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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一夫人

    叶吟风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连瞌睡都醒了:不行不行,她要是把孩子生在路上,难道还要我替她抱孩子不成?再说打死我也不要再坐船了。

    看着他那一脸紧张,方野和沈望舒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可一想到要将妻子交托此人,实在靠不住,沈望舒笑过之后又陷入沮丧,自言自语道:是我造次了。此事就当我没有提过吧。

    方野疑惑道:你家里有的是快船,想送少夫人回家还用得着我们?

    沈望舒苦笑着叹气:你们也看到了,老太太哪里肯放她出去?要走,得偷着走。

    方野一拍胸脯道:这事包在我身上!边说边不满地瞪了叶吟风一眼,又道,不过走之前,我还要把凶手揪出来呢。

    他转脸又对沈望舒道:这凶手一夜之间,无声无息地杀死那么多人,必定武功极高。镖局中,武功最高又恨极他们的,应该就是下午在酒楼跟郑执辔交手的

    沈望舒忙打断他:你说哪儿去了,今晚擒下姚庄主的正是太夫人,她哪有时间去杀人?况且太夫人一门心思想要抱重孙,又怎会对孙媳不利?她对离珠实在是宠得厉害,从得知她怀孕开始,就把离珠安排在自己楼中,交给谁都不放心。

    方野目瞪口呆:你奶奶把你老婆抢走了,让你一人独守空房,那春闺岂不寂寞?说着他又贼眉鼠眼地挤了挤眼睛。

    沈望舒倒吸一口凉气,一颗心直沉到冰水里。原本他还以为这一位能稍稍明白点事理,现在听他言语轻浮,说话不伦不类,知道也和叶吟风一样是个靠不住的,勉强答道:哪有此事?老太太一心想要重孙,离珠有了身孕,我便也自在了,省得成天在她跟前,惹她生气。

    方野奇道:你费这么大劲赶紧把老婆肚子弄大,竟是为了躲你奶奶不成?

    沈望舒一阵尴尬,正巧窗外紫茎来报,耳房收拾好了,请客人过去休息。沈望舒赶紧应了一声,催促两人快去。谁料眨眼工夫,叶吟风竟又伏在桌上眯着了。

    沈望舒推他起身,他抬起头来看看,伸手一指:明明就是你杀的嘛!一错眼看见方野,又是一指,还有你,都是敢做不敢当的家伙!气得方野上去一顿暴打,两人顿时又扭作一团。

    沈望舒看着两人,不由一阵脱力,暗自决定,万万不可将离珠交与这两人手里,明天一早还是快些打发他们离开吧。

    第二天一大早,方野走出耳房,深吸一口气,顿觉神清气爽。

    此时天光大亮,小院同昨夜相比又是一番风貌满园奇卉异草笼在雾气中,被薄薄的日光映射,越发青翠逼人。黄藤、紫藤、茑萝伸着柔枝从屋檐下密密倒悬下来,随风轻摇。阶下遍植香草,星星点点的小花散布在绿叶之中,仿佛夜色中的点点萤火,当门花架上则爬满了带刺的蔷薇。

    方野走到廊下,伸手牵过一根垂下的藤蔓,紫色花瓣立时扑簌簌落了他一肩。他看得发呆,走出游廊,见沈望舒正坐在一块山石上,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些什么。

    沈望舒见方野走出,便停下手笑问昨晚休息得可好,方野摇摇头,咬牙骂道:我又不像某只猪,半夜看过那么多死人,又被人关起来,还差点被箭射死,到最后还能睡得着!

    沈望舒笑道:我倒是极欣赏他那种境界,真情率性,无挂无碍,实属难得。

    方野跺脚争辩道:他指着你我说是凶手,你倒是一点不在意!你别被他那副傻相骗了,那小子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混世大魔王!

    沈望舒笑着摇头:叶兄只是年纪尚小,口无遮拦,哪里谈得上魔王!方野叹了口气:看人不可光看外表!昨天在酒楼吃饭时,我看二少爷也是风流快活,哪知在家里又是一副样子。

    他想起昨日沈望舒在酒楼上一边摇着扇子一边挥毫疾书的样子,丰神俊朗,完全可称得上是位翩翩佳公子,只是一进这个家门,便无形间被门楼压矮了几寸。就像换了一个人。

    此言一出,沈望舒的神情顿时有些僵硬。方野知道说岔了,赶紧转移话题:二少爷喜欢花草吗?你这院子都快被花草藤蔓填满了。

    沈望舒看着满园的细藤,眼神轻柔:这些都不算什么奇卉异草,只是山间寻常物罢了。每日看着它们,心中有多少烦恼都可荡涤一空。

    方野却不在意这些,低头看着地上画的线条:二少爷画的可是船上用的铁钎撞角?

