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任天翔在一个路边酒肆前停了下来,他已经空着肚子走了一整天,早已饥肠辘辘,又渴又饿。他顾不得桌椅的简陋肮脏,坐下来拍着桌子高叫:快将吃的喝的每样送一份上来,我要赶路。
小二用古怪的眼神打量着他,不冷不热地应道:小店本小利薄,概不赊欠。任天翔一拍桌子:什么意思?怕我没钱?小二傲慢地笑道:客官确实不像有钱的主儿,所以还请先付钱,再吃饭。
混账东西,真是狗眼看人低。任天翔气冲冲往怀中一摸,顿时僵在当场。此刻他才发现,自己与那农夫换衣时,腰带上的玉佩金饰、怀中的钱袋等等全都忘了取下来,除了在贴身衣衫内藏着的那块玉质残片,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没留下。现在自己一身破旧衣衫,确实不像是有钱的主儿,难怪小二要用这种眼光看自己了。
仔细搜遍全身上下,任天翔终于在最隐秘的裤袋中找到了一枚铜板。他刚掏出来,小二便冷笑着调侃道:哟!客官居然还有整整一大枚开元通宝,可以买两张大饼或一碗面条,你是要大饼还是面条?
任天翔仔细摩挲着手中的铜钱,第一次发觉钱是如此重要。有了钱自己就是人人巴结的豪门公子,没它就是人人鄙视的下贱乞丐。
想好没有?是要面条还是大饼?小二不耐烦地催促,只有一个铜板的顾客,实在不值得他伺候。不,都不要!任天翔说着从破衣衫上撕下一根布带,穿过铜板中间的方孔,然后将铜板仔细挂在项下。这是他身上唯一的钱,也是给予他启迪的钱,他暗下决心要永久保存。
你他妈耍我是不是?小二气得将抹布扔到桌上,不吃就滚!爷的桌椅就是坐坐也要给钱。任天翔宽容一笑,缓缓站起身来,拎上佩剑起身就走。虽然他不知道这是哪里,离长安城有多远,金耀扬会不会追上自己,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大步就走。任重远当年能白手起家打下偌大个义安堂,他相信自己也能。虽然身无一技之长,就连行走江湖最基本的武功也一窍不通,他依旧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喂,这位朋友,我看你随身带剑,也是江湖中人。行走江湖谁没有个急难,这里有两个馒头,拿去充饥吧。邻桌有人在招呼。任天翔转头望去,就见几个风尘仆仆的汉子在望着自己,其中一个还将两个馒头递过来,粗豪的脸上满是诚恳。
谢谢!任天翔毫不犹豫接了过来,他不是因为耐不住饥饿,而是被那汉子脸上的表情打动,那是他在长安城众多豪门公子中从未见过的表情。那不是施舍,而是发自内心的同情和关切。
不敢坐那收钱的桌椅,他蹲到一旁将馒头慢慢掰开,一点点送入口中,仔细品味着食物在唇齿间渐渐化开的奇妙感觉,这是他过去从未体味过的感觉,就像儿时在母亲怀抱中一样的惬意和温暖。
那几个汉子没有再搭理他,继续凑到一起小声嘀咕着。由于酒肆中没有旁人,几个人说话的声音渐渐变大,不断传入任天翔的耳中。
老大,咱们在这里守株待兔,会不会白等一场。
老三,你连这点耐心都没有,怎么做大买卖?
就是!既然点子带着黄货要去西域,这里是西去的必经之地,守在这里准错不了。
听说点子来头不小,还有高手护送,会不会很扎手?
不怕,咱们人多
任天翔仔细将最后一点馒头屑塞入口中,这才起身来到那几个汉子面前,拱手一拜:请问,你们是不是在等义安堂少堂主任天翔?几个汉子立刻用戒备的目光望向任天翔,领头那满脸络腮胡的老大上下打量了任天翔片刻,坦然点头道:不错!朋友若也是得到消息想来分一杯羹,招子最好放亮一点,咱们祁山五虎可不是吃素的主儿。
祁山五虎?幸会幸会!任天翔拱手一拜,不知是哪五虎?
那老大指着几个同伴一一介绍:这是老二金刚虎,老三笑面虎,老四瘦虎,老五矮脚虎,老子则是老大霸王虎焦猛。咱们一向在西北道上行走,你不会没听说过吧?
