皺眉,彷彿對這問題很不耐煩:這不明擺着麼?因為展葉門犯了忌諱,壞了規矩!你家這樣的百年大户豈能被展葉門這種暴發户滅掉?如果是我要尋你家晦氣,必定是在背後攛掇瀋海嶠下手,等你們內部鬧得兩敗俱傷,再悄悄派人暗中收拾掉活下來的那個,然後把你架出來當傀儡。你若不肯聽話,再悄悄殺了你反正你就是個廢人,什麼時候突然死了,也沒人會奇怪。
沈望舒此時的心情已不能用驚詫來形容,應該是叫驚悚!在此之前,他更多的是把葉吟風當小孩看,只覺得他個頭兒雖然跟自己差不多,肚子裏卻仍裝着一顆孩童般的糊塗心;可是聽到這些,沈望舒卻再也説不清這人到底是聰明絕世還是糊塗透頂看他一派天真地説着這些話,心中簡直不寒而慄!
極邪惡的人總是以極純真的外表出現,方野的一句話像久沉於水底的不祥之物漸漸浮了上來,這人恐怕真的是個混世大魔王!
沈望舒極力定住心神,以儘量平穩的聲音問道:你是説,會有人來插手此事?
葉吟風搖搖頭:在你家完蛋之前不會,可等你家被滅之後,白會有人堂而皇之地對展葉門發出追兇令。
他們現在為何袖手旁觀?
因為你家完蛋對誰也沒壞處啊,況且沒有這麼好的理由,又怎麼滅他展葉門?
沈望舒聽得遍身發冷。就生活常識而言,這少年可以説是連一輩子沒出過山的鄉民都不及,可是論到這些卑鄙惡毒的勾當,他卻是如此瞭若指掌,想來很多在道上混了一輩子的人也遠不及他。
沈望舒聲音顫抖着追問:那你知不知道,到底是誰殺了蘭露和紅綃?
葉吟風抬眼看看他:這我可就不知道了,只有你心裏清楚。
此話怎講?沈望舒逼近一步,臉色突然變得極其陰沉。
葉吟風將嘴一撇,飛快道:誰教你的邪功
邪功二字剛一出口,沈望舒出手如電,一手狠狠地扣住葉吟風的脖頸,另一手從石桌上抓起水精劍,猛一用力,將葉吟風狠狠推向薔薇花架。那花架承受不住這麼大的衝擊,瞬間崩塌。兩人一起倒落其上。
沈望舒仍死死扣住葉吟風,毫不鬆勁,另一手慢慢將水精劍連着劍鞘抵住葉吟風的咽喉,咬牙道:你敢不敢讓我現在就拔出劍來,試一試你當死不當死?
葉吟風只在最初時掙扎了一下,隨即便完全放棄了抵抗,靜靜看着沈望舒,滿不在乎道:隨便。
沈望舒陰惻惻地笑起來:傻瓜,你還真以為自己必不會死?這一切真是矛盾:葉吟風像惡魔般洞悉世上最大的邪惡,卻又像傻瓜似的相信自己的劍下從無冤魂。真不知那份天真或者傻氣是從何而來。
出乎意料的,沈望舒聽到的回答竟然是同樣漫不經心的幾個字我必死無疑。
沈望舒驚訝地看着葉吟風,就見他的眼神純粹而冰冷,就像冬天結冰的湖面,不由追問道:為什麼?你不是説過,你的劍下只殺該死之人?
葉吟風似乎有些厭煩,皺眉道:我正是天下最最該死之人。拔劍吧。沈望舒愣住了。他怎麼也沒料到這人看似沒心沒肺,卻有着如此強烈的自毀情緒,不知為何,心中竟湧起一陣同病相憐的痛。自己也是該死之人。而想死的人確實便不該活着,死了對誰都是件好事。
他心中患得患失,手裏不由鬆了勁,跌坐到地上,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問道:為什麼想死?
