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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到得英國公府參加投壺比試的共有五人,唯有元嫣一人是女子。

    接待的官員就是那日在品綠閣監督比試的成大人,元嫣現在知道他是英國公幕下的一等校尉,兼納言之職。他走下臺階,從五個入選的人臉上一一看過去,未了點點頭,說道:你們五人能參加英國公大人舉辦的投壺比試,這是莫大的榮幸。各位都是身經百戰之人,本官也不多說了,總之各自盡力,勿失大人之望。等會兒你們將在南院初試,有眾多官宦參觀,不得大聲喧譁,不得隨意走動,聽到自己的名字才可上場,懂了麼?

    五人一起叩首道:是!小民懂了!

    成大人滿意地點點頭,踱了幾步,又回身道:這一次英國公大人希望與民同樂,特意准許你們攜帶家眷前來助威,這是多大的恩典!你們的家眷被安置在後院,呆會兒比試時會有人領他們依次觀看的,爾等放心。此番比試最多半個時辰,優勝者可獲三千兩銀子,再與前殿比試,諸位努力吧!

    五人再次叩首道:是!謝大人!

    成大人走過長孫樂面前時,笑道:慕容氏,大人聽說你巾幗不讓鬚眉,很感興趣,你可要爭取能在大人面前好好表現!

    元嫣忙行禮道:是!承蒙大人恩典,民女定當竭盡所能,不負大人所望!

    成大人走出房門,便有兩名侍衛進來,當先一人道:跟著來,都小點聲,大人們正在聽歌舞!

    於是五人被兩名侍衛前後夾著,順著長長的雕樑畫棟的廊道向南院走去。

    到處都是身著玄色盔甲的侍衛,他們的肩頭和腰間繫著表示身份的各色綢帶,警惕地打量走過身旁的任何人。雖然是壽誕,府內的氣氛卻格外凝重而壓抑。

    聽得遠處鐘樂齊鳴,編鐘之聲或清越或低沉或渾厚,自然堂皇莊重。此王侯之樂,輕易不得演奏。按禮這段頌曲完畢,才會是熱鬧的民間歌舞雜耍表演。

    長孫樂呢?如果順利,應該快爬上山崖了吧。元宗呢?大概在後院下人聚集的場所,正焦急萬分地等待著。這一輪比試之後,如果元宗突然病發,那就表示長孫樂已經得手。自己前去照看的間隙,能否將銅鑑藏在車內,那就只有看造化了

    真是奇怪,當此生死攸關之時,她一點也不緊張。那柄匕首她小心地藏在元宗輪車的把手內,一旦到了自我了斷的時候,五弟會知道吧?元嫣無聲地嘆一口氣,臉上的笑容卻越來越濃。

    她的思緒很快越過了廊道頂端,越過戒備森嚴的中庭迴廊,越過府邸中央那聚集了無數達官顯貴的大殿,越過大殿左側碧色的硯池,越過硯池邊茂密的花叢眼前皓月當空,天幕如洗。

    在這片天幕之下,長孫樂正艱難地爬在絕壁上。她從戌時兩刻開始攀爬,已經爬了半個多時辰了。由於上次他們冒險從瀑布跳下,不知道對方是否已經察覺,這次她選擇在藏著吳王銅鑑的石洞和瀑布之間的一處絕壁爬。這處絕壁幾乎筆直,可供攀爬的縫隙和凸出的岩石很少,風卻很大,好幾次長孫樂不得不單手掛著身體半天,直到凜冽的風稍微小些,才飛身翻上。

    如此攀爬極耗體力,長孫樂覺得全身都軟了。然而今夜,也許就是她最後一次見到月亮了,她身體儘管累,精神卻極亢奮,靠一把飛爪、一柄匕首、兩根繩索,頑強地往上爬爬接近山崖頂端了,但願此時此刻,防守重心移到了主殿附近。

    少爺和元嫣就在上面,他們會及時想到接近長廊的辦法麼?

    中午臨別的時候,元宗依然沉默,元嫣拉著她的手只是垂淚。她也覺得心酸,覺得惶恐,但自己早已經沒有眼淚了,所以沉著臉,撅著嘴。現在想來真是後悔,不知嫣姐會不會覺得自己還在恨她?事實上,她恨的只是自己而已可惜嫣姐不知道!

    她拋開雜念,再一次扔出飛爪,突然,飛爪勾住了像樹枝一樣的東西,用力一拉,飛爪往下沉了一段距離,又被一股大力彈上去,晃悠不停。奇怪,長孫樂抬頭看,上面根本沒有什麼樹。她又用力拉了拉飛爪,越發感覺那力道很怪,有點像勾住了藤蔓一類,但藤蔓有這麼堅韌的麼忽聽上面有人壓低了聲音道:快別拉了!

    在上不挨天下不著地的絕壁上驟然聽見人聲,長孫樂嚇得差點鬆手掉下去。但她立即回過神,怒道:你是你!

    文哲笑嘻嘻地道:你好。才幾天沒見面,姑娘惱我了麼?上來吧!

    一根繩索垂了下來,長孫樂老實不客氣地抓住,文哲在上面雙手連扯,將她飛也似的扯了上去。

    石壁上橫著兩根繩索,文哲就悠哉遊哉地坐在其中一根繩上,拍著自己身旁的繩索道:來,這裡山風可吹得舒服。

    繩索下就是百丈懸崖,長孫樂看見文哲的兩隻腿在空中晃來晃去,一時腦袋眩暈得厲害。她雖然能爬上這麼高的懸崖,但到底要摸著岩石才覺得踏實,說什麼也不肯跟文哲坐一塊。

    文哲道:你動作真慢。我剛才偷偷爬上去瞧了一眼,府內的歌舞已經開始,嫣姐也該要比試了,你卻還在這裡晃悠。

    長孫樂抹著汗道:誰在晃悠?我爬得不知多辛苦!倒是你,不是滿口大話不來了麼?怎麼來得比我還早?

    文哲皺起眉頭,犯難地道: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想要問你卻一直沒機會問。今天晚上你要是失手,這疑問我不得憋一輩子?所以就來了。

    什麼?長孫樂莫名其妙。

    文哲縱身跳起,站在繩索上。繩索隨風晃盪,他的身體也跟著前俯後仰,好像隨時都會掉下去。長孫樂心都揪緊了,他倒渾若無事,說道:那天在劉府裡,你是怎麼就猜到我能判斷出哪一枝是紫芙蓉,而特地先走一步,替我轉移注意的?