任天翔见几个人的绰号跟他们的长相倒有几分神似,不由笑道:几位的名号倒是威风,可惜我一向只在长安行走,还真没听说过几位的大号。霸王虎将信将疑地打量着任天翔,冷冷问: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任天翔!哪个任天翔?
自然是义安堂曾经的少堂主任天翔。
话音刚落,金刚虎几人纷纷拔出兵刃跳了起来,如临大敌般紧盯着任天翔,圆睁的双眼中没有虎目的凶狠,倒有几分胆怯和紧张。任天翔没有动,祁山五虎也就没有再动,场中一时静默下来。静默中突听一直端坐未动的老大霸王虎焦猛,突然爆出了压抑不住的狂笑,边笑边拍着桌子骂道:你他妈要是任天翔,我还是大唐皇帝呢。
另外四虎一怔,也忍不住哈哈大笑,收起兵刃坐回桌旁,若无其事地继续吃喝。身高不及五尺的矮脚虎笑着对任天翔调侃:吓虎爷一跳!要是任公子知道你冒他的名号讨馒头吃,非气得吐血不可。
众人哄堂大笑,任天翔待他们笑过,这才问道:你们是不是得到消息,义安堂少堂主任天翔,正带着几十两黄货去西域,所以在这里守株待兔?不是几十两,是几百两!焦猛笑道,这事在江湖上已经传遍,没想到像你这样的毛头小子,居然也闻风而动,想跟着喝点汤。我看你这小子还挺有趣,以后就跟着我混,至少不会让你饿肚子。
焦猛的话证实了任天翔的揣测:看来利用龙骑军追击不放心,还将自己身带重金的消息透露给黑道上的盗匪,好个借刀杀人的妙计!任天翔暗自庆幸将金豆子转手犒劳了宜春院的姐妹,身无分文反而安全。见几个人满是期待地望着自己,他呵呵一笑:我跟着你们混倒是没什么,就只怕义安堂不答应。让他们的少堂主给你们做小弟,义安堂以后还怎么在江湖上立足?
任天翔衣衫褴褛,身无长物,怎么看都跟义安堂少堂主风马牛不相及。但他举手投足间那种狂傲之气,却是旁人学不来的。焦猛将信将疑地打量着他,眼光落到他的剑上,若有所思地道:听说任堂主是以一柄神出鬼没的短刀扬名天下,所以有神刀任重远之称?
不错,不过我学的是剑。任天翔笑着将剑举起,亮出剑柄上那个篆刻的义字,那是义安堂的标志,江湖上就算有人没见过这标志,至少也听说过。焦猛见那柄剑做工精良,镶金嵌玉,显然不是寻常人所用之物。他将信将疑地打量着任天翔:你真是任天翔?
我有必要假冒么?任天翔脸上又泛起那种玩世不恭的浅笑。
金总镖头呢?焦猛打量四周,另外四虎神情再次戒备,悄悄握住了刀柄。我们被龙骑军追击,所以走散了。任天翔坦然道。
直到这时,霸王虎焦猛才彻底信了,任天翔身上那种豪门公子的特殊气质,是普通人决计学不来的。他重新审视起任天翔,淡淡问:你学剑,不知师傅是谁?哦,太多了。任天翔苦笑道,我已不记得换过多少个师傅,只记得其中几个名号比较特别的,像什么剑僧无痴、太乙剑江海流、还有丹丘子道长等等。
任天翔说得随便,几个人却是悚然动容,那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剑术大师。任天翔见祁山五虎神情惊惧,不由哈哈一笑:你们不用紧张,我虽然跟了十几个师傅,学了差不多十年,却连一招都没学会。
几个人将信将疑地打量着任天翔,矮脚虎凑到霸王虎耳边,悄声提醒:大哥,听说剑术的最高境界,正是无招胜有招。焦猛微微颔首,手抚刀柄向几个兄弟示意:点子深不可测,大家千万要当心。
几个人缓缓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向任天翔围了过来。任天翔见状苦笑:我都说了不会武功,你们何必如此?你们等在这里无非是要我带的黄货,你看我现在这样子,像是身怀几百两黄货的主儿吗?几个人一听这话顿时醒悟,若是身怀巨款,定不会饿得满脸苍白,却还舍不得买个大饼充饥。矮脚虎回头望向霸王虎:大哥,是不是消息有误?
