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后半夜,下起了大雨,整个森林都在轰轰作响。一些溪流的水猛涨,林子里好多地方都变成了沼泽。长孙乐在漆黑的林中里爬了一个多时辰,终于累昏在一处树洞中。
不知什么时候,一阵尖厉的鸟鸣声把她惊醒。她花了足足一刻钟才把自己从冰冷的泥泞里拉起来,全身骨头都散了。她的喉咙肿得气都难以下咽,额头烧得滚烫,乏力地靠在吴王铜鉴上,半晌,突然怔怔地落下泪来。
原来这里是与文哲一同避过雨的地方。
她也不知为何会哭,是为文哲舍身救自己么?还是仅仅因为曾与他在这里避雨?她分不清楚。他当时是如何掉下去的,她脑海里已经完全想不起来,那日洞中一会,却历历在目,仿佛昨日
当时靠得那样近,心却各在一方。如今人和心都不知哪儿去了,要想再见,也许是下一世了。
整个上午,她都昏昏沉沉,时醒时睡。梦里见到母亲,吊在刻满飞鸟和狩猎图案的梁下,寂然无声。这梦境反复出现,每一次都让她惊恐万状,然而无论如何也没法从这梦里逃走
偶尔也会梦到文哲,他挂在山崖上高高的树枝间,手举起来,抹去额头淌下的血,放下,又举起好似牵线木偶。他一遍又一遍地笑着说:送你了我送你了送你了,长孙姑娘
每到这个时候,她就会醒过来,多半泪流满面,不能自己,然后又沉沉睡去,继续在母亲与文哲之间徘徊。
直到中午时分,她才勉强恢复了些体力。她知道再呆下去,就真的会死了。于是找了根树枝当拐杖,强迫自己站起身,辨别道路,开始往回走。
她在天黑时才摸到山脚,身上不知摔破了多少处。左腿的袖箭在下山前忍痛拔出,现在肿得几乎不能行走。按照计划,元宗等人会在山脚一处农庄里等,当她终于见到农庄的小院时,差点喜极而泣。
小屋里有灯,他们在等着自己!她走到离小屋十丈远的地方,突然本能地闪入草丛中。她凝神静听屋子里有人,但显然不止三个
长孙乐疲惫地叹了口气。不用看四周,也知道林子里也埋伏着人。走?往哪里走?她已经失去过一次亲人,现在,她宁肯死,也不要再尝一次那种深入骨髓的绝望了。
她踉踉跄跄走到门口,手还没摸到门,忽听里面元嫣闷呼一声。
长孙乐勃然大怒,抬脚砰地一声踢开门,大步走进屋里。只见元嫣元宗元伯三人躺在地上,元嫣肩头鲜血直流,看来刚才她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想要出声警告,才被刺了一剑。
他们见到长孙乐进来,脸上神情各异。元嫣和元伯都拼命使眼色让她快走,元宗则死死盯着她背上背着的铜鉴。
在他们身旁站着的自然是二叔元庆和四叔元德,身后还有数名黑衣人。门外脚步声急,元义元兆两人带着十几名黑衣人将小屋团团围住。元义大声道:都给我听好,等会儿一个也别放过,本少爷重重有赏!
元庆见到长孙乐背上背的东西,拍手笑道:好侄媳,真好手段呢,竟被你拿到了。啧啧,这也是大哥的阴德,哈哈。
元德冷冷地道:快把铜鉴交出来,或许还能饶你一命。
长孙乐沉默半晌,慢慢解开背上的包袱,咚的一声闷响,包袱散开,吴王夫差铜鉴落到地上。元家众人心中都是一阵狂跳,数双热切贪婪的眼睛死死盯在铜鉴身上,一时俱都不敢相信是真的。
元兆急切地道:是么?是真的么?元义给他一下,不耐烦地道:还能有假?这娘们儿生死都在我们手上了!
片刻,元庆元德都不由自主地伸手出来,随即又齐齐后退一步长孙乐手中匕首顶在铜鉴的一只兽耳上,以她的功力和匕首的锋利程度,只需一刀就能切下来。她耳后风声大作,元义的剑就要当头劈下,她却眉头也不皱一下。
住手!元德急道,你疯了么?割破一点,若主公不承认此是吴王铜鉴,岂不是白忙活了?给我退下,统统退到外边去!
元义还要争辩,元庆以目视之,让他听话,只好悻悻出门,却命手下把房屋围得更紧了。元德道:长孙氏,你要怎样?把铜鉴拿过来,就放你一条生路,老夫决不食言!
