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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心里的那根弦嘣的一下就断了

整个上午,黑皮都在卖力地推销他的摇摆机,三个多小时嘴巴没歇停。早上樊疏桐上班的时候,他就在公司楼下等着了,满脸堆笑。樊疏桐诧异不已,自从深圳那次不欢而散后,他已经一年没有见过黑皮了,他以为黑皮生他的气,而很多的事他又不愿去解释,两人就一直这么僵着。没想到时隔这么久,黑皮突然又冒出来了,大老远地就冲他笑,樊疏桐疑心自己看错,那人是黑皮?

只觉他瘦了很多,穿着件深蓝色的廉价西装,配了件土得掉渣的黄色格子衬衣,还刻意打着领带,显得很正式的样子。樊疏桐注意到他脚边放了个大箱子,他把那个箱子一直抱到了楼上樊疏桐的办公室,寒碜几句就开始拆包、组装、演示,二十分钟左右一架黑色皮革的摇摆机就组装完成了。

樊疏桐几次张嘴想问他话,都被他打断。就像是在进行一场精彩的表演,黑皮唾沫横飞地介绍摇摆机的各项功能,并逐一演示给樊疏桐看:“你瞧,这个按钮是调节速度的,往左边是调小,往右边是调大,可以根据个人的需要来设置;你再看这个红色的指示灯,还有电子显示屏,可以随时掌握按摩的力度和时间,对颈椎疼痛、腰肌劳损有非常好的按摩和治疗作用,这些功能都是经过权威专家多年研究综合设定的,绝对舒适安全;而且价格很划算,四千八,不贵啊,你想想,你去一次医院做理疗得花多少钱?你去按摩中心消费一次得花多少钱?可这东西,买回去全家都可以用,一劳永逸,送礼自用都可以,因为它可以折叠,摆在家里不占地方,又时尚又气派,一次投资全家受益……”

“黑皮,你歇会儿吧,喝口水。”樊疏桐坐在办公桌后的皮椅上,指了指秘书给他倒的茶,都凉了。

“没事,没事,我还没说完呢。”黑皮连连摆手,将刚刚拆开的摇摆机又折叠,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演示,樊疏桐注意到,这小子的眼神根本就没朝他看,只顾着自己说,好像只有不停地说,才不至于让两人间陷入尴尬似的。

于是樊疏桐也就不打断他了,让他说。

他只觉悲伤,从小玩到大的伙伴,情同手足,竟然沦落到这个地步。听蔻海和细毛说,黑皮因为辞了工作去深圳,被他爸妈赶出了家门,他爸扬言不再认他这个儿子。结果去了趟深圳又回来了,家不能回,就跟着一伙人搞传销,居无定所,亲戚朋友们见了他就躲。因为他见人就要把对方发展成“下线”,每发展一个下线,就得买三部摇摆机,下线发展得越多他拿的钱就越多,而下线发展的下线销的货他都有提成,这就迫使他不断找亲友凑人头。蔻海说,黑皮现在已经欠了一屁股账,为了提升自己的级别,他不得不购买很多的摇摆机囤积在家,不买,他就达不到上线的级别,达不到他就拿不到钱,可是他达到上线后能拿到的钱远不够付他买摇摆机的钱,如此恶性循环,黑皮已经深陷传销不得脱身,整个人都跟疯了似的,没有了理智。

又是一个小时过去。

樊疏桐看着他讲得唾沫横飞,叹口气,终于说:“你甭讲了,我买就是了。”

一听这话,黑皮条件反射地两眼放光,问樊疏桐:“你买几台?一台九折,两台我给你八折,自己用一台,还有一台可以送人,绝对划算……”

“好,我买两台。”樊疏桐举起手,生怕他再往下说。结果黑皮又是一句:“要不你买三台吧,三台就可以入我们的会了,你就成了我的下线,你只要发展一个下线,你买摇摆机的钱就回来了,发展三个下线就提升一个级别……”

“等等等……黑皮啊,就这样吧,我只要两台,多了家里没地方放。”樊疏桐活怕了他,不敢再接茬,起身道,“你到财务室去领钱,折扣你就别打了。”说着走到黑皮跟前,充满忧虑地看着他,“别干了吧,你这个样子会脱不了身的。干啥不好呢,我可以给你介绍份别的活干……”

“别,士林,你的好意心领了,我目前发展得很好,不劳你费神了。”黑皮警觉地打断他,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朝门口走,指了指外面,“财务室在哪儿?”

樊疏桐愣愣地看着他,半晌出不了声。

黑皮一脸职业的麻木笑容:“我领了钱就走,不好意思,耽误你这么长时间。”他拎着一个随身的黑皮包,指着沙发边的摇摆机说,“这台就搁这儿了,还有一台我下午就送你家,送货上门是我们的特色服务,你用着要是觉着好多帮我做做广告,要是有人对我们的产品或者对我们公司感兴趣,你把我的CALL机号码告诉他……”

一直到黑皮出了门,樊疏桐都没回过神。

他颓然地跌坐在沙发上,心里像是灌了铅似的,沉甸甸的。办公室里总算是恢复了安静,他揉着太阳穴疲惫不堪,正欲躺着歇会儿,外面突然有人大声喊他的名字:“首长,首长,在哪儿呢?”是常英!

话音刚落,门“咚”的一声就被撞开了,符合常警官一贯的风格。为此她哥经常说她没规矩,她说是职业习惯,有时候出任务去逮人的时候都是撞门而入。“你见过有哪个警察会先敲门问嫌犯可不可以进来,再推门而入的?外行,你纯粹是外行!”一句话差点把她哥噎死。

蔻海每次一说到妹妹,就很头大:“她现在简直成了我家的女皇,爸妈都为她撑腰呢,我倒成了没娘的孩子了。”

樊疏桐对常英也有些头疼,因为她开口闭口就说要嫁给他,走哪儿都挽着他胳膊,往她身上靠,更绝的是“咱两口子”几乎成了她的口头禅。“咱两口子今天去哪儿吃饭呢?”“哟,你甭跟我客气,咱是两口子呢。”跟樊疏桐这么说还好,要命的是她还到处跟别人说:“还是我家士林好,咱两口子从来没吵过架,他特迁就我。”“刘德华算什么啊,咱家那口子才真帅呆了,改天介绍你认识认识。”……这些话传到樊疏桐耳朵里,每每被弄得哭笑不得,他经常拾掇蔻海说:“赶紧把你妹妹嫁了,一天到晚‘两口子、两口子’的,搞得我都没脸见人了。”

蔻海每次回他:“哎哟喂,我要是能把她嫁出去,我还用像现在这样在家饱受欺压?再说了,她立志要嫁的是你呢,刘德华她都看不上。”末了,还不忘表明立场,“这样也挺好的啊,我很乐意你做我妹夫,你说咱从小玩到大,从来都是你当帅,我哪次出过头了?我要是把妹妹成功嫁给你,我就是你小舅子了,娘家舅大,哎哟喂我的老天爷,那我可真是翻身农奴得解放了……”

