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似海,烈日如焚,商隊頂着酷暑在戈壁荒漠中繼續前行。在這萬里無人的茫茫大漠之中,顯得尤其渺小孤單。任天翔第一次置身於如此蒼茫寥廓的天地間,心中不由生出一種發自靈魂深處的孤獨和恐懼。他一直在為未能説服丁蘭而後悔,以前在長安時,無論他説什麼,別的女子多半都會依從,沒想到丁蘭跟她們完全不同,不僅不將自己放在眼裏,反而為了跟自己鬥氣,竟不惜冒險走險路。現在他只能祈求佛祖保佑,商隊千萬不要遇到劫匪。
只可惜任天翔最近一直在走黴運,怕什麼就來什麼。商隊剛抵達塔里木河取水時,就見兩匹哨馬在河對岸窺探,看打扮就知不是善類。商隊一旦被匪徒發現蹤跡,帶着貨物肯定是逃不掉,丁蘭只得令大家打點精神,依照地形紮下營帳,做好最壞的準備。
一夜無話,第二天一早,就見塔里木河對岸現出了黑壓壓一片人影,人人坐跨駿馬,黑巾蒙面,刀光在朝陽下熠熠生輝。無論人和馬都是精神抖擻,顯得異常彪猛。而他們的人數更不止三五十人,而是超過三百人的規模。眾鏢師一見之下,盡皆變色,唯有丁蘭還強自鎮定,不過緊抿的雙唇依舊暴露了她心底的緊張。
就見匪徒緩緩涉水過河,慢慢向商隊逼了過來,領頭一個身材高大彪猛的漢子老遠就在高喝:是蘭州鏢局的貨吧?不好意思,我沙裏虎笑納了。看在丁總鏢頭的份上,我不難為你們,留下所有的貨滾吧。
丁蘭一咬銀牙,低聲對眾人吩咐:保護商隊,準備戰鬥!行了,丁姑娘,你是要大家都為這點貨陪葬嗎?任天翔忍不住質問,匪徒們以逸待勞,人數又是咱們十倍以上,我看不出頑抗下去有什麼意義。
那怎麼辦?難道將貨拱手送給他們不成?丁蘭氣呼呼地反問。顯然她是第一次面對這種絕境,早已失去了先前的自信和泰然。
我看也只好如此。任天翔在匪徒包圍之下,依舊平靜如常,甚至還耐心開導丁蘭,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想你爹爹既然放心讓你領隊,就説明這點貨在他眼裏不算什麼,蘭州鏢局肯定賠得起。
這點貨是不算什麼,但蘭州鏢局的招牌卻賠不起!丁蘭怒道。
難道全部戰死就能保住招牌?在實力懸殊、毫無勝算的情況下將貨交給匪徒,和拼死抵抗,最後鏢師被殺貨物被搶,前一種只賠錢,後一種除了賠錢還要賠命。除此之外鏢局還要負責照顧戰死鏢師的妻兒老小,這對鏢局來説損失顯然更大吧。任天翔在危急時刻,反而鎮定得與他的年紀完全不相稱,如果我是你,就要先保得大夥兒性命,再圖報仇。如果不問勝算,要做英雄與十倍於己的匪徒硬拼,除了殺死幾個匪徒,激起匪徒們的殘酷報復,我看不出有任何意義。
丁蘭六神無主,不由將目光轉向了阿彪。阿彪一挺胸膛,大聲道:你這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咱們雖然人少,也未必就不可一戰!