    沈望舒大感意外:方兄竟然知道这个?

    方野有点不好意思,又忍不住卖弄道:我曾随大军出征朝鲜,遭遇过几场海战呢。

    沈望舒大喜过望:真乃天助我也!还请方兄不吝赐教!

    方野老脸一红:我只是个再小不过的小卒炮灰而已,打仗的事从不用我操心。何况海战跟内河水战完全不同,海面浩渺无边,风高浪急。江河之中,尤其峡江这种水道,急流险滩遍布,大船完全施展不开,根本不能用海战之法。

    沈望舒越听越兴奋:方兄既有这等见识,何不再分说分说?

    方野精神一振:二少爷这是打算跟展叶门硬磕了?

    沈望舒断然道:成败天注定,事到如今只有放手一搏!

    方野最经不得人捧,心里一热,便将那些三脚猫的水战心得竹筒倒豆般倾囊授出。当下两个脑袋凑在一处,以树枝为笔,在地上画了个不亦乐乎。一时厨房送来早点,请他们用餐。两人再去找叶吟风,进屋一看,人早没影了。

    雪浪阁。

    华氏站在廊外,心乱如麻。一群丫环仆妇簇拥在侧,个个垂首屏息。华氏心中明白,十日之后,展叶门的人马就会将龙堂镖局围个水泄不通。不过至少现在,她还能稳稳地站在这里。如果不是有人昨晚抢先一步收拾了郑执辔,镖局恐怕连今天都难以支撵过去。

    至少还有十日。这样想着,华氏心里竟然冒出些许侥幸之感。

    贺九重走来,垂手禀告:衙门里已经打点过了,只因人没死在镖局,只来了个着便衣的官差:正在前头问话。

    华氏点点头:替我好生招待。当说的说,不当说的,一字也不许提。贺九重点头如啄米,暗自琢磨什么叫当说的,什么又叫不当说的。

    华氏略松一口气:望舒带回来的那两个人,没生出什么事端吧?

    贺九重道:太夫人请放心,早已加派人手,他们两个现在一步也出不了沐芳园!

    华氏刚要点头,远远却见叶吟风施施然走进垂花门,绕过花厅,沿着抄手游廊,大摇大摆往沐芳园而去,显然是在外面游荡一圈后刚刚进门的。他背后众护卫大眼瞪小眼,都不知这人是几时跑出去的。

    贺九重只觉得头皮一紧,顿时炸出一层冷汗。

    华氏犀利地瞟他一眼,淡淡道:休做无用之功,徒取其辱,把护卫都撤了吧。昨晚那套把戏也不必再拿出来。他们两个就让望舒先管着,只要不乱说乱动,就不要过于为难!听起来语气竟和缓许多。

    贺九重垂首道:是。

    其实过了一夜,华氏已想清楚不少。即使随便找出个把替死鬼,展叶门也不可能放过龙堂镖局。

    此刻,离珠房内,离珠和翠叶这一主一仆,一个满脸怒容地坐在床边,另一个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昨晚姚泊莽一行被软禁,翠叶与何功暗中勾结之事曝光。太夫人不愿离珠受委屈,故而并没为难翠叶。但离珠脸上实在挂不住,正使起牛脾气要把翠叶赶出门。

    你现在已是镖局的人,吃里扒外,还有良心么?

    翠叶哭得泪人一样,也豁出去了:小姐要赶我走,我就去死!上天可鉴,知道我全为了小姐和小姐肚里的小少爷。小姐若不快逃出去。难免跟前面三位夫人一个下场!

    离珠瞪大眼睛,心想这丫头莫不是哭傻了:前面哪来三位夫人?不是只有纪夫人兰露和丫头红绡两个吗?

    翠叶泣道:我早就隐隐听到点风声,可是太夫人和紫茎盯得紧,又没有真凭实据不敢乱猜。可是昨天老爷来后,小姐打发我去沐芳园旧屋里收拾几匹料子给夫人,刚好外面几个老婆子来打扫园子,不知道我在屋里,她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离珠猛地起身,一手虚按着翠叶的嘴让她收声,一边迅速到门窗边检查一遍,方才回到床边重又坐好,低声道:你都听到些什么?

    翠叶好容易收了泪,小嘴一扁:我当时又惊又怕,正不知怎么办,可巧何功来找我。离珠不耐烦打断道:快说,你听到什么!