不错。元庆也道,你毕竟还不是我元家之人,往日也没什么恩怨,放下铜鉴,这件事就与你无关了,你要去哪里悉听尊便。如何?
长孙乐不答,瞧着元宗。她心中什么念头都没有,她只看着元宗。你要怎么样?嗯?你要怎样?
元庆见她眼神迷离,全身到处都是血迹泥泞,握着匕首的手不住颤抖,敲得铜鉴铮铮轻响,只怕有人顺手一推她就倒了。但兹事体大,他就是鼓不起勇气去推,紧张得自己的声音也跟着发起抖来,道:你还想什么?啊,是了!大侄子照顾你这么些年,恩重如山,你是舍不得他对吧。老四,我看元德连连点头:二哥,此事应当如此!长孙姑娘对大侄子的一片心意,我们岂能不成全?长孙姑娘,今日就由你二叔和我共同定下婚期如何?我瞧这个月二十八就是个好日子,二哥,你的意思呢?
元庆一拍巴掌:正合我意!义儿,你立即回去准备一下,把你伯母请过来,咱们得热热闹闹替你哥办这场婚事!我看得请洛阳青鲤斋的王掌柜,还有
他们说得热闹,长孙乐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只盯着元宗的眼睛,继而穿透了他的眼,钻到他的心眼里去。
你想怎样?我放了匕首,大家从此把脑袋缩到脖子里去做人,还是一刀割下去,元家从此衰落,你我也就此完蛋?
她看得出元宗心中翻滚得简直要从体内爆裂开来。重新成为元家之长只差一步!只有一步!然而竟然就迈不过这一步!她几乎能听见他的心在狂乱地叫着:去死!去死!统统去死!
长孙乐怔怔地又转过头去看元嫣,看见了几乎同样痛苦的神情。是了,她是那样喜欢元宗,又怎会不一样?她见自己看向了她,赶紧死盯着匕首,好像要凭眼神让刀锋切下去一样。元伯向自己投来深深一眼,只有他心中在说:跑吧,永远别回来了!此事了了
元庆说了半天,见长孙乐一直沉默不语,沉下脸道:哼,如果你执迷不悟,不顾惜与元家的情分,那可别怪我不客气了。他话音刚落,元德手中的剑垂下,指在元嫣喉头要害。
长孙乐道:你是不是想连少爷也一起杀了?
元庆道:那要看你怎么做。宗儿虽是老夫的侄儿,却被你这个妖女迷惑,犯下有违祖制之事,哼,说不得,老夫也只有大义灭亲!你交是不交?他手中的剑已经刺破元嫣咽喉的肌肤,鲜红的血流到她剧烈起伏的胸口,浸湿了衣裳。元德叹道:冤孽,冤孽!嫣儿,你快些求求长孙姑娘吧!手一拍,解了她的哑穴。元嫣喘息两声,道:乐儿,你还在迟疑什么,动手元德大怒,一脚踢去,顿时将她踢晕。
长孙乐再一次看向元宗,见他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仍拼命示意要她动手。她眼泪流了下来,对元宗道你就真的这么生而无恋么?你的心中就容不下半个人么?然而我受你大恩,必得报答。
元宗眼中骤然露出欣喜若狂之色,使劲点头。元德怒道:你敢!信不信我现在就刺下去?
长孙乐对他笑笑,站起身,背上的鹿皮袋晃了一晃。那一瞬间,她想到了一件事,当即一脚将铜鉴踢到元庆面前,说道:拿走吧。
第一道阳光越过树梢,射入潭水。深深的潭水如镜面一般映出太阳,然而因潭水碧绿,反射的阳光并不刺眼。太阳就在无数浮萍间缓慢上升,如有刻度一般精确。
忽然,水面泛起了一圈涟漪。这圈涟漪迅速扩大,水镜碎成无数小块,阳光闪闪。一些气泡汩汩冒出,使得浮萍都纷纷向边上荡去。
哗啦一声,水面破裂,长孙乐冒出了头。她把脑袋露在水面上,长长细细地呼吸着,直到脸上的水流得差不多了,才微微睁开眼睛。
文哲她轻轻地道,我又见到太阳了呢
她又在水里漂浮了一会儿,才爬上岸,用白布细细抹去身上的水珠,面对东方着衣。她穿上青色的长裙,白色绣花的下襟,披上玉色透明的罩纱,用紫蓝色的流苏简单地扎紧头发。穿上了鞋,却又脱掉。挂玉蝉、石铃,配玉环、玉坠。抹上胭红,涂上脂膏,额前淡淡黄,眉飞黛色妆,画梅纹,点绛唇。
好了。纵使之后几个时辰,她将狼狈不堪,更可能性命不保,但是此刻务必要衣着无可挑剔,容貌无人能及。
长孙乐赫然起身,大步向农庄走去。她身后笔直的银杏树被阳光照亮,已变得金黄的树叶徐徐飘落,落在同样金色的菊花丛中。菊林深处,累累坟茔。她没有回头看。
一刻之后,她侧骑上马,马仰头长嘶。元嫣听见了响动跑出来,见到长孙乐的样子先是一怔,跟着脸都白了,急道:乐儿,你、你要做什么?
