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姑娘。
啊?是是
在下周南风。咱们昨日见过面的,姑娘可还曾记得?
记得记得!
那可太好了。此处风雨飘摇,能请姑娘借一步说话么?
好好啊,不好!
在下只是想请姑娘吃顿饭而已。姑娘如果不方便
好!啊这个大概我是说
尚雨结结巴巴之时,周南风已走到她跟前,用伞替她遮住雨。他的身体好像一堵坚实的墙,挡住了巷子里刮出来的风,也把尚雨那个在肚子里乱撞的不字挡了回去。他随意地一挥手,本来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立即响起马蹄声,四匹健马拉着辆车从城隍庙的另一边钻出,披风戴雨径直驶来。
等等这这是早已安排好了的吗?
尚雨眼睛瞪得铜铃般大,陷入恐惧与迷惑之中,然而恐惧什么,哪里迷糊,她却一点儿也不明白。周南风那充满魅力的声音在耳边道:请吧。手腕一热,被他轻轻握住,顺势一带,尚雨便身不由己地登上了马车。车夫甩动马鞭,车轮辘辘,向前驶去。
车内极尽奢华,座位和靠背均是用尚雨叫不出名字的毛皮精心缝制而成,地上铺着华贵的羊毛毯子。座位两边各有一只小柜,上面堆满书籍,其中一本翻开的书,书名叫做尚雨盯着看了半天,连书名都认不全,只好谦恭地坐着,眼观鼻,鼻观心,不敢稍动。
周南风打开一侧的柜子,里面有只铜炉,正温着壶茶。他取出茶具,倒了一杯,道:怠慢姑娘了。我这车里没有绿茶,不知姑娘喝得惯否?递到尚雨面前。尚雨只给别人端过茶,竟一时不知该如何接住才不算失礼。踌躇一下,双手捧着,送到口边如人饮酒般一口干了,顿时苦得伸出舌头。
周南风浅笑道:这已经是第三泡了,看来姑娘不善饮茶。不如吃些小点吧。又变戏法似的自柜子里取出镜糕、果脯之类,一一摆在尚雨身旁的小柜上。
尚雨垂头道:多谢公子啊!突然惊叫一声。
周南风刚问:怎么?她更大声地叫道:没有!看着周南风,脸上渐渐火烫,一直烧过耳根。
周南风觉得她整个人都绷紧了,身子奇怪地前倾,双脚并拢,以一个不自然的姿势坐着,便向她脚瞧去。尚雨尖叫道:对对不起!
却见雪白的地毯上,有一双醒目的泥脚印,尚雨两只脚都缩回了裙内,浑身哆嗦。周南风哑然失笑,拱手道:是在下疏忽了,没有留意到姑娘他闭上了嘴,因见尚雨肩头一抽一抽的,窘迫得快要哭了。
周南风跺跺脚,立即听见车夫连声吆喝,马儿低嘶,车子慢慢停住。周南风道:姑娘请稍坐,在下去去就来。说着钻出车门。尚雨忙叫道:公子!车架一沉,她飞快地撩开车帘,茫茫雨雾中,周南风的身影如一缕青烟,高高掠过街边的楼房,转瞬不见。
尚雨心中暗自惊异,如此快的速度,自己虽也能做到,却无法做到他那样的从容不迫。她出了会儿神,随即暗叫:死了死了!竟在他面前出这么大的丑,真是不要活了!
过了一会儿,车架一沉,周南风撩开车帘走了进来。尚雨只在最后时刻才听到了他落下的风声,这会儿屁股还没坐稳,忙借机站起身,低声道:公子小女子真是罪该
周南风打断她道:尚姑娘再说,在下更无地自容了。这双屐和袜,不知姑娘是否喜欢,仓促之间,也只得如此了。姑娘请便。说着放下木屐和袜子,走到外面,顶着雨和车夫一起坐。
只听他亲自持鞭,虚提一下,吆喝声中,马车再度缓慢地向前驶去。尚雨呆了半天,坐在地毯上开始穿袜。见鬼她觉得自己真大胆,这会儿全没了害怕,竟饶有兴致地欣赏起袜上绣的牡丹花来。她抚摩了一阵,又穿上木屐,走上两步,呀,真是合适!
难难道他竟然已看清楚了自己的脚?
