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間,突生劇變,雖然天色正在漸漸明亮之中,陸寄風卻渾然不覺,悵然而立。雲萃道:“陸寄風,你跟我來。”雲萃親自在前面領著陸寄風,往後苑方向走去,迦邏也緊跟著,顯然完全不肯離開陸寄風半步。這個地方,越走越接近雲若紫起居之處紫風閣,陸寄風的心跳得越沉重,心臟的每一下跳動都會引起胸口一陣疼痛,他來從不知道心跳時也是會痛的。著眼眶的千綠為他們開了門,幽黯的堂內,只有已被換上一身白衣,靜靜躺在牀楊中央的雲若紫。陸寄風走了上去,長跪在雲若紫身邊,彎下身去輕撫著她已冰冷的臉頰。迦邏也要跟進去,卻被千綠擋了住,低聲道:“這位公子,小姐閨房,外人不能進去。”迦邏不服地説道:“陸大哥為什麼可以進去?”千綠道:“陸公子是小姐的夫婿,自然不同。”迦羅一怔,道:“他……他是你們小姐的夫婿?”雲萃長嘆了一聲,揮了一下手,示意要千綠先把迦邏帶走,迦邏卻大聲道:“陸大哥才不是你們小姐的夫婿,你們休想騙我!”千綠弄不清楚迦邏的身份,有點不知該如何處理,雲萃也皺起了眉,正要問他身份,陸寄風已道:“雲老爺,那位是封伯伯的公子,請您帶他歇下。”雲萃一聽,驚愕地望向迦邏,迦邏咬著唇,倔強地看著室內的陸寄風,一時之間,雲萃也看不出這粉裝玉琢的少年有幾分封秋華的影子,但陸寄風這麼説,應該是不假的。雲萃道:“公子,令尊名諱,上秋下華嗎?”迦邏道:“我不知道!我沒有爹。”陸寄風冷冷地抬頭看他一眼,身子不動,兩扇門便自動“碰”地一聲關上,將眾人擋在門外。迦邏氣得大力敲門,叫道:“陸大哥,你開門!你為什麼不理我?”門內沒半點聲響,迦邏氣得眼中淚光盈然,雲萃問道:“這位小鮑子,你真的是封兄後人?你叫什麼名字?”迦邏擦了擦眼淚,仍用力去敲門擂門,根本不理雲萃。雲萃沒了法子,只好對千綠道:“一會兒你帶這位小鮑子到客房歇歇,有事叫人傳話。”“是。”千綠應道。雲萃莫可奈何地先行離去,他本意是要讓陸寄風看看雲若紫的遺容,但卻鬧出了個別人,身份這麼特別,讓雲萃不知該待為上賓,還是當作家人。陸寄風把自己和雲若紫的遺體關在房間裏,這也是雲萃事先沒想到的局面,但他能理解陸寄風不欲被打擾的心情。看來只能等陸寄風自己願意出來,再處理雲若紫的後事。雲萃先行離去之後,不管千綠怎麼好言相勸,迦邏完全不理她,在門外又踢又打,無奈兩扇門就是不開。千綠柔聲勸他離開,一直勸到午時,知他心意絕不動搖,只好坐在石墩上陪他。迦邏也累了,坐在門坎上,兩手撐著臉頰,沉著臉呆望著苑中的花木,誰也不理。一直到黃昏時分,那兩扇門才被推開。迦邏已經抱膝睡倒在門邊,而千綠也倚著門外的石墩靠欄,以手支著額角打盹。陸寄風轉身入房,找到一件輕裘,再走出來將那件輕裘覆蓋在千綠身上。他足音無聲,千綠渾然不覺,但是迦邏卻立刻就醒了,看著陸寄風,一把躍上來抱住了陸寄風的手臂。陸寄風嘆了口氣,摸了摸他的頭,牽著他一同在門崁坐下,道:“不可如此任性了。”迦邏道:“你也不可以再這樣不理我!”陸寄風苦笑了一下,迦邏望著他,突然也不言語,道:“你變了。”