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長歌回頭。
餘無漢叫住柳長歌,迎上前來,道:“請問柳兄,敝幫幫主現在何處?”
柳長歌愣住,道:
“什麼幫主?我從未見過貴幫幫主。”
餘無漢笑道:
“柳兄真愛開玩笑,你若沒見過敝幫幫主,這破虎符,卻是從哪裏來的?”
柳長歌腦中忽然一念閃過。但他來不及想清這個念頭,已脱口道:
“這個破虎符,是在川北劍門縣的一個小鎮上,解小龍解兄所贈。”
餘無漢臉上忽然神色一閃,笑道:
“柳兄不是親口承認見過幫主了嗎?”
柳長歌這時才明白,脱口道:
“原來他便是丐幫幫主!”
陳智謀在旁道:
“若非幫主,哪來的這幫中人見了如見幫主的破虎符?”
柳長歌雖早已發覺解小龍不僅武功好,而且有膽識、有韜略,決非普通人。但他怎麼也不曾料到,自己那日在川北方記酒樓通宵豪飲暢談的,竟是丐幫的現任幫主!
陳智謀、餘無漢見柳長歌半天不語,二人對視一眼,齊聲道:
“還請柳兄賜告敝幫解幫主的行蹤,不勝感激。”
柳長歌這才從震驚中醒過來,奇道:
“在下也只是在川北見過幫主一面,當時並不知他便是貴幫幫主。難道,你們竟不知他的行蹤?”
陳、餘二人面帶尷尬,道:
“不瞞柳兄,幫主自半年前離開中原去蜀中後,一直不曾派過人來。所以,現下幫主在哪裏,我們也不知。”
“我二人近兩月曾三次派人去川中總舵打聽幫主消息,但連總舵的弟兄,也不知幫主日下的行蹤。”
陳智謀將破虎符還給柳長歌,道:
“這是歷代丐幫幫主的信物,見持符之人如見幫主。解幫主還從未將此物給過他人,你既如此受解幫主信任,怎會不知他在哪裏?”
餘無漢插言道:
“再過一月,就是丐幫每年一次的君山大會。若幫主忘了或被其他事纏住,那今年的君山大會便開不成了。”
柳長歌全沒想到竟會有這種事情,苦笑着對二人道:
“在下若知道貴幫解幫主的行蹤,決無相瞞之理。”
陳、餘二人這才開始相信,柳長歌確實不知解小龍的所在。
餘無漢不好意思地一笑,道:
“柳兄,方才多有失禮,只因在下等尋幫主心切多有得罪。”
柳長歌忙道:
“這是貴幫急務,在下若日後有幸見到解幫主,一定代為轉告。”
餘無漢一怔,陳智謀已笑吟吟走上前來,拉住柳長歌的手,道:
“柳兄不用着急,相信不用一個月,幫主定會來和柳兄相會。”
柳長歌一愣,道:
“陳舵主怎知解幫主會來找我?”
陳智謀放聲大笑,看了餘無漢一眼,道:
“因為柳兄和解幫主,很快都會去同一個地方。”
柳長歌更是不解,道:
“什麼地方?”
陳智謀笑得更開心了,他只説了兩個字:
“地獄。”
説完,他已出手,拿住了柳長歌的脈門。
柳長歌猝不及防,已被陳智謀拿住了自己的脈門,動彈不得。
餘無漢的劍,也已抵上了他的咽喉。
柳長歌頓時明白了,這二人為何對解小龍如此關心。想是二人已有了叛心,要不利於解小龍,又怕解小龍預先有所懷疑,故要先殺自己滅口。
只是,他知道的已經太晚了。
餘、陳二人大笑。在他們眼中,柳長歌已是任人宰割的魚肉,再也逃不出去了。
柳長歌已無生機,反倒徹底冷靜了下來,他突然笑了。在一個人最不該笑、最笑不出的時候,他卻笑了。
他一笑,餘、陳二人卻笑不出了。
餘無漢的劍一用力,喝道:
“死到臨頭了,你還有心思笑?”
柳長歌反問道:
“既然馬上要死了,何不笑個痛快?”
餘無漢一怔,道:
“你這小子還算有種,怪不得解小龍這麼看重你,只可惜,他只怕也活不到君山大會那一天了。”
柳長歌笑道:
“哦?你們兩人,難道真有把握,能殺瞭解小龍?我看未必。”
餘無漢大怒,道:
“你還嘴硬?你現在不是就要死在我手上了嗎?”
柳長歌朗聲大笑,道:
“那不過是你二人趁我不備,突下殺手。但解幫主怎會孤身一人去赴君山大會?你們又怎能當着丐幫上下弟兄的面,出手暗算丐幫幫主?”
他一面口中亂扯,拖延時間,一面飛快地盤算脱身之計。
陳智謀手一用勁,道:
“你以為姓解的還能活到君山大會那一天嗎?即使我哥倆殺不了他,自然會有殺得了他之人。”
柳長歌腦中忽然一動,突叫道:
“何瘋!你們是何瘋的人。”
柳長歌在一瞬間,忽然明白了。
原來,何瘋的組織,確是在揚州城中,而且,很可能這座神秘的大宅子,也並非丐幫的,而是何瘋的據點之一。
這也就是,餘無漢和陳智謀要殺自己滅口的原因。
丐幫大義、大信兩分舵本來分別在揚州和襄陽,如果讓解小龍知道,陳智謀居然從襄陽趕到揚州,和餘無漢會集在這樣一所大宅之中,他怎能不起疑心?