任天翔一聲嗤笑:對不起,我忘了咱們這裏還有個大英雄。乾脆你去跟沙裏虎單挑,要是萬一贏了,匪徒們一害怕,全都跪地求饒也説不定。你阿彪漲得滿臉通紅,但單挑的話無論如何也説不出口。
可是,我們怎麼能相信那些匪徒的話?老成的阿豹慎重地問。
任天翔笑道:那些匪徒不辭辛勞守在這荒涼酷熱的大沙漠中,顯然也是求財。如果不必動手就白得一批貨物,為啥要激起咱們的反抗拼個兩敗俱傷?眾人發現,任天翔有種瞬間看到問題本質,並在第一時間算清利害關係的能力,經過他這一説,眾人立刻有所醒悟。一名老鏢師也對丁蘭道:小天説得在理,如今實力懸殊,與其大家都為這批貨陪葬,不如先活下去,再圖後事。
我第一次走鏢,怎麼甘心將貨物拱手送給匪徒?丁蘭心有不甘。任天翔不以為意地勸道:在明知輸定了的賭局中,還不顧死活拼命加註,那是白痴才幹的事。
眾人正在商議,就聽遠處那匪首已不耐煩地高呼起來:商量好沒有?再不交出貨物投降,我就要動手了。
任天翔見丁蘭依舊猶豫難決,一跺腳:行了,這事我替你應付,儘量將損失降低到最小。説完翻身上馬,徑直迎上緩緩逼近的匪徒。
眾匪徒見有人迎上來,便在數十步外勒住了馬。任天翔拱手問:不知哪位是沙裏虎?一個魁梧彪悍、黑鬚如針的大漢縱馬越眾而出,調侃道:老子就是沙裏虎,怎麼現在才想起攀交情?
任天翔沒有理會對方的調侃,平靜道:要我們交出貨物可以,不過你得給我們留下給養和牲口,咱們只交貨物,不交兵刃、鏢旗和牲口。
沙裏虎眼裏閃過一絲揶揄,抬鞭往四周一指:如今這形勢,還輪得到你們談條件嗎?任天翔嘴角又泛起那種獨特的微笑:我們雖然深陷重圍,逃生無望,不過如果拼死一搏,肯定能拉上幾個朋友墊背。沙當家是想兵不血刃就拿到貨物呢,還是打算搭上幾個兄弟的性命來換?
你在威脅我?沙裏虎冷冷問。任天翔無辜地攤開雙手:不敢。我們深陷重圍,但求保命。只要沙當家不欺人太甚,我們自然願意交出貨物。沙裏虎略一沉吟,朗聲笑道:好!我答應你!沒想到你深陷重重包圍,依舊能面不改色,了不起!你們可以留下足夠的給養和牲口,並且不必交出兵刃和鏢旗,只要將貨物留下來就行。
任天翔拱手一拜:請給我一點時間,我們會盡快辦妥。沒問題,我可以等。沙裏虎寬容地擺了擺手。由於是勝券在握,他沒必要趕盡殺絕,將鏢師們逼成困獸之鬥。
雙方實力相差懸殊,商隊的老闆也知道這批貨物定是保不住,與其為財送命,不如獻出貨物保命。他雖不情願,但想到鏢局會負責賠償,也就稍稍心安。忙令夥計們將貨物卸下,任由匪徒們搬走。
沙裏虎早就注意到丁蘭的美貌,見貨物到手,立刻揚鞭向她一指,對任天翔笑道:將這個女人也送過來,她也算貨物的一部分。眾鏢師神情大變,紛紛拔出了兵刃。
任天翔示意眾人不用緊張,然後對沙裏虎淡淡一笑:那你得殺盡這裏所有男人才行。你以為我不能?沙裏虎冷笑,眼中寒芒暴閃。任天翔若無其事地點點頭:你有三百多兄弟,拼着死傷百十號人,肯定能將我們全部斬盡殺絕,不過你最終得到的只是這個女人的屍體,以及百多個冤魂的詛咒,包括我們和你手下那些死去的兄弟。
你是在威脅我?沙裏虎眯起眼睛,第一次認真打量起任天翔。雖然對方看起來非常年輕,但眼中那份從容和鎮定,卻令人忘記了他的年紀。如今他和商隊處於絕對的弱勢,可他卻依舊有着掌控一切的自信,令沙裏虎也不由心生敬意。
不敢,以死相搏實在是弱者的無奈。任天翔淡淡道,你可以搶走我們的財物,甚至奪去我們的生命,但你不能奪走我們的尊嚴。這女人跟你的尊嚴有什麼關係?她是您老婆還是妹子?沙裏虎調笑道。