“什麼?”迦邏盯著他看,然後悶悶地轉過了頭,道:“我説不上來,你跟以前不一樣了,我討厭你這樣子。”陸寄風默然,迦邏十分敏感高傲,又凡事都先為自己著想,這是因為他從未與人類相處過,生活在地宮時,隨時可能被殺、卻又被尊為小主人,這種怪異處境才造就出迦邏的個性。因此陸寄風只以平常心看待他的言語,不去怪他。這一整天,他把自己關在雲若紫房間,望著死去的雲若紫,起初他什麼也無法想,不知過了多麼久,在鍛意爐裏的訓練,卻讓他的思維漸漸清明,自我超脱於情緒,眼前的屍體,也漸漸化作無情之物,和一片躺在泥土上的花辦一樣,已不能牽絆他什麼了。屍體就只是屍體,和他心中的雲若紫,完全分離了出來,他真正達到了“不為形累”的境界。他伸手解下自己頸上的虎爪練,掛在雲若紫的屍身上,和原來那一條掛在一起,隨著屍體永眠。看了屍體最後一眼,他才推門而出,離開了他內心的煉獄,重新回到人世。餅了一會兒,迦邏又問道:“你説的那位雲小姐呢?我要看看她!”正好醒來的千綠聽見迦邏這一問,心中驚了一下,怕刺激到陸寄風。雲若紫乍死,陸寄風紅著眼睛躍出水亭,隨手奪劍,連斃十五、六人的事,她已聽説了。而陸寄風又把自己和雲若紫的屍體關在房內一整天,更是讓千綠擔心不已。想不到迦邏才剛脱困,來不及知道雲若紫死了,就這麼大刺刺地問了出來,不知陸寄風會有何反應。想不到陸寄風只是平靜地説道:“她死了。”“她死了?她怎麼死了?”“被舞玄姬殺了。”迦邏一怔,靜靜地想了一會兒,道:“原來是這樣……我以為聖女老人家鐵面無情,原來她是愛雲小姐的。”陸寄風問道:“她殺了親生女兒,怎是愛她?”迦邏道:“就像我娘為了我好而要殺我一樣,聖女老人家為了女兒好,所以殺了她,重新給她生命,讓她成為和自己一樣,法力高強,永生不老!我娘魄力遠不如聖女老人家,一直對我下不了手,才會拖到今天。我説聖女老人家一定是一眨眼就讓雲小姐死了,半點痛苦都沒有。”陸寄風道:“別再跟我説你們這些邪魔的道理!全是些喪心病狂。”迦邏道:“邪魔愛子女,怎是喪心病狂?”陸寄風道:“親手殺子女,將好好的人變成妖變成鬼,不是喪心病狂?”迦邏不服氣地説道:“變成妖變成鬼也是為了永遠照顧啊!我娘是鬼,就一直照顧著我,不像我爹是個好好的人,他就不要我!他才是拋妻棄子的喪心病狂!”被他這一番搶白,陸寄風倒是無言了。迦邏道:“他們説你是雲小姐的夫婿,我不信,他們騙我的是不是?”陸寄風道:“他們沒騙你。”迦邏道:“若不是他們騙我,便是你騙我!”陸寄風道:“我沒騙你……”“那你們是何時成了夫妻的?”“就昨天。”迦邏還是不放過他,道:“你得告訴我,你和她昨天為何就成了夫妻?以前怎麼就不是?”陸寄風道:“有了夫妻之實,當然是夫妻……”迦邏追問道:“什麼是夫妻之實?為什麼一天就可以從不實變成實的?”一時之間陸寄風也不知該怎麼説才好,原來迦邏連這個都不知道,不過一想也難怪,獨孤冢裏沒人可以告訴他,服侍他的婢女又都是紙人所化,更不可能知道人間風月之事。千綠忙岔開道:“二位公子,我帶你們去見老爺……”“你快説!不説我不服氣。”迦邏根本不理千綠,一直逼問陸寄風。