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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畜生的兒子當然是畜生

樊疏桐跟蔻海還沒出軍區大院呢,就收到了細毛的傳呼,那時候已經有中文傳呼了,但不是自己在傳呼機上發,而是打電話給聲訊臺,把你想說的話,想傳給誰告訴接線小姐,由聲訊臺給你發出去。

“糟糕,細毛他媽又發威了。”蔻海把傳呼機給樊疏桐看,上面顯示只出一句話:我媽要殺了我,快來救我!!!

在軍區大院,誰都知道細毛他媽羅麗娟是出了名的潑婦,別的不說,就說細毛他爸樸遠琨同志,好歹也是個上將,經常被羅麗娟摳得臉上掛彩。每次臉上掛了彩,開會的時候樸遠琨同志就會耷拉著頭,蔻振洲瞧見了就打趣地問,家裡的母老虎又咬人了?樸遠琨就會用一口的四川話罵,媽拉個巴子,要不是看在她是孩子他孃的分上,我早把她剿滅了!樊世榮也難得開玩笑,擠兌老樸同志:“八年抗戰你都挺過來了,怎麼就收拾不了一個婆娘呢?要想打敗老虎,就得拿出獅子的威風,丟不丟人你。”

而事實是,每次老樸同志還沒來得及擺出獅子的威風,羅麗娟的鍋鏟就飛過來了,要不就是杯子菸灰缸什麼的滿屋飛,奇怪的是,老樸同志戰場上躲得過敵人的炮火和子彈,卻躲不過老婆的鍋鏟,獅子沒成獅子,最後成了貓。而貓的兒子樸赫兄弟呢,只能當耗子,因為他媽通常在收拾完老樸同志後,餘興未盡,會順帶收拾下樸赫,熟悉樸赫的人都知道,他的左耳比右耳長,那就是他媽的功勞。

而這次撩起樸赫他媽虎威的原因是,樸赫在外面談了個姑娘,本來是玩玩的意思,結果一不留神把對方姑娘的肚子給搞大了,用蔻海的話說,這叫“把關不嚴,出了安全事故”。這樣的事情樸赫以前也不是沒遇到過,他愛玩僅次於樊疏桐,還沒從部隊轉業的時候就開始搞對象,到了地方上,又恰巧分在財政局上班,大把的姑娘自願或半情願地上他的床,意外事故當然是避免不了的,但每次樸赫都是用錢打發了事,要不就是幫對方安排個好點的工作,因為他媽剛好就是組織部的幹部,安排個工作或者提個幹什麼的,一句話的事。應該說樸赫對處理此類“安全事故”已經是駕輕就熟了,只是走多了夜路沒有不碰到鬼的,這次樸赫陰溝裡翻了船,沒碰到鬼碰到個比他媽還厲害的母老虎。

被他搞大肚子的對象叫丁小芹,是財政局的臨時工,管收發報紙的,長得很清秀,沒事喜歡在辦公室嗑瓜子,看上去挺溫順的一個姑娘。可有句話怎麼說,千萬不要以貌取人!樸赫就是因為丁小芹看上去很溫順的模樣對她放鬆了戒備,沒有費多大工夫就追上床了,一回二回的就出了事,開始樸赫還很不以為然,甩了兩萬塊給丁小芹自己處理,結果丁小芹把那兩萬塊又甩回去了,不要錢,要跟他結婚。開玩笑吧?他樸赫還有大把的荒唐時光沒有揮霍,就收場奔禮堂?不屑說,樸赫自然是使出殺手鐧,許諾給丁小芹轉正,只要她肯就此罷手。結果這招還是不管用,丁小芹死活不依,就要跟他結婚,公然在單位上跟樸赫吵架,讓樸赫丟盡了臉。

樸赫煩了,乾脆指使人事部門解僱了丁小芹,對她避而不見,還交代傳達室不準放丁小芹進財政局大院。這下就捅了馬蜂窩,丁小芹發飆了,找到樸赫住的軍區大院,托熟人混了進去,一上樸赫家就又哭又鬧,把樸赫搞大她肚子又不負責的事給大聲宣揚了出來。樸赫他媽氣得發昏,出動警衛才拉走丁小芹,樸赫見狀想溜都不成了,他媽直接從廚房摸了把菜刀要砍死他。

樊疏桐和蔻海趕到“事故現場”的時候,樸赫家的院子外圍了很多鄰居,指指點點,議論紛紛,而羅麗娟同志則揮舞著菜刀站在院子裡跳起腳來罵,樸赫卻不見人影。蔻海正四處搜索呢,隔壁鄰居家的二樓窗戶裡面揮舞著一雙激動的胳膊,不停地給他們揮手示意,那正是可憐的細毛樸赫!原來是躲鄰居家去了。

“怎麼辦?”蔻海問樊疏桐。

樊疏桐仰著頭,查看了地形以及“敵情”,指示蔻海:“你掩護,去引開他媽的視線,我去解救我們的細毛兄弟。”

蔻海一看羅麗娟那架勢,就哆嗦:“首長,還是你去掩護吧,我怕被她媽劈死。”

樊疏桐瞥他一眼:“瞧你這沒出息的樣,你去引開他媽比我勝算大,誰讓你名聲比我好呢,我去肯定會被他媽說是我帶壞了細毛。”

沒辦法,蔻海只能冒死去做羅麗娟的工作。樊疏桐的判斷很準確,蔻海的形象在整個大院裡是出了名的好,工作勤奮,對待長輩有禮貌,也沒有鬧過作風問題,用樊疏桐的話說,人見人愛狗見狗親。蔻海果然成功地轉移了羅麗娟的視線,並把她拉進了屋,樊疏桐立即行動,把處於水深火熱中的細毛兄弟從鄰居家救了出來,駕車逃出了軍區大院,並給蔻海發了個傳呼:見好就收,喀秋莎會合。

喀秋莎比從前更氣派了,因為換了老闆,重新裝修過。而且還新設了豪華包間,供重要客人使用。包間很大,被一面華麗的鏤花屏風一分為二,一邊擺放著客人聊天喝茶的沙發,一邊是就餐的大圓桌,鋪著格子桌布,擦得雪亮的銀質餐具早已擺放整齊,餐桌中央的玫瑰花叢更是讓整個包間芬芳四溢。

樊疏桐在沙發上落座,又忍不住數落細毛起來,來的路上就數落了一通,說他拉屎不揩乾屁股,結果招來了瘋狗。細毛唉聲嘆氣,平日人民公僕的威風沒了蹤影,耷拉著腦袋矮了半截。“我怎麼知道那丫頭這麼難對付呢,要知道她是這樣,就是拿槍逼著我……我也不會跟她搞……”細毛說起這事就懊惱得不行。

樊疏桐又好氣又好笑,“還拿槍逼著你搞呢,你當你是大明星啊,我呸!你頂多是隻蒼蠅,甭管什麼蛋,見縫就叮!這回好了吧,叮上炸彈了……”

“我說老大,現在兄弟落難,你就別往我傷口上撒鹽了,還是給我想個完全之策救兄弟一把吧。”細毛求救地望著樊疏桐。

“自己拉的屎自己揩!”樊疏桐才難得理會。

“老大,你比我有經驗,你……你不能見死不救。”

“像你這樣的敗類,死了是為民除害!”

“老大……”

當時兩人已經在喀秋莎的包間裡喝上茶了,一邊鬥嘴一邊等著蔻海會合。可是等了半天,也不見蔻海來,細毛著急了:“會不會光榮了?”

“閉上你的烏鴉嘴!”樊疏桐忙不迭給蔻海發傳呼。正發著,門開了,賊兮兮地閃進一個人……樊疏桐和細毛愣了半晌,這,這人是誰?