這話實在是冤枉死了葉吟風。他可從來不是個多愁善感之人,方才只不過是實話實説罷了:我只是不像你這樣拼命地想活着罷了。死活對我來説沒分別。
沈望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拼命想活着?
葉吟風點頭道:你舍不下奶奶,舍不下這個家。在展葉門的事情沒擺平前,你是怎麼都不肯死的。
不錯!沈望舒慘然一笑,把臉深深埋進自己的掌心,我舍不下!就算大家再不喜歡我,我仍是放不開。這或許是愛,或許是依戀,或許叫做血緣的牽絆,更或許是因為自己是個膽小鬼,無法承受同親人的離別,即使那親人根本不親近自己。
他鬆開雙手,問道:你呢?葉吟風仍是一副既天真又無所謂的口吻:我沒有家。就算那裏算是一個家,也已經找不到了。沈望舒苦笑:只是找不到家就不想活了?
我沒有不想活,也沒有不想死。不過我確是一個該死之人。
你説過自己的劍下從無冤魂,既如此,你又怎會該死呢?
葉吟風突然冷笑:如果一個人,生下來便只會做殺人這一件事,那他還不該死麼?沈望舒的心彷彿被凍住一般,一片寒冰。
你怎知道有人會對展葉門發出追兇令?
葉吟風沒有回答。他就是知道!他彷彿生來便是個怪物,除了殺人,什麼都不會:不會認錢,不會認路,不會喝酒可是他了解最隱秘、最黑暗、最見不得人的事情。他見得多了,早一時還在推杯換盞、稱兄道弟,下一刻便會請他出手殺了對方。他輕視被他殺掉的那些人,同樣也輕視請他殺人的那些人。死的和活的都是一路貨!只不過他的輕視無關緊要,也沒誰想得到他的尊敬。他不過是一個殺手罷了。
這實在是一種巨大的浪費。枉他對世事有着那麼深刻通透的瞭解,卻從沒人詢問過他的看法。如果讓他作個總結,那便是十分簡單的幾個字都不是好東西!如果再讓他引申一下,那便是通都該死!
通通都該死,自然也包括他在內。所有人都在一個爛泥坑裏打滾,哪裏還有什麼好人?
今晚,是他第一次對外人説了這許多。若是在家裏,他一定仍然會保持沉默。可是今天他卻對沈望舒説了。可能是因為離了家,一切都偏離了軌道。也可能是因為他平生第一次感覺到,有人或許願意相信自己的話。突然間,葉吟風開始有些懷念那個稱不上家的家。
真的永遠都回不去了嗎?
展葉門門主成羲和坐在寬大的座艙中,心情鬱結。他身長臉也長,好在體格健壯,容貌粗獷。江湖上紛紛傳言這便是英雄之相,只是現在看上去,他的臉色有些猙獰,眼中充滿戾氣,目光所過之處人人避之不及。這副相貌看上去不像英雄,倒有些像孤注一擲的頑匪窮寇。
不出魏揆之所料,成羲和發現龍堂鏢局的船隻逃走後,直氣得暴跳如雷。一開始他謹慎得過頭,行程一拖再拖,現在受了刺激,便突然狂暴起來,恨不能插翅飛到龍堂鏢局去,把他們一舉殺個稀爛!於是等臨時調來的援兵剛到,他便不顧瀋海嶠的勸告,在江邊草草收羅了些船隻,載着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地奔入了峽中。
一入峽,江面便被兩岸的懸崖陡壁束窄了大半。滔滔江水如困獸般洶湧咆哮,左衝右突也掙不出束縛,只能瘋狂地向下遊狂泄而去。突然間就聽一聲嘯響,如同長鞭裂空而過,領頭的船桅上已牢牢釘上一支鐵羽箭。抬眼望去,水霧瀰漫間,三四隻小船散亂地橫在江中,船上稀稀拉拉站了幾人手持鐵弩,對準展葉門的大船。
當頭一位身形極其魁梧的船工高聲喊道:我乃龍堂門下,傳我家總鏢頭的話,請成門主就此掉頭,以免傷了兩家和氣!他的話音在崖間迴盪,一字不漏地落人成羲和耳中。
成羲和冷笑一聲,推門而出,昂然立到船頭。龍堂鏢局的太夫人華氏名氣雖大,卻已六十有五,早已不復當年之勇,而現任總鏢頭沈望舒則只有二十五歲,還是廢物一名。此刻龍堂派來攔截的就這幾隻小船,若是給這小兔崽子嚇回去,展葉門從此便不用在江湖上混了。
成羲和此次是有備而來,知道水上兵器以弓箭、長槍為主,早預備下大量盾牌,人手一面,牢牢守在船頭。
就聽他斷然下令:別理會,給我一口氣衝過去!