“我呸!”樊疏桐就知道他居心叵测。

没办法,常英从小就崇拜樊疏桐,在别人眼里他是土匪是混世是魔王,在常英眼里他就是一盖世英雄,樊疏桐越无法无天,她就越喜欢,因为她觉得男人就应该这样,有胆识有气魄,谁让樊疏桐把她想干的坏事都干了呢。用蔻海的话说,常英姑娘才是整个军区大院真正的混世魔王,只不过她一直潜伏在队伍后面,樊疏桐每次带领大伙冲锋陷阵都少不了她的煽风点火,闯了祸她就一脸无辜地跟大人说,我不知道啊,我什么都没看见。如果实在赖不掉就当“叛徒”,可怜见儿地说,我怎么知道会这个样子呢,又不是我自己要这么做的。潜台词是,是哥哥他们拾掇她做的。于是每次闯祸回家,挨板子的都是蔻海,蔻海被他爸揍得满院喊娘的时候,常英小姑娘那时候多半依偎在保姆的怀里啃苹果吃饼干呢。每次说起这些陈年旧事,蔻海就咬牙切齿,这丫头真是坏透了!以至于常英后来考上警校时,蔻海成天在家唉声叹气,这样的坏丫头还能当警察,凭什么啊,还有没有天理啊……

结果常英乐呵呵地说:“我当警察只有一个目的,收拾你们,所以以后你要多孝敬我点,我会罩着你的。但这不包括疏桐哥哦,谁让他将来是我的夫婿呢。”

樊疏桐真是活怕了常英,每天有事没事都要CALL他几回(那时还没有手机),只要是周末就上他家,他不在家不要紧,她就找连波或者樊世荣唠嗑,从连波的嘴里得知,樊世荣貌似很满意这个“准媳妇”,连波曾经试探过樊世荣,问他赞不赞成,结果老头子回了句:“为民除害,有什么不可以?”意思是,娶个警察媳妇过门,正好可以收拾他这个混账儿子。连波把话传给樊疏桐听,气得他恨不得一头撞死,他警告蔻海,不要把他上班的地方告诉常英,以免被她骚扰。所以在他看到常英撞门而入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不单单是吓到了他,也吓到了外面的员工,谁让这丫头一身警服呢,秘书慌慌张张地跟着进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樊疏桐反应过来,跟秘书说:“没事,我妹妹,你们忙你们的吧。”

“哎呀,首长,难怪我哥老说你混得好,果不其然嘛,瞧这办公室,可比我们局长办公室还气派。”常英一进来就满屋子打转,才不理会外面的人怎么慌张。樊疏桐只觉脑袋一阵阵发晕,没好气地问:“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啊?我哥他们能来,我就不能来?”

“谁告诉你我在这儿上班的,蔻海说的?”

“还要他说什么啊,”常英脱掉警帽,一屁股坐沙发上,跷起腿晃着,“你也不想想我是干什么的,我是警察,什么事情我不能知道?这一片都归我管,我经常看你进进出出这大厦的,但因为有公务在身不方便跟你打招呼,刚好今天队长放我假,我就上来瞧瞧喽,怎么,不欢迎啊?”

樊疏桐想死的心都有,整个人都蔫了:“我这儿忙着呢。”

“忙什么啊,钱够花就行呗,我不需要你赚那么多钱,我很好养活的,不挑剔也不娇气,也不喜欢乱买东西……”

樊疏桐眼皮一翻,又来了!

常英继续扯:“呃,昨儿我上你家,你老爸还问我呢,说我们什么时候办喜事,定了日子就跟他说声,我说得问问我爸……”

“啥,我爸问你什么时候办喜事?”樊疏桐吓得一凛。

“可不是,他说年轻人能成家就早点成,趁着他们老一辈还能动,可以帮我 们带带孩子,否则到他们老了,就管不了了。”常英一脸喜气洋洋,樊疏桐心里直嘀咕,老头子居然关心起他的终身大事来了,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啊?正要问个究竟,秘书小姐敲门进来了,端着杯咖啡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搁常英面前的茶几上,躬身道:“警察同志,您请喝咖啡。”

“谢谢。”常英客气地点点头。完了,又觉得不对劲,上下打量脸部表情极度僵硬的秘书小姐,“呃,我说姑娘,你干吗这么紧张啊,我又不是坏人,我是人民警察,保护你们的……”想了想,猜到了什么,咯咯地笑起来,指着身上的警服说,“没事,我刚下班就是来找我男朋友说说话的,他没干坏事吧?”

秘书吓得一阵哆嗦。

“英子,我还有事呢,要出门了。”樊疏桐见状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秘书肯定是阿斌派进来探究竟的,做他们这行的,最忌讳的就是警察找上门。可看常英那样子一时半会儿是不会走的了,他只得起身拉她,“跟我一起走吧,我带你到百乐汇去喝咖啡……”

“这儿有咖啡啊,干吗破费?”

“这儿哪有气氛,走吧,走吧,喝完咖啡我们中午一起吃饭。”

“哦,那成,难得你请我吃饭。”常英喜滋滋地跳起来,挽着樊疏桐的胳膊,想了想,凑到他耳根说,“疏桐哥,要不我们把日子定了吧。”

一句话差点把樊疏桐呛死,不耐地说:“以后再说,我现在很忙。”说完连拖带拉地把她拽出门,外面是大工作间,员工们一齐对他们行注目礼,阿斌更是一脸警觉的样子,樊疏桐只得说,“没事,这是我妹妹,过来串门的,你们忙。”

一直把常英拉下了楼,他才松口气。

“走啊,干吗愣着。”常英还以为他真会带她去喝咖啡。

樊疏桐看着常英,知道不能再让她这么瞎搅合了,哪怕会得罪她或者伤害她,他都不能再这个样子听之任之,否则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状况。他清清嗓子,认真地看着从小跟着他屁股后面赶的小警卫,半晌没有吭声,他不吭声,原本嘻嘻哈哈的常英终于意识到什么,目光探究地在他脸上扫来扫去,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这么严肃。可能她心里有些明白,只是不愿去想而已。

那一刻,常英突然慌乱起来,自当上警察,即便面对歹徒的匕首她都没这么慌过,她很清楚,她最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来了!她承认她有些胡搅蛮缠,有些不明就里,有些厚脸皮,可她要不这样,她能跟和他靠得这么近吗?她当然也知道,他一直对她的胡闹听之任之是因为宠着她,把她当妹妹,不忍心驳她的面子,可他体会到她的心吗?他知道这么多年,他一直占据着她的整个少女世界吗?不,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当她小孩子胡闹,就像小时候她经常在哥哥们面前撒泼一样,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她已经长成大姑娘,可他对她的态度丝毫没有改变。

从小,她就被人看做假小子,包括家里人,一直到她上警校都没把她当个姑娘,直到她毕业了,经常有爱慕她的男同事打电话到家里来,家人才逐渐意识到蔻家原来还有个闺女呢,都已经有人追求了。可是万人中央,她只看得见他,在她眼里他是高山他是太阳,她拼命读书拼命考上警校,其实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有足够的资格跟他站在一起,让自己配得上他,可是现在她发现自己错了,就像她从来没有把别的男孩子看进过眼里一样,他也从未把她看进眼里。从来没有。

“你想跟我说什么?”常英仰着头,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为什么不开口,很难说出口是不是?”