    原来在纪兰露之前,龙堂镖局竟还有过一位少夫人。那似乎是六年前积雪滩一战之后,从江中救起沈望舒、又陪他一同返家的一位山野女子。只因那女子出身寒微,不通文墨、不会武功,甚至不明礼法。她跟了沈望舒回来,婚事也未正式置办,就毫无顾忌地和望舒住在一起,在龙堂镖局内呆了半年,有一日竟突然消失得干干净净,没留下半分痕迹。龙堂上下对此事全都三缄其口,讳莫如深,仿佛这位少夫人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

    离珠面色惨白,强自镇静道:这话有毛病!据我所知,那些打扫婆子是我过门后才请下的,既然这位夫人没在沈家留下半点痕迹,她们又怎能知道?这些下人背后里嚼舌头,着实可恨!

    小姐!翠叶轻呼一声,这位夫人自己虽没留下半点痕迹,可是有人替她留下了!

    离珠脑中如流星闪过,脱口道:你是说二少爷?她的胸口急促起伏着,仿佛被什么东西勒得透不过气来,他留下了什么?

    翠叶犹如惊魂未定,哑声道:就是沐芳园中的那些藤蔓!二少爷回来之后,就发疯似的在沐芳园遍植山间随处可见的藤蔓!

    离珠猛地明白,那勒得她透不过气的东西。正是沐芳园中的层层藤蔓。刚入门时,离珠和翠叶也曾对那些垂檐绕柱的青藤碧草啧啧称奇,十分喜爱,只是不明白为何太夫人对此深恶痛绝,更不明白镖局内明明有诸多花工,可唯独沐芳园内的藤蔓沈望舒却执意要自己打理,决不假手他人。

    翠叶小声续道:听说太夫人几番大怒,下令烧掉,可二少爷每次都会不声不响地补种回去,弄得最后太夫人也只能由他去了。

    听到这里,离珠如遭雷击。沈望舒待她,态度不可谓不温柔,笑容不可谓不亲切,一切似乎都无可指责,可她明白,他心里并没有自己。

    她曾一度以为,丈夫心中还恋着兰露或者红绡,虽然委屈,却也能够理解。可是时间一长,她却发现,望舒只在每年忌日才对那两位故去的夫人抱着几分恰如其分的哀悼。

    渐渐的,离珠寒了心,只觉她这丈夫虽然清俊温和、无可挑剔,却是天下最最冷血无心之人。可是现在突然听说曾经有这么一个人,在丈夫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这或许值得庆幸,至少证明沈望舒是有心的,可离珠的心头却涌上一种更为难言的苦涩那颗心已经被别人带走了,永远不会再属于她。

    翠叶凑近一步,颤声道:我老早就听说这镖局内闹鬼。有人说兰露和红绡是被恶鬼索命,只因为先头那位山野女子容不下二少爷另结新欢,所以

    胡说八道!离珠再也无心听下去,按着剧烈起伏的胸口低声喝道,去把紫茎给我叫来!

    可是翠叶犹犹豫豫。

    怕什么?心里有鬼的不是我,是他们!给我去叫!

    叶吟风回到房中,只见一桌早餐只剩下半碗稀饭和一个馒头,登时满脸不高兴。沈望舒讪讪地站起身:我叫厨房再送些过来。

    方野却满不在乎地打起招呼:一大清早跑哪去了?也不说一声。

    上街逛逛!

    沈望舒心中一动。一大早他就看见园外多了几个护卫,明白是冲方野他们来的。却不想叶吟风居然能够浑若无事地出入自由。

    叶吟风抓起馒头,咬了一口,慢慢道:外面站了好多人。方野和沈望舒两人伸长脖子等着,却久无下文。

    还有呢?方野终于忍不住。

    叶吟风不屑道:站也白站。我想出去时,谁还能拦得住不成?说罢呼噜噜喝了一口稀饭。

    沈望舒一脸尴尬,正好有人来传话,说太夫人来找。他顿时如蒙大赦,起身逃也似的离开屋子。

    沈望舒才一出去,方野便一把抓住叶吟风的胳膊:二少爷这人决不简单!

    当下他将发现沈望舒暗中准备舰船装甲之事说了出来:龙堂镖局这么多人,最有决心跟展叶门死磕到底的,居然是这位没有武功的挂名总镖头。这样说来,他还真是最有动机下手除掉郑胖子一行的,只是那副二世祖的样儿我昨晚查他内息,根本就是不成的!

    叶吟风不屑道:你根本是无事找事。他一个药罐子,给他切脉诊治的人还能少啊,哪一个不比你这三脚猫强?再说能不能杀人,跟内息有屁相干!

