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黑暗中,有低沉的呼吸。文哲仔细听着
是了,这呼吸声中,有热切的期盼,也有冰冷的仇恨;有阴险的算计,也有果决的判断;更多的,则是妄自尊大,以及自大下暗中隐藏的胆怯他松了一口气这岂不是大哥来了么?
文哲睁开眼睛,果然见元宗坐在一旁。见到自己醒来,元宗的嘴动了动,他却抢先向元宗微微一笑,道:大哥,你要说什么事?
元宗本是有备而来,不料被文哲先问出来,顿时一怔。他眉角抽了两下,终于强笑道:五弟,你好咳咳嗯,看来好多了。
文哲撑起半身,痛得咝咝地倒抽冷气。元宗忙道:你先坐你再躺躺。文哲摇头,试着挥了挥手,道:元伯的手法真不错,这么奇怪的内伤,被他左一拳右一掌的,竟真的扭过来了。
是。那人功力很高。也不是真的就那么高。文哲无所谓地耸耸肩,再高,难道高得过全盛时的大舅么?与其说是高,不如说是怪,我感觉他每一掌拍出,劲力总会在中道突然转向,没有跟他交过手,猜不透他力道的终点,大是吃亏。这掌法大异中土武学,他的来历应很不寻常。
他上身还没穿衣,露出结实而匀称的身体,元宗瞧在眼里,突然一阵狂怒。他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尺,瘦弱的身体更加缩回轮车中。
文哲挥了挥手臂,又踢踢脚,转动腰部。虽然不时痛得抽冷气,元宗却嫉妒地发现他正以惊人的速度恢复。元伯说得对,假以时日,他的武功定会在元家所有人之上元宗握在扶把上的手指几乎捏入檀木里去。
好!他突然大声说道,真不错!五弟,几年不见,长进不小啊!大哥要对你刮目相看了。文哲笑道:能得到大哥的夸奖,可不容易呢。大哥有事请说,小弟洗耳恭听。元宗咳嗽两下,方道:你们在英国公府内的事,乐子都已跟我说了。大哥听到你舍身救下乐子,心里高兴得很呢!大哥在这里向五弟致谢了。文哲淡淡地道:谈不上我救她,大家一起想法子进去,一起想法子逃生而已。况且最后还是长孙姑娘带我冒险跳下深潭,才得保命。大哥,你不知道么?元宗一呆:知道什么?
你一向直来直往,天下都不在你眼中。所以从你嘴里钻出来的谢字特别刺耳难听,所有的话都别扭得要人老命。文哲站起身,高大的身影顿时遮住了床头的灯火。他凑近元宗,低声道:你想求我,就请你爽爽快快地说出那个求字,而且要尽量的大声,这才是求人应有的态度,知道么?
两人近在咫尺地对视半晌,元宗眼睛都弯成了一条线,呵呵笑道:五弟,你真会开玩
笑字尚未出口,他的右手闪电般袭向文哲胸口檀中要穴。文哲像早有准备似的身体一侧,左臂绕过来,一下死死夹住元宗的手。元宗左手横劈他的天灵,文哲又是右臂一长,将他左臂也夹住。文哲双目炯炯发光,一下站直了身,竟将元宗整个人提起。
他把额头顶在狂怒的元宗额头上,让元宗的头不能移动只能看着自己的眼睛,浑不管元宗的手掌在自己的后背拼命拍打,冷冷地道:大哥,你算计一生,却总是喜欢把重要的东西算漏。你当我还是七年前的小孩子么?你当我仍然不堪一击,随你欺辱么?你当元伯元嫣几个人奉你像神一样,别的人就都把你瞧在眼里么?我现在告诉你,你错了。你和你那卑微的心,你那双废腿,我他妈的从来没瞧在眼里!
他双手一松,元宗摔回轮车,轮车骨碌骨碌往后退去,直到咚的一下重重撞在墙上方止。文哲不去看元宗的脸色,自顾自穿好衣服,束好发,走到门前。他的手刚摸到门把手,就听见元宗在身后好像死人开口说话一样艰难地道:五弟
大哥。
我我求你
文哲转身走到元宗面前,低声道:大哥,你说什么?
