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熊走后,华氏仍一人僵坐在椅上。
如黄熊所说,这杀人的枪法也令她想起了自己的儿子沈海崇。若是海崇尚在,镖局何至于落到今天这一步。只是细算起来,这一切的祸根,恐怕还是着落在海崇身上。
沈海崇,她含辛茹苦一手带大的儿子从小就是个孝子。只是华氏万万没有想到,这孝子在婚事上竟然不顾一切地违背了母亲的意愿。
还在二十岁上下,沈海崇便已是江湖上小有名声的少年英雄。按华氏所想,是定要为儿子聘一位同自己一样出身望月宫的女子的。想她一个女人独立支撑镖局二十年,举步维艰,若不是有师门在背后支持,根本无法想象。若儿子能再聘一位望月宫的媳妇,那才算上了双保险。岂料人算不如天算,华氏的动作终是慢了一步。
那还是沈海崇首次独立走镖,一路上原本无惊无险,只是在返回途中从江中搭救了一条被风浪打翻的客船。那船上载的是一户辞官回乡的人家,其间有一位十八岁的小姐,娇容带怯,蛾眉宛然。一场英雄救美的结局可想而知。
沈海崇回家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兴冲冲地告诉母亲,自己有了意中人。以他那样飞扬的年纪,遇到可人心的姑娘,脑子便什么都想不清了,还以为母亲定会替自己高兴。谁料华氏将脸一绷,差点就要当场发作。
她跟儿子苦口婆心,将望月宫的女子都形容成了月里的嫦娥,岂料儿子已心有所属,再不肯信全天下还会有比爱人更加美好的人儿,端的是水泼不进,针插不入。华氏苦劝无效,一气之下便要将儿子锁起。沈海崇一向是个撞死都不肯回头的倔种,一听说不能娶心上人,也不等母亲锁他,自己便先将自己锁在房内,并且拒不进食。
华氏本以为儿子只是赌一时之气,饿两天必会回心转意。不想一连五六天,别说一粒米,沈海崇竟是一滴水也不喝,真铁了心要活活饿死自己,等华氏砸门去救时,早已气若游丝。
第一次绝食被当娘的捏着鼻子硬灌几口,总算没能死成,不想沈海崇稍稍有了点力气,便又开始了第二波的抗争。这一回他竟跑进花园地窖,拿了粗铁链将门锁死。华氏气得差人放火,要拿烟将这不肖子熏出,可那小子竟是个不怕熏的,在里面死扛,直咳得撕肝裂肺。待华氏气急败坏地把火撤掉,砸开门一看,儿子已被熏成个黑人。
这次救出,沈海崇再也没力气逃,只是躺在床上怔怔望着母亲,默默淌泪。母子两个,一个坐在床边,一个靠在枕上,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是泪流不止。最后还是一众镖师一起替沈海崇求情,华氏这才终于让步。
那儿媳确实生得美,只是太柔弱了些。而能如愿娶到心上人,沈海崇自然是乐开了花,可华氏却是有苦自己知。
这官家出身的小姐,文弱不堪,风一吹就要倒下的模样,又读了一肚子的诗书,总是满腹愁思,只在见到丈夫时,才会露出个笑脸。可是镖局人家,丈夫哪有天天都在家的?于是海崇不在的日子,她便关在房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镖局的事不闻不问,半点也不能替华氏分担,竟是根本没想过自己将来会有当家主事的一天。
不过华氏却从没责备过儿媳。因为她实在算得上争气,过门不久便有了身孕。那年长孙飞廉出世,华氏抱着胖乎乎、挥动着小拳头的婴儿,如同铁石一般的肠肚也都要融化了。而待第二胎望舒出世,儿媳却几乎赔上了自己的性命。那时名满天下的名医纪百草还只是个初出江湖的年轻人,被华氏邀来问诊。只说因产妇身子太弱,连生两胎已伤元气,将来只可安心静养,已不太可能生育了。
照理说,膝下有两个男孩儿在寻常人家已算人丁兴旺,只是对于龙堂镖局这样的武林世家来说,却仍旧显得有些单薄。更令华氏失望的是,那难产而生的望舒竟跟他的母亲一般,生就一副多愁多病的身子。在一脉单传的海崇之后,华氏是多么希望能够子孙满堂,没曾想到得头来,能指望的只剩下长孙一人。