    長孫樂長出口氣,道:我當什麼事值得文大公子如此介懷呢。

    文哲嚴肅地道:對你是小事,對我可不是。

    長孫樂見他一臉認真的樣子,道:你真的猜不到?

    文哲搖搖頭。

    長孫樂道:你是身在局中,所以不知。你當時曾說過一句話,說是自我來後,你就一直被困在池子裡,無法尋找。嘿嘿,便是這話露了馬腳。

    文哲在繩索上晃得更兇了,抓了半天腦袋,問道:這話有什麼奇怪之處麼?

    長孫樂道:試想,你我又不是沒見過,而且你也早知道我是元家的人,怎會因為我而困在池子裡?若真尋不著花,見到我來定要纏著我一起尋才對。然而你並沒有這麼做,而是繼續躲在池子裡。我一下就想到,你這個傢伙躲的不是別人,卻是我!你定是在那裡等知道紫芙蓉秘密的人前來,所以一直潛伏在那間屋子裡,是不是?我走之後,那兩人定是被你看出破綻來了吧?

    文哲突然憑空翻滾,眼見他翻過身後腳沒踩到繩子上,長孫樂就要驚得叫出來,他卻在繩索上一坐,借力彈起,點頭道:果然如此!我真是漏算了!如果當時我先冒險出去,你定然無法猜到!說著連連扼腕嘆息。

    長孫樂有些悻悻地道:原來你早就想我輸掉比試,從此灰溜溜滾出元家。我還以為你我真的能聯手呢。既然如此,你為何又將紫芙蓉給我?

    文哲道:你說對了,我是不想你贏得比試,不過我做事恩怨分明。那兩人擺出要大幹一場的樣子,我還真想不出從容離去的辦法,沒有你幫忙,說不定熬到天亮都出不來。所以紫芙蓉,該是你得的。

    我我還是不肯相信你的話。長孫樂莫名地鼻子一酸,問道,為何你又助我尋到銅鑑?如果沒有你的詩,想來我也不會尋到它的。為什麼?

    文哲緊抿著嘴,不肯回答。

    他瘦長的身體隨著繩索起起伏伏,臉背對著月光,看不清臉上的神情。他的手閒閒地叉在腰間,始終不肯伸出來。長孫樂靜靜地等了半天,突然間覺得萬念俱灰。

    是了,這個人從一開始就沒把自己當作元家的人,他找到銅鑑就是要先於自己盜去,又談什麼幫不幫的?她心灰意冷,繼而怒火中燒好吧!你們嫌棄我,我偏要做給你們看!

    她站起身道:好,你總有你的理由。現在你問到了,可以沒有遺憾地終老了。我要繼續往上,你想阻止我就動手,可千萬別耽誤了時間。

    她轉過身,就要縱身向上,驀地身後風聲響起,文哲欺身上前。長孫樂一咬牙,反手拍去,被文哲一把夾住,他急切地道:你想死嗎?不要你管!

    長孫樂回身又是一掌,文哲往後一倒,拉著長孫樂就要往山崖下墜去。長孫樂駭得心都停止跳動,急忙收手,一把抓住岩石穩定身子。文哲拉著她的手順勢站直,笑嘻嘻地道:在這地方,姑娘還是別隨便動手的好。

    他站得幾乎貼近長孫樂,幽幽發亮的眼睛離長孫樂只有半尺之距。岩石狹小,長孫樂無處可避,又不能真的將他一腳踢下去,羞怒交集地道:你要做什麼?

    你一個人是去送死,文哲忽然收起笑容,你死了不要緊,嫣姐恐怕要跟著你和混賬的大哥一起死。我不想見你奪走嫣姐的幸福,可是更不想眼睜睜看著她死。我最後問你一次,你,想不想死?

    長孫樂怒道:我不!我為什麼要死!我還沒活夠呢!

    那就跟我來。你要死撐面子不跟,就別想再見到明天的太陽!文哲說著轉過身,順著繩索向右側奔去。他跑過一段繩索,伏在岩石上,回頭見長孫樂貓著腰急速跟來,哼道,你果然還沒活夠。

    繩索晃動,看得出長孫樂腳尖都抓緊了,疾步撲到他身旁,緊緊抱住岩石,文哲幾乎能透過岩石感到她怦怦亂跳的心臟。她喘了兩口氣才咬著牙道:那當然,我已經見過太多的死了,所以我討厭死,無論怎樣,死乞白賴也好,我總要活下去。你這混蛋哪裡知道活著多不容易?

    文哲道:我麼?也見過死亡不過像你這樣的女孩,我還真沒見過。你怕高麼?

    不怕可我不明白,你在這百丈懸崖上懸起繩索做什麼?長孫樂用手扯扯繩索,發現繩索的末端牢牢綁著一根特製的鐵釺,鐵釺深深插入岩石縫裡,看樣子繩索上同時跑三、四人都不成問題,難怪剛才他敢在繩索上翻滾。

    越過岩石再往前看,是一片更加平整光潔而陡峭的巖壁,月光照得巖壁隱隱發出輝光,可以看見也有兩根繩索懸在岩石前一尺左右的空中。長孫樂腦中閃過一個念頭,文哲這傢伙難道用繩索在巖壁上搭起了一條通道?

    你瞧,文哲得意地拍著插入巖縫的鐵釺道,一條通道,一共三十六丈長,用了十三根鐵釺,六卷繩索。

    真真的是通道?長孫樂這兩日把腦袋都想破了,也壓根沒想到過在懸崖外建設通道這樣的點子,更沒想到文哲竟然憑一己之力真的弄出來了,一時結結巴巴地道,但但是我覺得我想沒有可能

    對你當然是沒有可能。文哲冷笑道,你昨天又睡了一整天吧?長孫樂非常詫異:你怎麼知道?

    文哲道:早聽嫣姐說你素來貪睡,我就想,要死之前你一定會狠狠睡上一覺的,哼,果不其然!我可沒閒著,昨晚弄了整晚,總算大致弄出來。現在只差最後十丈的距離了。

    十丈?離那洞口?

