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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情債

    黃熊走後,華氏仍一人僵坐在椅上。

    如黃熊所説,這殺人的槍法也令她想起了自己的兒子瀋海崇。若是海崇尚在,鏢局何至於落到今天這一步。只是細算起來,這一切的禍根,恐怕還是着落在海崇身上。

    瀋海崇,她含辛茹苦一手帶大的兒子從小就是個孝子。只是華氏萬萬沒有想到,這孝子在婚事上竟然不顧一切地違背了母親的意願。

    還在二十歲上下,瀋海崇便已是江湖上小有名聲的少年英雄。按華氏所想,是定要為兒子聘一位同自己一樣出身望月宮的女子的。想她一個女人獨立支撐鏢局二十年,舉步維艱,若不是有師門在背後支持,根本無法想象。若兒子能再聘一位望月宮的媳婦,那才算上了雙保險。豈料人算不如天算,華氏的動作終是慢了一步。

    那還是瀋海崇首次獨立走鏢,一路上原本無驚無險,只是在返回途中從江中搭救了一條被風浪打翻的客船。那船上載的是一户辭官回鄉的人家,其間有一位十八歲的小姐,嬌容帶怯,蛾眉宛然。一場英雄救美的結局可想而知。

    瀋海崇回家後的第一件事便是興沖沖地告訴母親,自己有了意中人。以他那樣飛揚的年紀,遇到可人心的姑娘,腦子便什麼都想不清了,還以為母親定會替自己高興。誰料華氏將臉一繃,差點就要當場發作。

    她跟兒子苦口婆心,將望月宮的女子都形容成了月裏的嫦娥,豈料兒子已心有所屬,再不肯信全天下還會有比愛人更加美好的人兒,端的是水潑不進,針插不入。華氏苦勸無效,一氣之下便要將兒子鎖起。瀋海崇一向是個撞死都不肯回頭的倔種,一聽説不能娶心上人,也不等母親鎖他,自己便先將自己鎖在房內,並且拒不進食。

    華氏本以為兒子只是賭一時之氣,餓兩天必會回心轉意。不想一連五六天,別説一粒米,瀋海崇竟是一滴水也不喝,真鐵了心要活活餓死自己,等華氏砸門去救時,早已氣若游絲。

    第一次絕食被當孃的捏着鼻子硬灌幾口,總算沒能死成,不想瀋海崇稍稍有了點力氣,便又開始了第二波的抗爭。這一回他竟跑進花園地窖,拿了粗鐵鏈將門鎖死。華氏氣得差人放火,要拿煙將這不肖子燻出,可那小子竟是個不怕燻的,在裏面死扛,直咳得撕肝裂肺。待華氏氣急敗壞地把火撤掉,砸開門一看,兒子已被燻成個黑人。

    這次救出,瀋海崇再也沒力氣逃,只是躺在牀上怔怔望着母親,默默淌淚。母子兩個,一個坐在牀邊,一個靠在枕上,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是淚流不止。最後還是一眾鏢師一起替瀋海崇求情,華氏這才終於讓步。

    那兒媳確實生得美,只是太柔弱了些。而能如願娶到心上人,瀋海崇自然是樂開了花,可華氏卻是有苦自己知。

    這官家出身的小姐,文弱不堪,風一吹就要倒下的模樣,又讀了一肚子的詩書,總是滿腹愁思,只在見到丈夫時,才會露出個笑臉。可是鏢局人家,丈夫哪有天天都在家的?於是海崇不在的日子,她便關在房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對鏢局的事不聞不問,半點也不能替華氏分擔,竟是根本沒想過自己將來會有當家主事的一天。

    不過華氏卻從沒責備過兒媳。因為她實在算得上爭氣,過門不久便有了身孕。那年長孫飛廉出世,華氏抱着胖乎乎、揮動着小拳頭的嬰兒,如同鐵石一般的腸肚也都要融化了。而待第二胎望舒出世,兒媳卻幾乎賠上了自己的性命。那時名滿天下的名醫紀百草還只是個初出江湖的年輕人,被華氏邀來問診。只説因產婦身子太弱,連生兩胎已傷元氣,將來只可安心靜養,已不太可能生育了。

    照理説,膝下有兩個男孩兒在尋常人家已算人丁興旺,只是對於龍堂鏢局這樣的武林世家來説,卻仍舊顯得有些單薄。更令華氏失望的是,那難產而生的望舒竟跟他的母親一般,生就一副多愁多病的身子。在一脈單傳的海崇之後,華氏是多麼希望能夠子孫滿堂,沒曾想到得頭來,能指望的只剩下長孫一人。