陸寄風有點哭笑不得,道:“這關你什麼事?你管得也太多了!”迦邏道:“我當然要管,你是我大哥,我娘説一旦成為夫妻,就再也牽扯不清了,你和雲小姐牽扯不清,那我……那我……”“那你怎樣?”陸寄風問道。迦邏卻只是別過了臉,不知是什麼神情。陸寄風已習慣了迦邏的莫名奇妙,反正見怪不怪就行了,便不理會他,對千綠説道:“千綠姑娘,勞煩你帶路,我想見雲老爺。”千綠道:“是,陸公子,二位請跟我來。”千綠帶他們走向前堂的一路之上,已有不少通報的僕侍先一步向雲萃稟報,雲萃已等在堂上了,見到陸寄風,便迎上來,握住了他的雙臂,十分激動,卻不知該説什麼才好,只能長嘆唏噓。反道是陸寄風安慰道:“雲老爺,若紫早已知道自己天命將至,您不必難過。”雲萃問道:“是嗎?”陸寄風將雲若紫事先寫好的讖詩告訴了雲萃,雲萃這才釋然,雖然這十七年來,他將雲若紫像個神仙似地尊敬供養,但是畢竟她也曾承歡膝下,也曾天真爛漫,雲萃也確實對她寄予了父女之情,此時心中之悲,和一般的父親失去愛女,並無二致。雲萃道:“你是若紫的夫君,她要葬在這裏或是南邊,就你來全權決定。”陸寄風道:“一切從簡,就葬在這裏吧。”他轉身輕輕將迦邏拉上前,道:“這位是封伯伯之子,他想見封伯伯。”雲萃道:“封兄纏綿病榻,已有十年,這……?”迦邏看起來不過十五歲的樣子,時間實在搭不太上。雖然陸寄風這麼説必有道理,但是還是不由得雲萃不疑。陸寄風望了望迦邏,道:“你來説吧!”迦邏也不對雲萃解釋,只是説道:“我要先見見他。”雲萃道:“是該見見,陸寄風,還有這位……”雲萃到現在還不知該如何稱呼迦邏。陸寄風牢記著迦邏説過不能將他真名外傳,就連老孺與姥姥都不知道迦邏的本名,因此便不答腔,等著迦羅自己説。迦邏卻不知雲萃把話停下來的意思,見陸寄風看著他,也莫名其妙地回看陸寄風。陸寄風道:“雲老爺問你叫什麼。”迦邏道:“我不愛説!”陸寄風道:“你想雲老爺怎麼稱呼你,自己告訴他。”雲萃不知道迦邏全不懂人情世故,便笑道:“既是封兄之子,那麼也是老朽的世侄了,封世侄……”迦邏道:“我不姓封!他不要我,我不跟他姓!”雲萃一怔,迦邏這才悶悶地説道:“我叫迦邏。”陸寄風覺得有些奇怪,怎麼他就這麼直接地説出了名字?陸寄風道:“雲老爺,他生長在罕無人煙之處,不大通得世務,請您不要見怪。”雲萃這才釋然,道:“原來如此,請跟我來。”雲萃親自帶著陸寄風和迦邏來到丹房,此地十分安靜,房外的小院裏只有古松蒼石,白屋黑瓦,一股淡淡沉香瀰漫空氣間,還有隱約的古琴之聲,襯托著出塵雅意。雲萃輕輕推門而入,繞過隔屏黃簾,陸寄風與迦邏才看見那躺在榻上的男子,他雙目閉著,瘦成了一副枯骨,臉頰整個凹陷了下去,除了胸間還有微弱的呼吸之外,完全是一副乾屍的樣子,十分可怕。迦邏走上前去,對他看了一眼,才抬起頭望向陸寄風,道:“他怎麼會是這個樣子?”陸寄風道:“他從前不是這樣,而是為了保護若紫,被舞玄姬的手下害的。”雲萃聲音哽咽,道:“唉,這十年來,我找了無數的名醫或武林高手,診斷封兄的情況,他斷了的脈、毀了的內臟,都一一給治好了,但是卻總是不醒,只能進些湯水,毫無起色。”陸寄風想起他從前的瀟灑,不由得心中側然。