    正是。你來!文哲越過岩石,繼續順著繩索向前跑。這裡距離山崖頂端還有十幾丈遠,根本沒有人會料到幾乎筆直的山崖外有這麼條通道,長孫樂跟在文哲身後跑,一開始是驚詫,很快就變得興奮不已,幾天來的陰霾一掃而光,連腳下的懸崖都不在乎了。

    風大的時候,文哲就揮手讓她緊貼在石壁上。長孫樂這才明白他費力拉兩條繩索的原因兩腳分別站在一根繩索上,再緊扣住巖縫,即使風再大身體也能保持平衡。她忍不住道,你如何知道這方法的?

    我以前曾經跟隨師父到崑崙山中,與伐山人一起呆過幾個月。

    伐山人?

    是的。就是天下玉石之首的和田玉出產的地方。不過我們去的並不是採集玉石的山谷,而是山壁之上。

    長孫樂瞪大了眼,文哲瞧出了她眼中的驚異,愈加得意,說道:和田玉石是山中巨石崩裂,落入山谷,被河水沖刷千萬年而得之,所以孔夫子說玉乃水之精也。不過如此而尋得的玉石體型不大,名為籽玉。但那些數百丈高的山崖之上,偶爾能尋到巨大的石料,其內的玉胎大得驚人。於是有些採玉者便搭建棧道,以繩索懸空攀巖尋石。當今二聖修建乾陵,玉石徵召量超過前朝數倍,河谷裡體形稍大的玉石几被掏空,是以尋找山料者越來越多。

    他頓了頓,指著下面的懸崖道:這懸崖高逾百丈,害怕吧?我卻曾在超過三百丈的絕壁上攀登過。那些採石料者儘管萬分小心,每月仍至少會摔死十來人。他們必須相互依賴,以繩索鐵釺連接,活命的機會才會大些。這樣的繩索通道簡直不能算數,你見過數千數萬根繩索彼此連接,幾乎將整座山網住麼?

    長孫樂呆呆地搖頭。

    哼來吧。

    他們繼續往前,不久來到繩索的盡頭。這裡是一塊凸出於峭壁的岩石,約一丈方圓,巖縫裡長著簇一人來高的茅草,鐵釺和繩索被小心地掩藏在茅草中。再往前就是長廊斷裂的地方,山壁塌陷了一大片,那藏著吳王銅鑑的絕壁就在十丈之外,與岩石隔著塌陷的山壁對望。從這裡看過去,那片封閉山洞的岩石比上次塌得更厲害了,月光照下來,洞內隱隱有銅甕反光。

    聽著,文哲口氣變得嚴厲,我只說一次:這條通道離崖頂甚高,絕對不會有侍衛見到。它一直通到硯池瀑布。我們兩人施展輕功在上面走沒有問題,當然呆會兒你抱著銅鑑走會怎樣,我也不知道。但什麼也別管,順著這條通道跑,一直到瀑布那裡。

    然然後呢?長孫樂被他的口氣震懾得不敢亂動。

    往下跳。在瀑布裡有一根繩索,如果你抓住它,就能順利降到瀑布底下的深潭裡去。

    但是銅鑑怎麼辦?那麼重,即使掉進水裡也會摔碎的!我若抱著它一起跳,也非摔死不可。

    文哲湊到長孫樂面前,低聲道:你怕了?

    長孫樂往後一縮:我才不怕!

    你說謊的時候,兩個眼睛就會一大一小。

    瞎說!長孫樂翹起鼻子,這種話我會信?

    文哲伸手捏住她的鼻子道:你不信,可是你會說,笨蛋。那根繩索上面繞過一根鐵釺,下面繫著一根原木。銅鑑一百二十斤,你八十五斤,就算兩百斤吧。原木也大概兩百斤左右,你抓住繩索向下降去,原木會升上來,卸去你下降之勢,懂嗎?

    長孫樂歪著頭想了半天:不懂。

    算了,你沒有見過採石料的人是如何在懸崖上來去自如的。總之照我的話做就行了,除此我再想不到更好的辦法了。

    我我想辦法把銅鑑藏在少爺的車裡

    那個純粹是找死。文哲毫不客氣地道,你們主僕四人統統沒有腦子,簡直到了讓我瞠目的地步!一旦府邸出了事情,你家少爺的輪車絕對是第一個被搜查的,你當人人都跟你們一樣傻麼?雖然我這法子也有危險,就是不知那繩索是否能承住幾百斤的重量,但總有一線希望。好了!我說完了,管你聽明白沒有走,過去取銅鑑!

    等等!文哲剛站起身,長孫樂一把扯住他,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有多重?

    文哲道:嗯?我綽號文一刀,慣殺豬牛,一刀切下去幾錢的重量也辨得出來。所以我一抱銅鑑就知道它重一百二十斤,絕無差錯。至於你麼

    長孫樂的拳頭捶鼓似的砸在他背上,臉紅到脖子根,惱道:你你你佔了人家便宜,還好意思說笑?

    文哲嘆口氣道:你以為我是抱住你時估出來的麼?錯了,那可是在水裡,怎麼算?我猜你大概已經忘記用腳踢了我幾次了三次!難道我還掂不出來?

    長孫樂哼道:那又怎樣?你一個大男人還沒點擔待?我再問你,為何是我負責抱銅鑑?

    你不想要?

    想!但是你呢?

    我?文哲淡淡地道,我斷後。

    長孫樂心中咯噔一下。元家傳人最不想聽見的便是斷後二字,因為元家歷代講究不以武力定勝敗,一旦訴諸武力,就意味著有極大的危險,而斷後之人更是幾無倖存機會。

    元家興盛已有百多年,失手而死者僅兩人,可以想見做事之慎重。然而此次關係家族榮譽,在元宗看來更是比性命還重得多。換了別人也許會就此放棄,他甚至已做好了全體殞命的準備。文哲隨口說出斷後,在長孫樂聽來,卻彷彿聽到必死二字。

    她顫聲道:不用斷後如果我們使出千絲萬縷之法,應該能制住那人吧?

    但願如此。好了,嫣姐大概已經開始在投了,我們也要快點。你的線呢?

    文哲滾入洞內,與長孫樂一前一後半蹲在地,脊背相靠。長孫樂兩手扣緊飛梭,文哲反握匕首,各自功力都提升到頂點,全神戒備。

    過了半晌,洞裡寂然無聲。文哲低聲道:你右我左。

    長孫樂就地滾動,文哲躍過她,兩人相互交錯,卻是文哲在右長孫樂在左,同時沿著銅甕的兩側前行。走到洞的盡頭,又交換方位查了一遍,仍然沒有發現任何動靜。

    文哲收回匕首,掏出火折點燃,說道:不在。我們的命可真大。

    在府內防守?

