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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卑微者的復仇

    沈望舒見葉吟風久不作聲,也不強逼,一轉念又想起前話:你怎知我練的是邪功?葉吟風已經爬起,拾起掉在地上的水精劍,又撣了撣衣服,才慢吞吞地說:你開始練的時候,也不知那是邪功吧?

    我受傷後經脈受損,總也無法復原,忽然聽說有這麼個法子沈望舒面上一片灰敗。當日他實在太渴望能重新練功,他不能一直做一個武功盡失的總鏢頭。等他發覺後明白過來,卻已經晚了。

    就功法而言其實並無正邪之分。葉吟風回到石桌邊坐下,沈望舒也跟了過來。

    天下武功的根基,走的都是奇經八脈。只是奇經八脈乃是由十二經脈而來。十二經脈氣血充盈,奇經八脈便能貫通。可以說十二正經是本。其餘經脈是末。但是令十二經脈氣血充盈,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有些人等不及,或身體已有損傷無法正常行功,便只能劍走偏鋒,捨本逐末。

    沈望舒聽得默默無語。

    捨本逐末,結果必然是自損身體。葉吟風伸手拉起沈望舒的衣袖,見他手腕經脈已呈現出一抹恐怖的紫紅。這點沈望舒早就發現,每次運功過後,手上經脈都會現出這種顏色,好一會兒才能慢慢散開。

    葉吟風接著道:為了彌補身體損耗,有些人就想出五花八門的法子,將自己身體的損耗轉嫁到其他地方,這才是邪功。而有些人雖害了自己,卻沒危害他人,便也談不上一個邪字。你大概沒有害過人,不然短短幾年工夫,不至於傷成這樣。

    沈望舒面色慘白。葉吟風的話並沒有令他寬心。正與邪之間的那道鴻溝,一腳邁過去便是萬丈深淵。他們這樣的家族,若是被人發現偷練邪功,恐怕全家都不得幸免。這也是方才他對葉吟風突起殺心的原因:你為何如此清楚?你也試過?

    葉吟風搖搖頭,苦惱道:我小時笨死了,光是打坐行氣都學了好幾年,哪裡學得會這種麻煩的功法?待我練成正經的,也就更用不著這個了。他忽然又笑起來,我也覺得奇怪,江湖中視邪功二字簡直如洪水猛獸,像你這般身世的,只怕是聽見都覺得不乾淨。而方野那小子那麼壞,卻不清楚這事,你讓他切了次脈就把他騙過去了。其實在我家裡,像你這樣的多得是!

    什麼?沈望舒驚呆了。他還從來沒聽說過有哪個門派竟會對邪功兼收幷蓄。

    有什麼奇怪的?他們急著去殺人,又等不及慢慢練氣,可不只能這樣?幾個簡單的手法我也知道,比如一時斂息,裝成完全沒有武功的樣子:還有通過控制腋下大脈管來支配手腕脈象葉吟風突然停下,看著沈望舒問,究竟是誰教你這種功法?

    終於被問到痛腳,沈望舒的一顆心直墜下去,就像在高崖之上,一下落入漆黑無底的江心。可怕的不是粉身碎骨,而是永無止境的墜落。誰教他邪功,誰就是殺害紀蘭露和紅綃、然後又嫁禍給他之人。如果真是這樣沈望舒臉色一片灰敗。

    想了片刻,沈望舒面無表情道:我自己的事自己清楚,每次行功之後都能感覺到。殺了鄭執轡一行的時候,我強行運功,自知損耗極大,已拖不了多久。你可否告訴我,我到底還有多少時間?

    這個問題任何一個郎中都能回答,只要你讓他們真正給你切一次脈。我只能說個大概。葉吟風伸手搭他脈搏,雙目微合,數息之後睜開眼睛,從現在起不再運功,或可保一年。

    若

    葉吟風不待他說完,又繼續道:若堅持跟展葉門動一次手,最樂觀地估計,三個月。

    謝

    葉吟風再次打斷他:動手過程中若遇強敵,用功過猛,必然損及心脈,那樣便拖不了幾日。他放開沈望舒的手腕,你應回積雪灘督陣,有方野他們在,必可擋住展葉門大部。能闖到這裡的應該寥寥無幾。真的來了,憑你奶奶,也差不多可以抵擋了。

    沈望舒搖搖頭:那怎麼行?太夫人再如何厲害,也只有一人。再說她已六十五了。

    你仍是不放心?