时间一长,华氏终于忍不住稍稍对海崇透出几分纳妾的意思。就如她所料想的一样,海崇一听这话,便一口回绝。儿媳这回倒是帮着婆母,也劝丈夫纳妾,只是劝归劝,劝完了房门一关,便整夜整夜地流泪,直哭得华氏不得不正式收回前言。
到飞廉六岁时,儿媳终于还是病故了。大半年的时间儿子都仿佛失魂落魄,恨不得跟着老婆一起去了才好。
华氏简直绝望这沈家男人个个短命不说,还净出情种,真应了那句情深不寿。想起丈夫当年对自己,也是掏心掏肺一般,现在回想起来,真愿丈夫少爱自己一些,能换得他多陪伴在侧几年才好。
她不忍逼迫海崇再娶,是觉得儿子青春正盛,家里的顶梁柱一时塌不了。其实习武人家,那天是随时会塌的。当长孙飞廉年满二十,即将独立执掌一条镖船的时候,华氏还以为自己扛了四十多年的千钧重担终于可以交付给儿孙了这四十年来,她活着只为这个家,没有一天是为了自己,她的心早已被这个家掏空。而如今连长孙都成了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想来自己终于可以休息了
谁知,就是飞廉走的那第一趟镖,竟将她生生从幸福和满足的天堂扯落到无边的阿鼻地狱!她的苦累还远远没有完结,这个家还需要她用那已经老迈的肩膀继续支撑下去!
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在海崇和飞廉死后,在深夜里她多少次地追悔莫及。
她后悔自己当初心太软,没有坚持自己的主张,若是有一个出身望月宫的儿媳,沈家又怎会像如今这般孤立无援?她后悔没有逼儿子纳妾,更悔在儿媳病故后,没有坚令他再娶,以至于积雪滩一战之后,沈家竟只剩下望舒一棵独苗!说到底,仍是一片慈母之心到头来误了大事。儿子为爱自己所爱之人,几番生死,无怨无悔,可是却将千钧重担全压在当娘的一人身上,难道一切都是天意?
沈望舒带了方野和叶吟风二人,走过内院曲曲折折的抄手游廊,进得后院,顺甬路过月洞门出去,又见一处院落,清爽怡人,只见蔷薇满架,奇卉异草垂檐绕柱,萦砌盘阶。
正面是三间抱厦,一进院门,俏丫环紫茎早迎了出来,手里托了只小碟,碟上一粒药丸:二少爷,老夫人传话来让您早点安歇,还送来一粒佛脉销金丸,是安神用的。
沈望舒点一点头,伸手接过药丸,吩咐紫茎将耳房收拾出来给客人休息。紫茎应了一声,转身走开。
就听沈望舒对方野二人正色道:刚才的事实在多有冒犯,惭愧之至。此处唤作沐芳园,是我的居处,最是清静,今晚请二位在此安歇,我保证没人再来为难。
院门处,贺九重低声喊一句二少爷,急匆匆追了过来,沈望舒催促两人进屋,自己返身向贺九重迎了过去。
方野二人进得正屋,只觉一阵清新扑面而来。
一只紫檀直棱格架将居室隔为两间,格架上堆满卷轴画匣,供案上摆了只龙泉窑贯耳青瓷瓶,瓶中养着几枝兰蕙。供案边竖着灯台,烛光一跳一跳。屋子正中是一张黄花梨大理石面书桌,上面摆着青花高士对弈山水笔架,竹刻梅花六角笔筒,另有雕花靠椅一把,小方凳二只。里间仅设一卧榻,榻前一小几,几上不置一物。室中清洁雅素,唯有缕缕清香,似有似无。花窗正当明月,一室清辉。
方野平素一进书香门第便觉手足无措,可今日到沈望舒房中竟忘了自己的怪癖,只觉身心舒爽,灵台一片清明。
叶吟风却一下就趴到桌上。昏昏欲睡。方野则站在窗边,看着院门处沈望舒和贺九重正在争执着些什么。
最后,就听沈望舒的声音激动起来:我的客人断没有无端被拘禁之理。明天一早,我自去向太夫人解释,贺总管请不必多言!贺九重只得退下。沈望舒这才走回屋内。
沈望舒一进门,方野便迎了上去,半是感激半是担心:我们给二少爷添麻烦了。
沈望舒叹息着摇头:是我给二位添麻烦了。明天一早我亲自送你们出去。
叶吟风突然抬起头。懒懒道:我们才不走呢,走了岂不正好坐实你奶奶的栽赃?再说射了我就白射了不成?他恨死了刚才施放暗箭的混蛋,好好一张床就在眼前,却害他又一次睡不成觉。
方野怕沈望舒难堪,伸手推了叶吟风一下:什么你奶奶的栽赃!又从袖中取出断箭,放在桌上特殊的三角形箭簇,刃薄而锋利。旁有凹槽,竹制箭杆,铁羽箭尾。
他将话题转开:二少爷,我刚刚在侧厅的兵器架上看到过,这铁羽箭正是贵府之物吧?
