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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忘彼千载忧

    一夜之间,突生剧变,虽然天色正在渐渐明亮之中,陆寄风却浑然不觉,怅然而立。云萃道:“陆寄风,你跟我来。”云萃亲自在前面领著陆寄风,往後苑方向走去,迦逻也紧跟著,显然完全不肯离开陆寄风半步。这个地方,越走越接近云若紫起居之处紫风阁,陆寄风的心跳得越沉重,心脏的每一下跳动都会引起胸口一阵疼痛,他来从不知道心跳时也是会痛的。著眼眶的千绿为他们开了门,幽黯的堂内,只有已被换上一身白衣,静静躺在床杨中央的云若紫。陆寄风走了上去,长跪在云若紫身边,弯下身去轻抚著她已冰冷的脸颊。迦逻也要跟进去,却被千绿挡了住,低声道:“这位公子,小姐闺房,外人不能进去。”迦逻不服地说道:“陆大哥为什么可以进去?”千绿道:“陆公子是小姐的夫婿,自然不同。”迦罗一怔,道:“他……他是你们小姐的夫婿?”云萃长叹了一声,挥了一下手,示意要千绿先把迦逻带走,迦逻却大声道:“陆大哥才不是你们小姐的夫婿,你们休想骗我!”千绿弄不清楚迦逻的身份,有点不知该如何处理,云萃也皱起了眉,正要问他身份,陆寄风已道:“云老爷,那位是封伯伯的公子,请您带他歇下。”云萃一听,惊愕地望向迦逻,迦逻咬著唇,倔强地看著室内的陆寄风,一时之间,云萃也看不出这粉装玉琢的少年有几分封秋华的影子,但陆寄风这么说,应该是不假的。云萃道:“公子,令尊名讳,上秋下华吗?”迦逻道:“我不知道!我没有爹。”陆寄风冷冷地抬头看他一眼,身子不动,两扇门便自动“碰”地一声关上,将众人挡在门外。迦逻气得大力敲门,叫道:“陆大哥,你开门!你为什么不理我?”门内没半点声响,迦逻气得眼中泪光盈然,云萃问道:“这位小鲍子,你真的是封兄後人?你叫什么名字?”迦逻擦了擦眼泪,仍用力去敲门擂门,根本不理云萃。云萃没了法子,只好对千绿道:“一会儿你带这位小鲍子到客房歇歇,有事叫人传话。”“是。”千绿应道。云萃莫可奈何地先行离去,他本意是要让陆寄风看看云若紫的遗容,但却闹出了个别人,身份这么特别,让云萃不知该待为上宾,还是当作家人。陆寄风把自己和云若紫的遗体关在房间里,这也是云萃事先没想到的局面,但他能理解陆寄风不欲被打扰的心情。看来只能等陆寄风自己愿意出来,再处理云若紫的後事。云萃先行离去之後,不管千绿怎么好言相劝,迦逻完全不理她,在门外又踢又打,无奈两扇门就是不开。千绿柔声劝他离开,一直劝到午时,知他心意绝不动摇,只好坐在石墩上陪他。迦逻也累了,坐在门坎上,两手撑著脸颊,沉著脸呆望著苑中的花木,谁也不理。一直到黄昏时分,那两扇门才被推开。迦逻已经抱膝睡倒在门边,而千绿也倚著门外的石墩靠栏,以手支著额角打盹。陆寄风转身入房,找到一件轻裘,再走出来将那件轻裘覆盖在千绿身上。他足音无声,千绿浑然不觉,但是迦逻却立刻就醒了,看著陆寄风,一把跃上来抱住了陆寄风的手臂。陆寄风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牵著他一同在门崁坐下,道:“不可如此任性了。”迦逻道:“你也不可以再这样不理我!”陆寄风苦笑了一下,迦逻望著他,突然也不言语,道:“你变了。”“什么?”迦逻盯著他看,然後闷闷地转过了头,道:“我说不上来,你跟以前不一样了,我讨厌你这样子。”陆寄风默然,迦逻十分敏感高傲,又凡事都先为自己著想,这是因为他从未与人类相处过,生活在地宫时,随时可能被杀、却又被尊为小主人,这种怪异处境才造就出迦逻的个性。