只見那廝腋下夾了個公文包,戴了頂鴨舌帽,穿著件皮夾克,要命的是下面還穿著條洋不洋土不土的格子西褲,鼻樑上還架了副墨鏡。這……這不是黑皮嗎?樊疏桐和細毛只覺得要抽風,這小子前陣子還在賣搖擺機,怎麼眨眼工夫就換行頭了?果然是黑皮,當他的招牌笑容在他猴樣的腮幫子上扯開的時候,樊疏桐和細毛這才還了魂:“你丫的抽風啊,整得跟個嫖客似的。”自己都要抽風的細毛還說黑皮抽風。

黑皮大搖大擺地在他們對面的沙發上落座:“我像什麼嫖客,你才是正宗的嫖客,我剛去了你家,聽說你把別人姑娘的肚子嫖大了,出息了啊……”

“有沒有搞錯,我這算什麼嫖,我沒嫖她,搞……搞對象怎麼是嫖呢?”細毛還為自己辯解。

“可你名字就叫‘嫖客’。”

“是……是樸赫。”

“我聽著就像是嫖客。”

“你丫的找抽是吧,不去賣你的搖擺機上這來幹什麼?”

“我現在不搖擺了,不搖擺了。”黑皮揭下鴨舌帽,撓了撓有些禿頂的頭,那樣子像極了李東寶,那時候有部很火的電視劇叫《編輯部的故事》,裡面的男主角就叫李東寶,葛優演的,那時候葛優沒現在有名,黑皮尖嘴猴腮的樣子跟葛優還真是形似又神似,尤其是現在年紀輕輕就禿頭,簡直成了葛優的翻版,偏偏這廝還就喜歡撓他的禿頭,一邊撓一邊說:“真不搖擺了,再搖擺我就要把自己賣了,我今兒來呀,是向士林道謝的……”說著起身對著一直微笑不語的樊疏桐深鞠一躬,再鞠躬。

“停停停,今天是我的生日不是我的追悼會,你給我鞠什麼躬!”樊疏桐不容他鞠第三躬,一掌把他劈回到沙發上。

可是黑皮又一把彈起來,抓住樊疏桐的手:“兄弟啊,是你救了我,我不謝你謝誰啊,從前我錯怪了你,是我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可是兄弟就是兄弟,我落難至此,要不是你出手搭救,我只怕現在已經流落街頭要飯了……”說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了起來,“士林啊,連我爹媽都不管我了,你要我怎麼報答你才好,這輩子報答不完,來世做牛做馬我都要報答你啊……”

細毛一頭霧水:“你丫這是唱的哪出呢,賣搖擺機賣瘋了?”

這事還得從一個月前說起,禍害無窮的傳銷被有關部門界定為非法營銷,大批的傳銷窩點被端掉,黑皮未能倖免,被收容進了看守所。因為欠了下線大筆集資款無法歸還,公安機關勒令他必須償還集資款,否則將以詐騙罪移交檢查機關,蔻海的妹妹常英剛好就在派出所上班,知道了這事,回家講給了蔻海聽,蔻海又告訴了樊疏桐。樊疏桐當時也沒說什麼,卻一聲不吭地幫黑皮還了集資款,這才讓黑皮得以脫身。黑皮出來後,不用問都知道是樊疏桐出的面,因為家裡人是不會管他的,而親友裡有不少被他拖下水,人人見他恨不能誅之,更別說搭救,最後也就剩一幫還有來往的兄弟,可是除了樊疏桐,誰也沒有這個實力幫他償還債務,因為那不是一筆小數目,在九十年代初對普通老百姓來說不亞於是天文數字,不是誰都可以拿得出來的。

樊疏桐倒是對此顯得很淡然,甩開泣不成聲的黑皮的手,指了指沙發:“坐,坐那兒好好說。”停了下,長長地吐出一口煙,“其實這事也沒什麼好說的,別說大家是從小玩到大的兄弟,就是普通朋友,也不會見死不救,我知道你並不是故意要這樣,你是脫不了身了,我不救你難道看著你去坐牢?”

細毛這才明白怎麼回事,插了句:“黑皮啊,你以後要好好做人啊,幹什麼都要遵紀守法,路走正了,能掉泥坑裡嗎?就拿我來說,我要不在水邊走,能溼鞋嗎?”說著掉頭又拽住樊疏桐,“老大,你救他也得救我,憑什麼不救我?”

“滾!”樊疏桐甩開他。

正鬧著,門又開了,常英姑娘一身警服,英姿颯爽地晃了進來。

“英子,你怎麼來了?”細毛覺得特新鮮,可有些日子沒看到常英了,聽她哥蔻海說,他妹妹這陣子突然傳染了他媽的更年期,成天在家發火找茬,要不就是當啞巴,下班就關屋裡頭,連飯都要保姆送到房門口。一家人都不敢招惹她,誰惹了她那就等於捅了馬蜂窩,誰都知道常英姑娘發起飆來那可真不是蓋的。這會兒常英姑娘目光嗖嗖掃視全場,眉毛一抬,冷笑:“我來抓嫖的!”

細毛連忙擺腦袋:“這裡沒人嫖。”

常英脫了警帽,指著細毛:“還沒嫖呢,你都把人家姑娘肚子嫖大了。”說著一屁股坐沙發上,“還在樓梯口,就聽你們在嫖啊嫖的,我剛好路過,順便來掃掃黃,你,你,還有你……”她挨個兒指了一圈,一本正經,“都給我老實點,這個月正在嚴打,別犯我手上,讓我大義滅親哦。”

黑皮連忙幫腔,推了把細毛:“就是他嫖,我們都是良民。”

“你也不是什麼好鳥,怎麼樣,號子的滋味不好受吧?”常英大概是當了警察,習慣了用教訓的語氣跟人說話,“你要再不走正道,我還可以送你進去療養療養……”

“別,妹妹,我現在遵紀守法,絕對沒有危害社會。”說著黑皮從公文包裡逃出一沓名片,挨個兒發,“大家看看,我現在在做正經事,為人民造福呢。”

樊疏桐接過名片唸了出來:“鵲——橋——婚介所。”剛唸完,蔻海推門進來了,一頭霧水:“誰在徵婚?”

一屋的人被雷劈了似的,橫七豎八地笑癱在沙發上。

細毛指著黑皮更是笑得要背過去。

“婚介所?”蔻海也搶過一張名片。

“沒錯,上個禮拜才開業。”黑皮不好意思地撓著禿頂說,“託兄弟們的福,我出來後,也找我的上線要回了部分集資款,我就尋思著開了這家婚介所,現在很時興這個,剛剛拿了營業執照。”說著黑皮雙手作揖,“兄弟我正在創業階段,還望各位多多捧場,多多捧場……”

樊疏桐笑著說:“我說黑皮,你賣搖擺機呢,我還能給買兩臺捧捧場,你賣姑娘,我可不敢。”

“我,我怎麼是賣姑娘呢,我又不是拉皮條的……”黑皮的樣子特別滑稽。

細毛接過話:“也賣鴨子。”

……

細毛果然是港片看多了,連剛時興的“鴨子”都知道。眾人笑得要抽筋,還好空著肚子沒吃飯,否則全給吐出來。常英也是笑得花枝亂顫,指著一屋的禽獸說:“你,你們這幫禽獸,當著人民警察的面不是嫖就是賣的,早晚我把你們掃黃給掃了。”說完猛灌了口水,又指著黑皮,“我說你能不能把那墨鏡摘了,你是開婚介所呢還是算命……你,你就不能找點正經事做……”

黑皮很聽話地摘下墨鏡,耐心解釋:“這就是正經事啊,功德無量!你們想想,家庭是社會的細泡(胞),家庭穩定社會才能穩定,而如今社會上很多大齡男女都找不到對象,不是他們的條件有多差,而是缺少一個平臺讓他們相互認識萌生好感,繼而進一步發展,我們婚介所的宗旨就是成就人世最美好的姻緣,讓更多的有情人牽手成眷屬,共度美好人生。”

不愧是賣搖擺機積累了豐富的推銷經驗,推銷起對象來也這麼有板有眼。鬨笑聲中,樊疏桐見人都來齊了就招呼大家上桌吃飯。一邊吃呢,黑皮還在不遺餘力地宣傳他的婚介所,說是要大張旗鼓地搞一次集體徵婚,目標就是軍區大院未婚的單身軍人,已經跟相關部門聯繫好了,報紙上的廣告也登了,電視臺到時候會現場直播,倍兒熱鬧,最後還不忘拿細毛作反面教材:“你們說說看,如果這位同志有家有老婆,能把人家姑娘的肚子搞大嗎?可見家庭是社會穩定的基石,教訓,教訓啊……”

細毛一筷子打過去:“吃你的,嘴巴怎麼這麼討嫌?”