    我能放心麼?

    那人是誰?

    沈望舒沉默片刻,忽然道:他,很快就會來了。

    二人在園中靜靜等待著,直到天色已然黑透。遠遠就見有人提了燈籠向月洞門走來。正是賀九重來叫二人過去吃飯。

    見二人在夜色中靜靜坐著,一動不動,賀九重忽覺氣氛不對,手中燈籠顫抖得像只受驚的鴿子,勉強喚了一聲:太夫人等著呢。轉身便要離去。可尚未邁開步子,一團黑影早掠過來,將他的去路堵死。

    背後沈望舒淡淡道:還請賀總管進來說話。

    賀九重手一鬆,燈籠幾乎墜地,旁邊的葉吟風眼疾手快地撈起燈籠,比了個手勢:請!

    賀總管!沈望舒字斟句酌道,你傳我那套口訣,說運功過猛後偶爾會激發臆症,事後還會失憶,對嗎?

    賀九重見他當面質問,全然不避外人,自知不免,當下脖子一梗,死撐到底:正是!

    一派胡言!葉吟風喝道,那他殺了鄭執轡一行十餘人,怎就不發臆症了?他一手按住賀九重頂門,將賀九重生生壓得坐下,笑道,你可知還有一套口訣,可以令人只說真話,哪怕他心裡不肯,嘴上也由不得自己了。一道沉重的內力由頂而下,賀九重只覺一陣鈍痛,頓時大汗淋漓。

    葉吟風接著說:這套功法對每人只能使一次,因為說了實話後,這人也就兩腿一蹬死翹翹了。所以這最後的話必須說給最要緊的人聽。二少爺,還不快去請太夫人!

    賀九重突然爆出一陣聲嘶力竭的叫喊:不要

    葉吟風放開他,慢悠悠道:嚇成這樣,你也算是龍堂鏢局的人?你就那麼怕說實話?你不敢說,乾脆由我替你說!

    他伸出右手,扳著手指一一道來:你不知從哪裡聽來一套口訣,自己不敢練,卻將之傳給了二少爺,所以此刻才會被我製得死死的!

    賀九重身上不住顫抖,臉上卻沒有一絲表情。他十幾歲上因為受傷,功力全失,後來也多方尋求能夠復原的方法,好容易找到一紙口訣,可他思之再三,終於沒有勇氣去碰邪功,只是把它牢牢藏起。

    葉吟風輕蔑地看著他:你傳授口訣給他只是為了害他。可憐他還以為你是在幫忙,於是替你保守了這個骯髒的秘密!

    賀九重仍舊一言不發,沈望舒卻苦澀地閉上眼睛。

    是你殺了兩位少夫人,然後告訴他,是他運功不當心神迷亂,以致錯手殺人。因為他曾有過失憶,所以對你的這番鬼話深信不疑。

    夠了!沈望舒打斷葉吟風,轉而死死盯住賀九重,賀總管,你把我、把我全家逼到這一步,現在也該給我一個解釋了吧!

    賀九重面色如灰,終於咬牙擠出幾個字:都是因為你父親!他突然仰天大笑,因為他說過沈家沒有一個子孫能容得下你這個卑賤的下人!

    賀九重在鏢局四十餘年,對華氏的感情盡人皆知。沈望舒的父親瀋海崇從小便看在眼裡,卻敢怒不敢言。直到他的長子飛廉也長大成人,即將獨自執船,瀋海崇終於認為自己已當之無愧成為真正的一家之主。出發前,他將賀九重叫到一邊,令其捲鋪蓋悄悄走掉。

    賀九重永遠忘不了瀋海崇那天對他說過的狠話:身為人子,我絕對無法容忍一個下人一直覬覦我的母親。不單是我,沈家也沒有一個子孫能夠容得下你這個卑賤的下人!