因此陆寄风只以平常心看待他的言语,不去怪他。这一整天,他把自己关在云若紫房间,望著死去的云若紫,起初他什么也无法想,不知过了多么久,在锻意炉里的训练,却让他的思维渐渐清明,自我超脱於情绪,眼前的尸体,也渐渐化作无情之物,和一片躺在泥土上的花办一样,已不能牵绊他什么了。尸体就只是尸体,和他心中的云若紫,完全分离了出来,他真正达到了“不为形累”的境界。他伸手解下自己颈上的虎爪练,挂在云若紫的尸身上,和原来那一条挂在一起,随著尸体永眠。看了尸体最後一眼,他才推门而出,离开了他内心的炼狱,重新回到人世。饼了一会儿,迦逻又问道:“你说的那位云小姐呢?我要看看她!”正好醒来的千绿听见迦逻这一问,心中惊了一下,怕刺激到陆寄风。云若紫乍死,陆寄风红著眼睛跃出水亭,随手夺剑,连毙十五、六人的事,她已听说了。而陆寄风又把自己和云若紫的尸体关在房内一整天,更是让千绿担心不已。想不到迦逻才刚脱困,来不及知道云若紫死了,就这么大刺刺地问了出来,不知陆寄风会有何反应。想不到陆寄风只是平静地说道:“她死了。”“她死了?她怎么死了?”“被舞玄姬杀了。”迦逻一怔,静静地想了一会儿,道:“原来是这样……我以为圣女老人家铁面无情,原来她是爱云小姐的。”陆寄风问道:“她杀了亲生女儿,怎是爱她?”迦逻道:“就像我娘为了我好而要杀我一样,圣女老人家为了女儿好,所以杀了她,重新给她生命,让她成为和自己一样,法力高强,永生不老!我娘魄力远不如圣女老人家,一直对我下不了手,才会拖到今天。我说圣女老人家一定是一眨眼就让云小姐死了,半点痛苦都没有。”陆寄风道:“别再跟我说你们这些邪魔的道理!全是些丧心病狂。”迦逻道:“邪魔爱子女,怎是丧心病狂?”陆寄风道:“亲手杀子女,将好好的人变成妖变成鬼,不是丧心病狂?”迦逻不服气地说道:“变成妖变成鬼也是为了永远照顾啊!我娘是鬼,就一直照顾著我,不像我爹是个好好的人,他就不要我!他才是抛妻弃子的丧心病狂!”被他这一番抢白,陆寄风倒是无言了。迦逻道:“他们说你是云小姐的夫婿,我不信,他们骗我的是不是?”陆寄风道:“他们没骗你。”迦逻道:“若不是他们骗我,便是你骗我!”陆寄风道:“我没骗你……”“那你们是何时成了夫妻的?”“就昨天。”迦逻还是不放过他,道:“你得告诉我,你和她昨天为何就成了夫妻?以前怎么就不是?”陆寄风道:“有了夫妻之实,当然是夫妻……”迦逻追问道:“什么是夫妻之实?为什么一天就可以从不实变成实的?”一时之间陆寄风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原来迦逻连这个都不知道,不过一想也难怪,独孤冢里没人可以告诉他,服侍他的婢女又都是纸人所化,更不可能知道人间风月之事。千绿忙岔开道:“二位公子,我带你们去见老爷……”“你快说!不说我不服气。”迦逻根本不理千绿,一直逼问陆寄风。陆寄风有点哭笑不得,道:“这关你什么事?你管得也太多了!”迦逻道:“我当然要管,你是我大哥,我娘说一旦成为夫妻,就再也牵扯不清了,你和云小姐牵扯不清,那我……那我……”“那你怎样?”陆寄风问道。迦逻却只是别过了脸,不知是什么神情。陆寄风已习惯了迦逻的莫名奇妙,反正见怪不怪就行了,便不理会他,对千绿说道:“千绿姑娘,劳烦你带路,我想见云老爷。”千绿道:“是,陆公子,二位请跟我来。”千绿带他们走向前堂的一路之上,已有不少通报的仆侍先一步向云萃禀报,云萃已等在堂上了,见到陆寄风,便迎上来,握住了他的双臂,十分激动,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长叹唏嘘。