何瘋之所以要在昨夜對司馬南鄉動手,便是因為揚州丐幫已在他手中,他決不會允許另一股力量,危及他在揚州的勢力。
這樣説來,這次丐幫兩舵主的謀叛,早在何瘋計劃之中。而解小龍,可能已遇到了何瘋手下的伏擊。
柳長歌在生死關頭,忽然想通了這一切,但這只是猜測。真正告訴他這一切屬實的,是餘無雙和陳智謀的臉。
當柳長歌陡然喊出何瘋的名字時,餘無漢和陳智謀的臉,都立時變得難看至極。
餘無漢握劍的手已在發抖。
“你……你是怎麼知道的?”
柳長歌心中忽然有了一線希望。他突然狂笑數聲,道:
“我怎會知道?自然是有人告訴我的。否則,我怎會找上門來?”
餘無漢臉上已無血色,他的眼睛心虛地瞟向大廳門口,聲音已有些哆嗦:
“你……你説是……解……解幫主?”
陳智謀低喝一聲:
“姓解的沒準早死了,你休聽這小子信口雌黃。”
柳長歌笑得很開心。他至少又知道了兩件事:一是這二人此時確實完全不知道解小龍的生死和行蹤;二是既然解小龍還生死未卜,那何瘋他們此刻一定不在揚州,而是在伏擊解小龍的途中,這樣一來,他脱困的機會,就更大了。
他冷笑一聲,道:
“解幫主在川北,一路追查何瘋與魔教兩股勢力,直查至揚州。他意外地發現,竟然揚州城中一下子出現了兩位舵主,大是不尋常,便令我攜破虎符前來查看一番,沒想到,被我歪打正着。”
餘無漢、陳智謀二人,自會集揚州謀叛丐幫以來,整日心中有鬼,提心吊膽,唯恐解小龍哪日忽到,識穿自己的圖謀。柳長歌這番話,正好擊中二人要害。
二人又驚又慌,知叛幫大罪,所罰甚慘,都是汗滿額頭。
柳長歌見機,忽然立喝道:
“你們勾結何瘋,陰謀叛幫,謀害幫主,可知罪有多重?”
二人臉色已變白,丐幫向以忠義為旨,此次叛幫陰謀,也只二人與少數幾個五袋、六袋弟子知道,一旦泄露,不僅丐幫其餘四大分舵會合力反擊,即使是大義、大信二舵弟子,也多半不肯合逆。
柳長歌神色略緩,口氣卻依舊不變,道:
“如果你二人中,有人肯將功折罪,棄暗投明,此刻幫主即在大門之外,或可暫免責罰,戴罪立功。”
一聞此言,餘無漢略一猶豫,已收回了手中長劍。
陳智謀見狀,知孤掌難鳴,也放開了柳長歌的脈門,但在放開柳長歌脈門之前,他已出手點了柳長歌三處大穴。
陳智謀冷笑一聲,道:
“柳兄,這就請你帶我二人去向幫主請罪,若是幫主真在門外,我陳某人的命就交在你和幫主手中了。若你使詐騙我,嘿嘿,別怪我手下無情。”
説完,他示意柳長歌帶路,走出大廳,向大門口走去。
柳長歌心中暗暗叫苦,卻不得不走了出去。餘、陳二人在後跟隨。
一名五袋弟子上前領路,幾個人東一轉、西一繞,已回到了方才柳長歌進宅時的那道門口。
陳、餘二人互換眼色,陳智謀踏上一步,喝令守門的丐幫四袋弟子開門。
餘無漢則將長劍,悄悄地對準了柳長歌的後心。
宅門“嘎吱”一聲,開了。
門外,哪裏有解小龍的影子,只有一個少年,正好從門口走過,有意無意地向門裏瞟了一眼。
陳智謀回頭時,眼中已動了殺機。
“解幫主人呢?”
柳長歌卻顯得開心的樣子,道:
“解幫主大概已暫時有事走開了。剛才門口那個年輕人,是隨解幫主一起來的客棧的跟班,他一定知道。”
陳智謀將信將疑,走出門去。
過了一會兒,他回來時,臉上是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
餘無漢已有汗,他緊張地問:
“解幫主呢?”
陳智謀忽然解開了柳長歌的穴道,説:
“你可以走了。”
説話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是柳長歌一生中所見過的,最古怪、最複雜的表情。
柳長歌走到門口,第一眼看見的便是神色譏嘲的唐獨。
唐獨的手裏拿着個小瓷瓶,見柳長歌走出宅門,將瓷瓶扔了進去。
陳智謀忙伸手接住,打開瓷瓶,倒出一粒藥丸,吞了下去。
待餘無漢搶到門口時,哪裏還有柳長歌和唐獨的影子?
柳長歌大笑道:
“我一看見你在大門口,便放心了。我知道只要他一走近你,就會中你的毒,我就會有救了。”
唐獨笑道:
“他中的是唐門的毒,嚇得要死。其實,我使的不過是一般的毒。”
柳長歌奇道:
“只是,你是怎麼猜到我會在裏面的?”