任天翔正色道:一個真正的男人,決不會眼看着身邊的女人被搶而袖手旁觀。這裏一共有三十六個這樣的男人,所以你得先將我們斬盡殺絕。不過就算是這樣,你的願望也不可能實現。丁姑娘既然能做這幫漢子的頭,就絕對會用生命捍衞自己和這幫漢子的尊嚴。因為她知道,就算她和這幫漢子全部罹難,蘭州鏢局所有男人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定要將兇手的腦袋,送到他們的靈前。
沙裏虎愣在當場,他倒不是怕了蘭州鏢局,只是面對一干抱着必死之心的彪壯漢子,要想搶下那女人,恐怕真要損失不少兄弟。自己若一意孤行,到時那女人真的自殺,自己定會令兄弟們寒心。想到這他哈哈一笑:這姑娘姓丁?想必就是丁鎮西的女兒吧?丁總鏢頭沙某也是仰慕已久,今日劫他的貨也是情非得已,兄弟們要吃飯啊。説着他轉向丁蘭:丁姑娘請轉告丁總鏢頭,就説沙某今日多有得罪,還請他海涵。
丁蘭也不是第一次走江湖,立刻抱拳道:沙當家客氣了,我定會向爹爹轉達沙當家的問候。
沙裏虎斜眼掃了任天翔一眼,對丁蘭笑道:你有一個好夥計,丁鎮西真會用人,令沙某佩服。説完對丁蘭拱拱手,然後向一干兄弟一招手:咱們走!眾匪徒帶上貨物呼嘯而去,轉眼走得乾乾淨淨。
直到匪徒們消失在地平線盡頭,眾人才暗鬆了口氣。阿豹來到任天翔面前,拱手一拜:多謝任老弟,是你救了小姐和大夥兒一命。
任天翔忙還拜道:阿豹師傅太客氣了,我自作主張將貨物交出去,你們不會怪我吧?阿豹連忙擺手:在當時那種情形之下,這是損失最小的辦法。能在最短時間做出最明智的決定,任老弟實有過人之才,我們感激你還來不及呢。哼!不戰而降,白白損失所有貨物,有啥好感激的?阿彪在一旁悻悻地道。任天翔望着他有些後悔地搖搖頭:對不起,方才我忘了對沙裏虎説,咱們這有位大英雄要跟他單挑,真可惜讓你失去了一個揚名立萬的大好機會。
阿彪張張嘴,但硬氣話實在不好意思再説出口。方才他在沙裏虎面前,大氣也不敢亂出,沙裏虎對丁蘭無禮時,他更不敢吭上半句。他只得狠狠瞪了任天翔一眼,心裏暗自將他立為自己的頭號情敵。
行了!你們不要再爭了!丁蘭第一次帶隊就丟了鏢,心情異常惡劣,鐵青着臉翻身上馬,馬鞭向前一指,還不盡快趕到龜茲,補充給養後打道回府,向我爹爹如實稟報。説完一甩馬鞭,獨自向前飛馳。
眾人急忙收起頹喪,紛紛騎上馬匹駱駝,向龜茲方向奔去。
龜茲處在絲綢之路的交通要道上,是東西往來的必經之路,居民以印歐種的龜茲人和回鶻人為主。這裏原本是龜茲國的首府,隋末唐初龜茲附屬於突厥,後大唐興盛,先後擊敗東、西突厥,進而於貞觀二十二年攻佔龜茲,並在龜茲設立安西都護府,轄龜茲、于闐、焉耆、疏勒四鎮,龜茲開始成為唐朝統治西域的中心。不過由於西番勢力也進入了西域,大唐對龜茲的統治並不牢固。回鶻、龜茲、西番等勢力犬牙交錯,安西都護府有時也不得不依靠當地人的勢力進行統治。
丁蘭在龜茲準備好給養後,歇息一日就要趕回蘭州,任天翔只得與她在龜茲郊外分手道別。遇劫之後,她對任天翔的印象已有所改觀,分手時甚至第一次對任天翔柔聲道:我一直以為你只是個徒有其表的卑劣之徒,沒想到你竟會為了我不惜與沙裏虎拼命。
任天翔淡然一笑:這沒什麼,每一個男人都會這樣做。
丁蘭用異樣的目光打量着他:鏢局的叔叔伯伯為我拼命我可以理解,我跟你萍水相逢,甚至沒給過你一次好臉色,你為何也會這樣做?