    蒼天有眼。可憐我一片痴心啊!後來終於和人合謀,有了積雪灘一戰,才讓我能夠繼續留在她身邊!賀九重瘋狂地大笑起來。

    說來可嘆,他這片痴心天知地知人亦知,可華氏從沒給過他半分機會。對這點他其實並不在意,只要每天能看到她,服侍她,便心滿意足。可是如果有人連這點念想都要剝奪,那便是他不共戴天的死敵!

    沈望舒聽得遍身發冷,顫聲道:就因為我父親說過的一句話,你便連尚未出世的胎兒都要殺死?賀九重神情恍惚地微笑:是!

    那你為何不殺了我?

    賀九重笑著搖頭:那次如果你未活著回來。恐怕她不幾日就要跟著你們父子而去。只要有你在,便給了她一個希望。你也算是於我有恩。

    沈望舒慘笑:所以你就用邪功來報答我,還要嫁禍給我!

    賀九重憤然道:沒錯!因為你也姓沈,而且你是那個混蛋瀋海崇的兒子!枉我從小那麼疼他,每天心甘情願趴在地上給他當馬騎,最後竟是這麼個結果!飛廉也一樣,打十三歲起就對我不理不睬!就因為我是個下人,便連戀著她都成了罪過麼?

    無恥!沈望舒喝道,到現在你還敢說戀著太夫人,你害得我家遭此滅頂之災,害得太夫人到晚年還不得安生!

    不是!賀九重激動地爭辯,我沒想到會惹出展葉門!為了她,我幾次說要把自己交出去,可你們就是不答應!

    葉吟風樂了:你還真是偉大。太夫人若知道被你這麼個了不起的人戀上,怕會激動死了!

    這句話正點中了賀九重的死穴,他頓時面如死灰。他不怕死,卻怕被她看到自己的醜惡面目,被她輕視和憎恨。

    他汗水涔涔:展葉門這兩日便到,若能同她死在一處,我亦無憾。既然被你們知道,也罷,冤有頭債有主,殺了我吧。我只求你們不要告訴她。

    沈望舒沉吟良久,忽然答非所問道:若此次你死不了,還肯一直陪伴太夫人嗎?賀九重驚呆了一般死瞪著沈望舒,全然忘記作答。

    沈望舒輕嘆一聲:這麼多年,賀總管對太夫人可是真心?賀九重忽然顫巍巍跪下去,泣聲道:二少爺若問別的。九重不敢擔保,可若問對太夫人的真心,我我只有把心挖出來!

    他的話未說出,已被打斷,沈望舒緩緩道:我想也是。賀總管就算恨透了我家的每一個人,也不會傷害太夫人!其實我父親當年說的不對,並不是每一個沈家子孫都容不下你對太夫人的感情。只是你自己卻玷汙了它!

    賀九重伏在地上,忽然哀叫一聲:二少爺

    沈望舒打斷他:賀總管,事到如今,你也可以忘掉我父親當年的話了吧?以後只用記得這些年來對太夫人的情意,陪她好好走完最後一程,如何?

    賀九重趴在地上,嗚咽不止。沈望舒全然無視,只續道:就這樣說定了。我有把握,這一戰必勝。珠兒母子也必能平安回來。太夫人年紀大了,身邊須有人陪伴,我才放心。

    他從葉吟風手中接過燈籠,塞進賀九重手裡:賀總管請回,不要讓太夫人等太久。今天的晚飯我不吃了,想早點休息。若沒有你傳我的那套功法,我也殺不了鄭執轡,說起來還得多謝你呢。說完,便自顧自返身回到屋內。

    賀九重沒有立即回去,仍然無聲地趴伏在黑暗裡。

    為何放過他?葉吟風已經跟了進來。

    是我害死了她們。沈望舒淡然一笑,這幾天我一直在回憶,不但那位山野女子在我心中仍無半分影子,竟連蘭露的樣貌我也記不起了。還有紅綃,她自小跟我一起長大,我也沒照顧好。至於離珠,若那天她沒拿劍質問我,我對她亦沒多少印象。像我這樣冷漠的丈夫,跟兇手又有什麼分別?想到生死未卜的離珠。沈望舒一陣揪心。

    葉吟風憤然道:所以你就繼續養癰為患!