    很有可能。

    他料定我們不敢再來了?

    最好如此。

    長孫樂緩緩吐出口氣,抹去額頭的汗珠。剛才那幾下做得雖然輕巧,卻幾乎將她看家本領全都使上,這會兒回想剛才進洞時的情形,拍著文哲肩膀道:嗯,不錯嘛,配合得恰到好處。

    文哲正色道:以前我認為姑娘可煮酒掌火,現在想想,雜耍也是一絕,不可使明珠暗投。

    長孫樂嗔道:你這人真討厭,盡替我想些勞累奔波的命。頓了頓,又洋洋得意地道,我要去雜耍,也須得你做力士才行。這話剛出口,突然覺得曖昧,臉上頓時飛紅。

    好在文哲並沒有留意到她的窘迫,隨口回道:是,我別的做不來,掄大刀扛大旗還是有些經驗的繞過銅甕,見吳王夫差銅鑑還在洞裡。看來李績家風甚嚴,果然無人敢跨進一步。

    他走進去,上下打量,比劃著如何搬好。長孫樂徑直走到那幅畫前,凝視良久,忍不住伸手撫摸畫卷,說道:不知為什麼,總是很在意這畫畫得多好呀。

    是麼?願聞高論。

    我爹爹曾說過,畫的好壞不在方寸宣紙之中,而在其外。若能以畫中山水人物,畫出弦外之意,才是真正的好畫。

    哦?那麼這幅畫沒畫出的弦外之意是什麼?

    你真笨。畫面上一個死人都沒有,卻讓人覺得一定死了很多人。

    死了很多人的畫,就是好的畫麼?

    長孫樂點頭道:反正我喜歡。

    ,真是不得了的喜好。好了,幫我拿著火。文哲把火折交給長孫樂,用手抓住銅鑑的兩耳,試著提了提。一百二十斤的重量倒不是問題,難的是銅鑑太寬,兩臂須張得很開才能同時握著兩耳,提起極費力。他提了兩次,放下銅鑑道:看來只有背了。這題目真麻煩,下次是不是會變本加厲地取銅鼎?喂,我聽嫣姐說,你喜歡裝死?

    死怎麼能裝?長孫樂不高興地道,死就是死。我啊,死過很多次了,所以才不怕死。今天看了,不知何時能再見到火光照亮了畫,畫裡的細節一一呈現,長孫樂以手指描著筆鋒,連連嘆息。

    她的爺爺長孫無忌酷愛水墨,父親也曾是關中數一數二的古畫收藏大家。她年幼時常被父親抱著,在他的覽墨齋一轉就是半天,每一位國手大家的畫父親都有極精彩的品論,其中尤喜展子虔之作。

    他曾以洛陽一處宅院換回展子虔的《遊春圖》,奉在內室,號稱要日夜相對。他評價展子虔所繪的馬以形傳神,以神帶形,形神兼備,惟妙惟肖,又說他寫江山遠近之勢尤工,故咫尺有千里趣、開一代之先河,秉承晉風而自成一派。

    自從爺爺被貶,家人被屠戮之後,她一味躲藏、流亡這麼多年過去,當長孫這個姓對她來說幾乎已不具有什麼特殊含義時,在這靜靜凋敗的山洞裡意外見到展子虔的畫,父親、家、孃親、族人突然間紛紛湧上心頭,歷歷猶如昨日,不知不覺間眼眶已溼了。

    文哲大步走上前,他長得比長孫樂高了一頭半,一伸手就將畫取了下來,麻利地捲起。長孫樂忙按住他的手道:別!元家的規矩,非的勿取!

    文哲手臂一展甩開她:你姓什麼?

    我我姓長孫

    對了。我姓文,我們都不是元家人。

    長孫樂眼見他卷好畫軸,又驚又急道:你你打算把它拿走?

    是啊。這畫你說得這麼好,我可想仔細瞧瞧。不過這兒破敗腐朽,若過幾年整個洞都塌了,豈不可惜了?

    哎呀,你你你說得對啊!說得對!但是但是長孫樂不知為何手足無措,急得拼命抓扯頭髮。忽覺文哲繞到背後,從她背後隱藏的鹿皮袋裡扯出幾件衣服,道:這就是你打算混進府裡的衣服?你們幾個人真有意思,想的做的無不讓人折服。

    長孫樂聽他出言諷刺,剛要回嘴,文哲順手將畫卷塞進了鹿皮袋,笑嘻嘻地道:送給你了。

    長孫樂腦子裡頓時一片空白。元家的規矩元宗幾乎是用刀刻在了她的意識深處,但是文哲這個元家的外姓,卻藐視元家的人,說出這番話,她竟一句也駁不了或許根本沒有想要辯駁

    這是第一位男子送給自己的東西吧?是了,一定是。元宗視她為自己的東西,又怎會送她什麼?長孫樂嘴唇翕動,卻半天憋不出一個字,心中有個聲音尖叫道:不能收!決不能收!於情於理都不能!收了便是背叛元家,背叛少爺!然而兩隻手緊緊握在一起,說什麼也無法移到背後去掏出畫卷。

    文哲聽她直喘粗氣,面色慘白,問道:你緊張什麼?

    沒有。長孫樂使勁搖頭。她身子一動,頓覺背後的畫卷移動,好像要跌出口袋,嚇得趕緊用手把鹿皮袋口扎得緊緊的。心中的尖叫更甚:死丫頭,你居然把畫裝穩當了!她長出一口氣,故作輕鬆地拍拍衣裳。

    文哲饒有興致地看她一時三變的神色,道:我剛剛還在想,如果大哥知道了你取走此畫會如何責罰你,現在卻突然有個念頭,覺得你會為了此畫人來殺人,佛來殺佛。大哥算什麼?元家又豈在你眼中?嘿嘿,嘿嘿你姓長孫,千萬別忘了!

    長孫樂捏緊拳頭,準備狠狠給他一拳,但是過了半晌,拳頭越捏越緊,她卻驟然輕鬆下來,感覺畫卷頂著自己的背,心中坦然地道:是,說得不錯!