一說到這事,寇海也有話說了,苦大仇深地指著細毛:“我說你媽羅麗娟同志真不愧是母老虎,可惜我又不是武松,我跟她說話簡直是冒著生命危險,她那把菜刀在我面前晃來晃去的,我真擔心一句話沒說好,被她劈兩半……”說著拿起一瓶五糧液,“今兒你不把這瓶酒乾了,你對得住兄弟我嗎?喝!”

細毛估計也是受了刺激,接過酒瓶自己斟滿了,又給坐旁邊的壽星樊疏桐斟滿,自個兒先舉起酒杯一口見底:“我,我樸——客(赫)——”

話還沒說完呢,又是鬨堂大笑,細毛不喝酒便罷,一喝酒口吃就格外嚴重,自己的名字都念不轉,大家敲著碗筷笑得前仰後合。樊疏桐右邊坐著的是常英,笑雖然也笑,但明顯有些心不在焉,從進門到現在,她始終沒有正眼看過樊疏桐,一直到細毛慷慨激昂地發表完了感慨,她才舉起酒杯敬樊疏桐:“首長,今天是你生日,妹妹我敬你一杯。”也不容樊疏桐反應,她自個兒先喝了。樊疏桐何其的敏感,早就留意到了常英的微妙情緒,笑著摸了摸她的頭,就像小時候常拍她的頭一樣:“傻丫頭,你不敬這杯酒還是我妹妹嘛,永遠都是。”

就這一句話讓常英紅了眼眶,因為只有她聽得出這弦外之音,他只會把她當妹妹,只能是妹妹!一顆心終於是碎成了滿天星斗,也好,從此再不會心痛。從小到大,她就被家裡人寵著慣著,想要什麼就一定有人送到手邊,可是現在她明白,這世上不是她想要什麼就能得到什麼的。可是她喜歡他啊,從小把他當神一樣地崇拜著,如果可以,她願意用她的一切來換得他的愛,但是她知道,這沒有可能。

“首……首長,你能把我當妹妹是我的造化,我一輩子都記著你這個哥哥……我,我……”她拍著胸脯,隱忍已久的淚就要奪眶而出,但她不能哭,絕不能哭,剛好黑皮給她斟滿了酒,她拿起酒杯仰著脖子又一飲而盡,然後埋頭伏桌上掩飾地拭去淚水。樊疏桐見狀連忙摟住她的肩膀,指著眾人說:“你們給我聽好了,誰要是敢欺負英子,我第一個不答應……”

細毛喝了酒,臉紅得跟個關公似的,結巴著說:“誰,誰敢欺負她啊,我們都仰仗著英子呢,人民警察保衛人民……”

常英忽然大笑起來,抬起頭,也許是酒精的作用,轉眼工夫也是滿臉通紅,笑得肩膀直聳:“你知道大院裡現在怎麼說你們嗎?”

樊疏桐很好奇:“怎麼說?”

“說你們是軍區‘四害’,哈哈哈……”

“四害?”黑皮連忙搖腦袋,“我不是耗子。”

寇海打了個酒嗝:“我,不是蟑螂。”

細毛難得這回沒有結巴:“我不是嫖客。”

“哈哈哈……”

“哦,不,不……”細毛明顯喝高了,忙擺手說,“我不是蒼蠅。”說著拍拍樊疏桐的肩膀,“輪到今天的獸性(壽星)了,你說你不是什麼……”

樊疏桐甩開他的手,糾正道:“我是壽星,不是獸性,臭小子!”

“哈哈哈……”

眾人笑癱了,常英笑得就差沒溜桌子底下去,大家已經很久沒有這麼熱鬧地聚會過了,一個個都喝得滿臉通紅,黑皮突然歌興大發,敲著筷子引吭高歌起來,唱的正是滿大街流行的《渴望》主題歌《好人一生平安》。

“有過多少往事彷彿就在昨天,有過多少朋友彷彿就在身邊,也曾心意沉沉相逢是苦是甜,如今舉杯祝願好人都一生平安……”唱得還真是情真意切,大家無不被感染,一起拿起筷子敲起來:“誰能與我同醉,相知年年歲歲,咫尺天涯皆有緣,此情溫暖人間,誰能與我同醉,相知年年歲歲,咫尺天涯皆有緣,此情溫暖人間……”

很多年後樊疏桐回憶起這一幕,只覺悲傷,他們一起長大,卻有著各自不同的人生軌跡。天下無不散之筵席,當他們天各一方的時候,誰還記得誰呢?但是樊疏桐不後悔,在他後來最困苦的歲月裡,恰恰就是手足情深的兄弟姊妹情誼讓他覺得此生沒有白活,夠了,有這些夠了,要得太多反而失去得更多,這是他成年後對人生的最大感悟。即便他後來漂泊海外時,每每想起從前,他最感恩的也正是這些從小一起玩大鬧大的夥伴們,哪怕到蒼老也不敢遺忘,當一個人什麼都沒有了的時候,什麼都失去的時候,又如何捨得遺忘……

“朝夕,你放寒暑假的時候會回來嗎?”

連波靜靜地看著朝夕。

朝夕從抽屜裡拿出考試需要的筆和尺,低頭一笑:“我還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呢。”“怎麼會考不上呢,不能說這麼喪氣的話,信心很重要哦。”連波也笑,打量消瘦很多的朝夕,目光長久地凝視著她:“朝夕,你會想起我們嗎?”

朝夕抬頭瞟了他一眼,又迅速地轉過臉,輕聲道:“我又不是出國,只是去讀大學而已。”說著坐到椅子上,把玩著一個粉色的橡皮擦。這陣子她一定很辛苦,眼眶底下透著青,神情也有些恍惚,她像是說給連波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人生很多時候總要去面對一些不願意面對的事情,雖然殘酷卻逃避不了,得不到的時候就只能放棄了,追求沒有希望的理想只能是讓自己受傷,我已經受太多的傷,也不想讓別人受傷,平平淡淡地過完這一生就可以了……”

連波啞然,這完全不是她這個年紀說得出來的話,她還這麼年輕,還有著飽滿鮮活的青春,如何就早早地顯出枯萎的樣子了?

“朝夕,”他握住她的手,“我不會逼你面對任何你不願面對的事,我只要你一生平安幸福地度過,我就很滿足。”

朝夕側臉看向他:“我也希望你能幸福。”頓了下,由衷地漾開笑容:“連哥哥,你將來一定會很幸福,因為你這麼善良,這麼好,一定能娶個純潔善良的妻子。你不用惦記著我,你過得好,和一家人和和美美地過日子,這對我來說也會是最大滿足……”

連波聽出了弦外之音,一下子就急了:“朝夕,你要去哪裡?畢業後不能回聿市工作嗎?”