    沈望舒搖頭:沒有後患。離珠已經離開,不久就能平安生下孩子,他不至於再次下手。其實他也是個可憐人!

    我的劍下從來沒殺過窩囊廢,可是這種窩囊廢比惡霸更讓人噁心!葉吟風厭惡地說。

    惡霸是虎豹,張牙舞爪。而心懷惡毒的窩囊廢則是食腐的蟲蟻,平時小心翼翼,一副飽受驚嚇的可憐相,其實卻帶著致人死命的陰毒。

    我也是窩囊廢,你這樣的人必定不會明白!賀九重傳給自己邪功,自己卻從未懷疑過他。說起來,還是因為兩人有相似的經歷,而且一樣都活在別人的陰影裡,鬱郁不得志,太夫人今年已經六十五歲,又經此一劫,你認為她還有多少日子?

    可是你也沒有多少日子了!

    沈望舒不由心中愴然:正因為我已沒了多少日子,所以才放過他。這件事由我承擔下來,對誰都沒壞處。他忽又微笑,不過知道自己沒有殺害蘭露和紅綃,真的如釋重負。說來還得謝謝你,恐怕只有你一人是真心相信我的!我怎麼發現,其實你的話句句都準呢?

    葉吟風一聽人贊,早忘了前話,忍不住道:是麼?我的話從沒人信!哪些話句句都準?

    沈望舒的心情一下放鬆下來。現在這節骨眼兒可不是擦眼抹淚、自憐自艾的時候。謝天謝地此時陪在身邊的是葉吟風。這少年對生死十分淡然,倒令人輕鬆不少。不過話說回來,這大概是因為他早已見慣生死,這樣一想,又有了幾分沉重。

    沈望舒努力拋開雜念,笑道:一開始在酒樓上,你說此刻沒錢,焉知吃過之後沒有。這第一句便準了!

    葉吟風歪了頭想了半天:好像是的。

    沈望舒又道:後來你說鄭執轡一行是我殺的,這也是事實!

    葉吟風得意道:那還用說!

    沈望舒忽然道:可有一點不準!你當時還指認過方野,卻是為何?

    哦,葉吟風解釋道,我當時以為要麼是你使了錢讓他做的,要麼是你倆一起做的,看到那杆槍,我就認定你也有份兒。

    沈望舒不由失笑,沒想到葉吟風認定的依據仍是那槍。就如他認定沈望舒沒有殺妻滅子,理由竟是自己的劍不肯殺他!兩個錯誤的理由竟都能得出正確的結論,真令人哭笑不得。

    你為何認定方野必定參與其事呢?

    因為他最愛管閒事,遇上你家的事後簡直高興得摩拳擦掌。那天晚上我喝醉了,誰知你們又商量了些什麼!

    這個我可以告訴你,回憶起那晚的情形,沈望舒笑起來,你喝醉後沒多久他也醉了,連筷子都拿不穩,夾菜都送到鼻子上了!他並非自己誇耀的那般能喝。

    是麼?那他還敢笑我!葉吟風憤憤道。

    說起酒菜,葉吟風便覺肚餓。剛才也不知中了什麼邪,陪著沈望舒不吃飯,現在卻後悔了。可想起老太太煮的麵糊糊,他便打了個哆嗦,不吃也罷,起身便要回房睡覺。

    剛才的事沈望舒猶豫著叫住他。我還未向你道歉。非常對不起!

    剛才什麼事?葉吟風一愣。

    這麼快就忘了?沈望舒搖頭道,我差點想殺你!