    正在這時,洞口突然傳來尖厲的呼嘯,一陣疾風颳上懸崖。其中一部分風捲入洞內,由於洞口的形狀,風像一柄無形的巨錘擊打在最外面的銅甕上,銅甕發出低沉的迴響。洞內其他的銅甕頓時紛紛響應,低沉的嗡嗡聲在洞內迴盪。

    風也將洞口的塵土吹進來,兩人忙閉上眼睛。文哲正想轉身避開風,忽然一個溫柔的身體撲進懷裡。他一驚,剛要後退,長孫樂兩手繞過他的脖子,使勁把他的耳朵拉到自己嘴邊。

    只聽她極輕極輕地道:第三隻甕沒有發出聲音

    第三輪,陳留慕容氏。

    元嫣在席上深深一禮,方站起身,在一名侍女的帶領下垂頭屏氣走過長廊,進入一處四合小院。院子上空掛著三十六盞蓮花燈,照得小院亮如白晝。三面廂房門戶打開,但門前半垂著細簾,看不清裡面的人。

    因要慶賀壽誕,庭院每一處都漆得鋥亮,廊間簷下的藻飾掛滿紅彩。院中央鋪著竹蓆,放著投壺、矢架,支著銅鶴燈燭,三名侍童各執七支投矢,立在三面廂房之前。

    一名黑袍裹身、連臉都遮在黑布之後的樂師坐在投壺後一丈的地方,面前一張小几上有一張蕉葉琴,他的手靜靜地放在琴上。院裡寂然無聲。

    身著白色長袍,腰繫青色緞帶的司射站在院中,見她進來,拍了一下摺扇問道:陳留慕容氏?

    是。元嫣深吸口氣,在院外脫去鞋襪,在那名侍女的幫助下拖著又厚又沉的衣服一步一頓地走著,軟綿綿的竹蓆發出吱吱的聲音。她走到矢架前,伏身下去行禮道:民女慕容氏,拜見各位大人。

    國公吩咐,今日盡興比試,不必拘禮。

    是!話雖如此,元嫣還是從容行完禮,才長坐於席。侍女不動聲色地幫她將長裙鋪好,務使其不失禮於前。

    元嫣剛才伏低時,瞧見那些半垂的細簾下多是豔麗的女子服飾,屋簷下跪伏著侍候的也全是侍女,想來這院裡觀看比試的是各大家族的女眷,因此沒有按規矩在東面廂房奏樂。梵香渺渺,簾後許多細碎的動靜都被輕煙籠罩,變得越發不真實。

    一名侍童膝行上前,奉上投矢,元嫣用手撫之再三,方道:奉矢。恭敬地接過。

    按周禮,射禮時須袒露右肩,這儀式演變成投壺後,民間大多未再遵循,但是王公貴胄們仍以此為準。這身衣服是英國公府為參與比試者做制,此時侍女替她解開右肩的銀色絲帶,散開外面一層紗衣,麻利地系在腰間,露出翠色的長裙。

    待裝束完畢,元嫣膝行兩步,來到一根紅綢前,站起了身,眼觀鼻,鼻觀心,自然氣度從容。她靜默片刻,向司射一點頭。

    司射便對著三面廂房各施一禮,拖長聲音唱道:弓矢既具,有司請射

    錚!樂師彈出了第一個音按周禮,投矢須得切中樂理,方是正道。

    嗒!

    第一支矢應聲而出,撞在壺身上彈起老高。樂師手按住琴絃,第二個音沒有彈出來。三面廂房裡隱約響起議論之聲。

    離元嫣最近的侍童偷偷看她,卻見她眉毛上挑,長舒了一口氣,好像反倒輕鬆了不少。她停了片刻,取過第二支矢,又向樂師點頭示意。

    這輪比試三局二勝,前面的兩人各有三支投矢偏出。侍童雖然年幼,卻已經隱隱感到這位女子就要贏得比試了。

    他在等什麼?

    文哲手腕翻動,匕首握在手中,湊到長孫樂耳邊道:等我們搬銅鑑,那樣就只有一人可動手。

    我們怎麼辦?想到那老者怪異高強的武功,長孫樂下意識地抓緊了文哲的衣服。

    搬銅鑑。

    風小了,銅甕的低鳴聲也漸漸消失。文哲大聲嘆口氣,道:好吧,來搬吧。終究是我的事,這東西說重不重,說小不小,著實麻煩!來,你幫我一下。

    你是男子漢麼,做這點小事也要哼哼唧唧的!

    銅甕中藏著的老者屏氣聆聽,外面傳來叮叮咚咚的響動,那兩人應該正在將吳王夫差銅鑑搬下底座。過了一會兒,聽那男子道:哎喲,鑑口太寬,不好抱啊。

    那女子沉吟道:不若背好了。我用繩幫你綁緊,應比抱要容易些。

    寒寒率率聲中,女子拉扯著繩索。老者慢慢將功力提升到最高。那男子又道:好左邊綁緊些右邊提起來,那獸耳頂得我腰好痛!

    女子嗔道:你別亂動我就好弄!

    男子道:嘿嘿,今日英國公過壽誕,全都到上面守護去了,才讓你我有此機會。你說這鑑能賣幾何?

    女子道:幾何?只怕沒命拿下去呢!

    老者的手輕輕向前一推,被他割破的甕身微微露出一道縫隙,聲音聽得更清楚了。剛才風吹得甕身顫動,破裂處差一點掉出去,幸虧被他以左掌掌力吸住,同時以右掌壓制甕身,外面一點也看不出來。

    只聽那男子試著走了兩步,道:一百二十斤似乎也不重,為何背上身就如此難受?

    女子道:好了,別抱怨了,我還幫你抬著呢。快走!

    聽出來了!那男子的腳步沉重拖沓,絕對不是使力往下硬踏能裝得出來的。他的確已經背上了銅鑑,而且已走到銅甕兩丈之內

    砰!一聲巨響,銅甕破裂,碎片在老者掌力壓制下,盡數向洞中小室的方向激射而去。那老者跟著從破口出縱身飛出,卻大吃一驚。以他的計算,碎片應已經切飛了正彎腰背銅鑑的那男子腦袋,然而他看見的卻是男子俯身撲地,女子高高躍起當然銅甕的碎片也悉數避開,打在對面石壁上。其中一些碎片被反彈回來,洞內立時響起密集的叮咚之聲。

    吳王銅鑑仍在原處沒動!原來他背的是那女子!