这么想着,尚雨脑中一阵眩晕,脸上又渐渐烧起来。
尚雨钻出马车,抬头向上,见到了那块镏金牌匾:五谷楼。
听说,若想在五谷楼吃一顿饭,得提前十天预订;想将五谷楼的美食吃遍,按每顿十八样计算,得花三天时间。还有人说,实际上没法吃遍,因为即便是同一道菜,第二天再吃,味道已经全然不同了。
难道周南风为了请自己吃顿饭,就包下了整栋楼?亦或这根本就是他们家开的?这是为什么?难道他他他看上了
尚雨瞪得眼珠子几乎撑破眼眶,拼命掐断念头,决不放任自己再往下想。她在心中对自己郑重地说:死丫头,你要敢那样胡来,打断你两条腿!
他俩上了最高的三楼。尚雨在依水轩做了这么久,知道这样的房间是专为贵客特设,更加小心谨慎,一步不敢多走,眼瞧着周南风,他做什么,自己便做什么。
周南风拍手道:都退下吧。侍女们匆匆退出房间,轻轻关上房门。周南风笑道:尚姑娘不用太拘谨,在下亦是随意之人。尚雨理着鬓边的乱发,挤出个哦字。
周南风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一股寒湿的空气涌入,带来芦花的清香。屋檐上的雨水一线一线挂在窗前,十丈开外是一片淡墨般的树影,尚雨记得这是洛水边最老的一排槐树。再之外的世界则完全隐藏在雨雾之后。
周南风道:姑娘一定很惊讶,为何在下会请姑娘一叙。理由嘛嘿,冒昧地问一句,姑娘今年十五了吧?
十十月就满十六了。
正是青春好年纪呢。周南风这句感慨,让尚雨恍惚了好一阵,以为是个三四十岁的人在跟自己说。
周南风两根指头轻轻敲着窗格,似在思索什么问题,不再开口。尚雨也沉默地站着。侍女们流水般进出,须臾工夫,一桌热腾腾的菜就摆好了。尚雨不用看,也知道自己叫不出其中任何一道菜名。她鼻子偷偷深呼吸,想猜猜是什么做的,忽然镇静地道:今天的雨很大呢。借此掩盖自己肚子里的咕咕声。她不敢看周南风,转而瞧他击节的手,心道:多么修长的手啊真好看。
周南风道:是啊。三月的天,本不该如此大雨。他转身见菜已上齐,便挥手道,去吧,不必侍候。侍女们齐齐一礼,徐徐而退。
两人对面而坐,周南风道:尚姑娘别客气,请随意些。尚雨笑道:是,公子请。话虽这样说,她握筷子的手却不住颤抖,见满桌精雕细制的菜肴,真不知从何处下手。周南风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为她夹菜,一面道:适才在下冒昧地登门拜访,见到了伯母。伯母气色甚是虚弱,可曾找大夫诊过脉?
是家母的病已有十数年,药吃了无数,总不见好转。唉,都是为小女子操劳所致。周公子是如何得知我家所在的?
在下一早寻到依水轩,一位叫做柳姐的人告诉在下的。
哦尚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趁机夹起自己认得出的鸡腿,周公子真是有心人。
周南风一笑,提起酒壶,尚雨忙摇手道:小女子不会饮酒。周南风于是把酒壶放得远远的,道:甚好,在下也不喜此物,奈何常常不得不为之。昨夜见到尚姑娘所为,真是让人眼前一亮,击节称赞,没想到草莽之中,竟隐藏着如姑娘这般好功夫的人姑娘?
尚雨的紧张慢慢消退,此刻目光炯炯,正盯着一盘菜研究:原来这花却是萝卜雕的,我还以为是什么呢这肉便是斑鸠吗?嗯常听人说,越是小的飞禽,越是大补,可惜娘亲没来
周南风连叫两声,尚雨终于听见,茫然地道:嗯?啊公子请讲!
周南风道:姑娘真是有胆色之人。昨夜那刺客连杀数名艄公,潜入船舱,意图行刺王大人,姑娘毫不犹豫便担下捉拿此贼的大任,实在是姑娘?
哦啊,公子?