    葉吟風滿不在乎道:沒什麼,你又沒對我怎樣。況且就算我死了,那也是我該死,與你無關。

    沈望舒默然看他片刻,突然劈手奪過他的劍,右手使力,長劍一聲龍吟,鏘然出鞘!葉吟風未料到他會突然出手,不由呆住,只是緊張又茫然地盯著那清光如水的劍鋒。

    只見沈望舒將劍身上橫,反手便架在葉吟風肩上,抬手用劍身輕拍兩下,然後利索地還劍入鞘,隨即將劍拋還他手中:看來這把劍也不肯殺你呢。現在知道自己該不該死了,以後不要胡思亂想。葉吟風似乎從未受過這麼大的驚嚇,不敢相信地直直瞪著沈望舒,呼吸一陣紊亂,幾乎握不穩手中的劍。

    剛才連死都不怕,現在活下來倒怕了?沈望舒調侃地笑起來,我還做錯一件事,我不該收買你,讓你殺人。就算是一廂情願也好,你和小方都是我的朋友。朋友不是用來收買替自己殺人的。

    葉吟風仍舊呆若木雞,似乎很難理解自己竟然並不該死這件事。

    沈望舒坐在屋內,一夜無眠。他不認為在積雪灘設下的埋伏能夠阻擋成羲和,即使魏揆之真的回來,大概也只能阻擋大部分隨從,而武功最高的那些人,是如何也擋不住的。這一戰無可避免!

    雖然生在龍堂鏢局,他卻從沒面對面殺過人。暗殺鄭執轡一行。是他的第一次。他永遠也忘不掉那個夜晚的感受,除了驚慌還是驚慌。想必當時如果不是太過失措,他或許不會殺掉他們全部。那些弟子中,應該也有不當死之人。可是事情已經做下了,多想無益,手上既然沾了血,便已洗不清了。很快,他就要再度拿起祖先留下的長槍,再度殺人,以前的種種委屈和罪孽,到此時都可以被遠遠拋開了。

    早已模糊的記憶現在都清晰地浮現眼前。他想起自己多愁善感又體弱多病的母親。當年人人都說,大少爺像足了父親,二少爺則像足了母親。但是在這一刻,自己身上來自父親的血脈已經完全覺醒。

    龍堂鏢局,對於江湖而言是峽中的一方霸主;對於瀋海嶠來說是覬覦多年的一個寶座;對於展葉門來講是向上爬的一塊墊腳石;而在那些看不見的勢力眼中,是滅掉展葉門的一個藉口;可對於沈望舒來說,它只是自己的家。

    這個家對於他,曾經是負擔、是束縛、是逃不掉的陰影。從小他便只會躲在父兄的身後;在遭遇打擊後萌生棄世之念,想從那個純淨的山野女子身上尋求安慰;最後又相信和接受了賀九重的一番好意。如果當初他能像個男人一樣擔負起自己的責任,也許就不會有後來一連串的悲劇。

    雖然明白得太遲,卻還不晚。從現在起,他要像父兄及歷代祖先那樣去保護這個家!這個家不會終結在自己手上;祖母不會在風燭殘年遭遇滅門;妻兒也不會從此過著漂泊無依的生活;任何想要侵犯他的家園、傷害他親人的對手,都會死在祖先留給他的槍下!

    他從未像現在這一刻一般,對戰鬥充滿渴望,對自己充滿信心!

    東方剛剛現出曙色,便有人來傳太夫人的話,令沈望舒過去。葉吟風的房門緊閉,想來還沉睡未醒。沈望舒想了想,決定不去叫醒他。他早已表明要置身事外,想必以他的身手,應該足以自保。

    沈望舒隨了那位老家人來到雪浪閣,一直上了頂樓。

    雪浪閣的頂樓只有一個大廳,除了年節之時讓大家上來憑樓遠眺,平日總是鎖著,裡面空蕩蕩的沒有什麼東西。他環視一圈,家中剩下的人此刻全部聚在這裡。老太太筆直地坐著,賀九重如同往常一樣站在她背後的陰影裡。其餘幾人老船工圍成一個半圓,垂手而立。