    老者放聲怒吼,未及落地,有股冰冷犀利的勁風從下方襲來。他雙掌一錯,拍向猱身攻上前的文哲。文哲在他手掌拍出之前就縱身翻滾,身後石壁被掌風擊破,但他手中的匕首也遞到了老者胸前!

    那老者心中一驚,只覺那匕首激發出的勁風極寒,定非凡物。他不敢空手奪白刃,但如此一來匕首就要重傷胸前要害,當即右足飛踢,要將文哲踢飛。

    然而文哲再一次比他先動。他好像並不想真的跟老者打,匕首離老者胸口還有一尺,他卻驟然蹲下,就地一滾老者的腿高高踢起,踢了個空。

    還沒等他的腿放下,一條黑影也從他腿下滾過,噝的一聲,他的腿上纏上了一根細細的線。

    老者猛地一跺腳,用的是山東彈腿裡的一招鐵履踏山,腳下的岩石被他踏得粉碎,巨大的力道以一個渾圓向外擴散,正中兩個在地上滾動的傢伙,兩人同時悶哼一聲。

    老者這才發現腿上纏上了一根線,忙用手來扯,驀地勁風撲面,長孫樂當先殺到。老者沒想到這女人還敢跟自己正面對打,右手橫掃。長孫樂身體一躬,老者的掌緣剛掃過她的頭頂,掃飛一縷頭髮。他待要變掃為劈,把長孫樂拍到石頭裡去,長孫樂身後的文哲持匕首殺到,刀尖挑向他手腕陽溪穴。

    老者手掌一翻,然而拍出的勁風竟被文哲匕首的鋒銳切破,眼見匕首就要刺中陽溪穴,他急速抽手,手臂好似驟然縮短了一截。叮的一下,手指彈在了匕首上。

    文哲右臂如遭重擊,差點握不住匕首。他借勢轉一個圈,咬著牙將這股力道硬頂了下來,右腳踢那老者下盤。老者曲膝反踢,卻踢到兩隻腿上長孫樂和文哲一起往後摔去,撞得身後的銅甕巨響。

    這一下其實是老者踢到文哲腿上,長孫樂慢半拍踢到老者腿上。文哲固然痛徹入骨,那老者也退了兩步,用力甩了甩腿,才把足三里和上巨虛之間的麻痺消除,對這女子的功力甚是驚異。他舉起右手就要再攻上去,突然發現右臂上不知何時也纏上了一根線,同時右腿上的線變成了三根。

    老者心中一驚,暗覺不好,長孫樂叫道:再來!你上我下!

    文哲咬牙忍住腿上的劇痛,當先衝了上來。老者聽長孫樂要攻下盤,心道:這女子又要纏我左腿,男子跟我對了一腳,必定躍不高,但他的匕首了得,先取了他的性命再說!當即扎穩馬步,料定他又要以匕首的銳利破自己掌風,便欲任他欺近身來,再以擒拿手製服。

    文哲搶到了他面前兩步遠,老者仍不出拳,卻見他俯身一滾,匕首割向自己的腳趾。這一招看似玩笑一般,卻最是兇險,因練武之人都以腳為根基,失去根基,縱有千年的功力也使不出來。以文哲的匕首,一刀下去只怕能切下半隻腳掌。

    老者怒吼一聲:賊子奸詐!右腳一推,左腳踢他腦門。便在此時,文哲身後的長孫樂縱身而起。老者算定了她要使詐,踢文哲的同時右手連續憑空拍了三下。然而長孫樂跳得遠高出可以攻擊他的範圍,身子一縮,倒吊在了洞壁頂端。她身後的石壁被老者掌風擊得啪啪亂響,她卻像耗子一樣沿著石壁急速向前爬。

    這一下她與文哲分別處在老者前後上下,因她尚未出招,老者仰頭看她,踢向文哲的那一腳就被輕易閃開。文哲腿痛,乾脆就在地上滾動,以地趟腿纏繞老者的兩腿。

    老者此時已完全收起輕藐之心,覺得這二人武功雖都不如己,偏偏精靈古怪,出招決不正大光明,配合又極默契。他始終對長孫樂莫名纏繞在自己手臂和腿上的線放不下心,扯了一扯,那線雖細,裡面不知包著什麼,極有韌性,倉促間拉扯不斷。他不住後退,避開文哲的進攻,一雙眼睛死死追著在洞頂的長孫樂。

    長孫樂沒有一刻停住,從左爬到右,從前爬到後,卻好像忘了老者,完全沒有進攻的打算。洞高兩丈餘,老者必須跳起身才打得到她,但他若要跳起,就要受到地上文哲的偷襲。三個人就這麼相持著,誰也不肯先動。

    文哲見老者暗暗使勁,要扯斷纏在臂上的線,便道:前輩,我倆初出茅廬,不懂規矩得罪了前輩,放條生路如何?

    老者哼一聲,並不接他的茬。

    文哲又道:你知我倆是誰麼?是奉誰人之命來取此物的麼?你若知道了,嘿嘿只怕後悔莫及。

    老者冷冷地道:我殺了你二人,就無需知道了。

    文哲哈哈大笑,但是腿痛得厲害,笑聲未免中氣不足。他又道:我知你是哪個門派的。你使的拳法看上去似乎是極普通的少林拳,內力卻是長白山長白林長白老人所創的秘術,我說得對麼?

    老者哼道:小子,見識不少嘛,連長白老人都知道,可惜你猜錯了。

    文哲道:猜錯沒猜錯,只有你自己最清楚。我問你,英國公下令封閉此穴,你怎敢私自進入,還藏在甕裡?

    老者道:要抓你兩個小賊,不得已從權。

    文哲道:從權?家法國法裡可沒有從權二字。你就算今日真的抓住了我倆,我卻敢跟你打賭,你必受重罰!不信?大唐律嚴禁私刑,英國公不會不知。而我倆一旦被收審,這洞穴的秘密就會昭示天下。如果我猜得不錯,英國公他老人家是想讓此洞穴永遠不為人知的

    那老者目光一寒,也顧不得扯線了,冷冷地道:我說過了,你們死了,就無人知道此事。

    文哲道:無人知道?你也太小看我了!知道我來此處的人不下五個,他們個個武功都不弱於我,只是被我捷足先登了。你瞧著吧,一撥一撥的人都往這兒趕著呢!你武功高,來一個殺一個,自然不在話下,但是今日壽誕一過,後院就又會恢復平靜,不許有任何聲音,我倒想看看你怎麼無聲無息地殺人。對了,我突然想到你怎會藏在銅甕裡了,你定是瞧見了我設的繩道,是不是?哈哈,你真有耐心!