    方野被抢白了一顿,气归气,却知叶吟风说得有理,不由有点傻眼,觍着脸问道:你看他真的像凶手?

    叶吟风一边嚼馒头,一边白他一眼:凶手还分像与不像吗?谁额头上还写了凶手二字不成?要说像,你最像了!

    方野一听恨不得一掌拍死他: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口口声声说人是二少爷杀的,为什么?

    杀人那杆枪明明就是他的!

    方野气急败坏:那枪无论谁都能拿到手吧?你偏偏认定是他,有何凭据?

    叶吟风眉毛扬得老高:要什么凭据?我又不是来断案的,管那么多干吗!

    方野越听越气:还说混账话!出这么大事,你还有心思胡搅蛮缠!

    叶吟风奇怪地看着他:你忙什么?他们家出了事,倒把你忙坏了。展叶门那帮人就是脚伸得太长,一个没站稳掉油锅里了,你还学不乖么?

    方野心中又惊又气,又恼又羞,想骂回去却被挤兑得无话可说,不服气道:可这人若不揪出来,我们两个就要背黑锅!

    那又有什么了不起?再说也只有我一人背了黑锅,你可不是,你是有嫌疑的!

    方野险些连桌子都掀了:你再跟老子胡说八道!

    从这日起,方野和叶吟风便被软禁在龙堂镖局的沐芳园内。老太太不说放,两人也不肯走。沈望舒倒是千方百计想把他们弄出去,却没有任何效果。

    其实说是软禁,方野成天在镖局中探头探脑,徒劳地玩他的探案游戏;叶吟风先是在外闲逛,不出一日又添了新花样在花园中摆了桌子,同黄熊等人下棋。

    一开始,他的对手如走马灯似的换个不停,下了几盘,便只剩黄熊一个了。黄熊是个牛性子,技不如人却屡败屡战,不赢回一盘死也不肯放手,直惹得花园中每日人头攒动。明着是为黄熊助阵,吵吵囔囔地叫着不可失了龙堂的威风,暗地里却另设赌局。

    一开头众人还赌输赢,不想黄熊只输不赢,这赌局竟是开不下去,于是只好赌点新鲜的:比如黄船主几步之内会输,一个时辰内又会连输几局等等。一时之间,镖局内出现一种诡异局面边是太夫人、贺总管几个整天殚精竭虑、坐立不安;另一边这帮闲人还浑不知死活。太夫人气得直骂:他们当我家是酒肆饭堂不成?

    气归气,华氏不久便发现,这两人除皮糙肉厚,蹭些白食外,倒也乖巧,她只是心中奇怪,望舒虽不成器,却一向谨言慎行、中规中矩,不知从哪里寻来这两个无赖朋友。赶他们走吧,郑执辔一行命案未明;留下吧,早晚看着堵心,只是现在家里一团乱麻,一时顾不得他们。

    紫茎一进离珠的屋子,便觉气氛不对。她本是个极机灵的人,昨晚又被太夫人叫去审了半晚,这时见离珠、翠叶两人面色不善,便立刻了然于心。

    离珠死盯着紫茎,开门见山道:我这人最讨厌的就是吞吞吐吐、弯弯绕绕!我就问一句,镖局里闹鬼是怎么回事?

    紫茎脸上浮出一丝嘲讽:夫人乃习武之身,也信神鬼?

    离珠当头便碰个钉子,气恼地瞪她半天,才换了种问法:听说你和死去的红绡都是自幼被二少爷的母亲收留的,跟二少爷情同兄妹?

    紫茎紧闭着嘴,一言不发。此事镖局内尽人皆知,无须回答。

    六年前沈望舒逃过大难回到家中后,华氏便派了跟他一起长大的红绡和紫茎去照顾他,后来红绡被收了房做侧室,紫茎则做了贴身丫环,一直到现在。

    离珠追问:兰露和红绡死后,两次都是你出来作证,说事发时二少爷在自己房中熟睡,是不是?

    紫茎毫不迟疑地回答:是!

    离珠见她说得异常坚定,不由气得笑了:你既然一直在镖局,该当见过前面的两位少奶奶吧?她们都是怎样的人?

    紫茎全身戒备,字斟句酌地回答:奴婢跟红绡姐姐有姐妹之谊,至于兰露夫人,只因奴婢一直伺候的是二少爷,对她的事知道得并不多。

    离珠终于等到这一刻,冷笑道:我没有问红绡!红绡一个收房丫头,在你家也配被称为少奶奶?紫茎不由哆嗦一下。她终于明白离珠绕了这么个圈子。仍旧绕回到旧话题。

    红绡不算的话,二少爷先前仍娶过两位少奶奶吧?或许其中的某位没被明媒正娶,故而心生怨恨,变成厉鬼跟沈家纠缠不休呢!你告诉我,望舒的第一位夫人到底是什么人?