唐獨道:
“其實,司馬島主昨晚連夜派人四處查探了,幾乎查遍了揚州里每個角落。今天早上你走後不久,有人説發現昨晚那女刺客曾在這條巷子裏出現過,所以我就來了。”
柳長歌面露憂色,道:
“何瘋他們均不在此,我擔心解幫主可能會有危險。待見過司馬島主後,我決心出城去查一下。”
唐獨忽道:
“既然何瘋不在,我們不如趁機端了他的這個老巢,讓他後院起火。”
柳長歌搖頭道:
“不妥。此院中雖有餘無漢、陳智謀二人,但丐幫多數弟子並不知二人謀叛之事,一旦動起手來,反倒會傷及無辜。這次,這所宅子暴露了,何瘋一定會放棄它,另覓新巢的。”
司馬南鄉的宅中。
司馬空聽完柳長歌的經歷,不禁雙眉緊蹙道:
“看來何瘋果然有莫大野心,這次既發現了他的蛛絲馬跡,便不能再放過。我已派人監視那條小巷,一有線索,我們立即出發。”
但,當司馬空的人到時,那所偌大的宅子,竟已空無一人。
司馬空大怒,找附近人家詢問,均説有一大羣乞丐從巷中出來,四散而去。
剛剛找到的線索,又斷了。
柳長歌在大街上閒逛。
但逛了近一個時辰,原先叫化子與富人一樣多的揚州城裏,竟然一個叫化子都也找不到了。
柳長歌除了苦笑,只有繼續閒逛。
忽然,他發現了什麼似的,向一條長巷直衝過去。
因為,剛才一轉身的瞬間,一件乞丐的衣服,正從巷口消失。
於是,他走了進去。
巷很長,也有些彎,看不見長巷的那頭。巷中無人。
柳長歌有了早上的教訓,時時注意着巷兩邊的門。
但奇怪的是,這條巷兩邊沒門,只有兩堵高不可攀的石牆,夾着這條幽深的巷。
柳長歌停步,巷的前面,一個乞丐,正蹲在地上,低着頭一動不動。
四處無人。
柳長歌緩緩地一步一步走了過去。他故意放開了腳步,聲音在狹長的小巷之中隱隱迴響着。
但,那乞丐竟似全沒聽到一樣,兀自低着頭不動。
柳長歌走到離乞丐不到一丈遠的地方,站定身形,道:
“這位兄弟,請了。”
那乞丐依舊毫無反應。
柳長歌跨上幾步,離乞丐只不過數尺之遙。此時如果乞丐忽下殺手或放出暗器,柳長歌已難以躲開。
所以,他的一隻手,已悄然搭上了自己的刀柄。
只要這乞丐一有異動,他的刀首先會砍下對方的雙手。
然而,乞丐竟依舊紋絲不動。
柳長歌這時忽然發覺有些不對勁了。他先是説不出為什麼,只覺得胸中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但現在他明白了,因為他聞到了一股氣味。在江湖中,這種氣味與死亡的氣息,幾乎是等同的。
所以,他飛退。在飛退中,他的眼睛突然看見了什麼,一亮。
“轟”的一聲悶響,那乞丐竟自行炸裂了開來。若不是適才柳長歌嗅出了淡淡的硫磺的氣味,只怕他早已沒命。
但火光一熄,柳長歌已發現,乞丐是假人,內中並沒裝毒藥,於是,他身子飛起,竟向濃煙滾滾之處撲去。
他撲到剛才自己所站位置,略一沉吟,已將身子貼在了左邊高牆牆壁之上。
然後,他施展“壁虎遊牆”的功夫,身子在牆上游移,片刻間已接近牆頭。
因為,在剛才,飛退的瞬間,他已發現,控制假人的是一根很細很難看清的絲線,絲線的一頭連在裝滿火藥的假人身上,而另一頭則通向牆內。
所以,他判定,牆內有人。
柳長歌快到牆頭的時候,突然停住。
隔着厚厚的石牆,他卻仍能感覺到一件事:對面有人。
那人顯然也已發現了柳長歌,向上的身形竟也同時頓住。
柳長歌的手,已隨時準備拔刀。他向上又前進了一寸。
對面的人,也相應地進了一寸。
柳長歌再試探性地進了一寸,而對面的人仍是如法炮製。
離牆頭不到一尺了,當自己最終翻上牆頭時,面對的會是怎樣的一個對手呢?
柳長歌不知道,對面那人知不知道呢?
對面那人當然也不知道。
因為他是唐獨,他是聽到那聲悶響的爆炸聲,才撲了過來的。
他並不知道,石牆的那邊會是柳長歌,所以,他的手中已拈住了一枚暗器,一枚真正的唐門暗器。
而此時,柳長歌的一隻手,也已緊緊地握住了自己的刀。
然後,兩個人幾乎同時爬上了牆頭。在即將露出牆頭的一剎那,二人已同時出手。
柳長歌在即將出手的一剎那,突然雙手用力在牆壁上一推。
藉着這反推之力,他身子陡向後飛出,貼在了巷子對面的牆上。同時,他已出刀。
刀光掠起一片驚豔的紅雲。
唐獨的暗器發了出去。
速度疾快的一枚鐵菩提,已飛了出去。但卻悄然無聲,沒有一絲破空的聲響。
黑色的死亡,悄無聲息地迎上了紅豔豔的刀光。
然後,死亡悄然消失,紅光映紅了唐獨的臉。
直到此時,二人才看清彼此的對手。
柳長歌苦笑一聲,收回了抵在唐獨脖頸處的刀。
而唐獨則從懷中掏出了一株綠色的小草。拔下一片葉子,遞與柳長歌。
柳長歌見狀,知自己在不知不覺間,雖擋住了唐獨的暗器,卻還是中了毒。他一面將葉子放入口中,一面道:
“唐兄,你唐門暗器果然厲害。”
唐獨輕笑一聲,道:
“你的刀法,也是我從未碰見過的。”
他的笑容忽然一斂,悠悠道:
“但願你我今生,不要再有動手的機會。”
他的眼神中,已有了一種令人費解的表情在閃動。
柳長歌和唐獨在高牆之下細細查找。
柳長歌忽道:
“你聽到爆炸聲後,到你趕到這裏,用了多少時間?”