反道是陆寄风安慰道:“云老爷,若紫早已知道自己天命将至,您不必难过。”云萃问道:“是吗?”陆寄风将云若紫事先写好的谶诗告诉了云萃,云萃这才释然,虽然这十七年来,他将云若紫像个神仙似地尊敬供养,但是毕竟她也曾承欢膝下,也曾天真烂漫,云萃也确实对她寄予了父女之情,此时心中之悲,和一般的父亲失去爱女,并无二致。云萃道:“你是若紫的夫君,她要葬在这里或是南边,就你来全权决定。”陆寄风道:“一切从简,就葬在这里吧。”他转身轻轻将迦逻拉上前,道:“这位是封伯伯之子,他想见封伯伯。”云萃道:“封兄缠绵病榻,已有十年,这……?”迦逻看起来不过十五岁的样子,时间实在搭不太上。虽然陆寄风这么说必有道理,但是还是不由得云萃不疑。陆寄风望了望迦逻,道:“你来说吧!”迦逻也不对云萃解释,只是说道:“我要先见见他。”云萃道:“是该见见,陆寄风,还有这位……”云萃到现在还不知该如何称呼迦逻。陆寄风牢记著迦逻说过不能将他真名外传,就连老孺与姥姥都不知道迦逻的本名,因此便不答腔,等著迦罗自己说。迦逻却不知云萃把话停下来的意思,见陆寄风看著他,也莫名其妙地回看陆寄风。陆寄风道:“云老爷问你叫什么。”迦逻道:“我不爱说!”陆寄风道:“你想云老爷怎么称呼你,自己告诉他。”云萃不知道迦逻全不懂人情世故,便笑道:“既是封兄之子,那么也是老朽的世侄了,封世侄……”迦逻道:“我不姓封!他不要我,我不跟他姓!”云萃一怔,迦逻这才闷闷地说道:“我叫迦逻。”陆寄风觉得有些奇怪,怎么他就这么直接地说出了名字?陆寄风道:“云老爷,他生长在罕无人烟之处,不大通得世务,请您不要见怪。”云萃这才释然,道:“原来如此,请跟我来。”云萃亲自带著陆寄风和迦逻来到丹房,此地十分安静,房外的小院里只有古松苍石,白屋黑瓦,一股淡淡沉香弥漫空气间,还有隐约的古琴之声,衬托著出尘雅意。云萃轻轻推门而入,绕过隔屏黄帘,陆寄风与迦逻才看见那躺在榻上的男子,他双目闭著,瘦成了一副枯骨,脸颊整个凹陷了下去,除了胸间还有微弱的呼吸之外,完全是一副乾尸的样子,十分可怕。迦逻走上前去,对他看了一眼,才抬起头望向陆寄风,道:“他怎么会是这个样子?”陆寄风道:“他从前不是这样,而是为了保护若紫,被舞玄姬的手下害的。”云萃声音哽咽,道:“唉,这十年来,我找了无数的名医或武林高手,诊断封兄的情况,他断了的脉、毁了的内脏,都一一给治好了,但是却总是不醒,只能进些汤水,毫无起色。”陆寄风想起他从前的潇洒,不由得心中侧然。云萃又道:“除了有十个人专门服侍他的起坐之外,我还让人天天为他操琴,以养其气,但愿兄长复元之时,灵性如初。”陆寄风抬起封秋华细如枯柴的手臂,轻按了按他的经脉,果如云萃所说,身体内所断的骨骼经脉部被细细地接好了,但是却生气全无,像是一尊活死人。陆寄风沉吟了一会儿,想起在独孤冢中,曾有几颗回生精落入花房的地洞中,被当成花种的牺牲者给服下了,而伸出乎抓住姥姥的脚,不知道回生精是不是有让人回复生气的功用。陆寄风问迦逻道:“这样的身体,回生精能救得好吗?”迦逻道:“回生精专门复人生气,应该可以的,你快试试。”云萃一听,大喜过望,道:“有这样的妙药?太好了。”陆寄风伸手正要取里的回生精,伸手一摸,却空无一物,脸上不由得出现奇怪的表情。“怎么了?”迦逻问道。陆寄风道:“回生精不见了!”“什么?”迦逻一愣。陆寄风翻遍了全身,就是找不到那小小玉匣,登时作不得声。难道是掉在半路之上?或是被人所偷?如果是被人偷取,又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他身上取走此物?迦逻急问道:“怎么会不见了?”