“將來的事誰知道呢,聽天由命吧。”

“又是這麼悲觀的話!朝夕,哥哥知道……這輩子沒有可能在身邊照顧你,可是你別讓我看不見你好嗎?”連波看著她,忽然意識到什麼,目光陡然變得明晰,他將她的一雙手捉住放在胸口,緊緊攥著,“朝夕,我怎麼覺得你有事瞞著我?究竟發生了什麼,有什麼不能跟哥哥說的嗎?我一直就覺得你心裡有事,否則不會要遠遠的躲開,朝夕,當一個人揹負著包袱的時候,躲到哪裡都是沒有用的,只有把心敞開,才能見到更多的陽光……”

一聽這話,朝夕頓時像受驚的兔子哆嗦起來,臉色煞白,拼命擺頭:“我做不到!連哥哥,不是我不願意敞開自己的心,而是因為我害怕陽光,我寧願守在黑暗裡,那會讓我覺得安全,陽光會暴露一切。連哥哥,我害怕那一天的到來,所以讓我走吧,我不想騙你,我考上大學的確不會回來了,看不到我也好看得到也好,我們都有各自的人生道路要走,我和你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你到底有什麼秘密不能見光的?你這麼小,能有什麼秘密?”連波蹙緊了眉頭,更加確定朝夕有事瞞著。

“不,不,別逼我!”朝夕擺著頭幾乎叫起來,單薄的身子連連往後縮,“我不想說!我不能說!連哥哥,你放過我吧,揭出那些秘密等於是讓我死在你面前,你一定要這麼殘忍嗎?”

連波瞪大眼睛,他放開她的手,一把按住她的肩膀:“有這麼嚴重嗎?朝夕!我是你哥哥,連我都不能說嗎?”

“不,不,我不說——”朝夕踢著腳,雙手捧住頭大哭起來。

連波忙起身抱住她:“朝夕!你看著我,朝夕……”

“連波!”

門口突然傳來一聲斷喝。

連波扭頭望過去,是樊疏桐,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的,一身酒氣。他搖搖晃晃地走進朝夕的房間,指著連波說:“幹嘛逼她,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不也有嗎?我,我也有!”他口齒不清地指著自己的胸口,“我這裡有一個天大的秘密,你想不想知道?唔,很大的秘密哦……”他誇張地用手比畫著,“大到可以把你整個人都吞了,讓你死無葬身之地,你想不想知道?”

“哥,你喝多了!”連波放開朝夕去扶住樊疏桐。

“我,我沒喝多,這點酒算什麼!”他推開連波,俯身看了看突然寂靜無聲的朝夕,摸摸她的頭說:“朝夕,要考大學了哦,很想遠走高飛是不是?走吧,走得越遠越好,這樣才沒有人去挖你的秘密。”說著呵呵笑起來,又指了指自己,“至於我,你不用擔心,我就是把自己埋了,也不會讓秘密跑出來的,我自己死無葬身之地就可以了,不會連累別人……”

“哥,你回房間去,朝夕明天要考試,你別在這裡發酒瘋。”連波說著就要去拖樊疏桐,一面還朝樓下喊,“珍姨,快弄些解酒湯來,哥喝醉了。”

“誰喝醉了,瞎說!”樊疏桐掙脫連波,又摸了摸朝夕的頭,“乖,朝夕,好點考,這樣才能遠走高飛,哥哥我祝福你前程似錦……”

朝夕停止了哭泣,目光幽幽地看著他。

而連波見珍姨沒有應,只得暫且放開滿身酒氣的樊疏桐,下樓去喊珍姨。樊疏桐顯然還沒有醉到人事不省,連波一出門,他衝朝夕又是一笑,搖搖晃晃地跌坐在床邊,目光鉤子似的盯著她:“害怕了?你的樣子告訴我,你很害怕,噓——”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拍拍她的肩膀,“好妹妹,別怕,哥哥我會保護你的!”他湊近身子看住她,見她睫毛上還凝著淚珠,一雙漆黑如深潭的眸子透著令人心悸的灰暗,他不由露齒一笑:“不過朝夕,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害怕的樣子是最美的,我喜歡看你害怕,因為你害怕的時候像只顫抖的羔羊,眼神好無辜啊。可你發狠的樣子呢,就跟只蠍子一樣,讓我害怕!朝夕,小朝夕,永遠別讓自己再當蠍子,因為有時候不小心會咬到自己,就像我,當了一回禽獸結果一輩子都是禽獸,我會幫你保守秘密的,你放心地遠走高飛吧。你最不想傷害的人也是我最不想傷害的人,而最希望你好好活的不僅僅是連波,還有我!”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低了下來,像是跟她說悄悄話:“朝夕,這輩子生或者死我們都在一起了,你想擺脫過去?我也想啊,想獲得未來的幸福和快樂!但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這樣一個傳說……”

他比畫著,佈滿血絲的眼底突然閃閃發亮起來。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隻青蛙,他原本快樂地生活在河邊,有一天,青蛙在河裡游泳的時候,遇見了一隻很美麗很美麗的蠍子,他一下就被那隻蠍子迷住了。蠍子顯然對青蛙也很有好感,游過來對青蛙說:‘你好!我想到河對面去,可是我不會游泳,請問你能帶我過河去嗎?’青蛙聽了,心裡很是高興,他當然願意背自己心儀的蠍子過河,可他同時也知道,蠍子是這世上最毒的,背蠍子過河不就等於自尋死路嗎?於是青蛙就把自己心裡的想法給蠍子說了。蠍子笑了笑說道:‘我不會游泳,咬了你我也會沉到水裡死掉,所以你放心吧,我是不會咬你的!’青蛙想了想,覺得蠍子說得也對,於是就相信了蠍子,答應背蠍子過河……朝夕,我這麼說不知道你明不明白,如果我們兩個就是那對蠍子和青蛙,我們是一起過河呢,還是相互攻擊?我想首先是相互信任吧,就好比我就是那隻青蛙,我願意相信你,也願意揹你過河,可是我知道你始終是恨著我的,我很怕自己會成為那隻可憐的青蛙……”

朝夕張大眼睛看著他,目光灼灼閃閃,彷彿已經被他的故事吸引,她的表情告訴他,她很想知道那隻青蛙有沒有背蠍子過河。

“想知道結果?”樊疏桐洞悉她的想法,繼續壓低聲音說,“青蛙既然答應了背蠍子過河肯定不會食言,可是當他揹著蠍子游到了河中間的時候,蠍子還是攻擊了青蛙,於是青蛙和蠍子都掉進了河裡,在它們往水下沉的時候,青蛙問蠍子:‘你明知道咬了我你也會死,為什麼還是攻擊我?’蠍子很無奈地說:‘沒辦法,這就是我的本性!’青蛙說:‘其實我知道會是這個結果,因為這世上還沒有不嗤人的蠍子。’蠍子很好奇:‘那你為什麼還揹我過河?’青蛙在緩緩下沉的時候嘆了口氣:‘因為這是你的願望,因為……’”

“因為什麼?”

朝夕完全聽入了迷。

樊疏桐正欲繼續說,門外傳來連波和珍姨上樓的腳步聲。

樊疏桐嚥下到嘴邊的話,拍拍朝夕冰冷的手:“放心吧,我會救你的。即便你是隻毒蠍子,可只要你願意,我還是會揹你過河,但如果你攻擊我或者攻擊我身邊的人,讓他受傷害,朝夕,我們會一起死,你該知道我說的是誰吧?”