雲萃又道:“除了有十個人專門服侍他的起坐之外,我還讓人天天為他操琴,以養其氣,但願兄長復元之時,靈性如初。”陸寄風抬起封秋華細如枯柴的手臂,輕按了按他的經脈,果如雲萃所説,身體內所斷的骨骼經脈部被細細地接好了,但是卻生氣全無,像是一尊活死人。陸寄風沉吟了一會兒,想起在獨孤冢中,曾有幾顆回生精落入花房的地洞中,被當成花種的犧牲者給服下了,而伸出乎抓住姥姥的腳,不知道回生精是不是有讓人回覆生氣的功用。陸寄風問迦邏道:“這樣的身體,回生精能救得好嗎?”迦邏道:“回生精專門復人生氣,應該可以的,你快試試。”雲萃一聽,大喜過望,道:“有這樣的妙藥?太好了。”陸寄風伸手正要取裏的回生精,伸手一摸,卻空無一物,臉上不由得出現奇怪的表情。“怎麼了?”迦邏問道。陸寄風道:“回生精不見了!”“什麼?”迦邏一愣。陸寄風翻遍了全身,就是找不到那小小玉匣,登時作不得聲。難道是掉在半路之上?或是被人所偷?如果是被人偷取,又有誰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從他身上取走此物?迦邏急問道:“怎麼會不見了?”“這………”陸寄風努力回想,實在想不起是何時失落的,難道會是手腳被捆之時,舞玄姬順手取的?陸寄風越想越有可能,除了舞玄姬之外,應該也沒有別人知道此物妙用。陸寄風道:“大概是與舞玄姬過招時,被拿去了。不過不要緊,我再試試別的法子。”他取下掛在壁上的劍,在指上刺出了一點鮮血,撬開封秋華的口滴血入內,然後輕輕扶起他有若屍骸的身體,讓他端坐起來。這十年中,雲萃對他果然照顧的細心無比,隨時有僕侍為封秋華翻動身體,或是為他動動手腳,伸展筋骨,因此他雖卧牀多年,全身骨節都還十分柔軟,並未僵化。陸寄風將他身子扶坐之後,雙掌抵著背後的風門、天宗等穴,將真氣順著足太陽經、手太陽經傳入,推送自己的天嬰血氣,卻發現自己的真氣和以往不同,似乎有些駁雜不純,還帶著一股寒氣,陸寄風不禁一怔,放慢了推送真氣的速度,這股突來的陰氣,難道是因為自己接受過雲若紫的元功,所以才會改變了體質?但是他也查覺出自己的血氣進入封秋華體內之後,死氣沉沉的經脈都漸漸流轉了起來,一股暖流順著他的手太陽經遊走,至足三陽經;足太陰經等諸經脈,一一貫通天柱、風門、肺俞、承山、風池、肩井、環跳等遍身穴道,所過之處,五臟六腑隱隱然出現微弱的一絲生氣。陸寄風專心一致地以自身功力為封秋華行氣,真氣在封秋華體內走了三遍,才收功而起,一旁的雲萃和迦邏都關心地看著他,迦邏問道:“陸大哥,你耗了這麼多真氣,你……還好吧?”陸寄風道:“這沒什麼。”他回頭看封秋華的氣色,青白的臉上果然有了一點點血氣,令他大感欣慰。他這樣以自身真氣傳送到病人體內,得耗去一般人數年所修的內力,一直以來,看過封秋華的武林之人也不是沒想過這種法子,但是誰肯犧牲內力救人?因此封秋華竟不見起色。雲萃見了,更是感激涕零,道:“陸寄風,你這樣救他,犧牲也太大了……”陸寄風道:“雲老爺,您不必為我擔心,我修練的速度比一般人快得多,犧牲幾年的功力給封伯伯,很快就可以練回來的。