我我说我求你。
轮车咯咯作响,文哲能感到他所有的功力都已注入双臂之中,要不是他拼命忍住,随便一掌拍上来,自己即使不死也要半残。这个时候,文哲却格外放松,两手闲闲地撑在轮车扶手上,把胸腹要害毫无遮拦地暴露在元宗面前。他看定他,他吃定了他。
元宗脸上的汗珠大滴往下流,在文哲的逼视下说道:我想五弟既然来参与此事,何不何不与我联手?乐子已得我真传,若能与你联手,何愁事不定?事成之后,五弟五弟我这残破之人,对万事已无奢求,自当奉五弟为侯,成全一世英名,岂不快哉?文哲摇摇头。
五五弟是不相信我?元宗心跳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艰难地道,我元宗在此发誓,刚才所说决无半句虚言。只求五弟封侯之后,能助大哥一臂之力,重新确立我为元家族长,如此则我父亲在九泉之下,也可安息了五弟,如何?
两人同时沉默了半天,元宗被文哲越来越冷的目光看得浑身发毛,终于放声叫道:怎么!你忘了当年二叔四叔他们是怎么对你们母子二人的么?你忘了那些折辱了么?你忘了你母亲是怎样被二叔够了!啪啪两声,轮车的两只扶手被文哲生生扯下来。他退入墙角的阴影中,元宗的手虽然被他刚才那一下震得生疼,但听到他呼吸急促,知道话已奏效,总算松了一口气。
谁知过了片刻,文哲又沉稳地走出来,灯火在他脸上跳跃,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他把扶手放回轮车,以手做锤,又砰砰砰地钉好,拍了拍,笑道:还好,看不出是坏的。小弟失态了,还望大哥多包涵。
五弟!元宗急切地抓住他的手。文哲轻轻推开,慢慢退到门边,说道,大哥,你知道什么是放下么?
元宗茫然地摇头:放下?去他妈的,老子手里可还什么都没有呢!
小弟以前也不懂。后来父亲命我到弘法寺师从德普大师,大师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放下。我傻傻地问:放下?我可还什么都没有呢!你知道德普大师怎么说么?
不
师父说:难道一定要拿到手里的才放得下么?大哥,你放下吧,其实没有那么难。
滚!元宗扯下扶手,向文哲掷去。文哲侧头躲过,一声巨响,扶手在门上砸出一个大洞,飞入院子里。立即听见元嫣的惊叫,元宗大喝道:你滚!永远别让我再见到你!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自己去取吧!我会等到你死的那天!
我也不会去取,这就回长安了。文哲回头见元嫣元伯和长孙乐跑出屋子,但是元宗发怒,她们都不敢过来,只怔怔地站在院子里。文哲向他们一笑,又对元宗道:其实你没有说错,如果我与长孙姑娘联手,取那物易如反掌。可我就是不肯。
元宗眼中几乎流出血来,怒道:为何!
文哲遥遥地指着元嫣,大声道:因为我不想对不起嫣姐!你一叶障目,瞧不见嫣姐如何对你,我却瞧在眼里。我来取铜鉴,就是为了不让长孙乐成为你的妻子,好,如今不用我费力了,因为她永远也别想完好无损地取回来了!他说完大步走下阶梯。元嫣迎上前,被他侧身避开。长孙乐呆呆地看着他,他却故意走近了她,说道:你听见了?长孙乐点点头。
可惜了。
长孙乐又点点头。元嫣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从身后抓住文哲的手,文哲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孩般拼命甩开,跨前两步,提气掠过院墙,霎时间消失在漆黑的森林的剪影之中。
您两位爷来得不巧,小店今儿客早满了!
一早订了座儿的,元伯脸一沉,陈留慕容。
哟!小二顿时眉开眼笑,对不住您二位爷!您这边儿请!