任天翔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斯斯艾艾地道:其實那時我心裏也沒底,要是沙裏虎堅持的話,我説不定會勸你乾脆跟他去做壓寨夫人算了。既救大夥兒一命,又嫁得一個話未説完,任天翔便吃了重重一耳光,打得他兩眼直冒金星,好半晌才感到臉上火辣辣的痛。心中暗暗悔恨:媽的,早知道這野丫頭出手這麼重,就不跟她開這種玩笑了。
這一巴掌打了個結實,丁蘭也有些意外,瞪着任天翔問:你為啥不躲?我哪知道你手這麼快?任天翔委屈地叫起來,宜春院的姑娘比你温柔多了,就算動手也是用千嬌百媚的温柔拳和含情脈脈的風情掌,哪似你這等見丁蘭又揚起了手,任天翔趕緊閉嘴。丁蘭也是江湖兒女,一聽宜春院就知道是什麼地方,不由啐道:沒廉恥的混賬東西,我再也不想看到你!説完翻身上馬,打馬而去。
任天翔望着她遠去的背影,摸摸火辣辣的臉頰遺憾地想:這野丫頭跟長安的姑娘比起來,真有些特別,可惜萍水相逢,只怕以後都沒機會再見。這樣一想,心中竟有些悵然。
回到城中,入眼多是高鼻深目的龜茲女子,每一個看起來都有些像記憶中的可兒,任天翔不禁有些茫然。他只記得童年的玩伴是個金髮雪膚的龜茲女孩,連可兒這名字也是趙姨給起的藝名,偌大的龜茲該上哪裏去尋找?再説找到可兒又如何?總不能説自己被人趕出了長安,到她這裏來逃難吧?這樣一想,尋找可兒的心思便不再那麼急切,他知道無論如何,自己必須先在龜茲站穩腳跟才行。
大街小巷響起的吆喝叫賣聲,很快就勾起了任天翔的食慾。但他摸遍渾身上下,除了作為紀念掛在脖子上那枚開元通寶,竟然沒有找到一文錢!以前跟着商隊混吃混喝,任天翔從未考慮過錢的問題,如今置身於陌生的街頭,身邊全是打扮各異的異族人,説的又是各種夷語蠻腔,使任天翔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和無助之中。
摸着脖子下那枚開元通寶,任天翔飢腸轆轆地在熙熙攘攘的長街遊蕩,望着那些令人垂涎欲滴的羊肉串、牛肉麪和白麪饃饃,他再次體會到錢對於人的重要。無論是南來北往的商販,還是像丁蘭這樣的鏢師或沙裏虎這樣的盜匪,無不是在為它奔忙、流汗,甚至流血。
前方一個大大的當字吸引了任天翔的目光。可惜任天翔搜遍渾身上下,除了任重遠留給他的那塊玉質殘片,竟找不到一件值錢的東西。他抱着試試看的心態拐進當鋪,將那塊殘片遞給櫃枱內的朝奉,賠笑道:請先生幫忙看看,這東西能當多少錢?老朝奉捋着花白鬍須仔細看了看,不以為然道:這像是一塊玉瑗或玉琮的殘片,看模樣有些年頭了,可惜玉質低劣又殘缺不全,幾乎一錢不值。説着便扔了出來。
任天翔心有不甘地問:多少總能值幾個錢吧?老朝奉啞然笑道:去地攤上問問,興許能賣上幾個銅板。