唐獨一指高牆對面臨街的一堵院牆,道:
“那時我正在那邊的牆根底下,一聽到聲音我便翻牆過來了。”
柳長歌四下一望,這裏顯然是這座大宅子的花園,園中只有一條。迴廊,通了出去。
二人追出,順着迴廊左轉右轉,已可以看見一座大廳。
唐獨此刻,忽然發現柳長歌臉上,已只有苦笑。
他馬上明白了,因為這座大宅子,竟然還是早上柳長歌到過的那所宅子。
只不過這座宅子實在太大,以致於二人一開始,還以為到的是另一座不同的宅院。
唐獨嘆道:
“只怕什麼也找不到了。”
果然不出他所料,當他們終於找到早上那道門時,開門便看見了兩個人,兩個司馬空派來監視的人。
自然,他們沒看見有任何人從這裏出去過。
唐獨幾乎要沮喪了,但,另一個念頭,已進入了他的腦海。
他正要跟柳長歌説,卻已不見了柳長歌的蹤影。
唐獨趕回花園時,柳長歌已經在找了。他們想到的,是同一件事:既然設伏的人能在人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溜回來再溜出去、動作又那麼快,那隻可能有一個原因:花園中有暗道。
唐獨的心又興奮起來,江湖中人人盡知,川中唐家堡之所以神秘,是因為從沒有人知道,唐家堡裏究竟是什麼樣子。
不是沒人去過,而是偷闖唐家堡的人,幾百年來沒有一個能活着出來。
唐家堡內的機關、埋伏和暗道,都可稱得上是武林之首。
所以,唐獨從小便熟悉了各種各樣的機關埋伏。
他很快,便找到了花園底下的暗道。
趙十三已是上氣不接下氣。
他不明白,餘舵主和陳舵主為什麼上午沒有殺那個冒冒失失闖進來的青年人,卻要自己來動手。
他當然不會明白,並不是餘無漢、陳智謀不想殺柳長歌,而是因為他們殺不了他。
自從知道了餘、陳二人叛幫的密謀後,趙十三便沒過上一天安穩日子。以前,他出生入死,但至少在丐幫兄弟中間,他可以放心安穩地松馳一下。
但現在,他即使在睡覺,也會擔心自己説夢話漏了嘴。他的神經,自那晚餘無漢把秘密告訴他時,便沒有一刻鬆弛過。
這一切,只不過為了一件事。
自丐幫三大長老死後,現任六名七袋舵主中,誰升任長老,成了全幫注目的焦點。
而在這六名舵主之中,餘無漢和陳智謀是最沒希望升任長老的。
如果餘、陳二人升不了長老,便只有繼續當大義和大信分舵的舵主。他這個大義分舵的大袋弟子,便再也沒有當上舵主的希望了。
他腦子裏一面胡亂想着,一面繼續向前爬。暗道很低,又很黑,他幾乎要罵娘了,這時,他看到了光。
看到了光,便知道出口馬上就到了,他加快了速度。
出口很小,趙十三隻有先探出頭去,一道強光照在了他的臉上。
他心中暗罵,今天明明是陰天,怎麼會一下子出這麼刺眼的太陽。
當他看清時,已經晚了,迎上他的,不是炫目的太陽,而是冰冷的死亡。
光芒過後,趙十三便沉入了徹底的黑暗。
餘無漢看着陳智謀收刀,皺了皺眉,道:
“難道非殺他不可嗎?”