樊疏桐叹口气,终于颔首道:“其实英子,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那你就什么都别说,给我点面子吧。”常英眼底明明涌动着泪光,脸上却带着笑,其实她长得不难看,圆脸盘大眼睛,皮肤继承了她妈的白,笑起来还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在男多女少的派出所她是公认的警花,可是有什么用,如果他不对你上心看不见你,你就是美得跟个仙似的那也等于是空气。

“不用这么看着我吧,当我是玻璃做的一样,一句话就可以让我碎,我没那么脆弱的!”常英朗声笑着,捶了他一拳,“得了,我都明白,你看不上我,看不上就看不上呗,干吗耷拉着个脸,搞得像欠我一样……”

“英子,对不起。”樊疏桐从来没这么认真地看过常英,觉得她真是长大了,模样都长开了,挺好看的,跟小时候那个留着短发蹦蹦跳跳的小警卫是一个人吗?他觉得这个疑问很好笑,他都多大了,他都不是过去那个樊司令了,还能指望周围的人还是老样子?忽然间,一种沧海桑田般的悲凉感让他更觉疲惫,他目光飘忽地看着常英,声音轻得仿如叹息:“英子,我这辈子都不会结婚了。”

樊疏桐没想到,下午老雕就把电话打到了他的办公室,听着像是跟他扯家常,绕了一大圈,终于还是绕到了上午警察找上门的事。

“听说你找了个警察做女朋友?”老雕语气里没有半点责备,反而像是开玩笑,但樊疏桐知道这正是老雕的厉害之处,笑里藏刀的境界不是谁都可以修炼得到的,他只得耐着性子解释:“没有的事,她是我一个干妹妹,是我爸战友的女儿,刚从警校毕业,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一边这么说,一边在心里问候阿斌的老母,这烂仔报告得也太快了吧。

老雕在电话里一声轻笑:“疏桐啊,我不管她是你女朋友还是你干妹妹,你应该知道做我们这行的最怕的就是跟警察打交道,你倒认了警察做干妹妹,年轻人,凡事还是考虑周全点为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樊疏桐也笑:“不至于吧,我们又不是在做杀人放火的勾当,做点买卖而已,不用搞得这么紧张吧?”

“买卖?”老雕干笑几声,不急不缓,“疏桐,我不知道你是真糊涂呢还是装糊涂,虽然我从未让你插手货的来路,也不让你过问货具体是什么东西,你只需将货发给买主,收钱就可以了,可你不会真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买卖吧?”

樊疏桐只觉背心冒寒气,顿了好一会儿,嗫嚅道:“雕哥,违法的事情我不干,这个我早先就跟你说过的,你不能让我蹚这浑水……你也知道我爸是谁,我不想给他脸上抹黑,再说直接点,不要指望我爸给我们当盾牌,他是军人,一身正气,视正义为灵魂,如果将来出事第一个举起枪的很有可能就是他,哪怕我是他的儿子。”

一听他这么说,老雕的语气马上柔和起来:“疏桐,言重了啊,我认都不认识令尊,想认识只怕都不够资格,怎么会想到让他老人家当盾牌呢?这个我可以给你做保证,我们的买卖虽然谈不上绝对合法,但也不至于挨枪子儿,你就放一万个心好了。”

樊疏桐也不是省油的灯,他知道老雕这是在稳住他,更知道老雕允许他回G市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爸是棵足够强大的大树,即便乘不了凉,只要说这买卖是樊司令的公子在做,很多人都会忌讳三分,不会轻易动他,不动他,老雕他们自然就安然无恙了。这就是江湖啊!他很害怕,回G市之前还没这么怕,在外面怎么胡作非为别人也不知道他是谁,可是在G市就不一样,每天坐着豪华轿车进出大院谁不知道他是樊司令的公子,不认得的他,也总认得他爸吧?这让樊疏桐更加胆战心惊,回来后一改往日招摇混世的作风,做事极为谨慎低调,他根本不敢想如果他出事会有什么后果,一想晚上就做噩梦,失眠的恶疾困扰他多年,就是这么来的啊。

既然跟老雕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他所幸摊开了讲:“雕哥,我是真不想干了,家父年迈,我自己的身体也大不如从前,各方面精力都顾不上来,你还是另请高明吧。”说着他叹口气,“我一直很敬重雕哥的为人,你救过我的命,疏桐不是不知恩图报的人,实在是因为身心疲惫做不下去了,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总觉得前面有个黑洞张开了大口等着吞我,我不希望这个预感实现,因为我不想连累雕哥和兄弟们。”这些话听着像是委婉之词,其实是他的心里话,他是真的累了,老雕当然也听出他话语间的疲惫,没有打断他,让他说。

“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或者是为了给下面的兄弟们一个说法,我可以将公司开业以来我个人的全部所得交出来,以前我觉得钱很重要,拼了命地赚钱,现在我明白钱多了反而是种负担,尤其是这钱来路还不一定正的情况下,就更加惶恐不安了,说句不好意思的话,晚上睡觉都不踏实,我的失眠有多严重雕哥你应该是最清楚的吧?可能是我这个人没福气,或者是不适合干这个,因为我从小就在一个非常严肃的家庭中长大,虽然从小就皮,挨了家父不少鞭子,甚至还差点让他拿枪把我给崩了,但我骨子里是明白是非的,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只是因为青春叛逆期一心想跟家里对着干,以显示自己的强大,结果一步错步步错,弄成今天这个样子。雕哥,你也是过来人,你知道人走错路后总想回头,我唯一比别人幸运的是我还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就知道自己错了,现在是真的想回头,而很多人却是在两鬓斑白的时候才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想回头都没可能了,雕哥,我不想那个样子……”

停了一下,樊疏桐想继续说下去,可声音已经明显哽咽,不能说到过去,连想都不能想,那些风化了的岁月和往事是他心上最深的一道口子,每次一触及就止不住的疼痛,永无结痂的可能。

他没有继续说,老雕也陷入了沉默,然后轻轻挂断了电话。樊疏桐听着电话那边嘟嘟嘟的忙音,终于无力地深深埋下了头,就像一个罪犯终于在正义面前低下了可耻的头颅一样,他认罪了。时至今日,他终于认罪了。包括对朝夕,他都认罪了。可是,他能获得宽恕吗?能吗?