任天翔無奈收起那塊殘片,悻悻退出當鋪。漫無目的地走出當鋪,就見街道兩旁多了些地攤,賣着各種雜物。他拿着那塊玉質殘片一連問了幾個賣玉器和古董的攤主,也沒人願意出超過五個銅板的價錢。任天翔正沮喪間,一個販賣雜貨的地攤吸引了他的目光,攤主是個白白胖胖的龜茲人,看起來只有二十多歲,卻已經養了身好吃懶做的肥膘。令任天翔在地攤前停步的除了他那些粗製濫造的刀劍,還有他那和藹可親的微笑,任天翔還是第一次在當地人臉上看到如此和善的微笑。
任天翔收起玉質殘片,指了指地上那些刀劍,就見對方操着蹩腳的唐語比劃道:刀,五貫;劍,七貫!任天翔將自己的劍遞過去:這是長安青龍坊打造的龍泉寶劍,在長安要賣八十貫,加上鑲嵌的這些珍珠和寶石,起碼值一百貫。現在我急需要錢,便宜賣給你了,開個價吧。
那龜茲肥佬接過寶劍,翻來覆去看了半晌,最後笑着點點頭,緩緩伸出了五個手指。五十貫?任天翔沉吟道,雖然出價太低,不過看在你識貨的份上,便宜你了。
肥佬笑着連連搖頭,將五根手指在任天翔面前晃了晃:五貫!五貫?任天翔勃然大怒,我一百貫錢買來的東西,你出五貫就想拿去?你他媽以為自己是宜春院的紅姑娘啊?那龜茲肥佬也不惱,依舊伸着五根肉蘿蔔一樣的手指比劃道:就五貫,多一個銅板都不行。
任天翔氣得轉身就走,但走完幾條街後他終於發現,要想將寶劍賣上個比五貫高的價錢,實在是千難萬難。摸摸飢腸轆轆的肚子,他只得一咬牙,回到那肥佬的地攤前,將寶劍遞過去:照你説的,就五貫!
那肥佬笑着搖搖頭,比劃道:五貫是方才的價錢,現在是四貫,賣不賣?任天翔第一次發現,這肥佬貌似愚魯的面容下,那一雙滴溜亂轉的小眼睛透着與他那身肥膘不相稱的精明。任天翔突然咧嘴笑了起來:四貫就四貫,就當交個朋友。老闆怎麼稱呼?
阿普杜拉達,你可以叫我阿普。肥佬喜滋滋地將劍接過來仔細收好,然後從褡褳中取出四貫銅錢。任天翔接過一看,感覺每一貫都明顯比正常的要少,他不由笑問:這錢數目好像不對吧?
小兄弟是剛來關外吧?阿普笑呵呵地解釋道,在關內一貫錢是一千個銅板,不過在咱們龜茲,一貫錢就只有八百,這是人所共知的規矩。這是誰定的規矩?任天翔耐着性子問。自從大唐軍隊進駐咱們龜茲,一直就是這規矩。阿普笑呵呵地道,好像從貞觀年間就開始實行。你若覺着這規矩不妥,可以去安西都護府申訴。
任天翔雖然不明原委,卻也能猜到個大概。想必當初佔領龜茲後,唐軍將領為了貪污朝廷軍餉,將八百個銅板當成一貫與當地人交易,這樣每貫就可多報兩百個銅板,沒想到這規矩在民間也延續下來。他無奈搖搖頭,笑問:是我不知規矩,不過這種八百一貫的錢,跟關內的一貫應該有所區別吧?阿普也笑嘻嘻地點頭:一千的叫大貫,八百的叫小貫,我們這裏談價錢都是用小貫。並且貨物入手,概不退換。
任天翔哈哈一笑:阿普老闆多慮了,我可沒説要找你退換。我們長安人做生意就是交朋友,我只是想跟你交個朋友而已。阿普明顯鬆了口氣,嘻嘻笑道:公子真是信人,不知公子怎麼稱呼?