陳智謀陰惻惻地冷笑一聲,道:
“難保他沒有留下蛛絲馬跡。殺了他,即使他們找到什麼線索,到這裏也斷了,況且,我用的是刀,還可以把這件事,推到柳長歌身上。不管他現在是死是活,都不會有什麼機會為自己辯解了。”
柳長歌和唐獨趕到時,二人心中同時知道糟了:趙十三的死,切斷了他們好不容易又找到的線索。
暗道的出口,是一片稀疏的林子。好幾條小道在林中通過。要判斷兇手從哪條路走的,幾乎是不可能的。
唐獨苦笑一聲,道:
“看來,上天是不肯讓我們找出何瘋的下落了。”
柳長歌沒有回答,唐獨發現,柳長歌的眼睛忽然一亮。
順着柳長歌的視線,他看了過去,禁不住要歡呼起來。
地上,趙十三的屍體旁,有着幾個歪歪扭扭的字:
“鎮江金山寺,何瘋伏擊解……”
趙十三在未斷氣之前,趁餘、陳二人不備,在地上為柳長歌和唐獨留下了線索。
也許,他並不是死前良心發現,而是要在最後一刻,報復餘無漢和陳智謀。
而要報復他們的最好辦法,便是救下危在旦夕的解小龍。只要解小龍不死,餘無漢與陳智謀的長老夢,便沒了希望。
柳長歌和唐獨看着趙十三的屍體,和字旁他那無力垂下的手指,腦中不禁同時想着一個問題:權力,難道真的那麼重要?只是,兩個人心中,對這個問題的答案,卻截然不同。
煙雨迷濛,柳長歌終於上路了。
他終於找到了何瘋的下落。第一次,一個比報父仇、師仇更強烈的願望,抓住了他的心:阻止何瘋和他那神秘組織的行動。
跟他一起上路的,有唐門年輕的高手唐獨、誓報殺妻之仇的司馬南鄉。
當然,還有那死活不肯留下的小蟬。
江湖漫漫,柳長歌出發了。
鎮江,金山寺。
香客雲集的金山古寺,已近黃昏。暮靄垂沉,大江湧動,驚起昏鴉無數。
香客們正依稀散去,寺中的喧囂正逐漸消失,只有暮鐘聲聲,敲打着每一個人心頭的黃昏。
暮鐘聲聲,也敲打在何瘋的心頭。
解小龍萬一不來,怎麼辦?精心組織的丐幫大義、大信二分舵的叛幫,只要讓解小龍二進揚州城,便輸多贏少了。
所以,他必須在鎮江這最後一關,把從川中跋涉千里而來的解小龍,關在揚州城外。那樣,不出一個月,丐幫幫主的位子,便任由何瘋指派、操縱了。
看着暮鼓昏鴉,何瘋心頭湧動的,卻是正午陽光般熾烈的慾望。
他只擔心一件事:解小龍不來。
雖然何瘋的情報從未出過錯,但面對一生中如此重大的時刻,他仍忍不住在心中多問幾遍:
解小龍萬一不來……
他沒有再想下去,因為一個身影,拾階踩着夕陽而上,打斷了他的思緒。
一個不出眾的普通身影,此刻卻吸引住了何瘋全部的注意力。但他不能顯露出來,否則便會讓來人看出或感覺到什麼,因為來人正是丐幫幫主解小龍。
解小龍也正看着暮鼓昏鴉,拾級而上,他的眼睛,遠遠地望着天邊。他一邊走,一邊仔細地四處觀察。
然後,他便感到了一種異樣。
他感到異樣,不是因為有人在注視着他,而是因為,偏偏沒有一個人注意過他。
按理,像他這樣的一個乞丐,在這樣的一個黃昏,竟然沿着金山寺的石級緩緩而上,是很容易招致別人白眼的。
但今天,卻偏偏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這個年輕乞丐的到來。
解小龍的心頭漸有了一種隱隱的危機感。這種危機感,使他在上台階時,身形突然間頓住。
他突如其來的頓住,使四周的香客,都在瞬間均有意無意地微微動了一下。
解小龍立刻明白,這些人果真是衝自己來的。而且,他已經能猜到這些人可能使用的辦法了。
所以,他連退三步。
周圍的香客們,也若有若無地調整了一下身形。
解小龍已經看出,這些香客中,至少有七個人,目標是自己,這七個人中,任何一個人都稱不上武林高手,但配合之下,足以將自己困死陣中。
所以,在這七個人陣勢尚未布好之際,解小龍先出手了。
他手中的杖,凌空刺了出去。
七個人均未料到,解小龍竟會先發制人。更出乎他們意料的是,解小龍手中那根三尺左右的小杖,竟然會在瞬間變得碧綠晶瑩,帶動着巨大的內力,橫掃了過來。
七個人紛紛縱身躍開,躲避解小龍的攻擊。解小龍怕七人聯手不易對付,故此一上來便動了殺着。
杖上的內力,竟似長江潮湧,一浪緊跟一浪,一浪高似一浪。毫不停息地向七人身上迫去。
他們只有再躲。
當解小龍的“長江三疊浪”使完時,七人中有一人已被杖風橫掃擊中,吐出了滿口的鮮血,而其餘六人,也已東一個,西一個。
方才嚴陣以待、蓄勢未發的七人合圍,被解小龍一招先行擊破。
但此刻解小龍臉上的憂色,卻比剛才出招前濃了好幾倍。
因為,在這一招內力尚未完全收回的瞬間,他感到了殺氣。
殺氣來自背後。
殺氣一共有兩道,一左一右,一陰一陽,一個凌厲無情而另一個舒緩迂徐,已逼近了他的背心。
他頓時將尚未完全發出的“長江三疊浪”的後勢收回,全身的內息與力勢,都轉到了背後。
正因為這一滯,當先的七個人,才沒有全部被解小龍所擊倒。
現在,解小龍雖一招搶了先機,但為了與身後那兩道越來越近的殺氣相抗衡,他已不得不收招不發。
這樣一來,他好不容易搶得的先機頓失,當先的七個人,包括那個仍在吐血的,已經重新搶佔好了各自的位置,陣勢又成,將解小龍重新圍住。
何瘋在遠處看着解小龍,嘴角浮上了一絲冷笑。
他親自設計的這個“屠龍大陣”,足以使這七個人,將天下一流的武學好手困在陣中,如果不是他們適才反應太慢,讓解小龍搶了先機的話,解小龍早已陷入險境。
現在,看着“屠龍大陣”重新成形,將解小龍困在當中,何瘋終於鬆了口氣。
看來,這次的屠龍行動,很快就能見分曉。
解小龍緩緩回身。
回身時,他的手指已蓄滿了力,腦海中,手中的玉杖,已在四周空間構想出了一道弧線。
只要陣中任何一人輕舉妄動,自己的玉杖按照剛才構想的軌跡擊出,便可一招將七人擊退。
但,他雖有擊退七人的本事,卻不具備破陣而出的本事。
他轉身,七個人一動也沒動。不動便是大動,七個人的不動,使解小龍不致受偷襲之險,卻也使他無計可衝出陣去。
但眼下,他已無暇考慮如何衝出陣去。因為有一件更棘手,更緊急的事,纏住了他。解小龍轉過身子時,便看見了兩個人。
兩個人都在一丈開外站着,但那無堅不摧的殺氣,卻使人誤以為,敵人已到了自己的身後。
解小龍舉目,看到的,是兩雙迥異不同的眼睛:一雙媚眼如絲,眼中好像時刻在向你傾訴着依戀與哀怨,淡淡春風,濃濃燻意,似落花有心,逐水波流轉。
另一雙卻冰冷如鐵,眼中看不到一絲激動與情緒,看不到一絲憐憫與不忍。有的只是誓達目標的殺氣,真正的劍一樣凌厲可怕的殺氣!