“这………”陆寄风努力回想,实在想不起是何时失落的,难道会是手脚被捆之时,舞玄姬顺手取的?陆寄风越想越有可能,除了舞玄姬之外,应该也没有别人知道此物妙用。陆寄风道:“大概是与舞玄姬过招时,被拿去了。不过不要紧,我再试试别的法子。”他取下挂在壁上的剑,在指上刺出了一点鲜血,撬开封秋华的口滴血入内,然後轻轻扶起他有若尸骸的身体,让他端坐起来。这十年中,云萃对他果然照顾的细心无比,随时有仆侍为封秋华翻动身体,或是为他动动手脚,伸展筋骨,因此他虽卧床多年,全身骨节都还十分柔软,并未僵化。陆寄风将他身子扶坐之後,双掌抵著背後的风门、天宗等穴,将真气顺著足太阳经、手太阳经传入,推送自己的天婴血气,却发现自己的真气和以往不同,似乎有些驳杂不纯,还带著一股寒气,陆寄风不禁一怔,放慢了推送真气的速度,这股突来的阴气,难道是因为自己接受过云若紫的元功,所以才会改变了体质?但是他也查觉出自己的血气进入封秋华体内之後,死气沉沉的经脉都渐渐流转了起来,一股暖流顺著他的手太阳经游走,至足三阳经;足太阴经等诸经脉,一一贯通天柱、风门、肺俞、承山、风池、肩井、环跳等遍身穴道,所过之处,五脏六腑隐隐然出现微弱的一丝生气。陆寄风专心一致地以自身功力为封秋华行气,真气在封秋华体内走了三遍,才收功而起,一旁的云萃和迦逻都关心地看著他,迦逻问道:“陆大哥,你耗了这么多真气,你……还好吧?”陆寄风道:“这没什么。”他回头看封秋华的气色,青白的脸上果然有了一点点血气,令他大感欣慰。他这样以自身真气传送到病人体内,得耗去一般人数年所修的内力,一直以来,看过封秋华的武林之人也不是没想过这种法子,但是谁肯牺牲内力救人?因此封秋华竟不见起色。云萃见了,更是感激涕零,道:“陆寄风,你这样救他,牺牲也太大了……”陆寄风道:“云老爷,您不必为我担心,我修练的速度比一般人快得多,牺牲几年的功力给封伯伯,很快就可以练回来的。封伯伯体内太虚弱,不能承受太多我的血气,明日我再给他行一遍功,几日下来,应该可以改善。”云萃喜出望外,不停地说:“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想不到兄长还有救,难怪若紫要我把他带来……唉!”想起云若紫死得这么突然,而且还是在与陆寄风相逢後就死去,云萃又感到一阵悲痛。失去女儿之悲,与结义兄长重生之喜同时降临,一时之间倒令他不知该喜还是该悲了。夜里,陆寄风与迦逻独处时,才问道:“你不是说你的名字不可以随便说出去吗?怎么今天你就说了?”迦逻道:“我高兴说就说,要你管得?”陆寄风道:“你以前说名字被知道了,你娘就保不住你,原来只是在骗我?”迦逻望著陆寄风一会儿,眼中隐隐有一丝怨意,转过了脸道:“我是阴魄所生,不算是个完全的人,若是有法力高过我娘的妖或鬼,也会收魂大法,知道了我的本名,就能将我的魂给摄去,甚至给化了。”陆寄风一听,大吃一惊,道:“那……那你还说出去?”迦逻道:“反正我也不怕了。”陆寄风道:“唉!你这么任性可不行。我会告诉云老爷,请他千万不要将你的名字说出去。”迦逻低著头,不知在想什么,陆寄风又问道:“这有没有办法可解?你娘有没有教你修练的法子?或许你也修练法术自保,就可以了。”迦逻低声道:“我有修了一点点,但是功力还太低,不济事。”陆寄风道:“不要紧,我会保护著你。”迦逻道:“真的?你肯保护我?”陆寄风道:“当然,我不保护你谁保护你?”迦逻笑道:“我看天下间,能与你一争高下的,除了司空无之外,就是圣女老人家了,若是你保护我,我就高枕无忧了。”陆寄风道:“你爹是个修道人,等你爹清醒之後,他或许可以教你些正派的道法武功,让你有自保的能力。”