消息倒是没有大错。任天翔接口道,只是将几十两黄货说成是几百两而已。货呢?几个人异口同声问。离开长安前,我全赏给宜春院的姐妹了。任天翔摊开手,一脸遗憾。
几个人呆呆地望着若无其事的任天翔,就像看到天底下最不可思议的怪物。虽然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却没有人怀疑这荒诞的说法,他天生有种令人信服的气质。矮脚虎猛然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任天翔的衣襟,气急败坏地喝问:你、你将咱们的黄货全都赏给了窑姐?好几十两啊!足够嫖一辈子了!任天翔无辜地摊开手:我要早知道几位苦苦守候在这里,说什么也要给你们留点。
矮脚虎还想发作,身后传来霸王虎的声音:老五,放手!矮脚虎心有不甘地伸手一推,将任天翔推了个踉跄。这一下令几个人十分意外,他们终于确信任天翔确实没练过武,至少没认真练过。
你跟了十几个师傅,连点武功基础都没有?霸王虎十分惊讶,名满天下的神刀任重远,居然有个不会武功的儿子?这在长安是众人皆知,你们还真够孤陋寡闻。任天翔摇头苦笑。
你将几十两黄货赏给了窑姐,然后饿着肚子上路,为什么?霸王虎追问。有钱难买爷乐意。任天翔又恢复他那玩世不恭的微笑。
霸王虎呆呆地望着任天翔,想从他眼中找到一丝说谎的痕迹,但最后只是失望。他心有不甘地继续追问:你原本可以在咱们面前大摇大摆地离开,可你为何要自暴身份,主动来找咱们?任天翔笑道:你们守在这里,无非是为了我身上的黄货。我任天翔既然受你两个馒头的恩惠,当然不能看着你们傻等下去。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这不过是举手之劳,有什么好奇怪的?
霸王虎望着若无其事的任天翔,呆呆问:你不怕我们计划落空,杀你泄愤?任天翔淡淡笑道:任某宁可天下人负我,也不负天下人。
霸王虎愣了半晌,突然在任天翔肩头一拍,哈哈大笑:老子虽然白跑一趟,没捞到黄货,却遇到个值得一交的性情中人!任公子不愧是任重远的儿子,就算不会武功身无分文,却依旧是这般豪爽。难怪你能将几十两黄货赏给窑姐,自己却饿着肚子上路。说着挽起任天翔胳膊,拉到桌边坐下,来来来,老子今天要跟你好好喝一杯。小二!快上酒!
小二屁颠颠地将一坛酒送了过来,焦猛倒上两碗酒,端起一碗向任天翔一举:让焦某另眼相看的人这世上没有几个,任公子,我敬你!
任天翔忙端起酒碗笑道:在下年少,应该先敬猛哥。好!焦猛也不客气,举碗与任天翔一碰,一饮而尽。任天翔武功稀松,酒量却不含糊,也是一口喝干,然后又一一敬了另外四虎,这才道:小弟方才自暴身份,除了不忍见几位哥哥在此白等,还有自己一点小算盘。
哦,说来听听!焦猛饶有兴致地笑道。任天翔叹了口气:我离开长安是迫不得已。义安堂有人将我撵走还不甘心,还想借刀杀人取我性命,向朝廷泄露我的行踪不说,还将我身怀巨款的消息透露给黑道上的朋友,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好汉已闻讯而动。我想请几位哥哥将我的情况传出去,免得让众好汉白跑一趟。
焦猛拍拍任天翔肩头:兄弟放心,举手之劳。凭我们兄弟在西北道上的声誉,我们的话没人会怀疑,你以后不会再遇到这样的麻烦。
多谢猛哥!任天翔说着将剑双手捧起,递到焦猛面前,小弟剑术不行,但这柄剑却不含糊,是龙泉宝剑,多少值点钱。小弟不忍见几位哥哥白跑一趟,便将身上这唯一值钱的东西献给猛哥,望笑纳。
几个人眼中都闪过一丝贪婪的馋光,矮脚虎伸手要接,却被焦猛一巴掌打了回去。焦猛瞪着任天翔喝道:兄弟瞧不起哥哥不是?兵刃是江湖中人的生命,抢人兵刃就如同抢人老婆,你要陷我于不义?