朝夕恍恍惚惚地搖頭:“我沒想要傷害他。”

“好!記住我的話,就算要過河,我可以揹你,但你不能把連波拉下水,我被你咬死沒關係,反正我死你也活不了……”

而朝夕並不知道,樊疏桐說的這個蠍子和青蛙的傳說還沒有講述完整,蠍子問青蛙為什麼明知道她會嗤人還要揹她過河時,青蛙的回答不僅僅是那句“因為這是你的願望”,他還說了句:“因為我愛你。”

三天後。

寇海愁眉苦臉地來找樊疏桐,說常英調市局刑偵隊去了。樊疏桐說這是好事啊,寇海煩躁得不行,直嘆氣:“好什麼好,到了刑偵隊那死丫頭就更囂張了,我新的奴役生涯又將開始,我怎麼這麼命苦啊……”

當時是在樊疏桐的辦公室,寇海一身海關制服闖進來,著實駭了樊疏桐一跳,就跟上回常英一身警服蹦進來一樣,公司上下無不格外警惕。樊疏桐當時就尋思著,這回雕哥又有得說了,肯定要數落他不光有個警察“女友”,還有個海關稽私隊的兄弟,沒有見過他這麼做買賣的,做他們這行誰不避警察和海關跟避瘟疫似的,他倒好,都黏一塊了。但樊疏桐反過來又想,這樣或許是個好辦法,老鵰怕沾他的晦氣,沒準會讓他捲鋪蓋走人,這不正中他下懷?他可是真不想幹了……

這麼一想,樊疏桐反倒很高興寇海來拜訪他,故意指著寇海一身制服說:“我說你不能扒了這身皮再上我這來,你不會不知道我是做外貿的吧,你是海關緝私隊的,也不怕給我找晦氣。”

“怕什麼怕,你又沒走私。”寇海才不以為然,歪在沙發上頗為享受的樣子。他最喜歡樊疏桐辦公室的這套真皮沙發,幾次都說要搬他辦公室去,他辦公室的沙發是木的,坐久了屁股痛,更別說躺了。每天中午他想在沙發上打個盹都不行。

樊疏桐眯起眼睛似笑非笑:“你怎麼知道我沒走私?”

“那你走私什麼?是販賣人口呢,還是走私槍支,要不就是大麻……”寇海用手枕著頭,蹺著腿優哉遊哉,“你自首的話,我可以跟上面請求對你從寬處理。哎喲喂,你這沙發真舒服,你公司要不是我們管轄的範圍,我今兒就搬我辦公室去……”寇海壓根就沒在意樊疏桐話裡的虛實真假,又著迷上他的沙發了。

“那我私人送你一套總可以吧。”

“這沙發多少錢?”

“不清楚,估計也得三四萬吧,意大利進口的。”

“我靠!”寇海駭得一凜,趕緊從沙發上坐起,左右打量,“就這麼套沙發要三四萬?你也太腐敗了吧!”

“是啊,我從裡到外都腐敗透了,用我爹的話說,都朽了。”樊疏桐點根菸,漫不經心地問起了常英的事,“不是說刑警隊不收女的嗎,怎麼突然又調刑警隊了?”

“哎喲,這事可真是巧,真他媽的巧……”

寇海一說這事就來勁了,話說是樊疏桐生日那天,常英喝高了點,本來不該她當班,要不她也不敢喝酒。結果在回家的路上,常英剛好撞見一黃毛小賊搶一婦女的包,她也不管當不當班,撒腿就追那小賊,應該說酒精的力量真是不可估量,常英姑娘藉著酒勁硬是追那小賊追了兩條街,那小賊估計也是鍛煉出來的,腿勁還真不賴,見追他的警察是個女的,後來乾脆不跑了,跟常英對打起來,還掏出了匕首。常英在警校學的那點拳腳功夫那時派上了用場,一腳就踢飛了小毛賊的匕首,又撲上去揪住毛賊往死裡揍,也不知道常英是酒喝多了還是受了別的刺激,小毛賊見這女警察整個兒是個女瘋子,掙脫她撒腿丫又準備跑,結果常英又一把撲過去,抱住小毛賊的腿,任憑對方怎麼踢怎麼踹她就是不撒手,最後還咬上了,當時就把那小毛賊的小腿咬得血淋淋,估計已經咬下了半塊肉。那小子也發瘋了,撿起路邊的一塊石頭就要砸常英,說時遲那時快,圍觀的人群裡衝出兩名便衣男子,以極其專業的手法迅速制伏了那個抱著腿痛得滿地打滾的小毛賊,順便給他戴上了手銬。原來那兩人就是刑偵隊的黎隊長和助手小張,當時正在附近執行任務,看到常英和小毛賊打在一起的時候,黎隊長還問小張,那丫頭是不是西橋派出所的,怎麼看著這麼眼熟?小張說,喲,她不就是西橋所的常英嗎,夠剽悍的啊。黎隊當時就樂了,和小張一起上前收拾了小毛賊,結果常英還不依,她當時整個人都失了控,小張把毛賊帶上警車的時候她又撲上去咬,黎隊長攔著,她就連帶黎隊一起咬了……”

“真咬了?”

“真咬了。”

“這丫頭!”樊疏桐笑著直襬頭,“那後來呢,英子酒醒了沒有?”

“醒當然醒了,第二天她就去上班了,結果黎隊手上綁著紗布要常英賠醫藥費,常英當時就傻了,她壓根不記得頭天咬過誰。黎隊就跟她說,要麼賠醫藥費,要麼就上刑偵隊上班去,說常英天生就是幹這行的料,他看上我妹妹了,你說這事……”

“哎喲,這可是個好事,”樊疏桐學起了寇海的語氣,“看上你妹妹了?那你不僅有個當警察的妹妹,還有個當警察的妹夫啊,發財了你!哈哈哈……”

“你沒聽明白,黎隊是看上我妹妹的蠻勁,捨得命去跟犯罪分子死磕,你想哪兒去了?不過我老覺得這丫頭受刺激了,那天跟搶包的小毛賊打完架回家,一身的血,把我媽都嚇壞了,她抱著我媽就哭,哭了幾個小時,哭不出來了就嘔,我的娘呃,我長這麼大還從沒見她那麼哭過……”寇海說著用探究的目光掃蕩樊疏桐,“我說,你沒搞我妹妹吧,要不她怎麼受那麼大的刺激?”

“我沒搞她。”樊疏桐一本正經,咧嘴笑,“我可不想當你妹夫。”

“可我想做你小舅子啊,要不我這輩子怎麼在你面前出得了頭?”

“誰叫你沒姐姐呢,你要是像細毛那樣上面有兩個姐姐,輪番來孝敬你,你還需要出什麼頭啊,都成太爺了。”

“是啊,我怎麼就沒細毛那麼好的命呢?”寇海猛蹬了一下茶几。

細毛的確“命好”,上面有兩個漂亮的姐姐大毛和二毛,說起細毛的這兩個姐姐,那是軍區出了名的金花,從小就漂亮。大毛前年嫁到北京,丈夫出身名門,哈佛大學博士生,之前為某駐外使館的外交大使,剛剛調回北京,大毛走哪兒都是大使夫人的派頭,每次回聿市還有市裡的領導作陪,比細毛他爹樸遠琨的待遇還高;至於二毛那也不差,雖然現在還待字閨中,但追她的人一大票,其中據說就有喀秋莎的新老闆何夕年。何先生是本地出了名的華僑,攻勢最為兇猛,不僅攻二毛,還攻二毛身邊的親友,細毛作為未來的小舅子自然是何夕年主攻的對象之一,這小子身上穿的戴的,無一不是準姐夫何夕年進貢的,車子都換了三輛,讓同樣有個姊妹卻境遇截然不同的寇海恨得牙根直癢。每次細毛一身名牌在大院招搖過市,不僅寇海,包括黑皮都恨不得扒了他一身皮,踹他兩腳心裡才舒服。這小子命也忒好了!