後面船工拼足力氣搖船,前方子弟個個嚴陣以待,舉着盾牌等着鐵羽箭從天而降,卻不知為何久等不至,探出腦袋看時,就見前面小船上的船工不知何時已經不見蹤影,江面上突然冒出幾十只幾尺粗細的圓木,周身插滿鋼釘,被江水裹挾着向着展葉門的船隊衝下來!
此番入峽,成羲和因人數太多,選的全是在下游水深江闊處行駛得四平八穩的大船。船身一大,猝然間根本無法躲閃,圓木一根接一根直撞上來,鋼釘死死咬入船板。大船如同被一羣小孩死死抱住雙腿的壯漢,雖然一時不致傾覆,卻也完全失去了行動自由,無法掌握平衡。不出片刻,有些船便衝上江中淺灘,漸漸歪在一邊擱了淺。
成羲和大喝一聲,責令門下不得自亂陣腳,命令眾人撥開圓木繼續前衝。不想緊接着圓木之後,一大批破爛不堪、無人駕駛的小船、舢板也順江而下。船上載滿乾草,冒着熊熊火光,眨眼間便跟先前漂下的圓木撞在一處、擠作一堆。那些圓木早被浸透油脂,火星一沾便轟地燃燒起來,江面上迅速蔓延成一片火海,展葉門的大船如同被架在爐上,燒了個不亦樂乎。
火勢一起,濃煙也跟隨而來。峽中頓時煙霧瀰漫,下風處的船隻已經很難看到任何東西。接下來前方兩岸山崖間一陣爆響,山石崩裂,巨大的石塊紛紛落人江峽,卷着巨浪直向船隊砸下!
龍堂人手不足,沈望舒也不願牽涉過多,只派出十來個有經驗的船工,出發前又給每人一筆銀子,囑咐他們不用硬拼,只管放火和炸石。炸完後便可走人,自謀生路。這法子還是跟當年害死父兄的那幫賊人學的,現在他就要用同樣的辦法保衞自己的家同。
成羲和不愧是展葉門主。他穩穩立在船頭,大聲呼喊:對方已經無以為繼,不必驚慌,把船掌穩了一起衝過去!