不是任天翔还想争辩,却被焦猛抬手打断:兄弟不用再说,你要再提此事,莫怪焦某翻脸。任天翔只得收起宝剑,愧然道:几位哥哥的大恩,小弟铭记在心,若能逃得今日之难,将来必图厚报。
焦猛摆摆手:兄弟不用客气,既然你在逃难,我干脆送你一程。我知道有条小路可以绕过岐州和秦州两道关卡。一旦出了岐州和秦州,离兰州就已不远。过了兰州,再往西依次是凉州、甘州、肃州、玉门,道路四通八达,龙骑军就别想再找到你了。任天翔大喜过望:多谢哥哥相助,小弟若能逃过追捕,将永世不忘哥哥大恩。焦猛一口喝干碗中残酒,起身道:咱们连夜就走,尽快将兄弟送出险地。
有祁山五虎领路,任天翔于第三天一早便越过了岐州和秦州两道关卡,此时长安已在数百里开外,往西的道路四通八达。极目远眺,天地一片苍茫,与郁郁葱葱的长安郊外已是截然不同。在如此广袤的荒漠之中,追兵要想在找到孤身一人的任天翔,难度不亚于大海捞针。
从此西去,人烟稀少,恕哥哥不再远送。焦猛说着翻身下马,将坐骑缰绳交到任天翔手中,这匹老马跟了我好些年,西北道上的兄弟大多识得,见到我的坐骑定不会为难你,就留给兄弟代步吧。任天翔点点头,拱手一拜:大恩不言谢,小弟走了,猛哥保重!
望着任天翔纵马远去的背影,矮脚虎不满地嘀咕道:这次出来黄货没捞着,反而倒贴一匹马,真他妈倒霉!
焦猛遥望任天翔远去的背影:这小子必非常人,今日能与他结交,是咱们的幸运。见几个兄弟都有些将信将疑,焦猛笑道,老子行走江湖多年,这双眼睛还很少看错人。我敢肯定,这小子绝对值得一交。
兰州的福来客栈,处在城西繁华地段,十分好找。为了不引人注目,任天翔装扮成一个普通的江湖汉子后,才去福来客栈找金耀扬。虽然他并不喜欢金耀扬,不过长安镖局的招牌在镖行中数一数二,金耀扬还不至于被人收买出卖自己。另一方面,义安堂在兰州也有分舵,所以这里也是个吉凶难测的风险之地,要想真正安全,必须西出玉门关,彻底逃出义安堂的势力范围。这对囊中羞涩的任天翔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他不得不依靠金耀扬护送,无论他喜不喜欢。
福来客栈是西去的镖行或商队落脚之地,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任天翔见店中没有异状,这才来到柜上,对掌柜问道:这两日有没有一位姓金的客人住店?他是长安镖局的人。老掌柜想了想:好像没有。如果客官是要找镖师,兰州镖局的镖师也不错,他们就在那边。说着向大堂中招了招手。
不等任天翔拒绝,立刻有两个镖师打扮的彪壮汉子快步过来,赔着笑脸问道:客官是要去西域吗?咱们兰州镖局在西北道上信誉卓著,客官可是找对了人。不!我不要镖师!任天翔忙道。
两个汉子脸上有些失望,一个汉子心有不甘地继续道:咱们刚接了一单生意去西域,如果客官顺路,价钱可以便宜好多。说话的同时还怕任天翔不信,忙向大堂中吃饭的同伴招了招手。
对不起,我不需要镖师。任天翔说着向那汉子所指的方向望了一眼,惊讶地发现一堆粗鄙的江湖汉子中间,竟杂着个一身红衣的妙龄女子,像是草丛中一朵艳丽的鲜花般显眼,他不禁多看了两眼。那少女似感应到他的目光,也抬头望了过来,二人目光在空中一碰,少女并未像别的女子那样赶紧避开,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任天翔。
好个不知礼数的野丫头!任天翔在心中暗道。他还从未见过这种行走江湖的女子,不禁有些好奇。仔细打量之后不得不承认,虽然那少女的肌肤比不上长安那些养尊处优的大家闺秀细腻白嫩,却有一种大家闺秀所没有的健康红润,而她的面容比起长安那些珠圆玉润的女子来,更多了种性格鲜明的瘦削和精致。
嗯,你们是要去西域哪里?任天翔随口问。那汉子忙道:我们要护送商队去弓月城。任天翔对西域地理一窍不通,只得虚心请教:是否经过龟兹?