下了班回到家,一进门珍姨就满脸是笑地迎上来:“桐桐,下班了?”“珍姨,我都多大了,还这么叫。”樊疏桐依然低着头,很不满珍姨叫他的乳名,说过她很多次,她就是没记性。那也没办法,樊疏桐是珍姨从小带大的,以前他和母亲还居住在乡下的时候,珍姨就住他们母子隔壁,母亲身体不好,经常照顾不了当时还年幼的樊疏桐,多亏了善良的珍姨,经常帮衬着他们家做事。后来樊世荣将他们母子接到了G市,不久听说珍姨的男人去世了,樊疏桐母亲感恩珍姨过去的照顾,就跟樊世荣商量,把珍姨也接了过来,好让她有口饭吃有个依靠。一晃这么多年过去,樊疏桐母亲早已不在人世,珍姨牢记首长夫人的临终嘱托,一直尽心尽力地照顾着樊家老小,尤其是被她从小带大的樊疏桐,完全就是把他当亲儿子养了,每每樊世荣训斥儿子的时候,珍姨都要帮着说好话,小时候闯了祸,珍姨也大多帮着他开脱。

眼见樊疏桐这么大了,珍姨还是改不了口,张嘴就是“桐桐”,樊疏桐知她是年纪大了记忆衰退,也就懒得计较,只是有时候被寇海那帮鬼崽子听到,就会笑话他,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如果是连波接电话,寇海就会故意学珍姨的声音:“叫桐桐接电话塞,问他过不过来耍。”

珍姨的老家在湖南,那边的方言“玩”就是“耍”。

这会儿,樊疏桐刚进门,屁股都没落座,珍姨就将一碗撒了葱花的豆腐脑端到樊疏桐面前:“快趁热吃,刚打的,嫩着呢。”樊疏桐接过碗就呼噜噜地喝,连勺子都不用了,珍姨看着他吃就开心,“厨房里还有,要不要再来一碗?”

樊疏桐抹了抹嘴:“不用了,待会儿要吃晚饭了。”说着拿起沙发上的报纸,一边随意地翻看一边扫视静悄悄的屋子,随口问了句,“我爸呢?”珍姨习惯性地扯扯围裙,答:“一早就出门了,说是检阅新兵什么的,晚上不回来吃饭。”

“连波呢?”

珍姨指了指楼上,压低声音:“在朝夕的房间呢,下午回来就一直待里面,刚才叫他吃豆腐脑他也不吱声,唉……”珍姨显得一筹莫展的样子,“自从朝夕搬出去,连波整个人就变了,以前挺爱说话的,现在一个星期都讲不了十句,你爸看着也急,派人去学校接朝夕,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樊疏桐放下了报纸。

“那丫头可真倔啊,拒绝探视,跟老师说是怕影响复习。”珍姨凑到樊疏桐跟前,悄悄说,“我估计连波也去看过,碰了壁,才这么消沉的。你说朝夕这孩子,全家人都把她当个宝,她怎么一声不吭就犯起倔呢?这多伤人心啊,你看看连波这样子,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走路都是拖着脚跟走的,看着就心疼……”

珍姨平日一般话不多,可一说开了就喜欢唠嗑,见樊疏桐皱着眉头不吭声,干脆坐到沙发上唠嗑开了:“连波的心思你也知道,瞎子都看得出来,可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姻缘这事可是勉强不来的,你抽空多劝劝他,别死心眼,好姑娘多着呢。我就是纳闷,他怎么就那么喜欢朝夕呢?从朝夕八岁来我们家他就喜欢得不得了,朝夕模样是生得好,可她还小啊,现在都才十八,谁知道以后是什么情况,要是她在大学交了男朋友呢,连波管得着吗?哎哟喂,这事想起来就麻烦,连波这孩子性格是温和,可就是拗得很哩,只怕这根筋难得转过来……”

“我上去看看。”樊疏桐起身上楼。

刚走到楼梯口,珍姨又叫住他:“哦,对了,下午黑皮来过,可有些日子没见着他了,给你送了个大箱子呢。”珍姨指着客厅角落里摆着的一个纸箱说,“这是啥啊,我问他,他说是什么摇摆机,干啥的?”

“别管它,我会处理的。”樊疏桐上楼径直走到朝夕的房门口,门是虚掩着的,他敲了敲,没反应,推开一看,连波果真跟个菩萨似的端坐在朝夕的床边,眼神都是散开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秀才,你要打坐就去庙里,咱家不缺菩萨。”樊疏桐没好气地说。

连波根本不朝他看,端详着手里的一个小泥人,像是灵魂出了窍。那泥人正是照着朝夕样子捏的,是连波送给朝夕的生日礼物,平常摆书桌上,朝夕搬走后连波每天都拿着那泥人儿轻轻摩挲,都给摸得光溜溜的了。他抚摸着泥人朝夕的小脸,喃喃自语:“一定是我做错了什么,她才走的。如果我做错了,她可以说的啊,为什么就这么走了,还不肯见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樊疏桐瞧着他这样子就恨铁不成钢:“你别犯傻了好不好,她走肯定有她的理由,她已经成年了,未必事事都要跟我们交代,你能给她当一辈子保姆吗?”他拉开书桌边的椅子,一屁股坐上去,打量着憔悴不堪、眼窝深陷的连波,“秀才,你清醒点吧,你必须认清事实,朝夕不属于我们这个家,就算她也喜欢你,理智也不会让她选择留在这个家,她迟早是要远走高飞的。我知道一说这话你又不高兴,可你不能回避问题,她跟我们家有着怎样的恩怨你可以忽略,她会忽略吗?她有没有亲口告诉过你,她不介意过去,她原谅了所有的人,她想留在这里,她说过这话吗?她没说,你能忽略得了吗?”这么说着,樊疏桐又指指自己的胸口,“是我,是我一手造成的恶果,这些年我都没办法忽略,她是受害者能忽略吗?再说她马上就要读大学,像她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在大学里那不是一堆的人来追啊,轮得上你吗?你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呢?我知道你从小就跟我们不一样,你是个活在理想世界中的人,看什么想什么都是美美的,以为想要什么就可以得到,可现实往往不尽人意啊,连波……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该面对现实了,别老像个不懂事的毛头小子似的,哥哥我很少说你,因为你从来不需要大人操心,从小就比我听话,正因如此我才很担心你,因为你没有受过挫折,很多事情你都想得太单纯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朝夕吗?”

连波突然打断他,抬起头来,目光透着刻骨铭心的忧伤,绕过樊疏桐,落在了窗外葱茏的树木上:“你以为我真是呆子,书读傻了,什么都看不清?不,哥,你未必真正懂我,你们都不会真正懂我,朝夕对我而言有多重要,你们根本不知道。这是肯定的,在妈妈带着我来到这个家之前,我经历过什么,你们又怎么会知道呢?”

“你是说你父亲蒙冤的事吧?”樊疏桐对连波生父的事情知道得不多,但大致情况还是了解的。

连波恍惚着摇头:“不是。”

“那是什么?”