    紫茎的脸有如被寒冰冻住,一张嘴闭得死死的。离珠和翠叶就在房中跟她徒劳地对峙。

    与此同时,沈望舒已经到了雪浪阁正厅。华氏正端坐在椅中等他。

    昨晚你去过郑执辔他们下榻的客栈?

    是。

    去见那两个混子?

    他们是我的朋友!

    华氏讥笑道:吃了顿饭就成了朋友?来得还真是轻巧!

    沈望舒不吭声了。他从小就怕这位祖母。母亲死得早,父亲忙于生计,兄弟二人其实是由祖母一手带大。他从小无论做什么都不能令她满意,而现在,在祖母面前他甚至有一种罪恶感一因为大哥死了,他却活下来。

    沈望舒越沉默,华氏越恼怒。从小别人就说这孩子性情温婉,从不顶撞。可华氏心里最清楚,他虽不顶撞,可比哥哥还要犟上十倍,心里若是有抵触,就会变成一只死了的蚌,硬硬地僵在那里,拿刀子都别想撬开。

    你昨晚什么时候回的屋?

    酉时三刻。

    昨晚垂云庄闹事时。你又在哪里?

    沈望舒犹豫片刻:自然是在房中睡觉。

    华氏冷笑一声:是么?是不是又是紫茎作证?沈望舒显然对这个问题毫无准备,一时竟呆住了。

    华氏又是一声冷哼:你以为我没有问过紫茎?你以为她每次都会替你掩饰!紫茎替自己掩饰?沈望舒抬起头来,满脸震惊地看着祖母。

    我已问过紫茎,她说昨晚你打发她去给少夫人送什么杭州新运来的绢扇子,至于你在做什么,她根本不知道!家里已经半月都没回过一条船,哪里还有什么新扇子?沈望舒沉默不语。

    还有,华氏慢慢站起,迫近一步,昨晚只有那两个混子跟郑执辔一伙人住在那间客栈,怎么看都脱不开干系,为何只有你一口咬定此事与他们无关?除了你,全镖局还有谁会知道郑执辔一行住在那间客栈?话音刚落,华氏突如其来地一掌击出,不偏不倚印在沈望舒胸口上。沈望舒应掌往后直飞出去!

    突然,一道人影冲进,将沈望舒接了个正着,两人搂在一处滚了几滚,好容易才停了下来。

    来人正是管家贺九重。他来不及爬起身,顺势一跪,大呼道:太夫人为何发这样大的脾气?二少爷身子弱,如何禁得起!

    沈望舒轻抚着胸口爬起,调息数次,方才回过气来,望了贺九重道:我没事!他又抬头望向华氏,脸色虽然苍白,却甚为平静。

    华氏的面色稍缓,对沈望舒轻轻摆一摆手:去吧!

    刚才那一掌看似凶猛,实际上全无劲力,她只是在试探。

    曾几何时,她那么迫切地想医好孙子的旧症,可是现在她反而有些害怕之前的愿望成真。好在刚才那一击沈望舒并没有反应。任何一个有武功的人,面对那样的一掌,都不可能没有反应。

    华氏的心情一时纷乱如麻。如果真的是望舒杀了兰露和红绡以及她们肚里的孩子,她该如何处置?如果真是他,那么他下手杀害妻儿的原因便只有一个!想到这里,华氏的心头一片冰凉。冤孽啊!

    昨晚她一夜未眠,一闭上眼,就会看见一个体态轻盈的少女,坐在藤蔓编织的秋千上,雪白手腕轻挽着青翠的藤蔓,头上插满鲜花,长发委地,不知害羞地露齿而笑。那笑声就像一群鸽子,扑腾着翅膀,在镖局的上空不住盘旋。

    若真是冤魂索命,那第一个便该索了自己的命去。一条老命换得全家平安,又有何吝哉!

    猛一回神,却发现沈望舒早不知去向,只有贺九重还跪伏在面前。她心中暗叹,这人也真是死心眼,自己没叫他起身便不知起身么!刚要开口叫他,却听见贺九重伏在地上低泣。

    华氏心说一声晦气,训斥道:又没真的伤到他,你哭什么!

    贺九重连连叩首,哀求道:太夫人,这节骨眼上,你不可再为难二少爷了!他总也是太夫人的子孙啊!