解小龍的心已在沉。
只一眼,他便知道,這二人中任何一個,都已是自己手下所沒有的高手,雖然他只看了兩雙眼睛。
那雙杏意春花的媚眼中,是陷阱、是圍獵、是伏擊;而那雙鐵劍冰心的眼睛中,是大砍大殺的直路,沒有任何一樣東西,可以圍擋它的前進。
解小龍苦笑,他已知道來的是誰了。
只是,他不知道,何瘋究竟來了,還是沒來?
“你想知道他有沒有來?這我們也都不知道。不過,反正我是來了,我叫何落花。”
解小龍苦笑得更厲害了,他還沒有開口,對方就已經堵住了他的嘴。
只是,何落花這個名字,他也根本不熟悉。他怎麼也想不起來,江湖上有幾個人是姓何而又這麼美貌的。
同樣,他也沒聽説過燕平沙這個名字。所有,當何落花介紹完自己與那無情的劍客後,解小龍仍是一無所獲。
而這時,燕平沙的手,已握捏了起來,然後,他一個一個逐次地把各個手指舒張開,又一個一個將手指逐次收攏。
他已忍不住要拔劍。殺氣比剛才任何時刻都更濃了。
突然,解小龍動手了。
他的長杖擊出。
這次,他的長杖並不是擊向正欲拔劍的燕平沙,而是反手向後刺去。
因為,在剛才的瞬間,他已感到、聽到了身後的刀聲。
一聲慘叫從身後傳出。
而這時,燕平沙也已出手,在剛才解小龍出手的幾乎同時,燕平沙已然出劍。
他的劍,快、狠、準,帶着死亡的寒冷與無情。
他自信,即使是解小龍,也絕抵不住他這一劍的肅殺。
但他犯了一個錯誤,他把解小龍的出手,誤認為是攻向自己的了。
所以,他的劍刺空時,殺氣已全然放出。而這時,解小龍的杖卻已靈蛇般地從後拔出,擊向燕平沙。
此時的燕平沙,已不及變招。解小龍的杖影,逼近他的胸口。
幸虧有何落花。
何落花輕叱一聲,兩道水袖已奔襲解小龍的龍杖。
解小龍眼前一花,杖口已被兩道長袖捲住。一股暗流湍急般的內力,從袖中傳了過來,直欲將龍杖捲走。
解小龍忽然長嘯。
嘯聲中,他的“龍嘯神功”已全然發動。一股至陽至正、至剛至猛的力量,從杖尖傳了出去。
何落花的雙袖突然急抖,才一瞬間工夫她的水袖已被杖頭上震開,何落花已是面色發紅,氣喘不已。
她眼神中,已有了震訝。她事先決然沒有料到,丐幫年輕的幫主,竟也會有這麼深純的內功造詣。
而此刻,燕平沙的第二劍,已經攻到。
燕平沙的第二招發出的同時,解小龍身後的陣勢已發動。
雖然七人中有二人已受重傷,但只要他們仍能守住自己的方位,陣勢依舊連綿,解小龍的身後,等於有一名不亞於燕平沙和何落花的高手在夾擊。
燕平沙的劍,這次比上次更快、更冷。劍氣與空氣相摩相振,竟然發出了刺耳的尖嘯之聲。
江湖上還從沒有哪一個人,能用手中的劍,發出這般刺耳的鋭嘯。
劍聲摧人心魄,劍氣侵人肺腑,劍光奪人眼目。
這一劍,挾聲、氣、光三者之威勢,以摧垮面前萬物、扼殺一切生機的氣勢,迎向瞭解小龍。
解小龍從一開始便明白了一件事:自己絕擋不住這一劍。
擋不住,只有退。但身後的陣勢幾乎在同時也已發動,向後退,等於是向“屠龍大陣”的陷阱中退去。
但見解小龍毫不猶豫,身形已倒飛了出去,他已別無選擇。
在他眼中,燕平沙的劍,要比身後的七把刀加起來,更加可怕。
當燕平沙收劍時,解小龍已受傷。
只是,他受的不是劍傷,而是刀傷。
在燕平沙劍力和追擊之下,解小龍退入了身後的陣中。燕平沙的劍快,他的飛退之勢也絲毫不慢。
但身後的刀陣已發動。“屠龍大陣”中七把屠龍的刀,已封住了他的退路。
所以,解小龍的飛退,等於是將自己,送到了身後的刀口之上。
他背上立刻受傷。同時有兩把刀,砍中了他的後背,鮮血頓時如泉般湧出,背上衣衫已是一片紅透。
解小龍在飛退的瞬間,顯然已經料到了後退的結果只能是受傷。所以,他的背上已凝聚了一大半的真力。
砍中他的刀手,顯然完全沒料到,解小龍竟然敢向自己刀口飛撞,而且來勢是如此的迅捷猛烈。
所以,在雙刀砍中解小龍的同時,那兩名刀手,也被一股突如其來的大力迎面撞上,撞飛了出去。
落地時,他們已沒有機會再爬起來了。
解小龍中刀、撞飛二人,卻仍未擺脱燕平沙的劍追擊。不管他退得有多快,那道劍氣始終在他胸口前一尺左右逼近。
解小龍突然變勢,在中刀、撞人的同時,他已變換身形。
他的身子在迅疾的旋轉中斜了出去。
燕平沙的劍氣竟像是在空中急轉一般,又追了上去,劍勢沒有一絲一毫的減弱,直追解小龍。
解小龍陡換身形,已到了一名刀手的身側。他撞飛二人,已破了陣勢的連綿配合,所以,他只一伸手,已將那個刀手拉了過來。
頓時一聲慘叫,叫聲仍在半空,便突然噎住。那名刀手,已被劍氣從頭至胯劈成兩半。血雨灑起,半空中一片紅色霧雨。
劍氣略減,卻仍直射解小龍。
解小龍只有再退。在退的同時,他手中的杖,已塔上了另一名刀手的腰。
他手突一用力,龍杖在那名刀手腰間一挑,將刀手的身形帶動,那刀手站立不穩,身子已衝跌到了劍氣與解小龍之間。