封伯伯體內太虛弱,不能承受太多我的血氣,明日我再給他行一遍功,幾日下來,應該可以改善。”雲萃喜出望外,不停地説:“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想不到兄長還有救,難怪若紫要我把他帶來……唉!”想起雲若紫死得這麼突然,而且還是在與陸寄風相逢後就死去,雲萃又感到一陣悲痛。失去女兒之悲,與結義兄長重生之喜同時降臨,一時之間倒令他不知該喜還是該悲了。夜裏,陸寄風與迦邏獨處時,才問道:“你不是説你的名字不可以隨便説出去嗎?怎麼今天你就説了?”迦邏道:“我高興説就説,要你管得?”陸寄風道:“你以前説名字被知道了,你娘就保不住你,原來只是在騙我?”迦邏望著陸寄風一會兒,眼中隱隱有一絲怨意,轉過了臉道:“我是陰魄所生,不算是個完全的人,若是有法力高過我孃的妖或鬼,也會收魂大法,知道了我的本名,就能將我的魂給攝去,甚至給化了。”陸寄風一聽,大吃一驚,道:“那……那你還説出去?”迦邏道:“反正我也不怕了。”陸寄風道:“唉!你這麼任性可不行。我會告訴雲老爺,請他千萬不要將你的名字説出去。”迦邏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陸寄風又問道:“這有沒有辦法可解?你娘有沒有教你修練的法子?或許你也修練法術自保,就可以了。”迦邏低聲道:“我有修了一點點,但是功力還太低,不濟事。”陸寄風道:“不要緊,我會保護著你。”迦邏道:“真的?你肯保護我?”陸寄風道:“當然,我不保護你誰保護你?”迦邏笑道:“我看天下間,能與你一爭高下的,除了司空無之外,就是聖女老人家了,若是你保護我,我就高枕無憂了。”陸寄風道:“你爹是個修道人,等你爹清醒之後,他或許可以教你些正派的道法武功,讓你有自保的能力。”迦邏輕垂眼睫,有些憂愁地説道:“可是……我有些怕他醒來。”陸寄風問道:“為什麼?”迦邏道:“他當年不要我娘,也不要我,我怕他見了我之後,不願相認……”陸寄風道:“不會的,他是個仁善的好人,見到你不會不認的,你的模樣又生得這麼好。”迦邏臉上一紅,道:“真的嗎?”陸寄風笑道:“只不過太女兒態了些,你得改改。”迦邏怔了怔,故意揚起拳頭,朝陸寄風臉邊虛揮了過去,道:“這樣是不是男子氣概些?”陸寄風微微一笑,迦邏也自己笑了出來,臉上麗色如綻。陸寄風雖然很想盡快前去平城見弱水道長所説的寇謙之,但是在醫治好封秋華之前,也不便離去,便和迦邏暫且在雲府住下,每日晨間按時為封秋華行氣。雲萃辦起雲若紫的喪事,陸寄風插不上手,也不願多問,刻意封閉心緒,以免動心傷悲。但他還是時常無法完全地靜心打坐,往往心煩意亂,不像從前那般能夠專注。也許情感是真的無法以理智控制,就算陸寄風不去想,也總是毫無因由地在心底發出悲鳴。那晚陸寄風勉強入定練功,他感到自己最近修養已不如前,退步甚速,他從未有這樣不進反退的經驗,自己感到有點可怕,因此便強逼自己專心重練上清含象功第八層,然而卻依然心浮氣燥,猛然間走岔了真氣,登時血氣亂竄,猶如毒蛇般逆衝而上。