    华氏一声长叹:若他真做了什么天理难容的事,我又该如何?

    贺九重连连顿首,泣不成声:太夫人,你是看着二少爷长大的,他的为人你还不清楚么!

    华氏心中一颤。对这个跟自己隔阂颇深的孙子,她总有些看不透。难道是冤枉了他?可是他为何不肯说个清楚?

    她心中一阵烦闷,俯身搀扶贺九重:亏得你有心,以后我注意分寸便是。

    贺九重竟仍伏在地上不肯起身,痛哭道:太夫人,千错万错,错不在二少爷!万一出了什么事,太夫人恐怕追悔莫及呀!

    华氏见扶他不起,心中微怒,又不忍责骂,只叹道:你这是怎么了?我这一生多少风浪都经了,眼下这道坎你便认定我过不去?

    我只恨自己

    华氏一口截住,好言劝道:你总在怨自己帮不上忙?纵然你没有受伤,家里也只是再多出一个黄熊。两个黄熊便能击退那展叶门不成?你虽上不得阵,这家中却不能没有你。

    话说到这份儿上,已然过了。华氏如今已过知天命的年纪,世事都早通透。这些年来,如果没有贺九重的默默支撑,她也不知自己是否能熬到现在,只是再深的缘分,也只能走到主仆这一步了。

    沈望舒回到沐芳园时,他搬回来的那对活宝照例又没了影。本想着添了两个人,园中大概会热闹一点,不想仍是一片清静,就连贴身丫环紫茎,见了他也只是低头避开。

    他明白紫茎大概是觉得脸上挂不住。其实没什么,她只是对太夫人实话实说罢了。只是祖母有句话让他不得不在意紫茎不会每次都替你掩饰。

    他突然有点看不透这个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丫头。难道紫茎真的替自己掩饰过什么吗?

    紫茎从小就住在这沐芳园,跟在自己身边。确切地说,是跟在长兄飞廉身边

    回想起飞廉还在的时候,这座冷冷清清的园子可是整个镖局里最热闹的地方,整天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虽说那时园里住的是兄弟两个,可实际上,所有来这里的人全都是奔着老大飞廉的。望舒则静默得像一团空气,人人都视而不见。

    从小,飞廉身上的生气和活力便旺盛到令人乍舌的地步。从两岁起,华氏便派镖师去教他武功。不想所有人全教不了三个月便一个个向华氏请辞,都说这小子一身蛮力,从早到晚折腾个不停,又不服管束,直把师父们都累得讨饶。

    连师父都降他不住,小他一岁的望舒便更是可怜。

    望舒蹒跚学步的时候,飞廉早已健步如飞。他横冲直撞,像一匹精力过剩的小马,动不动就把摇摇晃晃的弟弟撞翻在地。母亲看着生气,刚要责他两句,祖母便抢在前头护着,还厉声命令歪在地上哇哇大哭的望舒自己站起来。望舒抹着一脸的眼泪鼻涕,费了老大力气好容易爬起,还没站稳,飞廉又呼啸而至,再一次将他推倒,然后躲到祖母身后得意洋洋地对着满脸怒容的母亲做鬼脸。

    母亲忍无可忍,趁华氏不在时,拎着飞廉的耳朵教训他不许再欺负弟弟。他转头就去告诉奶奶。华氏叫来儿媳,脸上挂着笑,嘴里却毫不容情:都是孩子,只差一岁罢了。将来遇上对手,人家难道还会先讨问岁数,听着年纪小些便让着他么?

    沈海崇尽管宠着妻子,在这事上却跟母亲一个意思。老大虽说有点野,但男孩子越淘气越招人喜欢,大不了淘过了提去痛揍一顿,到头来沈海崇对飞廉这捣蛋鬼竟是越揍越喜欢。至于怯生生的老二,他倒是从没打过。不仅因为望舒生来乖巧,没做过什么需要挨拳头的坏事。也因为沈海崇实在是不敢揍他这孩子生得太柔太弱,沈海崇生怕自己一个收不住给失手弄伤了。久而久之,沈海崇对老二竟有点敬而远之的意思,不问不管地由着他自生自灭。

    一日沈海崇走镖回来,带回南国的木瓜。饭后一家人都没离桌,将木瓜切成几块,一起品尝。飞廉吃得飞快,三两下啃光了自己的那瓣,将皮一扔,便盯上旁边望舒还没来得及下口的。望舒早吓得缩成一团,小声嘀咕一句:我不想吃。便乖乖将那块推过去。

    从记事起,飞廉就一直抢他的东西,望舒早已习惯,也早已不再抵抗。不想飞廉轻蔑地一笑:谁要你的!言罢站起来大模大样地对奶奶道,我还想吃!