寇海在樊疏桐辦公室抱怨自己命苦,樊疏桐還故意挖苦他:“你就是生了副苦命相,別說我不做你妹夫,就是做了你妹夫,我也不會孝敬你。”

“那我來孝敬你吧,只要你肯當我妹夫,我怎麼孝敬你都行。”寇海說著就拉樊疏桐起身,“走,走,現在我就孝敬你,今兒中午我請客!”

“拉倒吧,中午我要回家吃飯。”

“晚上回去吃一樣的嘛。”

“不行,就中午,朝夕高考結束了,老爺子說要給她慶功。”

“你爸對朝夕還真上心。”

“是啊,就是對我不上心。”

朝夕高考結束的第二天,連波帶朝夕到郊外散心。連波駕著老舊的北京吉普一路飛馳,興致非常高。那天他穿了件白色T恤,藍色牛仔褲,整個人顯得神清氣爽,他好像偏愛白色,經常不是白襯衣就是白褲子,他跟朝夕說過,白色代表純潔。

所以朝夕很少穿白色,因為她沒資格穿。

自從那天談過,連波雖然沒有再問及朝夕讀完大學還回不回來,但看得出來,他在爭取每分每秒待在朝夕的身邊,只覺時間不夠,怕眨眼工夫她就不見了,這種絕望的悲愴朝夕未必理解。她畢竟還太小了啊,才十八歲,人生的畫卷才剛剛展開,她只看得到孤獨守候在山坡的獨木,如何看得到獨木後面的森林和繁花啊?

她不會知道,他身後的整片森林都是為她而存在,他為她張開比天空還寬廣的懷抱,可是她卻執意要離去。他知道他留不住她,就像哥哥樊疏桐說的,她和這個家有著太深的隔閡,父母雙亡的悲劇,她決不可能放得下,就像他始終對父親的悲慘離世放不下一樣。她是一隻羽翼漸豐的鳥,終究是要遠走高飛的,茫茫人海,她要飛去哪裡啊,難道這裡就沒有值得她留戀的東西嗎?

連波仔細觀察著朝夕的反應,在靠近目的地的時候。

朝夕顯然已經被由遠而近的景象牽住了視線,哦,那是什麼,湖,好大的湖!一片連著一片,湖面倒映著天空寶石一樣的藍,陣陣清風帶著一股花的芬芳,讓她的身心頓時舒展開來。不,不止這些,還有湖岸綠得讓人不想眨眼的蘆葦,連綿起伏著,一陣陣綠色草浪帶著故鄉的清香撲向她,蘆葦!

連波緩緩停下車。

朝夕迷迷瞪瞪地張著眼睛,就像被施了魔法似的完全不能動了,傻了,呆了,靈魂出竅了。連波下了車,打開車門牽她下來。

風,像浸滿花香的透明羽翼,輕輕裹住了她。她就像一個迷路多年的孩子,突然跌入故鄉的懷抱,那裡有母親少女時的眷戀,有父親如月光般皎潔的笑臉,有她生命中曾經痛恨又割捨不下的憂傷和惆悵。記得小時候,母親每次帶她回鎮上,總要牽她到河邊坐上好一會兒,那時她還小,不知道母親在想什麼,總是望著翻飛的蘆葦發呆。現在她知道了,母親是在回憶,回憶少女時躲在葦叢裡偷窺心上人時的激動和羞澀,母親那時大概也就她現在這個年紀,清麗得彷彿一朵沾滿晨露的野菊花。

那個時候她最喜歡在葦叢中和小夥伴捉迷藏,要麼就是在河邊看小蝌蚪找媽媽,或者抓泥巴捏小人兒玩,她從小會捏泥人。每每到日落時分,漫天彩霞染紅葦叢時,母親才會牽著她的手回家。母親一定深愛那個男人,即便她後來嫁作人婦,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在她內心深處一定有個地方是給那個人留的,否則那個人去世時,她不會崩潰到發瘋,那是朝夕的父親啊,可憐的父親,可憐的母親……

“朝夕,喜歡這裡嗎?”連波看著她問。

朝夕不說話,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葦叢,因為還是夏天,蘆花還沒有開,但翻飛的草浪足以喚醒她心底對故鄉最深切的眷戀。哪怕她是狼狽地被舅舅當做包袱送走的,她心裡有恨,恨鎮上所有唾罵過母親的人,可那裡到底有她的根啊!

當她欲繼續往前走時,連波拉住了她:“不能再向前了,聽說有沼澤地,很危險。”

她轉身面向他,睜著一雙不無痛楚的美麗眼睛,若有所思閃閃爍爍地望著他:“為什麼帶我來這裡?”

連波一臉的惘然,孩子一樣可憐無助地看著朝夕,目光和她糾結在一起:“朝夕,”他很少這麼吞吞吐吐,“你該知道的。”

朝夕搖頭:“沒有用的,我不會因為有這麼一片蘆葦而讓自己在這裡生根,這只是一片蘆葦而已,改變不了什麼,連哥哥,你也該知道的。”

像一盆火被水驟然澆滅,連波眼中的熱情瞬間冷卻,又像被人突然捅了一刀,驟然的疼痛讓連波有些反應不過來:“朝夕,我沒想過要改變什麼,我自認沒有這個能力,我只是希望你……將來回憶起從前的時候……”

“我不想回憶從前!一丁點的回憶都不想有!”她決然地打斷他,眼中滾過黑壓壓的烏雲,臉上的表情整個地錯亂了,“沒有什麼好回憶的,你也忘了吧,我們都有各自的人生道路要走,不是嗎?”

“朝夕,我沒想要怎樣,真的。我帶你來這裡其實是想告訴你,這世上很多美好的東西是真實存在的,理想不僅僅是存在於想象中,你說這裡,是不是跟你夢想中的家園很相似呢?我打聽了下,附近就可以買到地,我正在努力存錢,我想買一塊這裡的地,我會蓋好房子,種上紫藤蘿等你回來。朝夕,即便我將來無法守候在你身邊,但只要你每年能抽空來這裡看看,哪怕只是停留一個小時,讓我看看你,跟你說說話,你為□也好為人母也好,只要讓我知道就可以了,好嗎?”

連波說完這番話,終於鬆了口氣的樣子,深重的嘆息帶著無盡的淒涼,想來他為這番話準備了很久。

朝夕看著他,只覺無能為力。也許她是個狠心腸的人,可是每次面對他,她總是覺得很虛弱,就像此刻,她被各種無形的力量撕扯著,卻只能一動不動地望著天空,眼淚頃刻間淌滿臉頰……

“朝夕,我只有這一個要求,你可以做到嗎?”連波伸手替她拭去淚水,她眼中的霧氣反而迷迷濛濛地瀰漫在他的眼睛裡。

“連哥哥,我想問你個問題。”

“什麼問題?”

“如果我犯了個嚴重的錯誤,你會原諒我嗎?”她仰著弧線柔美的下頜,淚光閃閃地望著他,等著他的回答。

那樣子就像是一個苦役犯等待著最後的宣判,目光裡透著至死不渝的堅持。她敢保證,只要他肯原諒她,她就會義無反顧地投入他的懷抱,她說要遠走高飛再也不回來了其實都是她卑微的託詞,她只是怕他無法接受她的過去,僅此而已。

“朝夕,”連波嘆口氣,拂著她被風吹亂的頭髮,替她把鬢角的幾縷碎髮在耳後攏好,然後在她的光潔的額頭輕輕一吻……這是他第一次對她有如此親暱的動作,讓她有些輕微的戰慄,他隔得那麼近,目光神聖而莊重,“朝夕,無論你犯過什麼錯,我都會原諒你……”

“無論什麼嗎?”