    時間一長,華氏終於忍不住稍稍對海崇透出幾分納妾的意思。就如她所料想的一樣,海崇一聽這話,便一口回絕。兒媳這回倒是幫着婆母,也勸丈夫納妾,只是勸歸勸,勸完了房門一關,便整夜整夜地流淚,直哭得華氏不得不正式收回前言。

    到飛廉六歲時,兒媳終於還是病故了。大半年的時間兒子都彷彿失魂落魄,恨不得跟着老婆一起去了才好。

    華氏簡直絕望這沈家男人個個短命不説,還淨出情種,真應了那句情深不壽。想起丈夫當年對自己,也是掏心掏肺一般,現在回想起來,真願丈夫少愛自己一些,能換得他多陪伴在側幾年才好。

    她不忍逼迫海崇再娶,是覺得兒子青春正盛,家裏的頂樑柱一時塌不了。其實習武人家,那天是隨時會塌的。當長孫飛廉年滿二十,即將獨立執掌一條鏢船的時候,華氏還以為自己扛了四十多年的千鈞重擔終於可以交付給兒孫了這四十年來,她活着只為這個家,沒有一天是為了自己,她的心早已被這個家掏空。而如今連長孫都成了頂天立地的好男兒,想來自己終於可以休息了

    誰知,就是飛廉走的那第一趟鏢,竟將她生生從幸福和滿足的天堂扯落到無邊的阿鼻地獄!她的苦累還遠遠沒有完結,這個家還需要她用那已經老邁的肩膀繼續支撐下去!

    她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在海崇和飛廉死後,在深夜裏她多少次地追悔莫及。

    她後悔自己當初心太軟,沒有堅持自己的主張,若是有一個出身望月宮的兒媳,沈家又怎會像如今這般孤立無援?她後悔沒有逼兒子納妾,更悔在兒媳病故後,沒有堅令他再娶,以至於積雪灘一戰之後,沈家竟只剩下望舒一棵獨苗!説到底,仍是一片慈母之心到頭來誤了大事。兒子為愛自己所愛之人,幾番生死,無怨無悔,可是卻將千鈞重擔全壓在當孃的一人身上,難道一切都是天意?

    沈望舒帶了方野和葉吟風二人,走過內院曲曲折折的抄手遊廊,進得後院,順甬路過月洞門出去,又見一處院落,清爽怡人,只見薔薇滿架,奇卉異草垂檐繞柱,縈砌盤階。

    正面是三間抱廈,一進院門,俏丫環紫莖早迎了出來,手裏託了只小碟,碟上一粒藥丸:二少爺,老夫人傳話來讓您早點安歇,還送來一粒佛脈銷金丸,是安神用的。

    沈望舒點一點頭,伸手接過藥丸,吩咐紫莖將耳房收拾出來給客人休息。紫莖應了一聲,轉身走開。

    就聽沈望舒對方野二人正色道:剛才的事實在多有冒犯,慚愧之至。此處喚作沐芳園,是我的居處,最是清靜,今晚請二位在此安歇,我保證沒人再來為難。

    院門處,賀九重低聲喊一句二少爺,急匆匆追了過來,沈望舒催促兩人進屋,自己返身向賀九重迎了過去。

    方野二人進得正屋,只覺一陣清新撲面而來。

    一隻紫檀直稜格架將居室隔為兩間,格架上堆滿卷軸畫匣,供案上擺了只龍泉窯貫耳青瓷瓶,瓶中養着幾枝蘭蕙。供案邊豎着燈台,燭光一跳一跳。屋子正中是一張黃花梨大理石面書桌,上面擺着青花高士對弈山水筆架,竹刻梅花六角筆筒,另有雕花靠椅一把,小方凳二隻。裏間僅設一卧榻,榻前一小几,几上不置一物。室中清潔雅素,唯有縷縷清香,似有似無。花窗正當明月,一室清輝。

    方野平素一進書香門第便覺手足無措,可今日到沈望舒房中竟忘了自己的怪癖,只覺身心舒爽,靈台一片清明。

    葉吟風卻一下就趴到桌上。昏昏欲睡。方野則站在窗邊,看着院門處沈望舒和賀九重正在爭執着些什麼。

    最後,就聽沈望舒的聲音激動起來:我的客人斷沒有無端被拘禁之理。明天一早,我自去向太夫人解釋,賀總管請不必多言!賀九重只得退下。沈望舒這才走回屋內。

    沈望舒一進門,方野便迎了上去,半是感激半是擔心:我們給二少爺添麻煩了。

    沈望舒嘆息着搖頭:是我給二位添麻煩了。明天一早我親自送你們出去。

    葉吟風突然抬起頭。懶懶道:我們才不走呢,走了豈不正好坐實你奶奶的栽贓?再説射了我就白射了不成?他恨死了剛才施放暗箭的混蛋,好好一張牀就在眼前,卻害他又一次睡不成覺。