他的話音未落,卻聽一側山崖下發出轟天巨響,原來平靜的涵洞內突然湧出三尺高的巨浪。巨浪頂上插滿大量鐵釺,更為粗壯的圓木向着成羲和的船隊側翼狠砸下來!兩隻不太結實的船登時揚起漫天碎屑,竟被生生砸得粉碎。其餘船隻只顧沒命躲閃。這裏本就風急浪大,稍一不穩,船身便飛快地在江心傾斜着打起轉來。原本船隻便擠得過密,這一轉起,船身不免互相碰撞在一起。一時之間,船板斷裂之聲不絕於耳,船上人等下餃子般盡數落水。
那山崖下的涵洞似乎通向一片很大的水域,只要有強烈的聲響,水便像山洪一般鼓起,形成巨浪,再奔騰着瀉入江中。
此時成羲和才真正驚慌起來。他站在煙熏火燎的船頭,眼前只能看見滾滾濃煙,一時間也沒了主意。
前方冒着火的小船還在順須江源源而下。又一隻撞了上來!船身猛地一震,眼前又騰起一道火牆。成羲和登時滾落到甲板上,狠狠撞到船舷,炙熱的火苗迅速捲上衣角。船身傾斜得無法站立,眾人落水之聲不絕於耳,哭喊聲響成一片。
耳邊又是一陣疾呼,卻見圓木後面,白黿號和其餘幾艘大型鏢船,船首插滿撞釺,乘着巨浪向成羲和的船隊側面猛衝過來!這些鏢船的出現。給了已經潰不成軍的展葉門船隊最後的致命一擊!鏢船的重量和來勢都遠非圓木可比,包過鐵皮和撞角的船首更是如同江心利刃,當下便有好幾條船被橫向撞上來的鏢局船隻生生割裂。
一些門人早已不顧成羲和的命令,施展輕功棄船投岸。成羲和見局面失控,也顧不得許多。他不是龍堂門人,才不管什麼船亡人亡,足尖往正在傾覆的船舷上猛地一踏,身子已如出水魚鷹般,騰空而起。
可還未等他接近岸邊,密如飛蝗的鐵羽箭已緊貼江面,急速而至,箭頭帶着火苗,落下處又是一片火海。成羲和這才發現,沿着江岸也密密排滿了乾草垛子,專等有人棄船投岸時招待之用。火勢一起,沿着生得密密麻麻的雜樹枯藤直躥而上,燒得兩崖也是通紅一片。
成羲和在心中暗罵沈望舒手段毒辣、不留餘地,卻也只得如飛蛾撲火般。往崖邊的火堆裏鑽去。他伸手抱住一棵着火的樹幹,任憑皮肉燒得滋滋作響,也不敢鬆手。可是像他這般耐得住火烤的畢竟是少數,大多數人都帶着周身火光,從冒火的崖間紛紛墜入沸騰的江中。
此時展葉門的大船翻的翻,沉的沉,剩下一兩艘還浮在水面的,也都因為擱淺動彈不得。火光順着桅杆朝天燒去。方野按沈望舒的吩咐,從容指揮各人對準崖間晃動的火影放箭,對落水者倒是網開一面。
魏揆之穩穩站在白黿號船頭,看着眼前一切,只覺暢快淋漓!
對手是近年來風頭一時無二的展葉門,龍堂未損一兵一卒,竟取得了這樣的戰績,怎不令他興奮?他在鏢局二十餘年,即使是當年跟隨瀋海崇的時候,也不曾贏得這樣痛快過!此次黃熊不在,才輪到他上陣指揮。魏揆之望着燒得沸騰的江面,想着將來黃熊頓足懊惱的樣子,越發高興壞了,恨不得跳到江裏去遊他幾個來回。
這勝利的快樂是龍堂現任總鏢頭沈望舒帶給他的。這一年多若不是有華老夫人和黃熊這些老人壓陣。他根本不屑於承認這個總鏢頭。可是今天,他對沈望舒的評價卻來了個天翻地覆的大逆轉!他終於承認,作為總鏢頭,武功並不是唯一的評判標準,甚至不是最重要的標準。此番展葉門進犯,沈望舒竟不惜借用當年仇人的戰法,這種器量胸襟足令人刮目相看。
忽然,一個身着綠袍的大漢從燒得火光沖天的船上如流星般騰起,手舉長槍,直向立在自黿號船頭的魏揆之撲過來。
此人中等身材,五十擦邊年紀,生得腰圓膀闊,國字臉,頦下一部鋼針似的粗硬短鬚,頗有霸氣。他在空中便向着魏揆之怒罵:魏揆之!你這背信棄義、兩面三刀的小人!一時目眥盡裂。
來人正是嶽州分號的鏢頭瀋海嶠。瀋海嶠千算萬算,竟未算到魏揆之這些已經投向自己的船主們會再度倒戈。魏揆之離開前給他留了封信。信中告誡,如不悔改,繼續為虎作倀,必叫他有去無回,氣得他七竅生煙。而後他見成羲和隨便招集了一批在峽中最為不利的高樓大船,苦勸無效,反招來一頓痛罵,胸中一口濁氣怎麼都無法平復,只想即使得不到鏢局,也要親眼看到魏揆之這些人死在自己手裏!