要的要的,正好顺路,不知客官有多少货需要护送?那汉子赶紧道。想必镖行的竞争也很激烈,所以他要努力争取每一单生意。
你误会了,我没有货要送。任天翔遗憾地摊开手,我只是孤身一人去龟兹,想找个商队同路,不知这样要付多少钱?
这样啊!那汉子顿时冷了下来,爱理不理地道,我们通常不会带来历不明的客人,除非有财物或朋友做担保。
任天翔笑道:我只有门外一匹老马和身上几十个大钱,这还是朋友资助的一点盘缠。我把马和身上所有钱都给你,你看行不行?
那汉子显然已失去了招揽生意的兴趣,敷衍道:护送商队走西域,最怕有盗匪的眼线混进来。我们不会为你这点报酬冒险,请客官谅解。
任天翔笑问:你看我像是盗匪吗?他虽然一身江湖人打扮,但神情间那种自信和坦然,以及举手投足间那种时而张狂跋扈,时而优雅从容的特质,却是普通江湖人很难具有的。尤其是他的面容和外表,完全继承了母亲的秀美甚至柔弱,即便身穿肮脏的粗布对襟,脸上故意扑满风尘,依旧如蒙尘的明珠般闪出点点的光华。
带上他吧!身后传来一个风铃般悦耳的声音,虽然是商量的语气,却有不容拒绝的威仪。任天翔回头一看,才发现那个红衣少女已经来到自己身后,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自己。她看起来不到二十岁,却出落得高挑健美,比一般男子还要高出几分。
多谢姑娘!不知姑娘怎么称呼?任天翔笑着对她扬了扬眉,嘴边又浮起那若有若无的迷人微笑。那少女对他的微笑和问话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板着脸孔道:带上你可以,不过你得听令干活,除此之外,一切行动都得经过我允许。
撒尿也要经过你允许?任天翔笑问。少女一怔,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狠狠瞪了任天翔一眼:没错!撒尿也要经过我允许!
没问题,每次撒尿我都会向你请示,你让发射我才发射。任天翔放肆地笑了起来。他从小就在宜春院长大,长大后又是青楼常客,脸皮早已练得刀枪不入。那少女虽然也是在粗鄙汉子中间长大,听惯了污言秽语,却也没见过任天翔这样无耻的家伙,只得红着脸败下阵来。冷哼一声转过身去,道:明日一早我们就要上路,你最好赶得及。
没问题,我随时可以走。任天翔目送着少女离去后,立刻向掌柜借了纸墨笔砚,匆匆写下一封信,信上只有短短一句话:我已平安到达龟兹。他将信交给掌柜,让掌柜转交给来找他的金耀扬。他知道金耀扬凭借这封亲笔信,就可以向义安堂交差了。
从兰州往西,依次过凉州、甘州、肃州,最后出玉门关往西域,是大唐与西域各国最重要的商道,中原的丝绸、陶瓷、茶叶、玉器等等,便是从这里流向西方,而西方的金银珠宝、香料、皮货等,也经过这条有名的丝绸之路进入中原。由于这条路上地广人稀,十分荒凉,满载货物的商队难免引起盗匪的觊觎,这就催生了不少为商队提供安全保护的镖师和刀客,而兰州镖局正是其中的佼佼者,声名享誉西域多年。
从兰州到玉门关,由于还处在大唐的核心统治区,沿途比较繁华,故很少有大股的盗贼出没。待出玉门关之后,便是人迹罕至的戈壁荒漠,除了零星的绿洲,很难看到生命的迹象。放眼望去,天地间一片苍茫,四周那些起伏不定的沙丘荒岭,犹如静谧无声的大海一般波澜起伏,几十个人的商队置身其中,就像是大海中的一叶孤舟,随时都有被沙海吞没的危险。商队中所有镖师都收起先前的轻松和玩笑,开始留意四周的动静,派出趟子手奔出十里外探路,以防遇到不可预测的危险。
这是一支只有二十多匹骆驼的小商队,护送的镖师加上商队的伙计,也就三十来号人。任天翔很快就与他们中大多数人混熟,他从镖师们口中了解到,那红衣少女名叫丁兰,是兰州镖局总镖头丁镇西的闺女,已经跟随父亲在这条道上走了一年有余。由于这一趟镖不重,所以她第一次独当一面率二十余名镖师上路,护送波斯丝绸商人去弓月城。