小二麻利地在前面带路,领着元嫣元伯两人进入品绿阁。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品绿阁里简直人满为患,说是带路,其实是小二在前面拼命挤开一条道让元嫣、元伯两人通过。
进入大堂,三人开始上楼,只见宽阔的大堂内灯火亮如白昼,至少一百来人或坐或站围成一圈,人人伸长脖子,都瞧着圈子中间那名白衣白冠的司射。堂内往日里醉人的陈年酒酿的香味没有了,却弥漫着一股子汗臭和火辣辣的波斯烟叶的熏味。元嫣厌恶地皱起眉头,用手绢捂住鼻子。
那司射朗声道:第二场,钱幕首射!
围在周围的人都窃窃私语,各自盘算。有些红衣小童来回跑着,衣服前后或写着钱幕,或写着丁春陆,人们便纷纷将银子投入小童手中的托盘里。元嫣在楼梯间站住了,问道:现是谁的彩头大?
小二笑道:当然是丁老爷!从前日开始,丁老爷就没失过手,目前稳居咱品绿阁第一!钱三爷虽然名震洛阳,不过在这里毕竟还是生客。丁老爷人送外号河西签爷,那可不是乱说!爷,你要下注?现在是五比一,您瞧准了下!元嫣哼道:河西签爷也没啥了不起。元伯见小二一怔,拍着他的肩膀道:小哥,堂前坐的那位官爷是谁?我听说先前的太宗皇帝曾说过,官不得与民争利。
那小二道:爷,这是您不知道!过两日就是咱天朝顶梁之柱、英国公老爷的寿辰。他老人家极好投壶,因此特别召开一个天下投壶大赛,胜者除了赏千金之外,更能得享单独为英国公老爷投壶献技的机会。您想想,这是多么大的荣耀?元伯笑道:天下投壶大赛?这我真的没听说过。不过若是英国公召开,可非同小可。
小二一拍大腿:可不是么?消息一出,全天下的投壶高手都拼了命地往京城来呢!就算争不到头牌,能参加英国公老爷召开的比赛,那也是光宗耀祖的事呀。不过您想想,这两个月来,自称投壶高手的多达四五百人,如果都到英国公老爷面前去表演,可不乱了?再说他老人家也没闲工夫看这么多。所以英国公老爷特意在京城里选了五处地方,命这些人各自比试,胜出者才有资格参与寿诞。本店,百年的老字号了!他猛地拍拍胸脯,咳嗽道,咳咳便是五家之一,这也是难得的荣誉呀!这位成大人就是奉命前来监督比试的。元伯道:嗯,懂了。那么每一家有几人能参加寿诞?今儿这场是第几场了?
每家出一人,凑成五人,号五全!本店已经连续比试了三十一场,今儿是最后一场,子夜之前胜出者就可参与寿诞了。您瞧瞧这满店的人,嘿,可都是冲着丁老爷来的!丁老爷要是能在英国公老爷面前夺得第一,我们也跟着沾沾光不是?
小二一面说,一面领着二人落了座,位置正好可以俯瞰楼下的比试。他倒好了茶水,刚要下去张罗菜,元伯道:等等,小哥,参加比试都有哪些条件?
小二笑道:条件么,便是看你有没有银子咯!跟丁老爷比,五十两一支,十支一回,您有钱只管砸去!
元伯递给他二两银子,打发他去了。元嫣瞧着下面的比试,只见钱三爷明显落了下风,已然额头见汗。丁老爷坐在一旁,已经跟那前来监督比试的成大人有说有笑地喝起酒来,看来胜算已定。
元伯问道:如何?
元嫣不答,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片刻之后,钱三爷一只矢投出去,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喧哗,因那只矢落在了壶外。这意味着丁老爷鏖战十来天,终于取得最后的胜利,得以五全之一的身份参与比试。押了丁老爷的固然兴高采烈,输了的也不甚懊恼,拱手祝贺。
成大人站起身,一挥手,丁老爷连忙示意众人安静下来,小二们满场飞奔,提醒大家闭嘴。成大人清清嗓子,正要大声宣布丁春陆获胜,忽然听见二楼有个女子朗声道:这样便结束了么?子夜未到,大人就认定无人可赢丁老爷了么?