    沈望舒不由想起那日在酒樓上,鄭執轡說過的話。他說龍堂鏢局現在能動手的人湊不出五個。鄭執轡估錯了。當時家中真正能動手的,加上黃熊,也只得三人。到此時此刻,更只有兩人了。

    賀總管!華氏輕喚一聲,賀九重便從陰影中現身出來。他的頭垂得低低的,沒有看任何人,手中捧了一罈酒。那是一罈蜀江碧。

    華氏示意他將酒罈放在案前,穩穩開了口:這是我藏了二十年的蜀江碧,本打算用來慶祝我的第一個重孫出世。不過今天,我決定開了它!說著便伸手揭去酒封。樓上頓時酒香四溢。

    因為我不想拿它招待成羲和!話音一落,華氏出手如電,一罈酒似乎被看不見的東西託著,穩穩擲向窗外,緊接著龍頭杖至,砰的一聲,酒罈在空中被擊個粉碎,壇中美酒噴珠濺玉般紛紛向江心墜去。

    沈望舒的心狂跳起來,自己與祖母竟然如此相似。那日在酒樓上跟鄭執轡相爭時的情形如果落在華氏眼中,想必她也會感慨莫名。毫無疑問,自己身上流著她的血,雖然二十多年來沒有露出半點徵兆,可是總有顯露出來的一天。他從來都不知道,其實自己一直愛著奶奶,像看待英雄一樣崇拜她,充滿孺慕之情。

    華氏的聲音依舊平穩,音量不高,不怒自威:天下萬物有生必有滅,自古未聞不亡之國,亦無不敗之家。我家世代豪傑,敗也要敗得轟轟烈烈!我當竭盡全力拼死一戰,即使敗了,也不會無顏見列祖列宗。待我等聚首九泉之下便可一同暢飲這壇蜀江碧!廳前一片沉寂。剛開始還有一兩個偷偷抹淚的,到現在卻都收了眼淚。

    華氏滿意地看著大家的反應,繼續道:當然,如果我們能活下來,我會再買來十壇蜀江碧,直喝到滿堂盡醉!

    太夫人!沈望舒忽然呼了一聲。華氏似乎沒有準備,以充滿疑問的眼神看著孫子,目光中仍是一片冰冷。沈望舒竭力不去注意祖母目光中對自己的不快和排斥,毫不遲疑地將他想說的話全部說出:太夫人必定能活下去,必定能親眼看到珠兒和孩子平安歸來!

    廳上的人雖然都沒說話,可是空氣中卻有幾分抑制不住的騷動。

    華氏有點出乎意料,愣了一下才慢慢點頭:你這樣想也不錯,總比哭哭啼啼要好。

    接著她安排了一番,留下的老鏢師基本都年老體弱,有的還身帶殘疾。華氏只令他們守住家祠。大家都明白,這些人根本上不了陣,若被人攻到家祠,也只有殉主一途。

    等到只剩下他們三人,華氏才喚過沈望舒:我沒想到你在危難時倒有幾分氣概,不愧是龍堂子孫!不過華氏先讚了兩句,隨即臉色一沉,語重心長道,這次的事你當知因何而起!我當初確是私心太重,只想把事情掩飾過去。現在看來,我竟是錯了。江湖之人講的是一個義字,不顧別人死活便是不義!這次不管結局如何,我們都要給紀家和紅綃一個交代,你可明白?

    沈望舒的心似乎被什麼東西刺中,一陣劇痛幾乎令他站立不穩。他不明白,為何明明決定將全部責任承擔下來,可是祖母的不信任仍然令他心痛莫名!他暗暗咬緊牙關,努力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這真的不算什麼,他對自己說。想想兩個無辜的妻子和胎死腹中的孩子,他什麼都沒有做,自己的罪過又豈是幾句責難所能消除的?

    他極力平復下來,儘量用不帶顫抖的聲音回答祖母:我定會給她們一個交代。賀九重這時早已藏進華氏身後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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