魏揆之見他殺來,狀若瘋魔,想到自己的作為,竟生出一股愧意,手中長槍遲遲未能舉起。也罷,自己確實是個兩面三刀、背信棄義的小人,將來無論哪邊都難容下自己,戰死在此倒是個不錯的結局。
想到這裏,魏揆之正等着瀋海嶠的長槍搠進自己的胸口,卻見他突然口噴鮮血,像被獵人射中的鷹一樣突然掉落,重重砸到船上,胸前至少有三支鐵羽箭露出了整個箭尖,染成一片通紅。
魏揆之不忍,上前一把扶住,瀋海嶠雙手死死抓住魏揆之的衣襟,恨聲道:為什麼?我不甘心,不甘心!魏揆之看了他的傷勢,已是無救,胸口一酸,眼中閃出淚光:龍堂鏢局交到二少爺手裏,今日力克展葉門,沈鏢頭還有什麼不甘心呢?瀋海嶠已經説不出話來,只是雙目圓睜,雙手痙攣,喉中呼呼作響。
魏揆之又道:這三十多年若沒有沈鏢頭在嶽州支撐分號,龍堂亦沒有今天!我魏揆之至死不忘,相信太夫人也不會忘記!龍堂鏢局垮不掉,你放心吧!聽到此話,瀋海嶠雙手一鬆,終於閉上眼睛。
魏揆之不覺落下淚來。瀋海嶠會有今天,跟鏢局裏、包括他魏揆之在內的一些鏢師慫恿攛掇脱不了干係。只是他們尚有回頭之路,而瀋海嶠卻已命盡於此。
方野穩穩跳到船頭,手裏還拿着連珠鐵弩。他看了看瀋海嶠的屍首,點頭滿意道:這弩真好使,三箭全中!話音未落,早被魏揆之當胸。把揪住,狠狠推向船舷。這時,他才發現魏揆之的神情不對,不躲不閃地硬捱了一記老拳,才冷冷道,放手吧!戰場無父子,魏船主也不是小孩子。若心中實在有氣,日後我讓你打一頓便是!
魏揆之立刻便鬆了手。倒不是因為聽從了方野的話,而是他太過吃驚。跟自己比起來,這個不過二十歲的毛頭小子倒更像是身經百戰的勇士。如果自己沒聽錯的話,方野剛才説的是戰場,而他的眼神堅毅穩定,再也找不出一絲痞氣。魏揆之心中一震,這人若是在戰場上;必定是不論面對着千軍萬馬,還是自己的父母親人,都不會有絲毫動搖。
又等了一刻,眼看着江面上再翻不起什麼大浪,逃到岸上的人也大半落水。魏揆之號令一聲,朗聲道:二少爺有令,此三陣之後,諸位便算是對龍堂盡了忠,賞銀早就發下,現在大可自行離去。只是現在看來,從岸上逃走的不過寥寥數人,此時我們回鏢局救主,定能大獲全勝!若勝了展葉門,龍堂便能威震江湖,我們身為龍堂鏢師,也臉上有光。我魏揆之這就回去,有沒有人願意跟隨?
手下的眾多鏢師羣情激憤,無一例外地齊聲高喊:誓死跟隨魏船主!聲勢震天,喊聲在峽谷中久久迴盪。
峽江之中向來是龍堂的天下。經此一戰,估計很長時間之內都決不會有人敢對龍堂再生覬覦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