小弟任天翔。任天翔估計在龜茲沒人知道這名字,也就沒有隱瞞。原來是任兄弟!阿普指向對面的一座小院,我家就在那裏,以後你若還有什麼東西要賣,儘管來找阿普,我一定給你個公道的價錢。
任天翔心裏在暗罵奸商,臉上卻堆滿笑容:一定一定,小弟在龜茲人地生疏,能遇到阿普大哥這樣的好心人,那是小弟的福氣。
阿普拍拍任天翔的肩頭:以後任兄弟遇到難處,儘管來找我阿普,只要幫得上忙,阿普定不會推辭。看樣子你還沒找到住處吧?城西的大唐客棧價錢公道,老闆實誠,老弟可以去那裏看看。
多謝阿普大哥指點,小弟這就去看看。任天翔千恩萬謝要走,卻被阿普拉住。只見這龜茲奸商特意叮囑道:我看兄弟初來乍到,就教你一個乖。在咱們龜茲有句話説得好:大唐人是呆子,波斯人是凱子,回鶻人是彪子,西番人是蠻子
那龜茲人呢?任天翔連忙追問。阿普肥肥的臉上第一次有些不好意思,嘿嘿道:龜茲人都是騙子,不過我們只騙外人,不騙朋友!任天翔哈哈大笑:多謝阿普大哥將我當朋友,我會永遠記得你。
二人依依不捨地揮手道別,就像分別多年的老朋友。離開阿普的地攤後,任天翔解下百十個銅板做零用,然後將剩下的三貫多銅錢纏在腰間藏好。其時經濟發達,物賤錢貴,三貫多銅錢是一筆不小的鉅款,要拎在手上滿街走的話,定會引來路人側目。至於銀子,對普通百姓來説實在是稀罕物,許多人一輩子都沒見到過。況且一兩銀子至少要值一整貫錢,平常百姓實在用不上這麼多錢,而且切割稱量也十分不便,因此銀子基本上只在大宗的交易中,才作為銅錢的替代品來使用。
在一家酒館,任天翔花了三十多個銅板,叫上一壺好酒、一盤牛肉和一盆羊肉,美美犒勞了自己一頓。離開長安後他還是第一次如此奢侈,回想起在長安時那些花天酒地的日子,就像是在夢中一般不真實。
酒足飯飽後,任天翔這才依照阿普的指點找到城西那家大唐客棧,客棧名字倒是威風,不過規模門面卻是十分普通,一看就是以行腳商販為主要客源的中低檔客棧,難怪阿普要説它價錢公道了。
掌櫃,我要一間房!任天翔來到櫃枱,看到掌櫃是同族,頓時覺着有幾分親切。就見那老者掃了他一眼,不冷不熱地道:老朽是客棧的老闆周長貴,請問客官有何需要?掌櫃只是客棧的管理者,老闆則是客棧的所有者,身份自然不同。
任天翔不由笑道:原來是周老闆,失敬失敬,不知房價多少?周老闆不冷不熱地報道:上房一百二,中房一百,下房八十,通鋪三十,客官要哪種?
任天翔沒想到這裏的房價幾乎可與長安相比,而老闆又一點不熱情,正要打退堂鼓,就聽身後傳來一個柔柔的聲音:公子,請用茶。
任天翔回頭一看,眼前頓時一亮。只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手捧茶盤,正嫋嫋婷婷地站在自己身後。少女生得温婉纖秀,不施脂粉的臉上有一種天然之美。這種美雖不如明珠美玉般光彩奪目,卻如山間清澈的小溪,讓人油然而生親近之心。任天翔沒想到在這風沙漫漫的西域龜茲,竟還有標準的江南美女,不由看得痴了。
少女被任天翔火辣辣的目光一看,連忙紅着臉垂下頭。見任天翔只顧打量自己,卻沒有接茶,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旁的周老闆見狀,立刻對少女吩咐:小芳,既然這位公子不喝茶,你還愣着幹什麼?還不到廚下去幫忙?是,爺爺!少女放下茶盤趕緊走開,撩起門簾進後院時,卻又忍不住回頭望了任天翔一眼。她在這販夫走卒往來的客棧中,似乎也很少看到像任天翔這樣的翩翩少年。
公子到底要不要住店?周老闆的態度實在令人不敢恭維,不過任天翔已無心計較。他摸摸腰間纏着的銅錢,只有不到三千,實在不敢奢侈,而與那些販夫走卒擠通鋪,想起來又無法忍受,遲疑半晌,只得道:給我間下房吧,我先訂五天。
請交五百個銅板。周老闆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五天不是四百麼?怎麼要五百?任天翔奇道。一百是保證金,退房時再還你。周老闆一臉不屑,要是你將我房中的茶杯或夜壺順走了,我找誰賠去?