长孙乐拉紧缰绳,一只手不住抚摸马鬃,让它少安毋躁。她笑道:怎么,今天是向主公呈上吴王夫差之鉴的日子,我岂能失约?
元嫣陪着失魂落魄的元宗一夜未眠,此刻眼睛通红,脑袋也昏昏沉沉,呆呆地道:赴约?
是啊!我要将吴王夫差之鉴交给主公,就先走一步了,你和爷爷陪着少爷徐徐返京即可!说着一拉缰绳,勒转马头,就要纵马跳过栅栏。元嫣灵台总算清明了一点,拼死往前一扑,死死抓住缰绳,尖叫道:乐儿!事情已经结束了!我和爷爷守了一晚上,少爷到现在也没做出什么傻事,你却干什么要犯傻?不许去!给我下来!
长孙乐道:犯傻?我可没有。我可还远没活够呢。嫣姐,你相信我吧!我必须走了,不然黄昏的时候赶不及到听惠亭了!
元嫣拼命拉扯她,哭道:下来!你给我下来f姐姐死也不让你去!
长孙乐被她扯得没办法,眼见她鼻涕眼泪弄得自己裙子都湿了,俯身一指,元嫣顿时动弹不得,慢慢软倒。她纵马在院子里跑了两圈,道:嫣姐,事急从权,你别怪我。今天晚上,我会给你和少爷一个交代,等我的消息吧!她一夹马身,马儿疾跑两步,长啸声中,纵身越过爬满紫藤花的栅栏,向山下冲去。元嫣大叫道:不不许她急得一口气接不上来,昏死过去。
酉时三刻,长孙乐终于跑到了九慧寺。颠簸一天,她全身骨头都似散了一般,但仍然比计划的晚了半个时辰。她只勉强喝了点水,又骑上第三匹马,向听惠亭奔去。山路极其难行,马和她都走得汗流浃背。不一会儿,天也黑了,再分辨不出路径,她连火都没带,只能凭着记忆在林中穿行,越转越觉得茫然。
正焦急万分,忽见不远处的山头上亮起了一点火。长孙乐精神一振,不管是不是目的,打马向着火光奔去。很快山势就陡得无法行马,她跳下马,穿过杂草继续前行。荆棘勾破了衣服,继而划破她的肌肤,长孙乐浑然不觉,只是一味往上爬。她有种直觉,她不会失望。
火光跳动,离她越来越近,渐渐地,她看清楚了火把下的那张脸。
长孙乐站住了脚步,呆呆地看了半晌。风吹得草丛哗啦啦响个不停,撩起她的裙角,吹散她的发髻,她仍然一动不动。直到那人对自己淡淡一笑,长孙乐如遭雷击,往后一跤绊倒,摔得山响。
火把旁两名面带白玉面具的侍从纹丝不动,那拿火把的人却一惊,一拐一拐地向她走去。长孙乐躺在草丛中,片刻,突然发出嘿嘿嘿的笑声。她的笑声越来越大,双肩耸动,怎么也克制不了。
那人跑近了,听见她笑,不禁道:你傻笑什么?
不是傻笑!长孙乐跳起身,泪水早流得满脸都是,严肃地道,不是傻笑。
是么?
长孙乐走上两步,凑到文哲面前,几乎贴到他身上,更加严厉地道:不是傻笑!文哲点点头。两个人额头顶在一起,一时都没有说话。
你真的没死真的没死长孙乐感到他额头的温暖,喃喃自语。她伸手摸到他脸上,手刚碰到脸,又飞快抽回。
文哲身体一颤,后退两步,重又恢复了笑嘻嘻的样子,道:我那么容易就死了吗?我告诉过你,三百丈的悬崖我也跳过,这算什么?
长孙乐上下打量他,见他只用右脚站着,颤声道:你你的脚文哲道:小伤,慌什么?你瞧着吧,不出一个月,我又能飞檐走壁呢。长孙乐赶紧扶他坐下,道:你都这样了,还一直站着替我指路,真不知将息自己!你你拳头高高举起,却始终落不下来,呆了半晌,问他,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因为昨天晚上,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这事关系到比试胜负,不过我不知道你是否也会想到,所以就来了。
长孙乐叹道:我怎会想不到呢!画卷之外的画,终究才是画之精髓呢。文哲拍着她的肩膀,那就好,我放心了!快去,你知道怎么做,别让我的腿白摔断,嗯?