    当爹的刚要发作,华氏已拦着笑道:小孩子馋,多给他一块就是!结果,飞廉不仅吃到了华氏多分给他的一块,连望舒双手奉上的也老实不客气地照单全收。从此再分派食物,飞廉只要理直气壮地一句我还想

    吃!就能堂而皇之地多得一份。母亲也曾小心地向祖母提出,这种公然的不公平对两个孩子都没好处。华氏只是一笑:我倒也很想听望舒大声说一句我还要吃!他若说了,我一定同样多给他一份。龙堂镖局又不是什么书香门第,将来是要靠刀头舔血过活的,没一点霸气将来还

    不被人整死?望舒现在还小,不过在家里受哥哥一点欺负,总比将来受外人欺负得好!不久母亲病故,这偌大的家里,便连一个能稍微护着望舒点的人也找不到了。

    待长到五六岁上,兄弟二人进了镇上的学堂。第一天去上学。飞廉一出家门便将自己的书袋挂到弟弟脖子上,还振振有词道:当初爹妈生了我,已经很开心了。后来一想,将来我若上学时最好有个人替我背书袋,所以才又生了你!望舒脖上挂了两个书袋,也不搭腔。

    接下去,飞廉便发展到让弟弟替他写功课,终于

    被先生告到家里,这一回华氏没由着飞廉胡来,拎过去狠狠教训一顿,直打得他哭爹喊娘,转头又喊来望舒,厉声道:飞廉只不过大你一岁,你竟怕他到如此地步!将来若遇上比他更狠的,难道只有奉迎讨好的份儿!你好歹也是龙堂镖局的男人,传出去岂不丢尽了全家的脸!

    当时年纪小小的望舒,听着门外哥哥鬼哭狼嚎似的惨叫,只是倔强地看着祖母。华氏看着他心中不由一凛。因为身子骨弱,望舒自小就没像飞廉那样挨过打,不过想来这孙子大概是被打死也不肯叫一声的吧。

    从此,望舒便再没为飞廉写过功课,也断然拒绝替他背书袋。飞廉气得暴跳,逮着机会就将弟弟修理一顿。望舒眼泪汪汪,却从没到祖母那里告状。

    再大两岁,飞廉的武功跟个头一齐突飞猛进,俨然成了学堂里的小霸王,有了自己的一班跟屁虫,总算不再只盯着弟弟一人欺负。他虽然威风八面,望舒却沾不到一点光,相反其他的孩子都怕飞廉,却用望舒出气。看到别的孩子欺负弟弟,飞廉只当没瞅见,有时甚至自己挑头领着旁人一同捉弄他。

    直到有一天的放学路上,飞廉见一群孩子不知为何围着望舒拳打脚踢。

    一开头他也只是干看,并未打算插手。那帮小子见他不管,如同得了鼓励,下手便越发狠起来。可不知怎地,看着被围殴到鼻青脸肿却依然抵死挣扎的望舒,飞廉突然觉得怒火中烧。他冲进人堆一通南拳北腿,顿时将一群坏家伙打了个稀里哗啦。

    就见望舒从泥地上爬起,抹了一把嘴角上的血丝,淡淡道:奶奶说过,不许对普通人用武功!飞廉差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这才记起望舒也跟自己一样,天天在家中练功。虽然功夫不能跟自己比,可是对付一群孩子应该不成问题。可方才他不仅不用武功抵抗,还责怪自己不该施展功夫救他!真没想到天下竟有这么的酸腐之人。

    飞廉怒急反笑:哈,真是口气大过力气,被打成这样还说屁话!行,你回家告诉奶奶呗,大不了我挨一顿棍子就是!

    望舒一边收拾被人打落一地的书本,一边说:我为什么要告诉奶奶?你自己的事自己看着办。只是我的事你以后不要再管。

    飞廉勃然大怒,上去一脚便将望舒手中刚抬起的书本踢飞,伸手用力一搡,骂道:老子想管就管,哪有你说话的份儿!你不算是普通人吧,我对你可以用武功吧!说着便一招一式使出刚练会的拳脚。

    原想着望舒会跟小时一样,拳头刚挨到身上便一屁股坐倒,飞廉也就会见好就收。谁知这一回,望舒竟是一板一眼地接了他的招。虽然明显不是对手,却是在第一次真正跟大哥对抗。

    虽然对手如此孱弱,飞廉却是越打越怒!在他的记忆中,弟弟向来只有乖乖挨揍的份儿,没想到今天竟敢还手!最不可原谅的是,明明不是自己的对手,这小子还不知死活地埋头招架,一声哭喊都没有,简直像要跟自己搏命一般。飞廉只觉一阵惊慌、一阵失落,只想着手上再加些力气,再狠一点、再凶一点,便能让这小子认清楚,他这大哥永远都是不可违抗、不可冒犯的人!