周南风见尚雨一双茫然的大眼睛盯着自己,忽然心有所感,下面的话便说不出来,道:没什么,姑娘请随意,用过膳再说不迟。
尚雨双手合十,嫣然笑道:好!放开手脚大吃起来。
周南风一直没动筷子。外面风雨如晦,面前的小人儿正大快朵颐,他看着她脸上毫无修饰的幸福神情,有那么一阵神思恍惚,心道:真快活我可曾有过她这样的快活么?
他看得出神了,原以为这么大桌菜,能让自己细细地看她半个时辰,谁知一刻来钟,尚雨抹抹嘴,打个饱嗝,忽地惊道:呀呀!太失礼了,我我竟周公子你还没动筷子?
周南风扫一眼桌子上的残羹剩菜,再一次对尚雨如此瘦心存怀疑。他忙笑道:没事。能看到姑娘吃得如此高兴,是在下之幸。
尚雨涨红了脸,垂着脑袋,身子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忽地拍手道:啊,对了,想起来了!公子不是有什么话要对小女子说么?
周南风待要开口,两名侍女奉上香茗。尚雨接过来,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这本是漱口的茶水,周南风看看尚雨,皱着眉头也喝了两口,挥手道:下去吧,叫他们把东西呈上来。
须臾,楼梯声响,两名家奴上来,手里各自捧着一只盒子,恭恭敬敬地摆在一旁的小几上,随即躬身而退。尚雨舔舔嘴,问道:嗯?
薄礼一份,略表心意。周南风起身走到几前,漫不经心地打开盒子,说道,事成之后,还有重谢。
突然之间,屋里被一种光照亮了。这光来自一盘赤足黄金,和一盘洁白的珍珠。尚雨听见自己的眼珠啪啦一下,忙紧紧闭上,生怕它们会从眼眶里爆裂出来。耳边听见周南风一字一句地道:尚姑娘,这是五十金,跟同样价值的珍珠,请笑纳。
尚雨从被窝里爬出来,摸黑爬到母亲身旁,轻轻推她,叫道:娘啊娘尚大娘惊醒了,吃惊地道:雨儿?
娘啊我的老娘啊,我的心痛死了!月光从窗户里透进,照亮了地板。尚雨眼泪花花地道:痛得怎么也睡不着!
啊?尚大娘爬起来,把女儿抱在怀里,道,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吗?
没有。尚雨靠在娘亲怀里,心中稍平,她拱来拱去,擦干了泪水,没谁欺负我就是心痛,哎呀呀,真是痛啊!
尚大娘一笑,随即剧烈咳起来,尚雨慌忙抚摩她的背。尚大娘用布捂着嘴咳了一阵,费力地道:雨儿,舀点水给给我
趁尚雨转身去舀水时,尚大娘把染血的布塞到枕头下,另拿一块捂着。尚雨端水给她喝时,抢过布仔细地看,半天才长出口气道:没事。娘,今天耿大夫说,只要熬过这个春夏,不再咳血,到秋天就好办了。
尚大娘笑道:是啊,不用担心。雨儿,跟娘说,是不是因为要离开长安了,你才心痛的?
啊算是吧。尚雨恼火地搔着头道,毕竟你知道的娘。
搬出长安会心痛?开心得都要死了!不,不不完全不是娘所想的,可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我的老娘啊!百金!百金!百金!五十两黄澄澄的金子,价值五十金的白花花的珍珠竟然真的摆在自己面前,像梦一样!我的娘啊!
自己说了什么?她刻意忘却,因为一想到那个字就头晕目眩,就恶心反胃然而那个字也死活不肯放过自己,像根刺般深深插在脑海里,让她翻来滚去地想要寻绳子上吊。
不。
她看定了周南风的眼睛,说:不。
周南风似乎早有准备,淡淡一笑。这笑容像被刀刻在脑海里,让她更加痛彻心扉。第一个让她心怦怦直跳的男人,捧着多得让她心快要跳出喉咙的金子,然而自己竟然同时拒绝了这两样东西。我的老娘啊
是什么可怕的理由,让自己做出这等不忠、不孝、不智、不可饶恕之事?是周南风的话么?
他说:这里只是头金。姑娘若是能替我杀一个人,还有百金相赠。另外,在下知道姑娘意欲离开长安,在下会安排人送姑娘母女去到杭州,在那里为姑娘添置一处庄子,如何?