迦逻轻垂眼睫,有些忧愁地说道:“可是……我有些怕他醒来。”陆寄风问道:“为什么?”迦逻道:“他当年不要我娘,也不要我,我怕他见了我之後,不愿相认……”陆寄风道:“不会的,他是个仁善的好人,见到你不会不认的,你的模样又生得这么好。”迦逻脸上一红,道:“真的吗?”陆寄风笑道:“只不过太女儿态了些,你得改改。”迦逻怔了怔,故意扬起拳头,朝陆寄风脸边虚挥了过去,道:“这样是不是男子气概些?”陆寄风微微一笑,迦逻也自己笑了出来,脸上丽色如绽。陆寄风虽然很想尽快前去平城见弱水道长所说的寇谦之,但是在医治好封秋华之前,也不便离去,便和迦逻暂且在云府住下,每日晨间按时为封秋华行气。云萃办起云若紫的丧事,陆寄风插不上手,也不愿多问,刻意封闭心绪,以免动心伤悲。但他还是时常无法完全地静心打坐,往往心烦意乱,不像从前那般能够专注。也许情感是真的无法以理智控制,就算陆寄风不去想,也总是毫无因由地在心底发出悲鸣。那晚陆寄风勉强入定练功,他感到自己最近修养已不如前,退步甚速,他从未有这样不进反退的经验,自己感到有点可怕,因此便强逼自己专心重练上清含象功第八层,然而却依然心浮气燥,猛然间走岔了真气,登时血气乱窜,犹如毒蛇般逆冲而上。陆寄风连忙止功,一拳用力地往自己的心口打下,喷出一大口鲜血,才令这股血气的奔势稍止,然後静心压制下冲势,才没有走火入魔,酿成大害。陆寄风长叹了一声,不再强迫自己入定,起身信步踱至中庭,伸手一招,房内香炉的一缕白烟被他的真气拉了出来,化作一道烟剑,陆寄风一剑斜剌,使出游丝剑法中的起手式:“危危乎,千仞溪”,身随剑走,一路有如行云流水一般,将剑法流畅地演了一遍,他总算明白了什么是“气如游丝,绵绵不绝”,什么是“排山倒海,中心若摧”,什么是“形销魂荡,不知所之”。直到剑法演毕,陆寄风独立中夜,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一般,失魂地站了许久,才慢慢地走向紫风阁。紫风阁外的一切都既熟悉又陌生,却像是还有云若紫在其中一般。他似乎听见了云若紫悦耳的声音,一声轻笑荡过水面。陆寄风忍不住一个箭步上前,推开了她房间的大门。门内空空荡荡,一室幽寂。陆寄风愣愣地站了好久,才慢慢地走进去,伸手摸著她的屏风,她的几案,信手取起她用过的笔砚,低头看著,突然滚热的眼泪一颗颗落在手背上,溅散了开来。经过陆寄风半个月以来的每日行功,封秋华的身体已经渐渐充盈,可以看出往日英俊的轮廓了,但是却还是全无神智,只能呼吸,对於外界全无反应,依然是活死人一个。陆寄风和云萃为此也讨论过了几天,都漫无头绪,陆寄风问道:“封伯伯心神全失的原因出在哪里,看过他的大夫可有谁说过?”云萃道:“原因说过了千百种,但是没一种有把握的,最後都说只能等他自己醒过来。”陆寄风想了想,道:“我知道一位老前辈,医术极精,只不过他的脾气暴燥古怪,所以隐居在深山里,难得露面……”云萃道:“只要他肯出山,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他人在何处?”陆寄风道:“我若是透露他的所在之处,那就算您把天上的太阳月亮都摘给了他,只怕他也不肯救人。”“这……”陆寄风道:“此外,他又最讨厌通明宫的人,只沾上边也不成。”云萃愣了一下,道:“那……兄长已与通明宫断绝关系了,应该是不要紧的。”陆寄风道:“就算如此,他也是个讨厌管闲事之人,如果劝他出山救人,他出山的可能性,几乎是没有。”云萃听陆寄风话里的意思,似乎又是一个没有希望的结论,不禁有些怅然,但陆寄风接著却微微一笑,道:“要他医人,不能用请的,只能用骗的。”