    方野怕沈望舒難堪,伸手推了葉吟風一下:什麼你奶奶的栽贓!又從袖中取出斷箭,放在桌上特殊的三角形箭簇,刃薄而鋒利。旁有凹槽,竹製箭桿,鐵羽箭尾。

    他將話題轉開:二少爺,我剛剛在側廳的兵器架上看到過,這鐵羽箭正是貴府之物吧?

    沈望舒只遠遠看了一眼,不置一詞,月光拂在他臉上:越發顯得他的面色蒼白如紙。

    葉吟風向那箭瞟了一眼,不屑道:問他幹嗎?瞎子都看得出來,這分明就是鏢局常用的鐵羽箭!

    方野又瞪他一眼:誰又問你來着?接着轉向沈望舒,射我們的人會不會就是今晚的兇手?沈望舒搖了搖頭,也不知是表示自己一無所知,還是在否認方野的問題。

    葉吟風不耐煩道:有什麼可問的,就是他們的人!今晚那些死人幾乎都是同時斃命,分明死於水戰慣用的羣刺槍法,不是他們做的又是誰?還想栽贓陷害、殺人滅口,打的好算盤,哼!

    沈望舒一驚之下,不由倒退半步。這栽贓陷害、殺人滅口八字,字字如刀,刺心刺肺,可他卻無從辯駁。

    方野不理葉吟風,只是走到沈望舒身邊,小心問道:二少爺,那杆槍到底是誰的?

    沈望舒黯然道:是我父親的。

    你父親不是已經去世了嗎,這槍現在歸誰?

    沈望舒臉上浮出一絲自嘲似的微笑,我!

    葉吟風啊的一聲忽然抬起頭來,瞪大眼睛看着沈望舒:鬧了半天,那些人竟是你殺的,還真看不出來,幹得漂亮!竟是一臉佩服。

    沈望舒驚得一口氣提了半天,臉上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我若是有那樣的本事,也就沒人敢上門招惹了。那杆槍是龍堂掌門人信物,眼下自然歸我。

    方野想起白天在客棧時的境況,忽覺疑竇叢生,不由問道:二少爺可有舊傷在身?

    沈望舒無奈地點點頭:這已不是什麼秘密了。説着坦然將左手伸出,你不妨一試。

    方野雖略覺不妥,但仍架不住好奇,一伸手扣住他脈門。查探之下。沈望舒脈象雜亂,虛浮黏滯,竟是氣血虧虛,沉痾已久。奇經八脈內多有濁氣鬱結,根本無法行氣。他亦沒料到沈望舒如此冒失,習武之人讓人隨意探查內息,等於是將性命交到別人手上。這^倒真可算是坦坦蕩蕩的君子。

    沈望舒笑道:我只是個掛名的總鏢頭,其實是鏢局內最閒的一個。方野一想這倒是,連少夫人都忙着生孩子,這位二少爺卻成天在酒樓徜徉,替人畫兩筆字畫,打發時間。

    他忽又想起一事:你那個岳父倒還安分,剛才鬧出這麼大動靜,怎不見他趁火打劫?沈望舒苦笑道:他已經動過手了。

    聽到這話,輪到方野大吃一驚。想不到夜晚還沒過去一半,竟一口氣發生了這麼多事情。

    沈望舒嘆息一聲:都是沈某無能,方才令旁人起了覬覦之心,惹來滔天大禍。

    方野跟着嘆了一聲:還把我倆捉來當替死鬼!

    沈望舒大感吃罪不起,正欲解釋,葉吟風卻哼了一聲:什麼替死鬼?若不是你大嘴巴,又怎會被老太婆揪住不放?

    方野早為此事懊悔,還以為葉吟風早忘了這事,沒想到竟在這兒等着他!這下他被踩到尾巴,也急了,連珠炮似的道:若不是你要吃白食,我們怎麼會碰上二少爺,又怎麼會住進那間倒黴的客棧?要不是你拿二十多兩銀子去買了四個包子,我們又怎麼會被人半路趕下船,跑到這個鬼地方?