大约是对任天翔的第二印象极其恶劣,在这半个多月的旅途中,丁兰对任天翔竟没有一次好脸色,不是支使他做最苦最累的杂役,就是令他与镖师值夜,让一向养尊处优的他苦不堪言。任天翔第一次体会到,离开了熟悉的长安,褪下义安堂少堂主的光环,他就根本啥也不是,就连商队的小伙计都不将他放在眼里,更何况是这支商队中的女王。
小天,跟阿豹去前面探路,替回萧叔和小山。女王又在吩咐。由于任天翔不敢泄露身份,假称自己名叫任天,所以商队中人人都叫他小天。为啥要我去?任天翔不满地质问,说过多少次,我既不是你手下的镖师,又没学会任何武功,你不怕我耽误你大事?
丁兰一脸不屑地扫了他一眼:你没学过武带柄剑做什么?既然带了剑就要像个男人一样承担责任。商队中所有带兵刃的男人都去探过路,凭啥你要特殊?丁兰说的是实情,从六十多岁还在这条道上奔波的老镖师,到十五六岁第一次走镖的趟子手,人人都至少去探过一次路。
任天翔耸耸肩:好吧,不过我没干过这种活,误事了可不要怪我。
阿豹就是当初找任天翔拉生意那个年轻汉子,虽然只有二十多岁,却十分精明而老成,是镖师中的佼佼者。只见他笑道:小天放心,有我带着你,不会有任何问题。
任天翔只得离开舒服的骆驼背,骑上自己那匹老马打前探路。在烈日下纵马前行数十里,还要留意四周的地形和风向,这对他来说是件从未干过的苦差事,这差事却是每一个镖师必须要做的日常功课。他渐渐体会到,江湖,并不如传说中那般浪漫。
停!有情况!刚纵马奔出十余里,阿豹就勒住奔马,手搭凉棚望向西方。只见远处是一片乱石林立的古城废墟,废墟上方有大群秃鹫在盘旋。任天翔看了看,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只得虚心问道:有什么情况?秃鹫出现的地方必有死尸,秃鹫尚未落下,说明还没有死。阿豹说着转向任天翔,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如果半炷香之内我没回来,就通知小姐停步。说完打马便走,直奔秃鹫盘旋之处。
不到半炷香功夫,就见阿豹打马回来,对任天翔高呼:快通知小姐,前方有人遇劫,生命垂危,需要帮助。
在二人带领下,丁兰率几名镖师来到古城废墟,就见废墟中横七竖八躺着十多个波斯人,均是奄奄一息。阿豹一边将丁兰领到现场,一边解释道:看样子是波斯来的商队,都是脱水虚脱,还好没有人受伤。
丁兰令人将水喂给众人,然后在一个像是商队头领的波斯老者身旁蹲下来,用波斯语问道:老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波斯老者喝了水,精神有所恢复,这才答道:最近这半年来,在前方塔里木河一带,出现了一股悍匪,头领名叫沙里虎,专劫往来商队。他们熟悉大漠地形,又彪悍善战,寻常商队只有任其宰割。由于这股悍匪的出现,通往焉耆、龟兹方向的商路基本中断。咱们也是为利冒险,晓宿夜行想避开沙里虎,谁知还是被沙里虎所劫。咱们只得丢下货物逃命,逃到这里水尽粮绝,若非遇上你们,恐怕就只有坐以待毙了。
丁兰问道:这里离龟兹已经不远,大唐不是在龟兹设有安西都护府,驻有数万精兵吗?为何坐视盗匪横行?姑娘有所不知,老者摇头叹道,沙里虎狡诈多谋,每遇大军围剿便分散远遁,待大军一走又再回来,每每与大军捉迷藏。实力雄厚的商队可以出钱请都护府出兵护送,咱们这样的小商队,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他们有多少人?丁兰问。波斯老者沉吟道:大约三五十人吧,昨晚被劫时我们只顾逃命,没有看清楚。