“無論什麼。”

朝夕的錄取通知書下來的那天,樊疏桐剛好在家。因為樊世榮腰疼的老毛病犯了,走路都要扶著牆,連波被派去抗洪前線採訪,一去就是好幾天沒著家,照顧父親的重任就落在了樊疏桐的身上。

話說這次抗洪,各大媒體鋪天蓋地都在報道,連波其實是主動請纓去前線採訪的,這樣的非常時刻,他從來不會退縮。媒體說這次的洪災五十年難得一遇是一點也不為過的,連續下了一個多月的暴雨,聿市下面的鄉鎮和縣城整個都泡在了水裡,受災最嚴重的就是新廣縣,縣城的大水庫岌岌可危,隨時都有潰堤的危險,連波去的就是新廣縣,這讓家裡人很不放心。樊疏桐怎麼勸連波都不聽,一聲不吭地收拾東西鐵了心要去,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敏感,樊疏桐總覺得最近連波怪怪的,經常走神,跟他說個什麼事吧,他聽了前面沒聽後面,一問三不知。

“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啊,秀才。”樊疏桐終於忍不住問他。當時連波已經收拾完了東西,都準備出門了。

連波笑笑:“沒事,你想哪兒去了。”

“真沒事?”

“真沒事。”連波晃著腦袋,臉上又確實看不出什麼,他想了想,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地跟樊疏桐說:“哦,對了,哥,你手上有錢嗎?”

“有啊,你要錢做什麼?要多少?”樊疏桐爽快得很。

“我想找你借五萬塊,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自家兄弟,什麼借不借的。”樊疏桐歷來大方,何況是對自己的兄弟,“你什麼時候要?要現金呢,還是支票?”

“等我從災區回來再說吧,至於借錢做什麼,以後我再告訴你。”連波神秘兮兮地說,然後跟樊疏桐叮囑了幾句,要他照顧好父親和朝夕,就拎著行李出門。當時還是早上,朝夕都還沒起床,樊疏桐送他到院門口。連波的身影在晨霧裡顯得朦朦朧朧的,臉上的笑容也是朦朧的:“哥,好好照顧朝夕。”

“我知道,她也是我妹妹。”

“是啊,她是我們的妹妹!”連波嘆口氣,神情說不出來的惆悵,“我們是做哥哥的,應該多體諒下妹妹,哪怕是她犯了錯,我們也應該原諒……”

樊疏桐立即警覺起來:“朝夕……犯了什麼錯啊?”

連波目光轉向別處,以朦朧的笑掩飾道:“她跟我……說了些事,說她犯了個彌天大錯,要我原諒她。”

“什麼錯?”樊疏桐的心突突地跳起來。

“車來了,我該走了,回來再跟你說!”不知道連波是來不及跟他說,還是不想說,拔腿就往停在院門外的報社專車跑去。

天還沒有完全亮,看著連波的身影消失在晨霧中,樊疏桐的心還在怦怦地亂跳,好半天沒有回過神,朝夕要連波原諒她?

但是容不得樊疏桐有空想這事,因為老頭子的腰疼犯了,連波不在,他當然得好好孝敬老爹,這樣的機會他豈肯錯過?從早到晚,他都跟在爹的後面,吃飯、睡覺、上樓下樓,就是樊世榮上個廁所,樊疏桐都不離左右,搞得樊世榮很煩:“我還沒癱呢,滾一邊去!”嘴上是罵,可樊疏桐只要離開一會兒,老頭子又會嚷嚷:“老子還沒癱呢,要癱了只怕進了棺材都看不到你的人影!”樊疏桐橫豎是臉皮厚,老頭子怎麼罵他,他都笑嘻嘻的,開口閉口爹啊爹的,喊得肉麻死了。

樊世榮因為在家養病,心情也格外煩躁,坐著躺著怎麼著都不舒服,他跟寇振洲打電話抱怨說,真是賤命一條,幹了一輩子革命還就是閒不得。這不一大早,又發脾氣了,責怪阿珍菜放得太辣,搞得他上火。樊疏桐聞言忙屁顛屁顛地跑出去給爹買柚子,說是柚子清火。還沒出大院門呢,就撞見黑皮夾拎著兩盒禮品往外走。還真別說,黑皮的婚介所現在可紅火了,上次策劃的軍區單身軍人聯誼活動非常成功,報紙電視臺都報道了,也得到了軍區領導的肯定,黑皮一下子就揚眉吐氣了。每天忙得腳不著地,走路都像要飛,跟做傳銷時的灰頭土臉大不一樣。

“黑皮!”樊疏桐一瞧見黑皮的背影就喊,“你又去賣姑娘啊,走那麼快。”黑皮聞言嚇一跳:“別,別這麼說,我沒賣姑娘,我是推銷對象……”樊疏桐可沒工夫跟他閒扯,板著臉說:“臭小子,你活膩了吧,居然把我的資料搞到你的婚介所,害我一天到晚傳呼機叫個不停,你找死啊!”

說起這事,還真只有黑皮幹得出來。因為婚介所剛剛開業,備案資料不足,黑皮突發奇想就把樊疏桐的資料拿過去充數,用以吸引更多的單身女青年,最先發現的是寇海,在辦公室看報紙,居然看到了樊疏桐的“徵婚啟事”,全文如下:

F先生,26歲,出身軍人高幹家庭,品貌端正,成熟穩重。自辦公司,房車俱全,覓年輕貌美,知書達禮的本地女青年為偶,共度美好人生。學歷不限,戶口不限,若緣分天成可安排工作。

雖然沒有點名道姓,只標了個“F先生”,但一看“出身軍人高幹家庭”,又是鵲橋婚介所登的啟事,寇海立馬就猜到了是樊疏桐,當時就笑得抽筋,忙給樊疏桐打電話,問他怎麼上報徵婚了。可是寇海高興得太早,第二天他發現自己竟然也上了報,成了“K先生”,徵婚內容更是極具煽動性,不僅強調說明出身軍人高幹家庭,還點名寇海是公務員,身居要職,捧的是金飯碗。那時候年輕男女找對象最看重的就是對方是否有鐵飯碗,以當時的擇偶標準,寇海的條件在某種程度上甚至還高過開公司的樊疏桐,大約是那年頭很時興“皮包公司”,一說開公司總讓人有招搖撞騙之嫌,因此寇海比樊疏桐還搶手,接到的傳呼也最多。

其實報紙上並沒有公開他們的傳呼號碼,但黑皮註明了“有意者請致電×××××××”,據說凡是想得到徵婚人聯繫方式的,就得到婚介所交納一定的信息費,三五十不等,也就是說,黑皮以三五十不等的價碼把兄弟們給賣了。不過出人意料,樊疏桐還沒賣得過寇海,樊疏桐只被賣了四十,寇海被賣了五十,搞得後來寇海一跟樊疏桐鬥嘴就說:“怎麼著,我就是比你值錢!”每每氣得樊疏桐要掐死他。不止寇海和樊疏桐,細毛也未能倖免於難,就連連波也被黑皮拉去充數,眾人齊齊上了報不說,還登了照片。樊疏桐倒還沒怎麼,寇海就遭殃了,成天被同事笑話,女朋友更是鬧著要跟他分手,細毛最慘,被他搞大肚子的女朋友丁小芹看到啟事後揚言要砍死他,嚇得他出門就東張西望,跟搞特務似的,還攛掇著要他爸把警衛派給他,結果捱了他爸一頓臭罵。

於是眾人一齊找黑皮算賬,無奈這小子玩失蹤,打他傳呼也不回,打他家裡的電話,他老媽一句“我沒這個兒子”就掛了,打他婚介所的電話,接電話的姑娘總說“陸總”不在。難得這回被樊疏桐碰上了,黑皮也知道躲不掉了,只得雙手作揖,訕笑著說:“兄弟我正在創業,多多幫忙,多多幫忙……”