任天翔第一次被人當成賊一樣防備,不由感到十分好笑,跟着又有些悲哀:自己一旦離開了長安,不再是義安堂的少堂主,他在別人眼裏,就跟那些販夫走卒沒有任何區別,這個世界原來就是這麼現實和殘酷。
將五百個銅板交給周老闆後,任天翔小聲問:老丈,你這裏有沒有什麼工作適合我?周老闆意外地掃了任天翔一眼:你會做什麼?
任天翔一怔,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回想自己這十八年來,文不會詩詞歌賦,武不會一招半式,除了吃喝嫖賭竟沒幹過一樣正事。現在別人問起,還真不知道自己究竟會做什麼。
周老闆察言觀色,立刻就猜到個大概,便道:我店裏還缺個跑堂打雜的夥計,你要不嫌棄可以先試試。一個月可以休息兩天,剛開始半年沒有工錢,只管一日三餐,後面那間馬廄可以免費住,你看怎樣?
一想起馬廄中那股味道,任天翔就知道自己肯定受不了,不過能夠省下一日三餐的開銷,這對他來説也頗有吸引力,他想也沒想就點頭答應:謝謝周老闆,我會好好幹。不過我還是住下房吧,房錢我照付。
我醜話説在前頭,摔壞一個碗或打破一個碟,全都要照價賠償。
那是自然,我會非常小心。那好,你先去安頓下來,明天開始幹活。周老闆説着衝裏面一聲高喊:小芳,領這位夥計去地字一號房。
方才那少女脆生生答應着從裏間快步出來,低着頭將任天翔領到樓梯拐角處,打開那間樓梯下的狹窄小屋,她有些歉然地解釋:這間房好久沒住人了,有些髒,你要好好打掃一下,需要什麼東西可以找我。
任天翔仔細一看,還真是一間又黑又小的下房,不過好歹也算安頓下來。看看左右無人,他涎着臉嘻嘻笑問:你叫小芳?大名不知叫什麼?少女遲疑了一下,還是猶猶豫豫地答道:我爺爺姓周,我的名字叫惠芳。
周惠芳?真好聽。任天翔臉上泛起促狹的壞笑,我是不是缺什麼都可以找你?是啊!小芳自豪地道,我從小就在幫爺爺打理這家客棧,許多事我都可以作主。
太好了!任天翔故意打量了一下房間,然後一本正經地道,我現在就缺個老婆幫我打掃房間,不知道小芳姑娘可否幫忙?小芳一怔,臉上騰一下漲得通紅。雖然她天真單純,卻也明白任天翔是在調戲自己,不禁啐了一口,嗔道:討厭,不理你了!説完匆匆逃出門去。
這妮子還真是温柔,要是對丁蘭説這樣的話,肯定一個大耳刮子就掄了過來。任天翔不禁將小芳和丁蘭做了如此比較,很是慶幸自己留在這兒當夥計的英明:就算光幹活一個銅板不掙,有小芳在身邊,也足以值回工錢。
第二天天不亮,任天翔就被周老闆叫起,開始了他店小二的生涯。他終於開始理解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幹得比牛多,吃得比豬爛是啥滋味,以前在長安有下人這樣抱怨,他還當成笑話來聽,沒想到自己終於也嚐到其中滋味。幸好小芳對任天翔還頗有好感,不時從廚下偷點好吃的犒勞這個笨夥計,任天翔也就不覺得做店小二有多苦了。