“用骗的?”云萃望著他。陆寄风道:“他的弱点就是好医成痴,让他看入眼的绝症,他就算再讨厌这个人,都会技痒而忍不住去救,若是把封伯伯放在他面前,略一煽惑,只怕不让他医都不行。”云萃喜道:“妙哉!不过……他住在深山,要带兄长这病体前去,不会太勉强吧?”陆寄风道:“我已想了几日,只有带封伯伯上山一途,前辈不欲让人知其云隐之地,因此也不能有闲杂人等护送,我亲自带封伯伯上山就成了。”云萃道:“你一人怎么成?兄长病体沉重,每日至少要十人侍候……”陆寄风道:“还有迦逻跟我一起去。”云萃苦笑道:“加上封世侄同行,那么依老朽之见,那就算带上二十个人都不够侍候。”陆寄风一听,也会意一叹,道:“您说得对。”云萃道:“不如我派一群人与您同行,这些人到了山下,即行折返,就不会唐突那位前辈了。”陆寄风道:“不必麻烦了,那位前辈住在西边,得穿过魏国边境,才到得了。如今时局太乱,带了许多人,目标明显,易遭官匪,我一个人反而轻便。”云萃颔首道:“你说得也对,我看此事还容慢慢商议,你不急著走,慢慢想个两全其美之法。”陆寄风道:“我还有要事在身,不容再拖延时日了。”“还有什么大事?你要急著走?”云萃忙问道,他本以为陆寄风可以从此住在此地,想不到他居然会说出此话来。陆寄风道:“於公私两方面,我都非走不可。若紫和弱水道长都死於魔女之手,我必须杀了那魔女,为世上除去这妖魔祸害。此外……”陆寄风停了一下,决定对云萃直说了:“若紫也还未死,我必须阻止魔女将若紫的元灵炼化为真正的魔物。”“什么?”云萃一怔,道:“若紫她没死……那我所安葬的……”陆寄风道:“那只是若紫的一具躯壳而已,她的元灵没散,还能再炼化。我……得亲手去毁了她。”云萃听得怔忡不定,陆寄风说时声音虽平静,却让云萃感到无比沉重,而作不得声。陆寄风平静地对云萃说道:“找出魔女巢穴的法子,弱水道长临终前已经交待我了。此事充满了危险,相比之下,封伯伯的事,还算是容易的。”云萃忧心地看著他,道:“陆寄风,你何苦担起这些?魔女存在这世上,已非一朝一夕,她有为祸的居心,也有克她的人在,通明宫或是其它武林门派,都应站在你之前才是。”陆寄风只是微笑了一下,淡然道:“别人怎样,我管不得。但若紫是我的妻子,我已失去了她,不能再看著她被魔女利用,成为祸害。”“可是…………唉!”一想到陆寄风竟能平静地说出“要亲手毁了云若紫的元灵”这样的话,云萃既心痛又困惑,因此只是长叹。他也明白这是逼不得已,但对陆寄风来说,确是太困难了。陆寄风话锋一转,道:“此事不必提了,倒是我离去之後,云府该多加留意庐陵王。”云萃点点头,刘义真投效百寨联之事,虽然没有实证,但是已在云萃面前暴露了身份。刘义真一定会提防云萃父子在宋文帝刘义隆面前举发他的造反之实。云拭松甚得文帝亲信,他一举发,只怕建康立刻要发旨拿人。因此,刘义真最先想到自己该做的,就是先下手为强,灭了云家,再谎报是被魏兵所屠。这几日因为有陆寄风在,刘义真不敢轻举妄动。陆寄风也早就知道刘义真一直有派人在云府外监视,随时准备行动。其实云府里也养了不少高手,足有自保的能力,只不过柳衡的剑法厉害,陆寄风离去之後,别人不一定是对手。陆寄风告退回房,一方面想著怎么带走封秋华,一方面也在心里琢磨著柳衡的剑法。他在年幼时,曾经见柳衡练过几次剑,当时觉得非常神妙,但是如今回想起来,竟觉得十分熟悉,与剑仙门的游丝剑法有异曲同工之妙。陆寄风在脑中记忆著,以指为剑,随手边想边比,越是回忆,记忆越是清楚,手指也仿佛就是剑一般,比划之际,剑气如虹,在空气中裂出嗤嗤之声。陡听得一声惊呼,陆寄风回过神来,千绿捧著拖盘呆立在门口,衣袖已被削出一道裂缝了。