你呢?
胜者只有一个,我可不想再帮你。文哲懒懒地道,去吧,我现在只想二哥三哥输,其他什么都不在意。等这事结束了,我再想办法对付你。
长孙乐听了这话,却一点也不着恼,反倒焦急地道:那那你在这里等着我,别走开?文哲白她一眼:我是你仆人么?
反正不许走!长孙乐在他手臂上狠狠一扭,你敢走开,我下辈子都不放过你!不待他回答,长孙乐快步走到侍从面前,道,我,元宗之未婚妻,长孙氏,求见主公大人!
一名侍卫躬身道:请稍等。举起弓,向空中射出一支响箭。须臾,漆黑的山林间也传来一声尖厉的声音。那侍从道:请随我来。
他点燃了一支火把,领着长孙乐向林间走去。快要进入林子时,长孙乐紧张地回头看,见文哲仍懒懒地坐着,横他一眼,也不知他瞧见了没。
他们走过一条崎岖的小路,走了小半个时辰,就进入到那中军大帐所在的营地。上次警戒森严的营地,这次却显得格外冷清,只在营地门口站着十来名重甲士兵,营地内则只有几名侍从,各看着一只火盆。火光并不很亮,那大帐大半隐在暗中,连帐上的铜盾都看不清楚。
代主公行令的白袍人站在帐前,待长孙乐行礼完毕,问道:长孙氏,你带了东西来么?
是。长孙乐恭敬地道,小女子前来复命!
白袍人什么也不再问,朝她挥一挥手,转身进帐。长孙乐跟在他身后,见里面还是灯火通明,十六名侍卫在正中停放的乘鸾前站成两排,十六双眼睛透过面具上的小洞向外射出逼人的目光,仿佛在告诫众人:妄动者斩!跪在下首的元庆正情绪激昂地道:虽然如此,幸托大人之洪福,我等亦奋起余勇,并力争先,不复顾自身。然而他突然停下,因见长孙乐从容地跪在一旁,说道:民女长孙氏,奉主公之命前来。主公万福金安!
乘鸾里嗯了一声。白袍人示意她坐在一边,对元庆道:你接着说。
是!元庆咳嗽一声,从长孙乐身上收回目光,定了定心神继续道:然而防守此铜鉴者亦非寻常,我等
禀主公,元庆等人实乃强抢民女所得之铜鉴!长孙乐突然大声道,请主公明鉴!帐内霎时间一片死寂,元庆等四人脸俱都变得惨白,一起回头瞪她。长孙乐毫不客气地一个一个瞪回去。
白袍人淡淡地道:元庆、元德,是否有此事?
他问了两遍,元庆才回过神,抗声道:大、大人,此女撒谎!我我等费尽心力,幸不辱使命,她无计可施,嫉妒之下栽赃我等,实在可恶,请大人严惩,勿使忠义之士蒙冤!说到后面,终于重新镇定下来,伏在地上磕头。
元德元义纷纷跟着磕头道:此人嫁祸栽赃,请大人严惩!
白袍人道:是否严惩,非尔等可以定夺。长孙氏,你说他们强抢你的铜鉴,可有证据?元家四人同时死死盯着长孙乐,不知她要说出什么话来。长孙乐长出一口气:没有。元庆肚子里当啷一声,巨石落地。他回过头,已然老泪纵横,颤声道:请大人责罚小人!
为何?白袍人始终不咸不淡地说话。
元庆重重磕了几个头,泣道:自隐义侯不幸英年而薨,小人迫不得已肩负起元家族长之职,自知资浅历薄,做事唯恭敬小心,战战兢兢凡十余载。然小人德行实在有限,而让元家各房分崩离析,人心涣散,竟至于有当面污蔑之事发生,小民惶恐不已!请大人责罚!
元德领着元义,跟着元庆不住恳请责罚。元义褪去右臂衣裳,袒露胸怀,散开发髻,大声道:长孙氏诬告我父,父辱子死,请大人准许小人与之决斗,生死勿论!
长孙乐歪着脑袋瞧他们,也不回应,嘴角微微翘起,好像在看笑话。白袍人等他们吵闹了一阵,微微举手,元家诸人立即闭嘴。白袍人道:长孙氏既提不出证据,便一概不论。元庆,继续你刚才的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