“你想听吗?”

“问题是,你想说吗?”

“哥,其实我才是个罪人,你明白吗?”

这么说着,连波的眼眶蓦地通红,下巴都哆嗦了,连带他手心的小泥人也战栗起来,大颗的泪珠滴落在泥人身上,立即渗出斑斑印痕。

樊疏桐被他的样子吓到,赶紧拿过那泥人放到桌子上,伸手搭住他的肩膀:“怎么了,秀才,有话好好说,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动不动就哭啊?说吧,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些,我都听着呢,慢慢说,别着急……”

连波狠狠地把左手□自己的头发,扯了一把,哽咽道:“哥,相对于你的罪,我的罪才是最不可饶恕的!多少年了,我从不去想这个人,实在是害怕去想,那就像沉在心底一块碎了的残骸,早已面目全非,我甚至都记不起她的样子了……”

“你在说谁啊?”樊疏桐没听明白。

“你不认识,是我小时候遭遇的那个人,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刚好也是八岁,跟朝夕当年是同一个年纪,长得也很可爱,像外国小朋友。因为她父亲是新疆人,在我们家住的附近卖羊肉串,她的样子就是典型的新疆人,眼睛大大的,睫毛特别长,大人都喜欢逗她,连我妈也很喜欢她,每次在路上碰到都要瞧好一会儿。因为我妈想女儿都想疯了,如果不是我爸被人冤枉离开了部队,家境窘困,也许我现在有一个亲生的妹妹了。我每天放学都会经过她爸卖羊肉串的摊位,她经常就在她爸的旁边摆把小凳子做功课,我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偶尔也会抬头看我两眼。这么说的意思是,我们其实一直都认得彼此。因为我嘴馋,特别喜欢吃她爸做的羊肉串,省下零钱也要去买。久而久之,她和她爸都认得我了。我听附近的邻里议论说,那小女孩很可怜,因为她没有妈妈,据说她妈当初是下放在新疆认识了她爸的,婚后不久就生下了她,可是她妈是城里人,一心想回城,跟丈夫离婚不成就收拾包袱偷偷地走了,抛夫弃女,不知道去了哪里。很惨的是,她爸没文化,汉语都说得不大流利,找有关部门查找,一直没有结果。我听大人们议论说,其实他妻子是跟别人跑了,连她妻子老家的人都不知道她去了哪,可怜的新疆人又怎么会知道。但他不死心,带着当时还不到三岁的女儿四处寻找妻子,一边卖羊肉串一边打听妻子的下落,从此开始了流浪生活,他们流浪到我们城里的时候,那孩子已经八岁了。

“可能是意识到再也找不到妻子了,而且女儿也大了,到了上学的年纪,那新疆人不想女儿将来跟他一样没文化,一个汉字都不会写,就索性在我们那里住了下来,一边卖羊肉串,一边艰难地供女儿读书。我们家附近的人都挺同情他们父女的,经常有人送他们吃的,也有人送家里小孩穿不了的衣服给那孩子,我妈还给那女孩打过毛衣呢,跟他们父女都很熟,包括我爸,还上门给他们家修过水龙头……然而,这仍然不能阻止悲剧的发生,后来的事你也知道,我父亲为了救一个放学的孩子葬身车轮,那孩子……就是那个新疆人的女儿,我和妈哭天抢地赶去医院的时候,我爸已经不行了,而那女孩,毫发无损……”

说到这里,连波已经泣不成声。他很少谈自己的父亲,有时候不小心说到了,也会很微妙地带过,家里人也都尽量不在他面前提起,因为那是他永远的伤口。如果从外表上看,他似乎已经走出了往事的阴影,也真正融入了这个家庭,待人和善,见着谁都是一脸阳光。他活得特别真,充满爱,又不吝惜将爱给予他人,哪怕是在街上见着一条流浪的小狗,他也会百倍疼惜地抱回家,谁都说樊家的连波有颗菩萨心肠,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走出了过去,乐观地生活在现在,其实不是……在他内心某个隐秘的角落,仍然留着一片荒凉地,照不进阳光,寸草不生,那里竖着父母的墓碑。也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会卸下面具和包袱,独自走进心底那片荒凉的坟地,祭奠亡父亡母,跟上苍祈求赎罪……没有人懂他,没有人可以走进他心底的坟,那里不仅仅有他为父母立的墓碑,也有为他自己立的,从那件事后,他就整个地将自己埋葬,然后再重塑一个全新的自己,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去!他必须活着,不单单是为自己活,也是为父母活,甚至,为那对可怜的父女活。他活得有多累多绝望,没有人知道,即便是一起长大的哥哥樊疏桐,也从未窥见过他心底的黑暗和绝望。

就如此刻,樊疏桐木愣愣地看着朝夕相处的弟弟,忽然间就不认识他了似的,惊讶中带着一种猝不及防的震动。

“后来呢?”他被这个故事牵引,急于想知道后面的事情。

连波深吸一口气,仿佛触到了最最伤痛又不得不触及的伤口,身子轻微地战栗,那不光是疼痛,还是一种灵魂的撕裂,活生生地被撕裂!

“后来,还能怎么样呢?我失去了父亲,一夜之间我们家就塌了,母亲终日以泪洗面,家完全不像个家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新疆孩子,我恨她,恨死了她,每次经过他父亲的羊肉串摊,只要她在旁边,我就狠狠瞪她,恨不得一脚踹死她,是她夺去了父亲的生命,毁了我的家!父亲去世后,她爸曾经带着她上我家来。她爸嘴里叽里咕噜,一会儿汉话一会儿新疆话,没人听懂他在说什么,我当时就把他们赶了出去。我妈心很软,流着泪说,那不是他们的错。可我听不进去,只要见着他们父女,我就没好脸色,那个新疆汉子其实非常善良,虽然语言不通,但看得出来他非常感激我父亲的救命之恩,对我父亲的去世也很难过,为了表达歉意他经常送羊肉串到我家来,因为他知道我喜欢吃。可是自从父亲去世,我再也没吃过羊肉串,这辈子都不会再吃……而恨一个人是很可怕的事情,我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发誓要为父亲报仇,至少要给点苦头给那对父女吃,我心里才稍稍好过一点。我妈因为整日为父亲的事劳碌奔波,根本也顾不上我,完全不知道我幼小的心里生出了多么可怕的毒蛇……有一天,我经过那个卖羊肉串的摊位时,没有看见那个新疆人,只看到他女儿在旁边的凳子上写字,估计是生意不好,她爸忙别的活去了。我盯着那女孩盯了好一会儿,突然想到了怎么惩罚他们,于是我走过去跟那个新疆小女孩说,跟哥哥玩儿去吧,好不好?