沈望舒只远远看了一眼,不置一词,月光拂在他脸上:越发显得他的面色苍白如纸。
叶吟风向那箭瞟了一眼,不屑道:问他干吗?瞎子都看得出来,这分明就是镖局常用的铁羽箭!
方野又瞪他一眼:谁又问你来着?接着转向沈望舒,射我们的人会不会就是今晚的凶手?沈望舒摇了摇头,也不知是表示自己一无所知,还是在否认方野的问题。
叶吟风不耐烦道:有什么可问的,就是他们的人!今晚那些死人几乎都是同时毙命,分明死于水战惯用的群刺枪法,不是他们做的又是谁?还想栽赃陷害、杀人灭口,打的好算盘,哼!
沈望舒一惊之下,不由倒退半步。这栽赃陷害、杀人灭口八字,字字如刀,刺心刺肺,可他却无从辩驳。
方野不理叶吟风,只是走到沈望舒身边,小心问道:二少爷,那杆枪到底是谁的?
沈望舒黯然道:是我父亲的。
你父亲不是已经去世了吗,这枪现在归谁?
沈望舒脸上浮出一丝自嘲似的微笑,我!
叶吟风啊的一声忽然抬起头来,瞪大眼睛看着沈望舒:闹了半天,那些人竟是你杀的,还真看不出来,干得漂亮!竟是一脸佩服。
沈望舒惊得一口气提了半天,脸上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我若是有那样的本事,也就没人敢上门招惹了。那杆枪是龙堂掌门人信物,眼下自然归我。
方野想起白天在客栈时的境况,忽觉疑窦丛生,不由问道:二少爷可有旧伤在身?
沈望舒无奈地点点头:这已不是什么秘密了。说着坦然将左手伸出,你不妨一试。
方野虽略觉不妥,但仍架不住好奇,一伸手扣住他脉门。查探之下。沈望舒脉象杂乱,虚浮黏滞,竟是气血亏虚,沉疴已久。奇经八脉内多有浊气郁结,根本无法行气。他亦没料到沈望舒如此冒失,习武之人让人随意探查内息,等于是将性命交到别人手上。这^倒真可算是坦坦荡荡的君子。
沈望舒笑道:我只是个挂名的总镖头,其实是镖局内最闲的一个。方野一想这倒是,连少夫人都忙着生孩子,这位二少爷却成天在酒楼徜徉,替人画两笔字画,打发时间。
他忽又想起一事:你那个岳父倒还安分,刚才闹出这么大动静,怎不见他趁火打劫?沈望舒苦笑道:他已经动过手了。
听到这话,轮到方野大吃一惊。想不到夜晚还没过去一半,竟一口气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沈望舒叹息一声:都是沈某无能,方才令旁人起了觊觎之心,惹来滔天大祸。
方野跟着叹了一声:还把我俩捉来当替死鬼!
沈望舒大感吃罪不起,正欲解释,叶吟风却哼了一声:什么替死鬼?若不是你大嘴巴,又怎会被老太婆揪住不放?
方野早为此事懊悔,还以为叶吟风早忘了这事,没想到竟在这儿等着他!这下他被踩到尾巴,也急了,连珠炮似的道:若不是你要吃白食,我们怎么会碰上二少爷,又怎么会住进那间倒霉的客栈?要不是你拿二十多两银子去买了四个包子,我们又怎么会被人半路赶下船,跑到这个鬼地方?