陆寄风忙道:“千绿姑娘,你有没有怎样?”千绿微笑道:“我没怎样,还好汤没洒出来。”她的手有点儿发抖,脸上却强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端著参汤进来,道:“公子,您喝点参汤,养养精神,一会儿再练剑。”陆寄风道了声谢,将参汤一饮而尽。他并不需要这些世俗滋补之物,但是他知道千绿每天都细心地亲自为他挑燕窝、熬参汤,事事不假他人。就算知道陆寄风不怎么睡,她还是会每天为他铺好床被,为他准备衣物。为了报答千绿的一番心意,最好的方法当然是甘受如贻。陆寄风问道:“方才真是抱歉,我没注意到你来了。”千绿道:“不,是我不该在公子练剑时打扰。”陆寄风道:“我不是在练剑,我是在想一套剑法。”千绿望著他,这些事她并不懂,但是却感觉得出陆寄风说的是很重要的事。陆寄风没再说下去,道:“好了,你去忙你的吧,不用管我了。”陆寄风双手负在身後,低著头继续揣摩柳衡的剑法,没一会儿,又抬起头来,果然见千绿依然在原地看著他,欲言又止。陆寄风问道:“怎么啦?”千绿支唔了一会儿,才道:“方才……我听公子和老爷说,您要离开?”陆寄风道:“嗯。”千绿问:“您何时要走?很快吗?”陆寄风道:“也不一定,越快越好。”千绿极为难过,低声道:“我以为……公子您会在此陪伴小姐……”陆寄风没说什么,千绿又问道:“公子这一去要多久?”陆寄风道:“不一定,短则一年半载,长则难说了。”“您就这样离开,这一路上谁给您铺床叠被、服侍您盥沐用饭?”陆寄风笑道:“我野生野长的惯了,你别把我想得那么娇贵。”千绿脱口道:“让我去服侍您,好不好?陆公子?”陆寄风忙道:“别这样,千绿姑娘,我要去的路上,危险得很,你是走不来的。”千绿道:“我走得来,我以前也逃难过,走过很多地方,我吃得了苦的。”陆寄风依然坚持道:“千绿姑娘,在云府里是锦衣玉食,跟我在江湖中却只能餐风露宿,您何必弃乐取苦?”千绿急道:“婢子……婢子真的很想追随公子,在您身边伺候您,就心满意足了。”陆寄风见她眼中急得泪花打转,脸颊羞红,更是大感意外。陆寄风温柔地替她拭去了眼泪,道:“千绿姑娘,我很感激你的一片好意,你有服侍我的心意,已经足够了。这一路真的太危险,我不知有没有法子保护你,若是连累你为我送命,我会永远过意不去,你还是待在云家,将来我会回来的。”千绿眼中满是恳求,还想再说,一名婢女快步走来,道:“公子,老爷请您到前堂去,大少爷回来了。”陆寄风道:“我就去。”便放下千绿,快步而出,云萃早就叫人带云若紫的死讯到建康,没想到云拭松会这么快就赶回来。这半个月,人才刚刚下葬,云拭松是来不及见到妹妹一面了。陆寄风尚未到前庭,便听见云萃的怒斥:“你别胡说!没有这样的事。”接著是一阵低沉的男子声音,说道:“是不是我说的那样,我自己心里清楚!”几名府中的清客都忙著劝解,人多口杂。陆寄风一走进堂中,众人便都安静下来了。只见云萃面前立著一名身材高大的青年,浓眉大眼,五官英挺,身上穿著灿然笔挺的卫尉军服,更衬托出仪表堂堂。陆寄风一眼便认了出来,道:“云公子……”云拭松转过脸,看了看他,冷冷地问道:“陆寄风?”陆寄风听他语气有异,只以为是他还不太肯定自己是谁,倒也不以为意,正要走上前去,云拭松竟“当”地一声拔出剑来,说道:“你见死不救,害死了若紫,我要杀你为若紫报仇!”——will扫描夜鹰OCR、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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