“那女孩很高兴我能跟他说话,连忙点头,放下笔就牵住了我的手,然后我就带着她走啊走啊,一直走到了天黑,已经出了城到了郊区的边上了,因为我一路都在犹豫,犹豫了很久,但理智还是没能斗得过仇恨,我骗她说我们可能迷路了,我去找人问路。她丝毫没有怀疑,忙点头。可是我丢下她就跑,拼命地跑,回到家后我妈抱着我就哭,还以为我被人贩子拐走了,说最近城里经常丢小孩。妈妈的话顿时让我恐惧不已,我害怕了,虽然我恨那女孩,但也没想过要让人贩子把她拐走,我经常听大人说人贩子如何残忍,不仅把小孩卖掉,还把小孩弄残了逼小孩乞讨,我吓坏了!于是我趁妈进厨房做饭又跑出了家门,去找那女孩,当我满头大汗地跑到丢下她的那个地方时,不见了她的人,不知道是我记错了地方,还是那女孩自己走了,反正我怎么找都没找到,我当时还安慰自己,可能她自己回家了吧,我就没找了,也回了家。第二天我才从邻居那里知道,新疆人的女儿失踪了,也就是说那女孩没有自己回家,她爸疯了似的找了一晚上,附近的人都帮着找,后来有人帮着报了警,警察也在找,十几年过去了,至今杳无音信生死不明。

“没有人知道这件事跟我有关,因为我从未对人说起过,包括我妈妈。但我妈可能察觉到了什么,她知道我恨死了那个女孩,而那女孩失踪的下午,我也不见了,我妈心里有些明白又不能肯定,经常套我的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要我说出那天下午发生了什么,可我死也不肯承认。因为我知道一旦我说出来,我妈就会恨死我,就再也不爱我,而且会内疚一辈子,她是个善良的人,决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一直到母亲临终,她都说不出话了,只看着我流泪,那个时候我……我就知道她还没有放下那件事……

“哥,你也应该记得的,那时候我妈已经不行了,就是闭不了眼,我当时要你和爸出去,我说要跟妈妈单独说几句话。你们出去后,我就伏在母亲的耳根边说,妈妈,我发誓,我会用我余生的全部力气来找到古丽,不找到她我就不躺进坟墓。那个女孩叫依兰古丽,因为名字太长我们都叫她‘古丽’。果然,妈妈听了我的话后终于安然地闭上了眼睛。可是哥,我上哪儿找她啊,世界这么大,我找不到啊……我选择当记者除了跟父亲的冤案有关,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是为了查找古丽的下落,而最让我痛不欲生最让我无法原谅自己的是,古丽的父亲,那个新疆人自女儿失踪后不久也不见了,不用说他是去找女儿了,可怜的人,妻子没找到又丢了女儿,又开始了流浪的生活。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那个新疆人,但我们那有个街坊在邻市见到过,说还在卖羊肉串,人瘦得不像样子,衣衫褴褛,穿得像个乞丐,不久又传来消息,那个新疆人死了,他死了!听说先是被一群流氓打伤,没钱去医院医治,导致伤势越来越严重,最后倒在街头再也没有起来,刚好我们认得的那个街坊看到了,说是下着雨,当时都快冬天了气温非常低,那个新疆人就那么躺在污水里,蜷缩在一起,街坊开始只是因为好奇挤在人群里围观,后来认出是那个新疆人的时候那人已经没气了,街坊只得脱了自己的外套盖住了他的头,并打电话叫来了警察……

“哥,我怎么可以原谅自己!我犯下了这样的罪我怎么能原谅自己!所以在见到朝夕时,我仿佛就见到了当年的古丽,虽然她们样子不同,可在我的感觉上她们就是一个人,我拼命地对朝夕好,其实是为了赎罪……哥,我赎得完吗?这就是为什么当初你把朝夕带走交给她父亲的时候,我会那么恨你,因为你分明也在重走我的路,你也想丢了她……好在最后被爸找回来了,可是哥,你还是犯了罪啊,陆阿姨精神失常包括邓叔叔意外身亡,你能逃脱得了良心的谴责吗?我恨你,可是有时候又可怜你,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哥,我不是傻子,我也知道朝夕还恨着我们,可我从来不怪她,只想对她好,如果挖出我的心给她吃能医治她心灵的伤口,我会毫不犹豫地拿刀剖开自己的胸膛,把自己的心双手奉上,我做得到!你们都以为我是迷恋她,想跟她发展,我不否认有这个念头,如果她将来找不到合适的人,我会娶她,一辈子对她好,照顾她,替自己赎罪,也替你赎罪……”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樊疏桐将头磕在桌沿上,拼命用拳头敲桌子,他战栗得比连波还厉害,过往的青春仿佛一场残酷的马拉松竞赛,他原本咬牙坚持着,饱受煎熬,心想再不堪起码也要跑到终点吧,可是连波的告白让他佯装坚强的意志轰然倒地,他跑不到终点了,因为他已经意识到他犯下了怎样的罪,他根本没有资格跑到终点。他像扑倒在自己的坟墓上一样,伏着身子低声饮泣,从来视流泪为可耻的他,从小混世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终于崩溃至此。

“哥,你别哭……”连波反过来劝樊疏桐了。

可是樊疏桐摆着头,用最后残存的勇气抓住他的两只胳膊,拼命摇头:“连波,怎么这么残忍啊,我们竟然有着这样相似的命运,怎么办,我以后怎么办……你还能以另外的姿态活着,可是我已经死掉了,活不过来了,怎么办,我怎么面对朝夕,我对她做了那样的事……不用她恨我,我自己都痛恨自己,鬼迷心窍,居然跟着她一起往悬崖下跳,我陷在这样的深渊里出不来,我怎么办!连波,教教我,你如何能做到坚强地活着,宽容地对待每一个人,那么仁慈,那么善良,那么真诚……我怎么就做不到啊,我恨自己就连带也恨别人,包括恨朝夕,恨她拖我下地狱……”

连波期期艾艾地看着他,完全是无心地问了句:“她怎么拖你下地狱了?”

“她,她……”樊疏桐像是一个濒死的人,张嘴吃力地想吐出后面的字,可是就在刹那间,一分钟吧,也许是数秒,他突然就住嘴了,戛然而止。他的样子有些可怖,瞳孔散开,像是已经断了气,或者正在断气,犹自绝望地瞪视这个伤心的世界。

“哥,你怎么了?”连波也被他的样子吓到了。

樊疏桐猝然倒向椅背,什么话也说不上来了。

只觉心悸,差一点就说出来了,好险啊……他大口喘着气,魂魄回来了,他又从阴曹地府回到了阳间,抹了把脸,湿的。他居然哭了,他怎么会哭?他愣愣地瞧着指尖的泪,又茫然地看着连波,一脸的不知所措:“我刚才怎么了?”