陸寄風連忙止功,一拳用力地往自己的心口打下,噴出一大口鮮血,才令這股血氣的奔勢稍止,然後靜心壓制下衝勢,才沒有走火入魔,釀成大害。陸寄風長嘆了一聲,不再強迫自己入定,起身信步踱至中庭,伸手一招,房內香爐的一縷白煙被他的真氣拉了出來,化作一道煙劍,陸寄風一劍斜剌,使出遊絲劍法中的起手式:“危危乎,千仞溪”,身隨劍走,一路有如行雲流水一般,將劍法流暢地演了一遍,他總算明白了什麼是“氣如遊絲,綿綿不絕”,什麼是“排山倒海,中心若摧”,什麼是“形銷魂蕩,不知所之”。直到劍法演畢,陸寄風獨立中夜,整個人像是被掏空了一般,失魂地站了許久,才慢慢地走向紫風閣。紫風閣外的一切都既熟悉又陌生,卻像是還有云若紫在其中一般。他似乎聽見了雲若紫悦耳的聲音,一聲輕笑蕩過水麪。陸寄風忍不住一個箭步上前,推開了她房間的大門。門內空空蕩蕩,一室幽寂。陸寄風愣愣地站了好久,才慢慢地走進去,伸手摸著她的屏風,她的几案,信手取起她用過的筆硯,低頭看著,突然滾熱的眼淚一顆顆落在手背上,濺散了開來。經過陸寄風半個月以來的每日行功,封秋華的身體已經漸漸充盈,可以看出往日英俊的輪廓了,但是卻還是全無神智,只能呼吸,對於外界全無反應,依然是活死人一個。陸寄風和雲萃為此也討論過了幾天,都漫無頭緒,陸寄風問道:“封伯伯心神全失的原因出在哪裏,看過他的大夫可有誰説過?”雲萃道:“原因説過了千百種,但是沒一種有把握的,最後都説只能等他自己醒過來。”陸寄風想了想,道:“我知道一位老前輩,醫術極精,只不過他的脾氣暴燥古怪,所以隱居在深山裏,難得露面……”雲萃道:“只要他肯出山,我什麼都可以答應。他人在何處?”陸寄風道:“我若是透露他的所在之處,那就算您把天上的太陽月亮都摘給了他,只怕他也不肯救人。”“這……”陸寄風道:“此外,他又最討厭通明宮的人,只沾上邊也不成。”雲萃愣了一下,道:“那……兄長已與通明宮斷絕關係了,應該是不要緊的。”陸寄風道:“就算如此,他也是個討厭管閒事之人,如果勸他出山救人,他出山的可能性,幾乎是沒有。”雲萃聽陸寄風話裏的意思,似乎又是一個沒有希望的結論,不禁有些悵然,但陸寄風接著卻微微一笑,道:“要他醫人,不能用請的,只能用騙的。”“用騙的?”雲萃望著他。陸寄風道:“他的弱點就是好醫成痴,讓他看入眼的絕症,他就算再討厭這個人,都會技癢而忍不住去救,若是把封伯伯放在他面前,略一煽惑,只怕不讓他醫都不行。”雲萃喜道:“妙哉!不過……他住在深山,要帶兄長這病體前去,不會太勉強吧?”陸寄風道:“我已想了幾日,只有帶封伯伯上山一途,前輩不欲讓人知其雲隱之地,因此也不能有閒雜人等護送,我親自帶封伯伯上山就成了。”雲萃道:“你一人怎麼成?兄長病體沉重,每日至少要十人侍候……”陸寄風道:“還有迦邏跟我一起去。”雲萃苦笑道:“加上封世侄同行,那麼依老朽之見,那就算帶上二十個人都不夠侍候。”陸寄風一聽,也會意一嘆,道:“您説得對。”雲萃道:“不如我派一羣人與您同行,這些人到了山下,即行折返,就不會唐突那位前輩了。”陸寄風道:“不必麻煩了,那位前輩住在西邊,得穿過魏國邊境,才到得了。