丁兰令伙计好好照顾受困的波斯商人,然后将一干镖师召集起来,将了解的情况简短向他们通报后,最后道:阿兰是第一次率大家走镖,实在没什么经验,遇到事情还要诸位叔叔伯伯指点,帮忙拿主意。
沙里虎既然只有三五十号人,咱们怕他何来?一个小名大彪的年轻镖师率先道,咱们人不比他们少多少,就算遇上也未必就输。再说这里离龟兹已不过两三天的路程,咱们若是遇袭,还可差人往安西都护府搬救兵。只要坚持上两三天时间,沙里虎就无奈我何。
老成持重的老镖师徐千山摇头道:如果沙里虎那么好对付,就不会令人谈之色变了。我看咱们还是绕道西州,然后越过天山去弓月城。
不走龟兹却绕道西州翻越天山?大彪立刻反对,那样咱们起码要多走半个多月山路,如果商队多付咱们镖银还差不多。
徐千山淡淡道:多走路总比失镖甚至丢命好。咱们出门走镖,就是要随时准备跟拦路的劫匪搏命。如果听到前方有盗匪就绕路走,那还做什么镖师?大家说是不是啊?大彪高声调笑,他似乎是年轻镖师们的头,他一开口便得到了大多数年轻镖师的拥护。
任天翔发现大彪的目光时不时往丁兰身上瞟,而丁兰虽有所察觉,却没有像对待自己一样冷眼相向,这令他不由泛起一丝醋意。见丁兰似乎倾向于大彪的意见,他终于忍不住插话:丁姑娘,请容我说两句。
众人这才发现他的存在,顿时纷纷质问: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们议事,你一个外人瞎掺和什么?走走走,这里没你什么事!
喂喂喂!你们是不是太不仗义了?任天翔大声抗议,值夜、探路你们都没忘了我,议事的时候怎么就没我什么事?好歹我也是你们一个小雇主,你们答应要送我去龟兹的!
丁兰挥手令众人安静,然后对任天翔颔首示意:好!你说!
任天翔站起身来,笑着对丁兰款款道:我没走过江湖,不过也知道走江湖不是为了跟人拼命,而是为了求利,正所谓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走镖想必也是希望赚个平安钱吧?如果每趟镖都要死上几个人,那天下的镖局恐怕都要关门了。能平平安安将货送到目的地,多走点路总比死几个人好。再说昨晚遇劫的波斯商人虽然只看到三五十个盗匪,但沙里虎未必就只有这三五十人。就这三五十人你已没有多大胜算,我实在想不通你为何还要坚持往刀口上撞?
任天翔的话说得几个老镖师微微点头,不过许多年轻的镖师却是纷纷质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咱们不如盗匪有战斗力?
任天翔笑而不答,不过表情显然已经默认。丁兰也知道任天翔说得在理,但对方眼中那种神情令她十分不快。他的眼光好像是在说:小姑娘,听我的没错,不然你要后悔。
不知是出于何种心理,丁兰立刻就下了决心。她断然一挥手:大家都别争了,我已决定,咱们依旧照计划走焉耆和龟兹,立刻上路!
几个老镖师还想开口,却被她抬手打断:既然昨晚匪徒们已经有所斩获,多半已经撤离此地,现在走这条线反而更安全。徐伯,张叔,大家若都坚持己见,就永远都不会有结果。现在既然支持走焉耆和龟兹的人是多数,我也不能独断,请几位叔叔伯伯理解。大彪得意地扫了任天翔一眼,调侃道:胆小的可以自己留下,胆大的就跟着小姐走龟兹。若是没遇上沙里虎也就罢了,若是遇上,咱们就顺便为民除害了。
年轻的镖师纷纷叫好,情绪高涨。几个老镖师不好再开口,只得跟随商队继续上路。那几个波斯商人早已被劫匪吓破了胆,说什么也不再走回头路。丁兰只好给他们留下足够的给养,让他们往东去玉门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