劍氣立時洞穿了刀手的胸膛,他甚至連喊都沒來得及。
而解小龍已借杖勢一帶的推力,身子撲前了有半丈左右。
他立定,突然回手。
龍杖迎上了氣勢已減的劍光。
沒有轟響,沒有流血,只有“叮”的一聲輕響,杖尖與劍尖已搭在了一起。
只一眨眼工夫,劍與杖均已分開。劍已入鞘,杖已回到解小龍手中。
漫天的殺氣與嘯聲,在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是,石級旁不遠處的幾株樹,已變得光禿禿的了。
凌厲的殺氣,摧敗了春日的生機。
這一招,卻已使整個戰局改觀。
只一招,燕平沙竟迫得解小龍幾無退路,使解小龍甘受刀傷、又用了兩個替身才勉強接住自己的一劍。
而解小龍,不僅躲過了燕平沙全力發出的一擊,而且借燕平沙無堅不摧的劍招,擊破了封住自己退路的刀陣。
所以,從結果上看,二人仍不分勝負。
但燕平沙再出劍,解小龍還能不能躲得過呢?
他沒有把握。
解小龍面對才出兩劍的燕平沙,和他身旁的何落花,手中已漸有汗。
此時,落日已大半沉入了江水之下,江上波光鱗鱗,江風湧動。
在他身後,是獨矗孤島的金山寺塔,塔上的上百隻風鈴,在江風拂動中,發出清脆的聲音。
但此刻在解小龍耳中,鈴聲竟是那麼沉重而壓抑。
他從川中一路來到金山,便是想在一個月後的丐幫君山大會之前,摸清何瘋及其身後那個神秘組織的一些情況,同時打探一下魔教近日的動靜。
這樣,在君山大會之上,他便可以重新調整丐幫六大分舵的實力,以準備應付可能到來的武林劫難。
但他沒想到,自己的行蹤竟會泄露得這麼快。從今天的形勢看,何瘋早就探知自己要來金山寺,所以預先設好了埋伏。
難道,何瘋已經對丐幫下手了?
此時的解小龍心急如焚,他必須知道自己的部屬現在怎樣了。但,他所面對的,卻是兩名一流的殺手,他並沒有取勝的把握。
如果今天自己無法離開此地,丐幫羣龍無首,只怕……
解小龍思慮如江潮翻湧。
就在這時,何落花和燕子沙再度出手。
何落花的長袖舞動,竟似江水在山下翻滾湧動一般。她的長袖中暗含的功力,帶動起四周空氣的湧動。
一股潛大如水的陰柔勁力,向解小龍迫來。只是,這次她並沒用長袖出擊,而是借袖中陰勁隔空發力。
解小龍只覺左邊空氣忽然一窒,隨後何落花的勁力已然趕到,像是潮水中的暗流,卷繞着他的周身,與此同時,燕平沙已出劍。
顯然,這是一招二人研習已久的殺招,何落花的“柔水功”發力卻不進攻,而是纏繞、充斥瞭解小龍周身的空間。
而燕平沙的劍,卻只從“柔水功”唯一的缺口處突入,劍光待入到“柔水功”功力範圍之內後,藉着“柔水功”的推動,劍芒暴漲幾分,慢然而卻更加致命地向解小龍的胸口緩緩推進。
而何落花的內力,已裹挾在解小龍的四周。解小龍要飛退,只有硬撞上“柔水功”所形成的氣牆。
這已不比剛才身後的兩把刀,解小龍只要碰撞柔水功,則不死即傷。
這招天衣無縫,解小龍已無路可逃。
解小龍面對着逐漸逼近的劍芒,劍氣已貼近他的脖頸,寒意已滲入他的肌膚。
他不退,他的杖,硬生生地迎了上去。
這次,他的杖飛快。但一旦突入燕平沙劍氣的裹挾之中,他的杖每進一分,便多了一分阻力。
他的杖離燕平沙喉頭還有一尺左右的時候,再也遞不進去了。
而燕平沙的劍,卻依然在一分一分、慢慢地貼近他的咽喉。
同時,何落花也發難了。她的雙手在袖中忽然相向發力,包圍着解小龍的“柔水真氣”頓時縮小了圈子,向解小龍背後擠去。
解小龍只覺身後一股大力也在緩緩逼緊。他已無暇去分力對抗,被身後的大力逼得向前進了半步。
只半步,燕平沙的劍,離他喉頭已稍過寸餘了。
劍氣已使他咽喉隱隱發疼了。
而解小龍的杖,依舊離燕平沙的咽喉,有一尺之遙。
眼見不消片刻,解小龍便將喪身於燕平沙的劍下。
解小龍忽然抬起左手,做了一件任何人都不曾預料到的事。
他的左掌五指叉開,擋在了燕平沙的劍尖之前。
頓時,血流如注,順着他左手的手腕流了下來。
他左手的小指,被燕平沙的劍削了下來。而劍尖,也已洞穿了他的手掌。
解小龍以左手擋住燕平沙的劍的同時,腳下又邁上半步,身後無形的壓力一輕,他的右臂已全力遞出。
劍洞穿解小龍手掌的瞬間,劍氣已消散了許多。
解小龍傾全力將手中龍杖遞出,竟刺破了燕平沙的劍氣阻隔,杖尖已頂住了燕平沙的咽喉。
燕平沙的身形陡然僵直起來。生平第一次,他被別人抵住了自己的咽喉。
何落花也已失色,氣息不暢,一驚之下已撤回了所發的功力。長袖飄飄垂下時,解小龍周身的壓力,也頓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燕平沙面色鐵青,只要解小龍手再用力一遞,他已絕無生機。
“阿彌陀佛!”