他说:并不是什么武功高强的人,姑娘请放心。只是此人心机慎密,深居简出,而且侍卫众多,寻常人较难接近他而已。
他还说:姑娘的轻功卓绝,这就占尽先机了。那人颇好歌舞,姑娘若能混入歌姬之中,伺机搏杀,必定手到擒来。
是这些话惹毛了自己吗?不是。虽然杀人对自己来说确实是件困难的事,却并非不能做到。真正让自己弃百金而不顾的原因,是周南风的态度他甚至没有问问自己是否愿意,就单刀直入地摆下酬金,这这算什么?自己在周南风眼里,难道就只是个视钱如命的杀手么?尚雨气得眼泪不争气地流个不停。
如果那时不是他出面,随便安排个人给尚雨说,只怕尚雨的脑袋会点得抽筋,然而命运就是这么爱作弄人,周南风一开口,尚雨就死活不干了。这道理尚雨想不通,却明白无论如何迈不过自己这一关的。
那么就此别了吧。
要买她尚雨的命,五十金就够了,但是要她当条甘心卖命的狗,一千金、一万金也不够。尚雨伸手抹泪,袖口一片冰凉,已经被自己的鼻涕眼泪湿透了。她刚想换只手,一直在背后抱着自己的娘亲身子一歪,她忙反手扶住,却见她已沉沉睡去了。
忽听远远的梆子声响,更夫沙哑的唱声传来:三更喽唉三更喽唉
尚雨脱去睡衣,换上一身精干的短打衣裳,扎紧头发,再瞧一眼熟睡的娘,纵出窗户,猫着腰,踩在东市那杂乱无章的屋顶上,飞速向城北奔去。夜寒露重,她并不在意,因为要去赴的是一个不见不散的死约。
过了通化门,再过了兴宁,她藏身在靠近城墙的一栋二层房顶上,观察数丈开外的城墙。如今宇内承平,京师久不经战事,防御早已松懈败坏。尚雨趁着风大的时候,飞一般纵到城墙基底。
城墙外就是滔滔的龙首渠。它从漆黑的山间流来,又融入同样漆黑的山林中,只有靠近城墙这一段在月色照耀下波光粼粼。尚雨望着脚下千万朵闪耀的浪花,一时间心为之醉。她就那样一只手挂在城墙上,随风荡啊荡,直到十数丈外,另一条黑影以一个匪夷所思的高度掠过城墙时,她才骤然收回心思。
那黑影大概掠得太高,夜风又疾,他在空中飘飘荡荡,眼见飞出城墙已经一丈有余,根本无法抓住墙头了。尚雨在几乎笔直的城墙侧面猛跑两步,向前纵出,向那黑影甩出一根绳索。那黑影夹手抓住,借力向城墙飞来。尚雨在那人借力之前已翻上城墙,脚蹬在箭垛上,准备顶住那人猛烈的下坠之力。不料却听见身后数丈外,一名士兵道:走!他妈的,老子不服气!那王八羔子绝对做了手脚一边骂一边向自己走来。
尚雨此时若放了绳索,那人尚未抓住城墙,空中毫无借力之处,绝对会直直摔下。她强行压下逃遁的念头,迅速将绳索顶在肩头,尽量缩在箭垛的阴影之内。
那两名士兵走上两步,其中一人忽然道:咦?那里好像有人?尚雨感到手中绳索一紧,全力顶住。绳索上的力道瞬间消失,但电光石火之间,力道再度袭来。这一次尚雨毫不抵抗,绳索一拉,她便借势向外滑去,身体柔得像张丝绢,始终紧紧贴在箭垛上。直到她落下城头,那两名士兵始终没看清楚,还以为是风吹落了城楼上的旗帜。
尚雨头朝下坠落,耳边风声猎猎,波光粼粼的洛水扑面而来,突然间一只手臂出现在眼前,挡住了大半光辉。尚雨一把抓住,以手臂为轴在空中转了两圈,终于卸去下坠之力,稳稳地贴在城墙上。
那人拼命挥舞手臂,嘶嘶地倒抽冷气,低声道:喂你,你可真不客气,把我的手都要拧断了!
尚雨毫不客气地道:活该。你跳得那么高,是不是觉得摔成几块很好看?