如今時局太亂,帶了許多人,目標明顯,易遭官匪,我一個人反而輕便。”雲萃頷首道:“你説得也對,我看此事還容慢慢商議,你不急著走,慢慢想個兩全其美之法。”陸寄風道:“我還有要事在身,不容再拖延時日了。”“還有什麼大事?你要急著走?”雲萃忙問道,他本以為陸寄風可以從此住在此地,想不到他居然會説出此話來。陸寄風道:“於公私兩方面,我都非走不可。若紫和弱水道長都死於魔女之手,我必須殺了那魔女,為世上除去這妖魔禍害。此外……”陸寄風停了一下,決定對雲萃直説了:“若紫也還未死,我必須阻止魔女將若紫的元靈煉化為真正的魔物。”“什麼?”雲萃一怔,道:“若紫她沒死……那我所安葬的……”陸寄風道:“那只是若紫的一具軀殼而已,她的元靈沒散,還能再煉化。我……得親手去毀了她。”雲萃聽得怔忡不定,陸寄風説時聲音雖平靜,卻讓雲萃感到無比沉重,而作不得聲。陸寄風平靜地對雲萃説道:“找出魔女巢穴的法子,弱水道長臨終前已經交待我了。此事充滿了危險,相比之下,封伯伯的事,還算是容易的。”雲萃憂心地看著他,道:“陸寄風,你何苦擔起這些?魔女存在這世上,已非一朝一夕,她有為禍的居心,也有克她的人在,通明宮或是其它武林門派,都應站在你之前才是。”陸寄風只是微笑了一下,淡然道:“別人怎樣,我管不得。但若紫是我的妻子,我已失去了她,不能再看著她被魔女利用,成為禍害。”“可是…………唉!”一想到陸寄風竟能平靜地説出“要親手毀了雲若紫的元靈”這樣的話,雲萃既心痛又困惑,因此只是長嘆。他也明白這是逼不得已,但對陸寄風來説,確是太困難了。陸寄風話鋒一轉,道:“此事不必提了,倒是我離去之後,雲府該多加留意廬陵王。”雲萃點點頭,劉義真投效百寨聯之事,雖然沒有實證,但是已在雲萃面前暴露了身份。劉義真一定會提防雲萃父子在宋文帝劉義隆面前舉發他的造反之實。雲拭松甚得文帝親信,他一舉發,只怕建康立刻要發旨拿人。因此,劉義真最先想到自己該做的,就是先下手為強,滅了雲家,再謊報是被魏兵所屠。這幾日因為有陸寄風在,劉義真不敢輕舉妄動。陸寄風也早就知道劉義真一直有派人在雲府外監視,隨時準備行動。其實雲府裏也養了不少高手,足有自保的能力,只不過柳衡的劍法厲害,陸寄風離去之後,別人不一定是對手。陸寄風告退回房,一方面想著怎麼帶走封秋華,一方面也在心裏琢磨著柳衡的劍法。他在年幼時,曾經見柳衡練過幾次劍,當時覺得非常神妙,但是如今回想起來,竟覺得十分熟悉,與劍仙門的遊絲劍法有異曲同工之妙。陸寄風在腦中記憶著,以指為劍,隨手邊想邊比,越是回憶,記憶越是清楚,手指也彷彿就是劍一般,比劃之際,劍氣如虹,在空氣中裂出嗤嗤之聲。陡聽得一聲驚呼,陸寄風回過神來,千綠捧著拖盤呆立在門口,衣袖已被削出一道裂縫了。陸寄風忙道:“千綠姑娘,你有沒有怎樣?”千綠微笑道:“我沒怎樣,還好湯沒灑出來。”她的手有點兒發抖,臉上卻強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端著蔘湯進來,道:“公子,您喝點蔘湯,養養精神,一會兒再練劍。”陸寄風道了聲謝,將蔘湯一飲而盡。