丁老爷满脸笑容骤然僵硬。众人一起抬头,却见口出狂言者是二楼上一名美貌女子身着凤衣,下着百鸟裙,发问流苏垂到胸前,三色流光披风层层叠叠,飞斗眉没入发际,双云髻半缕垂肩。楼下一时寂然无声,绝大多数人见到她的第一个念头都跟投壶无关。
元嫣在百多人注目下愈加从容,一双眸子从众多或惊异、或惊疑、或惊诧的眼中一一看过去,最后才看定了丁老爷,笑盈盈地道:小女子斗胆,想跟丁老爷比试一下。
钱三爷见到元嫣,脸色变得惨白。可是当丁老爷以目视他,他又神色自若,道:一个没见过世面的黄毛丫头,丁兄别跟她一般见识。
丁老爷的老鼠眼转了几圈,总觉得不对,却也说不上来。那成大人问道:丁爷以为如何?他叹道:草民老了,精力也有些不济刚要拒绝,忽听人群中有人喊道:比试!比试!丁老爷别怕了她!
这一声吼出来,众人顿时跟着起哄道:对对!跟她比一场!丁老爷还怕了一个小丫头么?
丁老爷,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
丁老爷环视四周,见所有人都兴高采烈地要求比试,气不打一处来。今天晚上只花了一个时辰就赢了钱三爷,除了确实技高一筹外,私底下也跟钱三爷谈好了价钱的。本以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不料在最后一刻跳出这个丫头搅局。他看看成大人,见他微笑点头,知道他定要顺从民意,便强笑道:都是为英国公贺寿,既然众意如此,丁某也只要勉力而为了。
成大人大喜,忙命元嫣下场。刚才在人群里带头起哄的元伯命家人奉上五百两银子,以作第一场的赌资。丁老爷见元嫣浅笑盈盈地下楼,众人隔得近了,更看得眼睛发直,心中恨恨地道:好!你要来搅局,老子就赢得你哭都哭不出来!
司射重让人摆好壶,请两人都验了,问道:一射向乎,两射乎?
丁老爷瞧瞧元嫣,元嫣笑道:与闻名天下的丁爷比试,怎可效寻常儿女家?便是两射吧。
两射之距比一射远七步半,刚才钱三爷与丁老爷比也只是一射的距离。丁老爷见她口气不小,心道:你要自取其辱,老子就成全你。也点点头。于是小二们将圈子又扩大了些,成大人见人群太拥挤,干脆上到二楼观看。
司射又取出精致的拓木投矢给二人,二人验过后,各取了一支折断,以示箭发而不收之意。两人对面而立,拱手行礼,便有一人敲了三下铜锣,两人各回座位。
司射摇了片刻折扇,唱道:第一场,丁老爷,十矢!弓矢既具,有司请射
丁老爷一抖长衫,疾步走到两名侍女拉起的黑带后,自有小二递上投矢。丁老爷只略瞄了一眼,手中投矢不停,一口气将十支矢尽数投入壶中。人群轰然雷动,纷纷竖起大拇指称赞。
称赞声未完,咚咚咚咚,元嫣的十支矢也一支不漏地入了壶。丁老爷眼角抽动几下,有些头晕,概因他从来没见过哪个女子能投得如此准的。他以目视钱三爷,钱三爷耸耸肩,低声道:也没什么了不起丁兄只管出招,她一个小丫头,哪里见过大世面?丁兄只需对他耳语几句。丁老爷连连点头。
众人正在纷纷赞扬此女子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技艺,丁老爷冷哼一声,左右手同时开弓,投壶咚咚声不绝,十支矢转瞬间投中,全无遗漏。正有人大赞丁老爷双手开得神弓,元嫣嫣然一笑,右手投入一支矢,转一个圈,众人被她飞扬的裙角晃得眼花时,她左手亦投入了一矢,跟着又转一圈,右手又投
半个时辰之后,大堂内再也没有人开口。所有人都死盯着场中元嫣的身影。元嫣已先后使出反手连环跳投、反身倒踢入壶、三羊开泰、五福临门等匪夷所思的技巧,不仅观众目瞪口呆,丁老爷更是面如土色。成大人终于下得楼来,问道:请问这位姑娘姓名,哪里人氏?