那人搔着头道:也不是我本想抓住一根旗杆滑到城墙上,谁知那根杆子极坚韧,偏偏又遇到城下刮上来的一阵急风,稍一大意,竟被它弹出来了。要不是你先到,今天可真要掉进洛水喂王八去了。
他抬起头凝望尚雨,月光照亮了一张稚气却也神气的脸。他笑着道:小雨,你好。
尚雨白他一眼:也没什么好不好的阿集,你为何总是这么神气呢?
他们俩一前一后下了城墙,默不作声地走了一段距离,就要靠近城墙转折处时,阿集忽道:是这里了!俯身下去,掀开大簇水草,露出隐藏在其中的一条小船。
尚雨跳上小船,坐在船头。阿集在船尾解开缆绳,从舱底摸出竹竿,在城墙基底用力一撑,船向前一蹿,钻出水草丛,向河中心驶去。船太小,小得连舵都没有,但是两人一人持一根竹竿,分别在一侧撑船,力道与节奏配合得恰到好处,小船如箭一般笔直地向前飞驶。不到一刻,船就横过了宽阔的河道,进入对岸的芦苇丛中。
芦苇丛绵延数里,有的地方宽近一里,覆盖了大片河道与陆地之间的沼泽区。船行到这里需要减速,否则很容易冲上沼泽搁浅。尚雨丢了竹竿,道:你来吧。自己坐在船头,脚掉在外面甩啊甩的,望着高高的芦苇慢慢划过身旁。有的时候夜风吹来,千万朵芦花便纷纷扬扬撒落,落在尚雨的头发里、衣袖间。
阿集撑了一阵,船深入芦苇荡中,看不见远处的河岸了。阿集把竹竿往水里一插,纵身跳到竿顶,观察一会儿,又跳下来继续撑。竹竿极细,又破了几处,他却一次次地往上跳,站得笔直,好像杂耍的用竹竿顶的碗。如此三番,尚雨不耐烦地摆手道:好了,我看见了,站得比上次又稳些了。快些划吧,有空到街上跳去。
阿集跳下来得意洋洋地继续撑船,不多会儿,已经能望见岸边黑漆漆的树林的剪影了。他突然皱眉道:小雨,你今天晚上很沉默啊。在想什么?
没什么。尚雨头也不回地道,小孩子哪里知道大人的想法?快划快划!
嘿。阿集拼命撑竿,挤开船头的一簇芦苇,说道,我虽然小,可是比某人还是大两三个月。不过你想的那些小女儿家的事,我还不耐烦听。
他说完话,暗自绷紧了神经,预备抵挡发怒的尚雨疾风骤雨般的攻击,谁知过了半晌,尚雨一动不动,脑袋埋得更低了。他正诧异,忽听尚雨叹息一声,道:阿集,你真幸运。
哦?
你是男孩子呀,真幸运。尚雨伸个懒腰,说,一身功夫,将来能做的事情可多了。从军打仗说不定能做到将军;要不然开个武馆,收一堆徒弟,那可赚钱;再不济,做个保镖什么的,也能混口饭吃
阿集哑然失笑,道:原来你在感慨这个?你那脑袋瓜可真够简单。从军作战,阵前厮杀,十个里面活得出一两个,很好玩么?你以为谁都能当将军啊?将军是为那些大家贵族子弟预备的,人家生下来就是几品的官,做到将军也不过十来岁。开武馆?我师父那么好的功夫,也是过五十岁,才勉强在京城立住脚跟。做保镖倒是容易,不过人家刀子砍过来,就得先拿自己的脑袋顶上去,想想都寒碜。
尚雨怔怔地道:是么?原来都不容易呢。
那当然!你坐在船头,倒是动一下手啊,船头歪来歪去,我撑得好不辛苦!
尚雨用竹竿左一竿右一竿地乱撑,又道:可是可是也比我好啊。唉,我不知该怎么说你学这一身功夫,至少有用武之地,我呢?却没有半点儿用处,还徒然给家人增添烦恼。女孩子家,终究还是秀气点比较好。你要敢笑,我就把你踢下船去。
噗阿集忙捂住嘴。尚雨回头瞧了他半天,又懒洋洋地转了回去。阿集惊异地道:咦?小雨,你是真的在烦恼呢。
你一直以为我在发痴吗?