他並不需要這些世俗滋補之物,但是他知道千綠每天都細心地親自為他挑燕窩、熬蔘湯,事事不假他人。就算知道陸寄風不怎麼睡,她還是會每天為他鋪好牀被,為他準備衣物。為了報答千綠的一番心意,最好的方法當然是甘受如貽。陸寄風問道:“方才真是抱歉,我沒注意到你來了。”千綠道:“不,是我不該在公子練劍時打擾。”陸寄風道:“我不是在練劍,我是在想一套劍法。”千綠望著他,這些事她並不懂,但是卻感覺得出陸寄風説的是很重要的事。陸寄風沒再説下去,道:“好了,你去忙你的吧,不用管我了。”陸寄風雙手負在身後,低著頭繼續揣摩柳衡的劍法,沒一會兒,又抬起頭來,果然見千綠依然在原地看著他,欲言又止。陸寄風問道:“怎麼啦?”千綠支唔了一會兒,才道:“方才……我聽公子和老爺説,您要離開?”陸寄風道:“嗯。”千綠問:“您何時要走?很快嗎?”陸寄風道:“也不一定,越快越好。”千綠極為難過,低聲道:“我以為……公子您會在此陪伴小姐……”陸寄風沒説什麼,千綠又問道:“公子這一去要多久?”陸寄風道:“不一定,短則一年半載,長則難説了。”“您就這樣離開,這一路上誰給您鋪牀疊被、服侍您盥沐用飯?”陸寄風笑道:“我野生野長的慣了,你別把我想得那麼嬌貴。”千綠脱口道:“讓我去服侍您,好不好?陸公子?”陸寄風忙道:“別這樣,千綠姑娘,我要去的路上,危險得很,你是走不來的。”千綠道:“我走得來,我以前也逃難過,走過很多地方,我吃得了苦的。”陸寄風依然堅持道:“千綠姑娘,在雲府裏是錦衣玉食,跟我在江湖中卻只能餐風露宿,您何必棄樂取苦?”千綠急道:“婢子……婢子真的很想追隨公子,在您身邊伺候您,就心滿意足了。”陸寄風見她眼中急得淚花打轉,臉頰羞紅,更是大感意外。陸寄風温柔地替她拭去了眼淚,道:“千綠姑娘,我很感激你的一片好意,你有服侍我的心意,已經足夠了。這一路真的太危險,我不知有沒有法子保護你,若是連累你為我送命,我會永遠過意不去,你還是待在雲家,將來我會回來的。”千綠眼中滿是懇求,還想再説,一名婢女快步走來,道:“公子,老爺請您到前堂去,大少爺回來了。”陸寄風道:“我就去。”便放下千綠,快步而出,雲萃早就叫人帶雲若紫的死訊到建康,沒想到雲拭松會這麼快就趕回來。這半個月,人才剛剛下葬,雲拭松是來不及見到妹妹一面了。陸寄風尚未到前庭,便聽見雲萃的怒斥:“你別胡説!沒有這樣的事。”接著是一陣低沉的男子聲音,説道:“是不是我説的那樣,我自己心裏清楚!”幾名府中的清客都忙著勸解,人多口雜。陸寄風一走進堂中,眾人便都安靜下來了。只見雲萃面前立著一名身材高大的青年,濃眉大眼,五官英挺,身上穿著燦然筆挺的衞尉軍服,更襯托出儀表堂堂。陸寄風一眼便認了出來,道:“雲公子……”雲拭松轉過臉,看了看他,冷冷地問道:“陸寄風?”陸寄風聽他語氣有異,只以為是他還不太肯定自己是誰,倒也不以為意,正要走上前去,雲拭松竟“當”地一聲拔出劍來,説道:“你見死不救,害死了若紫,我要殺你為若紫報仇!”——will掃描夜鷹OCR、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