两天后,樊疏桐在学校见着了朝夕。

他没有像连波那样先征求班主任的意见,而是直接把朝夕从课堂上拽了出来,惹得教室里一阵惊呼:“哇,好酷啊!”“帅呆了!”“原来朝夕有男朋友了呀!”“那上次来的那个是谁?”……老师追出来,企图阻止:“喂,你干什么?”樊疏桐扭头回了句:“我是他哥,家里有急事。”说着拽着朝夕踉踉跄跄地下楼。

“你干什么?”在操场的篮球架下,朝夕甩开他的手,气恼地大叫,“我在上课,你疯了吗?你这疯子!”

樊疏桐也喝道:“耽误你两分钟不会影响你上大学!”

“有什么事快说!”朝夕的脸色很不好,学校食堂的伙食看样子就很差,她都一脸菜色了,眼窝深陷,跟情痴连波倒是很配的一对。樊疏桐知道这个时候不能跟她吵,放缓语气,看着她说:“到底是怎么回事,突然就搬出来了,也就几天高考了,你就不能等等?听说你报考的是北京的大学,考上了大学你自然就远走高飞了,为什么偏急了这一会儿?你知道这对连波会造成多大的伤害吗?他还以为做错了什么让你离家出走……”

“我不是离家出走好不好,我只是为了方便复习……”

“扯淡,在家就不能复习?连波还可以给你辅导,别人有这么好的条件吗?”

“呃——”朝夕忽然觉得不对劲,双手□T恤的口袋,抬头打量樊疏桐,“不是你说的不让我招惹连波吗?你这会儿又热乎个什么劲?我早晚是要离开那个家的,早走晚走不是一样吗?就当是先给你们一个心理准备好了。”

“我现在已经有心理准备了!”樊疏桐素来脸皮厚,既然不能跟她发脾气,索性扯着嘴角笑了笑,“不过刚好跟你想的相反,我不想要你走了,我已经充分地做好了让你做我们樊家媳妇的心理准备,你长得这么漂亮,连波又这么喜欢你,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你说是不是?”

“神经病!”朝夕骂了句,背过身。

“我是神经好不好,只要你肯回去,我当一辈子神经都没问题。”樊疏桐从来没有用这种有些低三下四的语气跟她说过话,显得还很不适应,嗫嚅着说,“可是如果你不回去,连波就要成神经了,你没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神魂颠倒的,一天到晚不说话,把自己关在你房间里,不知道在干什么。”

朝夕背转身侧过脸,目光探究地在他脸上扫来扫去,素来敏感的神经这时又发作了,她愣了会儿神,嘴角牵出一丝冷笑:“我明白了,你不是因为我搬出来而要我回去,而是因为连波,你不忍心看他那么伤心,就来这儿找我。你当我什么?我又不是万金油,包治百病,连波早晚要面对这样的现实,我能治得了他吗?你太抬举我了吧,我受之有愧!”

“朝夕,能不能别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樊疏桐忍着脾气,心里又烦躁得要命,掏出烟盒点上一根,甩着火柴梗说,“我是对你有些误会,这会儿不就想明白了嘛,你跟连波很般配,我们家的人都喜欢你,你嫁谁不是嫁呢?当然你现在年纪还小,谈这个还为时过早,不过连波是个实诚人,这个你也知道,将来你跟了他会幸福的,你幸福他自然也幸福,我又为什么要阻拦呢?”

“你想明白了?”

“是,想明白了。”

“可我不乐意!我还只有十八岁,谁知道以后是什么情况,我跟连波是没可能的,既如此何必让他陷进去,长痛不如短痛。”

“为什么没有可能?”

“你说呢?”朝夕仰着头,咬紧了嘴唇,咽下心里泛上的苦涩和绝望,那双警觉的受伤的黑眼睛,灼灼闪闪地直视着樊疏桐,“你觉得我配得上他吗?他那么要求完美的一个人,会接受一个灵魂残缺身体蒙污的妻子吗?我不想他将来后悔,不想以这样可耻的欺骗获得跟他的婚姻,我再无耻,在连波面前总还有最后的自尊,你明不明白?如果你们一定要撮合我们,可以,我会在婚前说出所有的事情,背着秘密的婚姻是不会幸福的,如果他不介意我就和他结婚,如果他接受不了,那就算了,你说我可以这么做吗?我能够这样做吗?那件事说出来真的没有关系吗?你现在就给我表个态,我马上跟你回去……”

樊疏桐目瞪口呆,朝夕的话准确无误地刺到了他的软肋,是啊,他怎么可以忽略这个问题?这完全是他一相情愿,他以为这样做可以安抚受伤的连波,让朝夕不再那么恨他,让那不堪的往事渐渐淡去。可是已经发生的事情会随时间淡去吗?他们两个背负着的这个天大的秘密,能蒙蔽得了一世吗?

他眼中的光芒渐渐暗淡,颓然地低下头:“朝夕……”他吃力地呼吸,吃力地吐出每一个字,声音轻得仿佛梦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们都陷在这样的黑暗里,两年了,受尽折磨,我想出来,你不想吗?”

说着他抬起头,神情忧郁地望着天空,几朵白云,在深邃的天空静静地悬着,仿佛他的神思已经飞去那云上,他像是在跟那白云说话,目光透着无尽的虚空,心里的话慢慢地流淌出来:“我们都是无心的……犯了那样的错,谁都有做错事的时候,我们自己都不原谅自己,如何祈求别人原谅?就比如我们如果自己都不爱自己,如何去爱别人?我也是听了连波讲了他从前的事,受到的启发,他也做过错事,也犯下过罪,但他却一直积极地活着,爱自己也爱每一个人,用爱来救赎自己,所以他也能得到别人的爱,不说我们自家人,大院里谁不喜欢连波谁不夸他?朝夕,我们缺失的爱不是要靠别人给予的,要靠我们自己去寻找,去感悟,你还这么年轻,上了大学人生就掀开新的一页,在爱的包围中生活不好吗?一定要恨死自己也恨死别人吗?其实回过头来想,恨来恨去的,一点意思都没有,你觉得有意思吗?”

朝夕听着他的话,下巴哆嗦起来,长长的睫毛蒙上一层水雾。

樊疏桐重新把目光投向她,怅然地看了几秒钟,丢下烟头用脚踩灭:“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如果需要我做什么,你尽管说,只要可以……让你不再那么恨,我怎么做都可以。朝夕,对不起。”

这么说着,他犹自哀怜地望着她,目光中有一种诚实的哀伤,像是受了伤的小猫和小狗,祈求有人来医治他的伤口。

眼泪一串串地从朝夕的脸上滚落下来。

他的表情,使朝夕心里某根执拗的弦,“嘣”的一下子就断了,她一直对他充满戒心,每次面对他,她就会竖起全身的刺。可就是刚才那么一会儿,那根紧绷的弦就断了,她的目光幽幽地在空中飘散着,不知道接下来该作如何反应。继续用最刻薄的话辱骂他?还是扭头就走,置之不理?