船划近了岸,一棵参天大树巨大的树冠遮住了月亮,眼前顿时漆黑一片。阿集把竹竿插入泥中,拍着手道:那今晚怎么说?
尚雨长长出了口气,道:还能怎样?到了,就上去吧。
两人同时纵到空中,越过两丈来宽的距离,向岸上跳去。就在那一刹那,尚雨出手了。
她手一扬,一柄奇怪的弯刀飞速旋转着向阿集袭去,黑暗中火花一闪,阿集的腰带剑几乎同时弹出,方位力度算得极准,恰好挑在弯刀刀背,卸去尚雨的那股绵劲,挑得刀向上掠去。
尚雨右手一带一拉,一根系在刀柄和她手腕之间的细小锁链晃动,鞭子一般抽向阿集,呼呼有声。阿集知道此中厉害,那一剑挑出时已扭转身形,比尚雨快一步落入草丛中,避开了锋芒。他并不回头,反手在后,十根指头轮弹,破空声中,二三十枚铁钉、蒺藜、飞镖、飞蝗石瞬间工夫,好像十几个人同时发出暗器一般,向尚雨激射而去。
尚雨早料到他会如此出手,在船上已经脱去木屐,此刻脚尖一点,再在岸边草丛上一点,身子不可思议地纵高三丈有余,轻轻巧巧避开所有暗器。阿集回头见她掠过树顶,月光照耀,她身体的轮廓散发出白色的辉光,明艳不可方物。
阿集叫道:好!又比上次高了一丈!深吸一口气,发力向前猛冲。尚雨如一缕轻烟般掠入那棵大树的树冠之中,她还没站稳,眼前忽地剑气纵横,阿集竟后发先至,向她展开强攻,透过树冠的月光映照出十来朵散碎的剑花,正是他最厉害的千针剑法。
尚雨身体向下一俯,身后嗖嗖声紧,那柄弯刀擦着她的发梢掠过,叮叮当当一阵急响,两人瞬间硬拼了十几刀。
尚雨借机双臂一展,向后掠去,就在刀与阿集的剑脱离开之时,手臂猛振,锁链将她的力道传到刀身,弯刀霎时跟着剧烈震动,周围的树枝树叶被刀气激发,碎成无数碎屑,四面乱飞,挡住阿集的视线。她一脚踏断所站的树干,借机向下坠落,脚在树干间连连蹬踢,不停变换位置,忽地全身一顿,紧紧贴在一根粗大的树干后,屏息静气,一动也不动。
没有声音了阿集也在那一刻隐去了所有的气息。尚雨与阿集已经交手数十次,深知他习惯在树顶埋伏,特别善于趁着风吹树摇之际发动突袭。他不露出一丝马脚,自己就千万不能莽撞。
两人无论在功力、剑法、刀术,还是轻功方面都相差无几,是以胜负的关键,早已从武力比斗转向比拼耐力和智谋方面。尚雨靠在树上,仰望头顶的树冠。白花花的月光投在树梢之上,任何细微的动静都逃不过尚雨的眼睛,但等了一刻有余,仍见不到阿集的蛛丝马迹。
她用手抠下几块树皮,不时毫无目的地轻轻弹出,一来隐蔽自身,二来吸引阿集。她自己也顺着树干的走势慢慢爬行。如果阿集从头顶的方向直接杀下,以他的力道加上下坠之势,抵挡起来将十分吃力,所以得想办法在中途截杀。
她向上爬了不到两尺,忽感树干向左微微一侧,随即又反弹回来。这动静虽小,尚雨却已大致估算到阿集的位置。她甚至察觉出阿集的重心偏向右面,不禁暗叫侥幸:他关注的正是自己最初弹出树皮的地方,却没有料到自己已绕到了树干另一侧,并且高度也不同了。
她看准方位,很好,这个距离正适宜飞锁刀发动攻击,并且自己也有很大的回旋余地,躲避阿集的铁钉。尚雨慢慢捏紧了手中的锁链,等待最佳时机。
正在此时,一阵猛烈的夜风从北面的洛水方向刮过来,正面撞上大树。整个树体在狂风中猛烈摇晃,向后歪去,数根枝干同时发出巨大的破裂声。尚雨一掌按在靠着的树干上,跟着双臂展开,轻得像片羽毛般,被风带得向一旁掠去。咔嚓一声,树干在她手按下的地方破碎断裂,跟其他被风吹折的树干一样倒伏下来。
尚雨手一伸挂到另一根树干上,瞪大了眼观察,然而倾覆的树干后并没有任何动静。眼见那一簇树叶从面前划过,就要坠下树去,蓦地剑光闪动,阿集沉声喝道:着!