元嫣躬身道:小女子陈留慕容氏,适才斗胆冒犯,请大人恕罪。
成大人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函,交与元嫣,道:无所谓罪不罪的。我家主公最欣赏有才艺之人,既然姑娘赢了比试,就请于明日持此信函到城北衙司,自有人安排打点相关事宜。希望你在主公举办的宴会上一展技艺,勿失所望!
咚咚咚咚
元嫣扣响大兴善寺业已关闭的寺门。过来半晌,才有一人在门里道:施主请回吧,大门成时三刻关闭,要到明日卯时二刻才得开启。
元嫣把头顶在大门的铜扣上,焦急地道:我找弘法寺德普大师的弟子,我是他姐姐。事急矣,请师父开个方便之门!
那人道:世间哪有方便之门?入门便是业障阿弥陀佛。施主还是请回吧。元嫣道:不!今日我见不到他决不回头。你们卯时二刻么?那好,我便等到卯时二刻。
那人叹息一声,不再说话,听他的脚步声踏在青石板上,慢慢地去远了。元嫣不知他是否会去通报,也不知文哲是否肯见自己,但她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否则
今天晚上,她干净利落地赢了丁老爷,闹到此刻,全身像散了架似的,自己都不知是如何骗过了爷爷,坐车来到此处。马车已经离开,偌大的寺庙,只有庙门前悬挂的两盏灯笼还亮着光,依稀照亮这数丈方圆的范围。一些飞萤在灯笼周围飞旋,不时撞到灯笼上,发出扑扑的声音,除此之外,四周一片死寂。她坐在门槛上,背靠着冰冷的大门,心里有无数事起伏不定,却一件也抓不住。
她仰起头,感觉到了寺门外那四尊泥塑神像在黑暗中凝视自己的目光。这些目光冰冷,可是没有少爷的眼光淡漠;这些目光闪烁,却也没有长孙乐的眼神迷茫。这可多好?元嫣闭上眼,在这些出尘之物的注目下,渐渐的心境平和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几乎昏昏睡去,突然听到有个人淡淡地道:你不该来。元嫣睁大眼睛,见文哲静静站在身旁,长出一口气,慢慢地强撑起身子。她突然觉得自己狼狈得紧,发髻散了,衣衫也因跑得急而散乱不堪。她勉强一笑,说道:我必须来。
文哲并不多言,领着她走过漆黑的走廊,穿过两个院子,向后院走去。走到文哲住宿的厢房外,文哲带头进去。元嫣见里面再无旁人,踌躇起来,文哲在里面道:来这里便有是非,你还管他人悠悠之口么?元嫣听了,再无犹豫,也进入房中。
房间里极简陋,只有一张榻,油灯放在窗台上,窗户纸上千疮百孔,风呜呜地吹进来。他的包袱就随意地搁在榻脚。元嫣走进房,需要文哲关上房门才有转身的余地。元嫣简直都不知道脚该往哪里站,后退半步,一不小心踢翻了一只破了边的瓮,里面的水倒了满地。文哲道:可惜,今天晚上别想喝水了。
元嫣做梦也没想到繁华的京城内还有如此破的寺庙,更没想到文哲过的竟是这般苦行生活,呆了半晌,怔怔地就要垂下泪,哽咽道:五弟,你你为何如此糟蹋自己?
文哲坐到榻上,笑道:姐姐坐吧,我这里简陋了一点,倒还干净。其实这已经算好了,我在弘法寺里跟十几位师兄一起睡炕,晚上鼾声好像打雷一样,哈哈!
元嫣急道:我听三奶奶说,姑爷要你静修佛经,以后还可能要出家,是不是真的?这是为什么?难难道那件事他知道了
文哲沉声道:没有。嫣姐,你放心,他对我很好。这是我自己要求的。生活越是奢华,我便越觉得是镜花水月,只有放弃这些,心中才会稍安。眼见他繁华似锦,转眼灰飞烟灭,嘿,争什么?