叶吟风一听更怒:还不是因为你,哄我说坐船很好玩,舒服得像神仙,结果快要了我半条命去!
两人随即展开车轱辘大战,反复讨论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
沈望舒大感头痛,在胡搅蛮缠这点上两人还真算是棋逢对手。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明天一早我送二位离开。他见两人都欲抗议,连忙伸手止住,这次不是我赶你们走,而是有事相求。
叶吟风奇道:该死的都死了,万事大吉,还能有什么事?
沈望舒苦笑道:叶兄还是太年轻。出了这样的大事,报复就在眼前。哪里谈得上大吉?
叶吟风不服气地顶道:那也比火烧眉毛强得多。眼下谁还敢来送死,到时再干掉不就成了?
方野点头道:这话说的倒有几分歪理。那郑胖子一死,至少赢得了几天时间。二少爷有什么事只管开口,我定会全力帮你。
叶吟风急忙接口:杀人不算。若是让我替你去杀人。得另付每人五两银子。对他来说,杀人是生意,这一点上他倒是很认真。
沈望舒一时哭笑不得:我怎会买凶杀人?我只是想托二位一件小事。事情虽小,但也关系到两条人命,不知二位能否答应?
方野和叶吟风同时脱口而出:少夫人!
贺九重匆匆从门外闯进,神色慌张:太夫人,晚上闯进来的那两位公子,被二少爷带去沐芳园了!
原本沉陷于回忆之中的华氏警醒过来。将盖碗重重往桌上一顿,厉声责问道:怎么搞的!
贺九重一边擦汗一边说:是我无能。二少爷说二人是他的客人,不得无端拘禁,亲自带回沐芳园安顿下了。我已问过,那两人只是在酒楼偶遇二少爷,二少爷不知怎的就替他们安排了食宿,除此之外,两人的身世背景一概不知。
华氏不由摇头道:这种时候还要跟乱七八糟的人搅在一处,我总不明白他心里在想些什么!说着,她只觉心中隐隐作痛。六年来,她总有种说不出的遗憾,一种虽然从未公然出口,却尽人皆知的遗憾初死掉的若是望舒就好了。
望舒生来便像足了母亲,一身病痛不说,一有闲暇不去练功,倒总是钻进书房读书写字。六年前那场大难之后,人虽被救了回来,却已形同废人。为给他调养身体,华氏请纪神医在家里住了整整一年,倾其所有四处搜寻珍稀药材,这才渐渐有些起色,只是之前好不容易积蓄的那一点内力竟也全失,虽做了总镖头,却是个挂名的。
当年华氏在儿子身上吃够了苦头,知道事不宜迟,便忙着为望舒娶妻,想赶紧为沈家留下一缕血脉。这一节上望舒倒是听话得很,祖母怎么吩咐他就怎么照办,让他娶妻就娶妻,让他纳妾就纳妾,让他续弦就续弦,而且他还每次都能如祖母所愿,娶回个女人便马上让她受孕,令华氏无从挑剔。岂料沈望舒似乎被衰神缠身,一妻一妾都在即将临盆时突然去世,仿佛六年前的那场大难仍像乌云般笼罩在龙堂镖局上空,阴魂不散。现在轮到离珠,前路未卜。
贺九重见老太太神情抑郁,忙劝道:太夫人,二少爷心地仁厚,待人说媒和,此乃我镖局之福啊!华氏苦笑道:我倒看不出哪里是福!她无心继续这话题,转而吩咐,垂云庄那些人务必要严加看管,不许他们离开房门半步!
贺九重一面应了,一面又道:上回提起的那江巫师,我已经派人去请了,这几天就到。一提巫师二字,华氏眉头一皱,贺九重赶紧打住,小心地细看太夫人脸色。
华氏见他如此谨慎,颜色稍缓,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山崖,慢慢道:这事你看着办就好,不必每回都特地请示。你一向谨慎,我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贺九重连声称是。
华氏起身踱到大厅中央:刚才黄船主已经证实过,凶手所使的是龙堂枪法。贺九重紧张地看着华氏,咽了口唾沫。
华氏忽然一声长叹:家门不幸啊!她转向贺九重道,去把望舒房中的丫环紫茎给我找来,要悄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