这一剑从那簇树叶之下刺出,闪电般杀到眼前,待得尚雨惊觉,剑尖离她的胸口只有不到一尺的距离了。她再无可避退之处,手腕一抖,叫道:你也着!
阿集身子一顿,说停便停,毫不拖泥带水,剑尖在尚雨身前半尺的地方停下,尚雨胸口一痛,强行运功顶住随剑而来的凛冽剑气。阿集气定神闲地看着她,说道:你还在等我从上方强攻下来?
尚雨勉强咽下喉头一股浊气,问他:你潜到树下去了?为何
为何树干会从上面弯曲,是么?阿集笑道,你会使诈,难道我就不会?你没看清楚吗?树上有藤蔓的!其中一根藤蔓正好挂在接近树梢的地方。你弹出树皮之前,我就已经摸清你的位置了。但是不动声色拉紧藤蔓,直到它拉弯树梢费了我不少时间。不过这很值,是不是?
他看见尚雨气得嘴都歪了,头发散乱下来,刚才那一剑一定把她吓坏了,越发得意,提高了声音问她:如何?今日可降了?
不降!尚雨倔强地抬头叫道,你自己瞧瞧脑后!
阿集回头看去,只见尚雨的飞锁刀斜劈在一棵树干上,离自己的头尚有半丈远。他笑道:这算什么?
尚雨摊开右手,手上空空如也,锁链不见了。阿集脸色一白,只听尚雨道:你收得住剑,我可收不住刀。如果不是我甩了锁链,你刺中我的时候,刀也已经劈到你后颈了。哼。
阿集仔细看了看刀劈入树干的方位,点头喃喃地道:不错,不错终究,我俩都只有使这样同归于尽的打法才行这是第几回较量?
尚雨道:我记得是第三十六次。
阿集道:每月一次正好是三年了呢。第一次是平手,杀到现在,仍然是平手,我俩也太不努力了。他反手收剑入鞘,脸色又缓和过来,笑嘻嘻地道,好了,今天又分不出胜负了!不打了吧。小雨,我有事想跟你说。
尚雨哼哼唧唧,不住说他蛇蝎心肠,完全比不上自己平顺温柔、毫无杀心。阿集由得她说,牵着她的手把她拉到树下,转过灌木丛,越过沼泽,跳过乱石堆,走上一段石头夯筑的堤坝。堤坝对面就是灯火通明的长安安化门城楼。
他俩跳上最高的一段石堤时,尚雨越说越奇怪,说到自己如何克己复礼,阿集如何卑鄙无耻。阿集忍不住道:好了!那一剑难道我就敢刺进去吗?越说越离谱克己复礼是什么意思,你先说给我听听?否则就给我闭嘴!
尚雨眼珠转了几圈,乖乖地闭了嘴。阿集一时也不再说话,两人携手遥望远处城楼上的灯火。良久,尚雨感到阿集手心传来的温度,心中忽然一颤,竟莫名其妙想起了另一双眼睛她伸手松开系紧的头发,借机走前两步,问道:阿集,你要说什么事?
阿集沉吟半晌,方道:我要走了,小雨。
走?去哪里?尚雨想着那双眼睛,及那双修长的手,无暇留意阿集凝重的表情。
阿集叹了口气,道:今天中午传来的消息,我的大师兄被人谋害了师父已经下令所有师兄弟立即赶回师门,商议对策。
哦?那是要商量报仇?尚雨随口问。
报仇也是应表之意。阿集又重重叹了口气,他跟着师父的时间最长,发生这样的事,师父一定很难过小雨,我今天来,就是向你道别的。
嗯啊?要去很久吗?尚雨总算回过神,忙道,去几天,还是几个月?