元嫣坐在他身旁,低声道:姐姐一想到你远远地跑到关外去就心痛得紧。这些年你和三奶奶过得真的好么?
文哲伸出手,摸到元嫣耳边,元嫣浑身一震,却不避开。文哲慢慢替她把乱发梳到耳后,道:姐姐,这世上谁又说得清过得好与不好?不过心境而已。陶公说心远地自偏,他说得还不够透。你瞧瞧你自己,过得就很好么?倒是比几年前清减了许多。你侍候我那古怪的大哥这么多年,真难为你了。
元嫣笑笑:也没什么难为不难为的,你姐就是这命。你不信命么?文哲道:我不知道什么是命。算了,人都是各得其所。你来找我,想做什么?
元嫣沉默片刻,方道:就在刚才,我在品绿阁赢到了一个参加为英国公寿诞而举办的投壶比试资格。
文哲长身而起,在屋里走了两圈,一口吹灭了灯火,俯身凑到元嫣耳边,压低声音急切地道:你疯了!你想去送死么?黑暗中,元嫣的眸子幽幽发着光。文哲看出了她眼中的决心,长叹了口气,声音重又冷静下来:你们是怎样计划的?
英国公寿诞的第二天,也就是大后天,是投壶比试的日子。我作为五全之一,获准带一名家人前往。少爷会和我一道去。晚上巳时二刻之前,乐儿想办法盗出铜鉴,如果她能将铜鉴带走自然最好,如果不能,我必须找机会把铜鉴藏入少爷的轮车之中。这就是全部计划。
文哲闭目沉思片刻,斩钉截铁地道:胜算不到一成。
是的,我知道。不过少爷决心已定,哪怕没有胜算呢?他还不是会去的。我只有尽我所能帮他完成心愿。但是乐儿必须一个人面对那武功怪异高强之人,那才是整个计划里最危险、最关键的部分。然而我们只能等待,什么也做不了,这就是我今天来此的目的。五弟
你想我怎么做呢?文哲双手一摊,那人我也对付不了。
不,我想过了,如果你二人联手,使出千丝万缕之法,就有获胜的希望!
千丝万缕之法?文哲慢吞吞地道,啊,是了,我想起来了如果能使出来,的确有机会
是吧!我就知道三奶奶一定教过你!元嫣欣喜地道,那么你是答应了?
不行。
你你就能眼看着她去送死么?
为什么不能?她与我有何干系?文哲退开两步,懒洋洋地靠在窗台上,说道,我说过了,我只是来玩玩,这事跟我半点关系也没有。嫣姐,话说回来,如果她死了,对你岂非好事?
元嫣猛然起身,走到他面前,问他:你师父是谁?
怎么?文哲一怔,德普大师
话未说完,左边脸上啪的挨了元嫣重重一击。元嫣冷冷地道:这是替他打你,你竟说得出这样的话。没等文哲回过神,又是一耳光打在右脸,这一下是我的!我看错了你,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弟。今日就当没有来过,告辞了!
文哲忙抓住元嫣的手,道:我错了,嫣姐!我我一时心乱,说错话了,对不起!你别生气!
元嫣挣了两下挣不脱,心中一软,不料文哲拉猛了,她往后一倒,尖叫一声。文哲一把抱住她的腰,两人同时呆了。文哲闻到元嫣身上若有似无的幽香,一时脑中混乱,低声道:嫣姐,我我
元嫣奋力推开他,退到一边,趁着黑暗整理自己的衣服。文哲深吸几口气,重新点亮了油灯,低声道:夜深了,我送你回去。
不行。这次元嫣正襟危坐在榻上,冷冷地道,今天你不给我一个说法,我怎么都不会走的。你知道错,那就应该拿出认错的行动来给我看。
嫣姐,我这么做都是为你好
别说这种话了!元嫣断喝道,你自以为是对我好,可曾想过什么才是真正为我好?