    他倆說話的當兒,長孫樂已經在洞頂爬了兩圈了。當她第三次爬到洞中間時,略停頓了一下。老者等的就是這個機會,嘿的一聲縱身向上。文哲就地一滾,匕首刺他下盤。老者哈哈一笑,不知使了什麼怪異功夫,突然如岩石一般落下,雙掌啪的一拍,將已經突進到一尺之內的匕首牢牢夾住。文哲心頭劇跳,知道中了計,立即甩開匕首,雙足連蹬,想要後退。

    老者哈哈笑道:老夫幫你一把!身體陡然翻滾,雙足踢向文哲。文哲在他翻滾時亦同時翻滾,然而終究還是慢了一拍,左肩被重重踢中,頓時眼前一黑,倒飛出去。

    老者順手一甩,匕首向文哲射去,噹的一聲,被長孫樂射出的袖箭射落。跟著破空聲疾,三支飛梭迎面飛來,老者右臂一掄,將飛梭掃開。誰知飛梭後便是那絲線,飛梭被他力道彈開,絲線立即纏上手臂。長孫樂滾身落下,險到極點地避開老者的一掌,左手憑空一抄,重新扣住那三支飛梭。

    她繼續在地上滾動,避開老者一輪又一輪的攻擊,手指一彈,三支飛梭分別向左右及頂上石壁射去,不知在哪裡一彈,叮叮噹噹一陣亂響,三支飛梭又飛了回來,重被長孫樂抄在手中。只是這一次,三根線從三個不同的方位射回,分別繞過老者的腰間、左臂和右邊小腿。

    老者心知不好,抓住兩根繞在右臂上的線,卯足了勁一扯,誰知那線並非固定的,長孫樂借力反身翻滾,順著他的力道靠近他身子,待他出掌時又瞬間滾開。一來二去,線始終沒有被扯斷。

    文哲強吞兩口氣,壓下胸口翻騰的氣血,雙手在身後一抄,又掏出兩柄短刃。他縱身上前,以鴛鴦刀法與那老者相鬥。那老者剛分心還了兩掌,嗖嗖聲中,那三根絲線又多纏了幾周。

    這些絲線始終沒有收緊,老者扯也不是,用內力震也震不斷,心中乾急。文哲進攻也只以糾纏為目的,並不跟他硬碰。他要攻文哲,背後就被長孫樂縫衣服一般纏上無數絲線,一旦後退,文哲又猱身跟進。他的武功有許多西域一帶的痕跡,恰跟頗有燕京風範的老者在招式上鬥得旗鼓相當。

    長孫樂左肩一聳,背上機關一聲響,絲線不再抽出。她右手又彈出三支飛梭,對文哲叫道:頂住!往前一跳,從老者拍向文哲的手臂上方掠過,沒見她如何動作,老者從手腕到手肘瞬間繞了好幾圈線。

    老者眼見自己要被裹成個粽子,深吸一口,憋在胸中。他往後連退數步,背心撞上一隻銅甕。文哲持刀衝上前,那老者突然低吼一聲,凝聲成線,正中文哲胸口。

    文哲踉蹌退後,才退出兩步就跌倒在地,眼見似乎昏死過去。長孫樂急道:文哲!快起來!

    老者哈哈大笑,跨前兩步,作勢要一腳踢死文哲,長孫樂放聲尖叫,合身撲下。老者早算好了她撲下來的位置,他已經覺得膩了,內力聚於手臂之中,決意一招便將長孫樂置於死地。

    眼角瞥見長孫樂就要躍過身邊,老者猛地反手拍去,驀地手臂一緊,被絲線拉得向上,正面拍在洞頂的石壁。嘩啦一聲巨響,石壁破裂,落下大片碎石。那老者本能地要避開,右腿又是一緊,陽輔穴上一麻,跟著逆著足少陽膽經向上,光明、陽陵、風市穴同時麻痺起來,竟挪不開半步。他錯愕的瞬間,碎石已劈頭蓋臉砸下,洞裡頓時煙塵瀰漫。

    老者頭上被砸破了好幾處,一時有些蒙了。煙塵中,只見一道影子在周圍急速旋轉,嗖嗖聲不絕。老者看不清楚,聽得銅甕咚咚亂響,或是石壁被拍得啪啦破裂,間或還聽見文哲的慘笑。他心中越來越驚疑,然而右手右腿說什麼也動不了分毫。突然左臂左腳上同時一緊,那女子大聲叫道:著!

    煙塵散盡,長孫樂慢慢後退。她雙手交叉,六根細線從她手指縫間牽出,兩根穿過她最開始進來時釘在右邊石壁上的飛刀的孔洞,一根穿過左邊石壁上飛刀的孔洞,其餘三根則穿過釘在石壁頂端的飛刀孔洞。

    這六根絲穿過孔洞,驟然變得紛繁複雜,交錯糾纏,纏繞在老者的手臂、肩背、腰腿之間,密密麻麻,相互牽連。隨著長孫樂後退,絲線越收越緊。

    那老者憋著一口氣抵擋,但他不知道,長孫樂的六根絲線裡,有兩根經過特製,埋有極細小的針。一開始絲線鬆軟,完全感覺不到,但隨著絲線收緊,針便刺入肌膚。這兩根絲線被長孫樂仔細地纏繞在他手太陰肺經、手少陽三焦經和足少陽膽經之間,此時悉數刺入,就算只有少部分刺中穴位,也讓他手臂痠軟,使不出力。

    文哲爬起身,雖然痛得齜牙咧嘴,也強笑道:好厲害的功力,嘿嘿,可惜前輩功力雖強,掌法卻不怎樣。我猜你深得長白老人的秘術,然而拳腳功夫是偷師學來的吧?

    那老者怒道:小賊!老夫必生啖爾肉!

    文哲上前又封了他幾處穴道,笑道:在下靜候閣下。

    長孫樂叫道:快來搬東西走人,噣唆什麼?