    打到后来,兄弟两个都红了眼,但胜负却是板上钉钉的事。最后,是老大将几乎已经不能动弹的老二拖回了家。

    望舒几乎在床上躺了半个月,飞廉则为此吃了父亲的一顿老拳,也躺了半个月。这一次,他跟望舒一样,挨打的时候没有发出一声惨叫。沈海崇一边狠揍这混账小子,一边也不由心里发毛。华氏则绞尽脑汁想问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直到最后,兄弟两个谁也没开过口。

    这一架似乎打出了彼此的仇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兄弟两人都互不理睬,形同路人。相对而言,飞廉似乎更沮丧些。

    他想起母亲临终前,兄弟两人眼泪汪汪地趴在她床边。母亲看看望舒又看看飞廉,分明是想说些什么,最后却也只是轻轻一叹。现在回忆,母亲该是想嘱咐自己照顾弟弟的吧,可是她到最后也没有说出口。或者,母亲只是很单纯地想要求自己不再欺负弟弟?可就算是这句话,母亲也终于没说,而是带着满腹的担心走了。是不是在母亲心中已经认定,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做一个好兄长?想到这里,飞廉的心中一阵刺痛。

    再后来,两人终于渐渐忘记了那惨痛的一架,彼此不再剑拔弩张,不过关系依然冷淡。简单粗暴的哥哥和死硬顽固的弟弟,简直是最坏的组合,就连华氏也拿这对兄弟无可奈何。

    飞廉第一次找到做大哥的感觉,还是在一次华氏考较兄弟二人的武功之后。飞廉自然是顺利过关,可望舒则遭到祖母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那时他正是敏感的年龄,显得格外消沉,把自己锁在屋里,不肯出来吃饭。华氏一看,儿子使过的这招竟然原封不动地传给了孙子,登时气得七窍生烟,让贺九重拿来斧子,说就算把房子拆了也要把那小兔崽子揪出来。

    当时父亲不在家,飞廉一把拦住祖母,端了餐盘来到望舒房门口,让他开门吃饭,望舒自然是理都不理。飞廉也不着急,吩咐紫茎替他搬来把椅子,一屁股坐下,便开始滔滔不绝地规劝弟弟。

    他说,武功练得不好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家原本就是寻常船家,听说太祖幼时异常顽劣,不好好学驾船,成天打架,家里差点要把他赶出门去,谁知他后来竟创下这么大个镖局!

    我还听说书的说起那汉高祖,小时候也不招父母疼爱,还骂他不务正业,后来他可是当了皇帝!望舒,你读的书比我多,这故事你自然比我更清楚。龙生九子还个个不同,何况是人?

    谁说我们家就只有练武这一条出路?只要你不学坏、不藏奸,就算武功不好也没什么丢人的。你在家安心念书,父亲和我走镖,又有什么不好?皇上的朝廷还要分文臣武将呢,若你能金榜高中,也是我们家的福气,到时大哥还要沾你的光呢。

    他又说,奶奶年纪大了,有些固执,别跟她老人家生气。我记得你小时出疹子,母亲身子不好,爹又不在家,是奶奶整晚抱着你,照看了整整七天七夜。她怎会不疼你?你跟奶奶赌气,岂不让她伤心?

    大哥的这番话现在回想起来,仍然字字在耳。虽然望舒没能像他说的那样,到头来仍是不得不放弃书卷,硬着头皮撑起这个家,但在那一刻,飞廉的话语却深深温暖了望舒久已冰凉的心。

    贺九重连唤几声,望舒方才恍然回神。就见贺九重身后站了一位身披鹤氅的道人,颇有几分仙姿。

    贺九重道:这位江先生是太夫人专门请来的,想替这沐芳园驱驱邪,还请二少爷暂避一时。

    沈望舒皱了皱眉:你是说这园子里有鬼?太夫人几时又信起了这个!他轻哼一声,起身离开,走到那江巫师跟前,小声道:先生不必费事,我这一走,园里必定就没鬼了。接着对贺九重冷冷道,园子里随你们的便,屋子一概不许进。大哥的东西还原封未动,若是弄坏一丁点儿。我看你怎么向太夫人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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