    葉吟風一聽更怒:還不是因為你,哄我説坐船很好玩,舒服得像神仙,結果快要了我半條命去!

    兩人隨即展開車軲轆大戰,反覆討論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

    沈望舒大感頭痛,在胡攪蠻纏這點上兩人還真算是棋逢對手。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明天一早我送二位離開。他見兩人都欲抗議,連忙伸手止住,這次不是我趕你們走,而是有事相求。

    葉吟風奇道:該死的都死了,萬事大吉,還能有什麼事?

    沈望舒苦笑道:葉兄還是太年輕。出了這樣的大事,報復就在眼前。哪裏談得上大吉?

    葉吟風不服氣地頂道:那也比火燒眉毛強得多。眼下誰還敢來送死,到時再幹掉不就成了?

    方野點頭道:這話説的倒有幾分歪理。那鄭胖子一死,至少贏得了幾天時間。二少爺有什麼事只管開口,我定會全力幫你。

    葉吟風急忙接口:殺人不算。若是讓我替你去殺人。得另付每人五兩銀子。對他來説,殺人是生意,這一點上他倒是很認真。

    沈望舒一時哭笑不得:我怎會買兇殺人?我只是想託二位一件小事。事情雖小,但也關係到兩條人命,不知二位能否答應?

    方野和葉吟風同時脱口而出:少夫人!

    賀九重匆匆從門外闖進,神色慌張:太夫人,晚上闖進來的那兩位公子,被二少爺帶去沐芳園了!

    原本沉陷於回憶之中的華氏警醒過來。將蓋碗重重往桌上一頓,厲聲責問道:怎麼搞的!

    賀九重一邊擦汗一邊説:是我無能。二少爺説二人是他的客人,不得無端拘禁,親自帶回沐芳園安頓下了。我已問過,那兩人只是在酒樓偶遇二少爺,二少爺不知怎的就替他們安排了食宿,除此之外,兩人的身世背景一概不知。

    華氏不由搖頭道:這種時候還要跟亂七八糟的人攪在一處,我總不明白他心裏在想些什麼!説着,她只覺心中隱隱作痛。六年來,她總有種説不出的遺憾,一種雖然從未公然出口,卻盡人皆知的遺憾初死掉的若是望舒就好了。

    望舒生來便像足了母親,一身病痛不説,一有閒暇不去練功,倒總是鑽進書房讀書寫字。六年前那場大難之後,人雖被救了回來,卻已形同廢人。為給他調養身體,華氏請紀神醫在家裏住了整整一年,傾其所有四處搜尋珍稀藥材,這才漸漸有些起色,只是之前好不容易積蓄的那一點內力竟也全失,雖做了總鏢頭,卻是個掛名的。

    當年華氏在兒子身上吃夠了苦頭,知道事不宜遲,便忙着為望舒娶妻,想趕緊為沈家留下一縷血脈。這一節上望舒倒是聽話得很,祖母怎麼吩咐他就怎麼照辦,讓他娶妻就娶妻,讓他納妾就納妾,讓他續絃就續絃,而且他還每次都能如祖母所願,娶回個女人便馬上讓她受孕,令華氏無從挑剔。豈料沈望舒似乎被衰神纏身,一妻一妾都在即將臨盆時突然去世,彷彿六年前的那場大難仍像烏雲般籠罩在龍堂鏢局上空,陰魂不散。現在輪到離珠,前路未卜。

    賀九重見老太太神情抑鬱,忙勸道:太夫人,二少爺心地仁厚,待人説媒和,此乃我鏢局之福啊!華氏苦笑道:我倒看不出哪裏是福!她無心繼續這話題,轉而吩咐,垂雲莊那些人務必要嚴加看管,不許他們離開房門半步!

    賀九重一面應了,一面又道:上回提起的那江巫師,我已經派人去請了,這幾天就到。一提巫師二字,華氏眉頭一皺,賀九重趕緊打住,小心地細看太夫人臉色。

    華氏見他如此謹慎,顏色稍緩,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山崖,慢慢道:這事你看着辦就好,不必每回都特地請示。你一向謹慎,我又有什麼不放心的呢?賀九重連聲稱是。

    華氏起身踱到大廳中央:剛才黃船主已經證實過,兇手所使的是龍堂槍法。賀九重緊張地看着華氏,嚥了口唾沫。

    華氏忽然一聲長嘆:家門不幸啊!她轉向賀九重道,去把望舒房中的丫環紫莖給我找來,要悄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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