佛號聲響,一個垂暮的老僧,從寺門之中緩步走出。
他每走一步,都用左手捻一粒佛珠,發出“啪噠”一聲輕響。只見袈裟被江風吹動,儼然是位得道高僧。
適才三人一場激戰,早將香客遊人嚇得精光。連寺中和尚,也都紛紛躲了起來。
唯有這位老僧,不但不躲,反而迎了出來,足見他修行到家,心中早無了“怕”字。
老僧走到解小龍身前,雙手合十,躬身行禮,道:
“這位施主,老衲有禮了。”
解小龍見這位老僧目中神光充足,知定非凡夫俗子,不敢怠慢。他左手雖有傷,卻仍點了燕平沙身前數處穴道,使他手腳不能動彈,這才撤杖,回禮道:
“在下丐幫解小龍,打擾佛門清靜之地,望大師鑑諒!”
那老僧忽問道:
“佛門諸戒中,以殺生為大惡事,不知施主在丐幫,可有沒有不準濫殺人的規矩?”
解小龍正色道:
“丐幫在中原武林,以俠義正直為本。本幫幫規第五條,便是嚴禁濫殺無辜,違者賠命。”
老僧點頭,道:
“丐幫在中原武林素有俠名,果然不是虛傳。只是老衲斗膽再問一句,什麼樣的人才該殺呢?”
解小龍一怔,道:
“誤國害民,為惡多端、借刀殺人之輩,均是可殺之人。”
老僧點頭,嘆了口氣,又搖了搖頭。
解小龍心頭不解,問道:
“大師為何點了頭又搖頭,又是嘆氣,可否賜教?”
老僧笑道:
“賜教不敢。老衲點頭,是因為貴幫所殺之人,確實聽起來個個該殺,而且殺之有理,不以勢壓人。至於搖頭,則是老衲以為,貴幫此條仍不夠盡善。”
解小龍自接任丐幫幫主一職以來,一向注重維護丐幫在江湖中的名聲與形象。所以,聽到他人批評丐幫之言,只要言之有理,莫不洗耳恭聽。
此刻,他見老僧神光奕奕,心中早生敬意,忙問道:
“不知這條文還有甚不妥之處,請大師賜告。”
老僧道:
“施主適才所言該殺之人,乃世俗人眼中該殺之人也。在我佛眼中,則個個皆為不可殺之人。施主試想,天下之大,人生之長,一個人豈有永不犯錯之時,苟因一時過失,遂成世人眼中可殺,該殺之人,則斯人必不思悔改,唯有自暴自棄,變本加厲爾。即以施主適才所舉而言,誤國害民,如宋之王安石,施新法,所用非人,導致上怒下怨。此可謂誤國害民也。然其初衷,不過是勵精圖治,想兵強民富,以御契丹人的南侵之舉爾。再如借刀殺人,雖為武林英雄所不恥,然則當年范蠡用間,借夫差之刀殺伍子胥,拯越國於危亡之秋,豈也該殺乎?由此推而廣之,所謂世人之該殺、必殺之罪,多為時勢所迫,其是非利弊也往往難以定論,豈可一再殺之?故我佛倡天下眾生平等,乃是要我輩愛惜與己平等之一切眾生,更愛惜與己平等之一切人等,不妄開殺戒,不知施主對老衲所言,意下以為如何?”
解小龍一時怔住,竟説不出話來。他雖心知老僧所説之話並非全然有理,但卻一時也不知該如何駁他。
他怔在那裏,丐幫本以“仁義”為念,故素來不妄殺無辜,燕平沙雖伏殺自己在先,又是自己受兩次傷才拿住的,遠非無事之輩,但要便就此殺了他,卻也……
解小龍仁念一起,已下不了手。
江風湧動,吹得四個人的衣袂,都忽忽作響。日已西沉,暮色降臨。
老僧眼中,已有寬慰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