我知道!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还多!别以为我还是小孩子!文哲脸涨得通红,如果不是因为四周寂静,他简直要咆哮出来,这些年来你为大哥付出的心血,是瞎子也看得清楚!为什么你就这么甘心情愿,一点也不为自己争取?你要说法,好,我我就给你说法。我,文哲,在此发誓,有生之年都绝对不会帮助大哥获胜!
元嫣被他的气势震住,不再说话,两人对视半晌,她的眼泪一颗接着一颗地往下掉,沾湿了衣裳,可是两人都不开口。
忽听前院传来三下空灵的钟声,已经三更了。元嫣浑身一颤,伸手抹去眼泪,胭脂被泪水抹散了,弄得脸像花猫一样,她也不管。她低声道:好,你有你的想法,你长大了,姐姐不能强求你。对了,姐姐以前送你的那柄匕首,你还收着么?
文哲从怀里掏出一柄精致的匕首,元嫣伸手接过,把它紧紧贴在脸上,感受上面残留的文哲的体温。她又道:你大了,长得这么壮,这么勇武,再不用姐姐保护你了。姐姐真是欣慰。姐姐现在想收回这柄匕首,行么?
文哲略一踌躇,道:好。元嫣把匕首郑重放入怀里,站起身道:好了,太晚了,你送姐姐一程吧。
文哲送元嫣出来,向东市走去。尽管已是三更时分,但天下承平已久,四方来朝,街上仍有不少酒家灯火通明。文人们纵酒高歌,软绵绵的想要仗剑天涯:歌姬们反弹琵琶,跳着艳丽的西域舞步。河道上来往船舫上各色灯火把河水照得五彩斑斓,船上的舞女与文人相互斗酒比诗,热闹非凡。
元嫣驻足瞧了许久,才叹道:果然是京师,奢华之风非是别处学得来的。
文哲淡淡地道:是么?在我看来,一叶孤舟,一壶温酒,便胜过这许多了。元嫣笑道:谁能跟你比?你要超凡脱俗,岂不闻不着相也是着相?走吧。
一些马车在路旁拉晚归的客人。文哲招了一辆,元嫣却不肯坐,问他:不愿陪姐姐多走走么?文哲默然,跟在她身后走。
元嫣道:你要小心,二叔他们这两天也没闲着,一面在各处搜寻,一面也在监视着我们,我们的行动说不定都落在他们眼里。
文哲道:行啊。他们最好把我当重点监视,也算帮你一把。
元嫣笑道:要得到你的帮助,可真困难呢。
文哲恼道:嫣姐,你知道我的意思。当年若不是你,我和娘亲不知要流落到哪里。如果是你的事,我有一丝力没有用尽,天打雷劈!
元嫣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嗔道:姐姐当然知道。唉,现在还说这个做什么呢?
两人都不知再说什么,各自沉默地走。眼见到了东市,离元嫣住的客栈只有一街之隔了,元嫣停下脚,说道:就送到这里吧。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呢,你快些回去。
文哲紧紧抓住元嫣的双臂,道:嫣姐,我还是得说,成功的希望太渺茫了,别说长孙乐没法一个人战胜那人,就算奇迹出现,被她得手,你们也很难将它运出去。英国公是什么人,岂会被你们这样的儿戏瞒过7听我一言,放弃吧。
元嫣道:你我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无法说服你,你也劝不动我,回去吧。文哲摇摇头,慢慢向后退去。元嫣向他嫣然而笑。文哲退入一片院墙的阴影中,就要转身,他忽然一顿,竟自打了个寒战,问元嫣道:你要回匕首,究竟想做什么?
如果长孙乐失手,按照元家的家规,她会立即自尽。元嫣笑得越发灿烂,事情既败,少爷苦心经营这么多年,他也一定熬不过去。你知道我喜欢少爷,却还是不知道有多喜欢。我元嫣这辈子除了爷爷和你,就只有他们两个亲近的人,想来只有陪他们一道去了。五弟,你要少爷放下,可是你连我的事都不能放下,可见世间事哪里有那么容易放的?不过姐姐还是要谢谢你送我这一程,那天比试,姐姐一定会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