阿集舔舔干燥的嘴唇:我不能说出原因,但这件事干系太大,绝非一般的江湖仇杀。如果师父真的决意报仇,恐怕我们整个门派都不得不远离长安城了。
尚雨大大地张开了嘴,阿集冷静地道:你不用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虽然谈不上此生再不得见,想要再见却也难了。不过等事情一过,我还是会想办法回长安来的。
那那也难再见了
嗯?阿集皱紧的眉毛一挑。
其实其实我也是来和你道别的。
啊?阿集两条浅浅的眉毛飞入乱发之后,只留下瞪得浑圆的两颗眼珠幽幽发亮。
尚雨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也要离开长安城了。
怎怎么回事?迟疑了片刻,阿集终于放弃故作镇静的脸,惊惶地叫出来,为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
我我也遇到了件大事
什么事?你、你被人逼婚了么?
尚雨白他一眼:你能想到的大事就只有这个?阿集面红耳赤,抱惭而退。
尚雨面北而站,任长发在风中翻飞,说道:阿集,我还记得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的夜晚,这处石堤。我在练习轻功,而你在耍你的暗器,一言不和,打斗起来,想起来真好笑。一转眼三年过去了,时光如梭啊我们虽然还在打打杀杀,却不再是敌人,而是最好的朋友了。
朋友?阿集喃喃自语,随即见到尚雨飞来的白眼,忙道,啊,是是,哈哈!朋友!谁、谁说不是呢?
尚雨续道:你刚才说,我们打到现在仍是平手,都不努力呢。其实恰恰相反。为了能胜过你,这三年来我比跟着师父学习时还要刻苦努力。你也成为师门中第一个练成千针剑的人,我们却仍只能打成平手。有的时候我常想,也许你是我宿命里的对手,老天爷让我俩提早相遇,是不是想安排一场更加势均力敌的拼斗呢?
宿命的对手吗?阿集走上来,与尚雨并肩而立,摸着鼻子道,宿命里还有很多东西,朋友啊,兄弟啊,夫妻咳咳什么的。
尚雨嫣然一笑,拍着他的肩道:是啊!大概我说错话了我们是朋友,嗯,宿命的朋友喂,你究竟信宿命吗?
信,信!阿集使劲点头,末了补充道:我不信人定胜天,只信姻缘天定!
哈哈哈!尚雨笑得打跌,阿集恼道:你只会笑我,却不知道最傻的人是你自己!
尚雨笑了良久方停,张开双臂,深吸一口气,大声喊道:阿集声音远远传出,回荡在河水之上。
阿集慌忙拉住她道:你又做什么?
尚雨使劲甩开他的手,继续喊着:阿集!笨蛋集!蠢集色鬼集!这一次,连远远的城墙都起了回音,城楼上两盏长长的巡查灯笼沿着城边一路晃动过去,大概正在搜查叫做阿集的人。
阿集变了脸色,深怕尚雨发起疯来乱喊下去,自己在长安城可呆不住了,忙伸手去捂她的嘴。尚雨反身避开,抬脚就跑。她一面沿着河岸飞奔,一边继续叫喊:臭集!死集!不要脸集但这么喊,气便提不起来,没跑多远就被脸青面黑的阿集抓住。
阿集正要捂上她的嘴,尚雨把眼一瞪,正色道:你要做什么?
我我阿集避开尚雨凝视她的双眼,恼火地道,这话该我问你才对吧?尚雨忽地偏过头去,柔声道:你就要走了,我想试试看,这样乱喊乱叫,是不是可以又叫一个阿集出来,陪我打斗,陪我聊天,陪我看星星月亮。
小雨阿集看着月色里尚雨单薄的身子,嘴角边浅浅的笑容,顿了片刻,猛地鼓足勇气道,小雨,我想
啊!尚雨伸手一指天上,流星啊!
阿集一转头,却只见到明月当空,哪里有什么流星?等他回过头来,尚雨已无声无息地纵出数丈开外。她站在一棵大树之上,大声道:我不想看见你痛哭流涕的样子,丑死了!再见!如果有缘的话,再见吧!
她说完话,使劲朝阿集挥了挥手,不待他回答,转身跃下树梢。阿集抢上两步,又停了下来。他看见一缕模糊的青影掠过丛林,转瞬间消失不见,禁不住长长叹息一声。
妈的他自言自语道,你臭屁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