“呀呀呸!你這渾小子,有這麼創業的嗎?”樊疏桐說著抬腳就要踢他。

黑皮閃身,抱拳求饒:“兄弟我也是沒有辦法啊,做傳銷搞得我眾叛親離,還差點蹲監獄,要不是走投無路我也不會想到開婚介所,可是也不容易啊,要啥沒啥的,舉步維艱,到處看人眼色,不得已才想到讓兄弟們幫襯幫襯……”也不知道是裝可憐呢,還是這小子真有這麼可憐,黑皮說著說著就耷拉下頭,眼眶都紅了:“士林,我沒你優秀,從小就沒出息,連我家裡人都看不起我,這不,我媽病了,我好心買些東西來看看她老人家,結果她……她把我東西給扔出來了,說我丟人,要我一輩子別進家門,吵得隔壁鄰居都過來看熱鬧,我,我都不想活了我……”說到這,可能是真的觸到了傷心處,黑皮不由得悲從中來,拎起手中的禮品盒給樊疏桐看,眼淚吧嗒吧嗒就掉下來,“你看看,我容易嗎我,原指望著上次的聯誼做得還不錯,婚介所總算有了點起色,我媽會讓我進門呢,誰知道,誰知道……”

“行行行,瞧你這熊樣,沒出息!”樊疏桐嘴上這麼罵,可心裡早就軟了,他也知道黑皮當初離職去深圳,被家裡人趕出了門,加之做傳銷得罪了不少親友,搞得他至今沒法在家人面前抬起頭。誰沒有落魄過呢,他樊疏桐當初落魄的時候還不如黑皮呢,他拍拍黑皮的肩膀,語氣明顯緩和下來了:“有什麼難處就跟我說嘛,要資料我給你找人收集,幹嘛要偷偷摸摸的,大家都是兄弟,需要我們幫忙吱個聲打個招呼就可以了,我們又不是不通情達理……”

這麼一說,黑皮更加悲傷得無以復加,居然蹲下身子號哭起來:“我是沒出息!我他媽怎麼這麼沒出息!從小玩到大的一幫兄弟,就我混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士林啊,我做夢都想出人頭地,想在親戚朋友們面前抬起頭,誰知道越混越回去了,連我家的狗都看不起我,進門就撲過來咬,我他媽的這是混的什麼日子……”

“呃呃呃,你這是幹嘛,大白天的到這大門口號,丟不丟人啊你!”樊疏桐急了,要拉他起來。黑皮卻越哭越傷心,最後乾脆坐地上號了起來,進出大門的人無不指指點點。正拉扯著,門口駛進來一輛簇新的白色本田小轎車。

“喲,這是怎麼了?”駕車的正是春風得意的細毛,他摘下墨鏡連忙下了車,指著黑皮,“這,這出啥事了?”

樊疏桐在他耳邊耳語幾句,細毛明白了大致事由,嘆口氣蹲下身子,搭著黑皮的肩膀說:“我說兄弟啊,別這樣好不好,誰都有難處的時候,你需要什麼只管開口,我們又沒怪你。別說把我們的資料登上報,就是把兄弟我扒光了拉你婚介所門口展覽,我也願意啊,誰叫我們是一起玩到大的兄弟呢?”

“呸!還展覽呢,就你那身材!”樊疏桐聞言就要拿腳踹細毛。

黑皮這時候總算緩過來了,抹著眼淚說:“兄弟我都落這地步了,你還說風涼話……”話還沒說完就覺得不對勁,也不哭了,上下打量一身名牌西裝的細毛,“你丫吃啥藥了,怎麼不結巴了?”

樊疏桐也反應過來了:“是啊,細毛,你的舌頭沒打結了?”

“呃,我舌頭打結你們很樂意是吧?”細毛果然是口齒利索,全然不同往日的結結巴巴,他伸出自己舌頭指給他們看,“看到沒,剛拆線呢,我做了手術。其實我口吃就是因為舌根有點小毛病,我姐夫介紹了個美國大夫給我,我上週去香港就是去做手術的,真他媽的疼,我都喝了一個禮拜的稀飯了……”

黑皮抹乾眼淚,好奇心上來了,起身仔細打量他的舌頭:“嘿,真是神了,都說外國的月亮比中國的圓,連大夫都比中國的強啊。”

“滾你丫的,一點覺悟都沒有,什麼外國的月亮比中國的圓,瞎扯!美帝國主義的月亮怎麼比得上我們中國的圓呢?崇洋媚外,小心被人拉去遊街!”細毛罵起人來也是利索得很,繼而摸著人民公僕圓潤的下巴說:“要說這事啊,多虧我姐夫。”

樊疏桐問:“你北京那個外交姐夫?”

“NO,NO,”細毛說黑皮崇洋媚外,自己說話卻喜歡夾洋文,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這毛病,大約跟他大姐嫁了個外交官有關,不僅說話越來越洋腔洋調,生活作風也是越來越資本家,不僅穿起了西裝,還學會了品洋酒,據說最近已經抽上雪茄了,不過這會兒他說的可不是大姐夫,“是我二姐夫。”

“啥,你是說追二毛的那個何夕年?”

“是他啊,我這新本田就是他送的,對我可忒好了。”細毛任何時候都不忘炫耀他的新車,一副欠扁的賤樣。黑皮當時就罵了句:“不要臉!還沒過門呢,就姐夫姐夫地叫,也不嫌丟人!”

“反正他們遲早是要結婚的嘛。”細毛笑起來的得意勁更欠扁。

也難怪他得意,誰讓他爹媽給他生了兩個如花似玉的姐姐呢,過去有大姐夫孝敬他就不說了,現在又有N個準二姐夫孝敬,他不得意才怪,當然,著名華僑何夕年先生無疑是最得樸家老小歡心的,居然還想到了給準小舅子整舌頭。不怪何夕年這麼上心,主要是樸家的二毛太漂亮了,長得很像八十年代的影星龔雪,特別是眉眼像極了,被大院裡的人稱為“小龔雪”,尤其笑起來的樣子,絕對的傾國傾城。細毛成天攛掇著二毛趕緊嫁給何夕年:“姐,姐,嫁吧,別猶豫了,這麼好的人上哪兒找啊,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二毛不僅人漂亮,性格也很辣,完全不同於大毛的端莊賢淑,罵起人來跟寇海家的常英有得一拼,每次細毛攛掇她嫁人,她就罵:“是我嫁人還是你嫁人哪,你要這麼急你就去嫁他!”由此可見,何夕年的公關頗有成效,不止細毛,樸家上下都在不遺餘力地撮合何先生和二毛,據說兩人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如果不出意外,年內就會完婚,難怪細毛開口閉口就“姐夫姐夫”地叫了。

樊疏桐譏諷道:“也真難為你這個二姐夫了,連舌頭都給你整,你還有啥要整的趁著現在沒過門趕緊開口,過了門,人家就不會那麼上心了。”

黑皮忍不住要去扒拉細毛的嘴巴:“舌頭都能整啊?”

“可不是,告訴你們……”細毛神經兮兮地湊近他們,壓低聲音說,“連男人的那玩意聽說都能整……”

“啥玩意?”

“就是那玩意!”細毛指了指下面。

樊疏桐當即會意,一腳踹過去:“滾!”

黑皮笑得一臉怪相:“咋整?”

“整長啊,聽說國外有這種技術,要不要我給你介紹?”

“臭小子!現在我就來給你整!”黑皮說著就朝細毛撲過去,細毛拔腿就跑,樊疏桐一腳橫過去,跟黑皮合手將細毛壓在本田的引擎蓋上,一頓海扁。細毛大聲疾呼:“救命啊,要出人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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