可是不容她反应,樊疏桐已经转身走了。他的背影在空旷的操场上显得格外孤独,仿佛这世界就剩了他一人,在孤独地行走。

她也一样,未来她也将孤独地行走于这世上。

朝夕高考的头天,刚好是樊疏桐的生日,寇海他们老早就嚷嚷着要给他庆生,他原本提不起精神,可是一大早的,寇海就上门来骚扰了,说已经在喀秋莎定了位置,非去不可,不去他就叫人把坦克开进院子。

“滚!”樊疏桐当时刚从床上起来,气得直骂,“开进我家院子?攻打司令部?我靠,我不收拾你,我爹也会拿大炮轰走你,都无法无天了你!”

一边说着他一边下楼,没好脸色。

寇海哈哈大笑,跟餐厅正在用早餐的樊世荣说:“樊伯伯,我可没想要攻打司令部啊,我顶多是来助阵的。”

樊世荣一向喜欢寇海,乐呵呵地招呼他:“吃早餐没有,没吃就一起吃吧。”说着还不忘问他,“你助什么阵啊?”

寇海指着下了楼的樊疏桐:“帮您收拾这坏小子!”

樊世荣嘴里嚼着咸菜,根本不朝樊疏桐看,夹起一根油条自言自语:“会有人收拾他的,轮不上你。”

樊疏桐本来要给寇海两下子,这会儿也只能赔着笑:“爹,我已经被你收拾得可以了。”

“是吗?”樊世荣面无表情盯了他一眼,哼了声,“你的本事大得很呢,我怎么收拾得了你?”

“您是司令啊,收拾我还不跟收拾棵白菜一样,想当年鬼子对您是闻风丧胆,儿子算什么啊……”樊疏桐不仅脸皮厚过城墙,还很会拍马屁,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樊世荣跟儿子也有些话讲了,尽管大多数时候没什么好话。

没办法,这小子成天在跟前晃,樊世荣在客厅看电视,他就在旁边唧唧歪歪没个歇停,老头子喜欢看战争老片,什么《地道战》《铁道游击队》,百看不厌,樊疏桐就故意说错话,说鬼子肯定不会这个时候进攻、这人看着就像个叛徒云云。樊世荣开始不理他,由他瞎说,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就骂他书读□里去了,这都不懂,这叫诱敌深入,那叫迂回战术云云,樊疏桐故意跟老子争执,他越争樊世荣就越要纠正儿子的错误,就这样父子俩终于搭上了话。

搭上话就好说了,樊疏桐没事就往老头子的书房里钻,跟着一起研究军事地图,请教这请教那的,樊世荣不理他都不行,自然又骂他狗屁都不懂,一边骂一边又还是解释给他听;每逢周末,他只要没事就跟着老头子出门,樊世荣跟寇振洲经常在闲暇时下下棋,他就在旁边观战,有时候还跟老头子对弈,还非赢了老头子不可,因为他知道他爹这辈子最不肯认输,无论是过去在战场上还是现在在棋盘上,输了,下回也要扳回来。果然,每次他爹输了棋,回家就要跟儿子再较高低,常常下棋下到月亮西沉,一来二去的,父子俩没话也会有话说了。

这会儿,樊疏桐一边啃油条一边拍老子马屁,两不误。偏偏樊世荣还很受用,嘴上是没什么好话,但肯跟儿子说话,这就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毕竟是父子,血脉相连,父子间没有真正的仇恨,只要儿子肯放低姿态,老子还能记一辈子不成?樊疏桐是很明白这个道理的,所以他对他爹一直很有耐心,而且是超级有耐心,一天到晚像个影子似的跟着他爹,时间长了,他爹也就习惯了。

最明显的表现,有时候樊疏桐因为在外面忙回家晚了,樊世荣还会等他一起吃饭,当然不会直接说等儿子回来吃,而是跟珍姨说:“我还不饿呢,过会儿再说。”而哪天如果樊疏桐有事没跟着他出门,樊世荣还有些不习惯,会骂儿子一天到晚就知道花天酒地,正经事不做。跟樊世荣对儿子的马屁很受用一样,樊疏桐对老子的骂也是非常受用的,他乐意被爹骂,宁愿被爹骂,那骂声里分明是浓浓的骨肉情啊。

比如樊疏桐吃完早餐跟着寇海出门的时候,樊世荣又骂他:“外面的饭菜就那么好吃?腐败!我看你们腐败到什么时候!”

樊疏桐脑子多好使啊,他知道他爹是怪他不在家吃饭,因为今天是他生日,老头子当着他的面一个字都没提过,可是珍姨却早早就买了很多菜回来,自己拎不动,还是叫警卫去菜场帮着拎回来的。老头子没吩咐,警卫敢去帮珍姨拎菜?

“爹,我晚上回来吃饭,就中午腐败一下子。”樊疏桐扯着嗓门在院子里喊上了,寇海拍着他的肩膀笑得前仰后合。

“ 真不是个东西!”樊疏桐听到老头子还在屋里骂。

樊疏桐干脆跳起来喊了:“那也是——你——生——的——”

“孽子!”樊世荣自然是听到了,狠狠甩下筷子,“不吃了!”

这个时候连波洗漱完从楼上下来了,笑道:“爸,哥说得没错,他本来就是你生的。”说着进餐厅拿起包子就啃上了,“哥可有孝心了,昨天晚上还跟我说,他今天会去祭拜阿姨,说他的生日就是娘的受难日,他记着呢。”

“哟,真的啊?”珍姨端着一碗稀饭出来,又惊又喜。

“可不是,哥过去是不懂事,年纪小嘛,现在长大了自然就明白父母的不易了,爸,你要不信我可以拿哥的钱包给你看,那里面揣着阿姨的照片呢,他一直随身带着,晚上睡觉都放枕头底下。”

这话说得多动容,樊世荣不吭声了,他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陷入了沉默。珍姨当然也帮着说话,啧啧直叹:“真不容易!我就瞧着桐桐这孩子心眼好,小时候哪个孩子不皮嘛,现在真是长大了,懂事了。前几天他还跟我说,朝夕早点读完大学就好了,我问他为啥呢,他说快点跟连波结婚啊,让我爸早点抱孙子,免得我爸老了寂寞,没事就找他碴……”

连波刚好塞了半个包子在嘴里,顿时没了声音。

珍姨没有注意到连波的表情,继续说:“这孩子说话可逗了,他说我爸在我面前骄傲了一辈子,我敢保证,只要他抱了孙子,绝对会在孙子面前投降……还说我爸是司令,谁都怕他,谁都不敢跟他作对,可是有了孙子就不一样了,孙子在他头上搭窝都没问题,这是天伦之乐,我爸肯定乐呵着呢……”

“臭小子!”樊世荣又叫骂上了,“有本事他给我弄个孙子回来,我就投降,向孙子投降又不是丑事,就怕他没这本事……”话还没说完呢,客厅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小小的人影走了进来。

因为客厅和餐厅隔着屏风,珍姨和连波都看不到进来的是谁,就听到樊世荣马上换了种语气,很惊喜地叫了声:“朝夕,你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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