就這樣糊里糊塗過了一個多月,任天翔一個銅板沒掙着,還因打碎碗盞倒賠了不少。加上每天八十個銅板的房費,賣劍所得的四小貫銅板所剩無幾。不過這一個月來他除了學會店小二的招呼應酬,天生聰穎的他還在天天招呼南來北往各族商販的過程中,漸漸學會了他們的語言,無論龜茲語、回鶻語還是波斯語,他基本上已能應付自如。
在大唐客棧做店小二,不光要招呼南來北往的客人,有時還要負責採買瓜果蔬菜、雞鴨魚肉等廚下用品。這天任天翔像往常一樣,正在離客棧不遠的菜市場選購菜蔬,就見兩人兩騎風塵僕僕匆匆而來。二人俱是唐人打扮,看模樣像是父子,在熙熙攘攘的菜市場沒法騎馬,二人只得下馬,牽着馬慢慢前行。一路上二人都在用吳越一帶的方言小聲爭吵着,這種方言在外人聽來艱澀難懂,所以二人也沒有刻意壓低聲音。湊巧的是,任天翔對這種方言非常之熟悉,因為他母親説的就是這種方言。聽到兒時聽慣的方言,任天翔自然感到親切,不由留上了心,不知不覺跟在了兩人身後,二人的小聲爭吵不斷傳入他的耳中。
阿爹!我都沒見過那姑娘,你就帶我上門提親,萬一她要是個醜八怪,那兒子小聲抱怨,他的模樣倒還有幾分俊俏,就是説話有點婆婆媽媽。你懂個屁啊!父親呵斥道,咱們這次被沙裏虎搶得精光,欠下一屁股閻王債,如果不想辦法還上,你想讓你爹跳井啊?
那你也不能拿兒子的幸福去想辦法啊!兒子嘟嘟囔囔地抱怨道。誰讓你在一棵樹上吊死?父親開導道,萬一那姑娘不合你的意,也不妨礙你先將她娶過來。等咱們過了眼前難關,你要休了她另娶,或者再娶一房小,爹都依你。
兒子似被説服,卻還是有些不放心地道:就算兒子娶了那姑娘,也未必就能拿到她爺爺那份產業啊。父親嘿嘿一笑,小聲道:那周老頭跟我是鄉黨,往年爹爹販運貨物總要去他的客棧住幾日。他早就想招一房上門孫女婿,將客棧留給孫女孫女婿打點,然後回江南養老。那客棧好歹能值幾十貫錢,你若幫爹爹弄到手,爹爹定能東山再起!
二人説話間已出了熙熙攘攘的菜市場,立刻翻身上馬,縱馬疾馳而去。任天翔先前聽到母親的鄉音,原本還想上前認個鄉親,不想聽到二人對話,心中頓生鄙夷,不過卻也沒有多想,只在心中感慨:不知是誰家姑娘,被這兩個騙子給盯上了,但願她不要上當才好。
看看天色不早,任天翔趕緊買了菜蔬就往回走,還未到客棧門口,老遠就見門外的拴馬樁繫着兩匹馬,毛色十分熟悉,仔細一看,不正是先前在菜市場見過的那兩個騙子的坐騎?任天翔心中閃過一絲不祥的預感,急忙回到客棧,就見廚師兼跑堂的趙大廚正望眼欲穿地等在門口。見他回來,趙大廚搶過菜籃就不滿地抱怨:你買個菜要去多久?老闆在後堂款待兩個遠道而來的同鄉,就等你的菜下酒呢!是商旅打扮的父子倆?任天翔急忙問,得到趙大廚的肯定後,他不禁在心中一聲冷笑:這倆混蛋父子,居然敢來騙小芳,看我如何揭穿你們的嘴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