    文哲剛才正面頂住老者的攻擊,內息亂成一團糟,只好幫長孫樂把吳王銅鑑綁在她背上。那老者似乎死了心,靜靜地看他們弄。文哲道:對了,老人家,知天應命就能添福添壽了。你放心吧,這地方英國公他老人家是不會在意的,咳咳丟了反而更好。

    長孫樂揹著銅鑑先走出洞,文哲全身痛得難受,慢吞吞跟在後面。長孫樂提氣縱過繩索,回頭道:好,兩百斤也能行,快些背後!

    文哲反手一刀,速度奇快,方位也極古怪,瞬間刺到來襲者身上。然而身體劇震,被人一掌劈在背心,這一刀便說什麼也刺不進去。耳聽掌風又至,他拼命往前一撲,一隻手抓住繩索,吊在了繩索中間。

    頭頂嗖嗖聲不絕,長孫樂一口氣發出十幾支袖箭。那老者右臂仍然麻痺,只以左手格擋,黑暗中看不分明,袖箭的來路分得很散,頓時手臂和腿上中了好幾下。

    但他眉頭也不皺一下,順手扯出一支向長孫樂反射去。長孫樂聽破空聲大,不敢硬接,她身處狹窄的岩石間,只有縱身躍起閃避,卻忘了身後的銅鑑,這一跳比平時矮了三分,左腳被扎個正著。那老者力道太強,袖箭幾乎刺破了腿骨,痛得她落地時差點連人帶鑑掉下山崖。

    文哲喉頭湧動,哇地吐出口血,吼道:不要打,快跑!

    長孫樂道:你快過來!

    文哲咬牙翻上繩索,那老者也已上了繩,手一長要抓文哲。文哲身體轉得飛快,避開他連續六招擒拿,以腳踢他,啪啪啪啪一陣響,兩人霎時拆了十幾招。

    這一次拼鬥與以往不同,是在百丈懸崖外凌空架起的繩索上。那老者輕身功夫不如文哲,全身精力一大半倒用在平衡身體上,被文哲連著踢中兩腳。但文哲內力不及他,適才又受了傷,這幾腳軟綿綿的毫無威脅。老者以手掌拍之,他在繩索上前後滑動,避開攻擊,兩人一時陷入僵持中。

    長孫樂強忍著腿痛站起身,一瞬不瞬地瞧著幾丈外的兩人,想偷襲那老者,但文哲站在老者身前,兩人交手又快,總是找不到機會。眼見老者逐漸對繩索適應,穩住了陣腳,手中力道也逐漸增強,文哲快頂不住了。

    長孫樂心急如焚,暗悔剛才太過自信,以為封住了老者的穴道就萬事大吉,沒想到老者竟這麼快就自行解開了。她想起文哲曾說此人內力極怪,想來他應已練到轉經移穴的地步。他故意裝作被制,只是想重新偷襲而已。

    突聽文哲大喝一聲,用力壓下繩索,借力高高彈起,雙腿彈踢老者。老者右肩一側,啪啪啪硬扛下這幾腳。他呵呵一笑,原本麻痺的右手突然一長,一把抓住了文哲的左腳腳踝。便在此時,左肩一涼,一支袖箭深深刺入,卡在鎖骨之下。

    老者連退兩步,放聲怒吼,在他發呆的一瞬,文哲翻轉身子,右腳狠狠踢在他腦袋上。老者被這一腳踢得眼前金星亂冒,倒退數步,狂怒之下猛地將他往山崖下扔去。長孫樂驚叫聲中,文哲冒險用腳尖一勾繩索,借力翻轉身體,再一次抓住繩索吊在半空。但那老者剛才在他足踝懸鐘和解溪之間捏了一下,內力透過足少陽膽經向上突進,直抵腰間環跳穴,半邊身體痠麻,再也使不出力了。

    老者猛甩幾下頭,恢復了神智,怒道:兩個小賊,別怪老夫下殺手了!慢慢向繩索中央走來。長孫樂手中袖箭不停向老者射去,一面叫道:快過來!快!那老者雖然看不清袖箭的來路,但雙手急速揮動,帶起的掌風讓袖箭紛紛射偏。

    文哲回頭對長孫樂一笑,說道:替我問候嫣姐。

    長孫樂心口劇跳,還沒喊出口,文哲手中匕首一劃,乾淨利落切斷了繩索,向下急速落去。長孫樂眼前一黑,好像心也跟著落到懸崖下去了,一跤坐倒在地。等到回過神來,撲到崖邊看,但見山崖下漆黑一片,嵐風獵獵刮過,哪裡還有文哲的身影?

    那老者無法躍過十丈寬的懸崖,在對面怒罵,說的卻是外族之語。長孫樂欲哭無淚,瞧了他半天,見他也受傷慘重,心中空空蕩蕩,說不出是恨是怒,是悲是怨。忽聽山崖上傳來數名侍衛的聲音,想來聽見了剛才老者的怒吼,已經搜查過來了。她轉過身,順著繩索通道艱難地往前跑去。

    山崖上方的喧鬧聲越來越大,但通道離崖頂數丈至高,且又在絕壁旁,英國公府內侍衛連看也看不見她。有人人開始胡亂放箭,嗖嗖地掠過長孫樂頭頂,霎時沒入漆黑的谷底。每一支箭射落,她的心就跟著痛一次,好像落下去的是文哲文哲

    是了!他落下去了!百丈懸崖,甚至連身體摔在石壁上發出的砰然之聲都沒傳上來!他落到哪裡去了?或許他沒有死,仍然伏在什麼地方?然而長孫樂憋著一口氣跑,死不肯回頭,只怕一旦回頭等他,就再也提不起力氣跑了。

    她跑到瀑布邊,身後有人大聲怒吼,有人正通過長廊邊的藤蔓下到繩索上。她左腿痛得早已失去知覺,背上的銅鑑好像不是一百二十斤,而是一千二百斤,壓得她氣也喘不過來,胸腔和喉嚨裡又熟又甜。她知道自己的體力已到極限了,現在別說打,只要有人輕輕推自己一把,就會倒下永遠也爬不起來。她看著前面的瀑布,水花四濺,哪裡有什麼繩子的影子?

    不過也好。長孫樂突然覺得很輕鬆。往瀑布裡一跳,或許文哲就會笑嘻嘻地冒出頭來罷?他笑嘻嘻的臉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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