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快天亮了。吳温林下山去找工友,準備弄一些繃帶藥物過來。蘇薇在竹樓裏坐下,滿身的泥和雨水,臉色蒼白而憔悴。雖然疲倦已極,她卻絲毫沒有睡去的念頭,只是焦慮地坐在一旁,看着蜜丹意忙忙碌碌。
沒想到這個緬工的孤兒,居然還懂草藥和醫術。
蘇薇想起方才吳温林説過的話——索吞的這個女兒,可不是一般孩子。聽説還被拜月教的人收留過,以前月宮使者每年來這裏為緬人祈福,蜜丹意還經常跟隨在使者左右。
那個八九歲的孩子彷佛大人一樣忙碌着,不停地從房間的大羣花草裏尋尋覓覓,找出幾種來嚼碎,敷在重傷之人的傷口上,然後削好樹枝,用其將折斷的手骨腿骨固定住——動作雖然稚嫩,然而熟練程度卻是令人頗為意外。
聽師父説,拜月教在雲貴一帶勢力龐大,教民數以萬計。雖然膜拜月神,但月宮中的人也經常外出雲遊,深入各個村寨為普通百姓治病祈福,所以在這一帶根基牢固。
想來,這個小女孩也是跟月宮的人學來的一些醫術吧?
任憑小女孩折騰包紮,榻上的傷者始終忍着痛一言不發。然而,包着包着,蜜丹意卻忽然把手裏的草藥一扔,放聲大哭起來。
“蜜丹意?蜜丹意?”蘇薇吃了一驚,“怎麼了?”
小女孩的手上臉上全是鮮血,顯得有些猙獰可怖。她一邊哭,一邊用手拼命壓着原重樓左臂的折斷處,然而簡陋的包紮根本不管用,那裏的血還是不停湧出,將敷上去的草藥衝開,染紅她的衣袖。
蘇薇明白過來,知道這個小女孩已經竭盡了全力,卻依舊無法對付這樣可怕的傷勢,所以在驚懼和苦痛之中瀕臨崩潰。
“乖,蜜丹意……不要哭。”原重樓微弱地開口,抬起唯一能動的右手,輕輕放到了蜜丹意的頭頂,“不要哭了。”他望着蘇薇,眼裏閃過一絲苦笑,虛弱地喃喃:“拜託……先把蜜丹意弄出去吧。她太小。不要讓她留在這裏,眼睜睜……眼睜睜看着我死。”
蘇薇臉色一白,手指輕點,轉瞬拂中了小女孩的昏睡穴。蜜丹意終止了哭聲,軟軟地躺在了竹榻旁,小臉上猶自掛着淚水。
她坐到了榻旁,將他微微扶起,手指一路點過,將他左臂和雙腿上的大穴全部封住。
她用的點穴手法極高明,點到之處血流立緩——然而,她也知道點穴只能暫時令失血處血流減緩,但如果長期封閉血脈,肢體便會僵硬壞死。蘇薇回過手,抵在他雙肩之後,將內息緩緩送了進去,護住他逐漸微弱的心脈。
“不要多説話,”蘇薇低聲,“等吳温林拿到白藥,再來給你止血。”
“迦陵頻伽,你一定不是普通人。”看到她這樣的身手,原重樓苦笑了一下,彷佛是內息轉強,凝聚起了力氣,忽然開口,“天亮後,孟康、孟康礦上的人……定然會開展報復。你一定要儘快帶着蜜丹意離開這裏……也不要去騰衝了,直接帶她回中原去吧。尹家勢力龐大,得罪了他們,日後在滇南肯定不再有立足之處。”
“我一定會保護好蜜丹意的,這個你可以放心,”蘇薇坐在榻旁,回答着他,聲音卻是冷定的,“不過我絕不會扔下你不管,一定也會帶你一起走的。”
他望着她,忽然問:“迦陵頻伽,你感激我麼?”
她怔了一下:“當然。你救了我很多次。”
原重樓忽然微笑起來:“是麼?你感激我救你,是因為你本身還想活下去,還想解了毒返回中原——但是,我卻不感激你救了我的命。五年前右手被廢后,那個原大師就已經死去了,你本該讓我死在那個翡翠的墳墓裏——那才是我最好的歸宿。”
他回過頭看着她,眼神里有一種令人不可小覷的力量,聲音肅穆:“所以,如果你感激我,就不應該違揹我的心意,而應讓我有尊嚴的死去。”
看到那樣的目光,她的手忽然微微一顫,竟然無法對視。
“不要胡説。”她低聲喃喃。
“答應我,迦陵頻伽,以後不要再殺人。”原重樓注視着她,一字一句,右手微微抬起,上面巨大的刀疤觸目驚心,“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你掌握着巨大的力量。但是,請善用這種力量,不要再做無謂的殺戮。”
蘇薇心頭一震,忽然間淚水直落下來。不知為何,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從心底湧起,瞬間征服了她,令她居然對這樣一個毫無武功的人俯首聽命。
“是。”她喃喃,“我答應你。”
原重樓微笑了一下,然而臉上已經沒有血色。他凝望着她,彷佛看到了什麼,眼神微微變化,用盡全力抬起了手,一寸寸的接近,似乎想去觸摸面前女子那張帶淚的臉頰——蘇薇坐在那裏,彷佛全身僵硬,竟無法閃避。
“真美麗……”然而,他的手只是觸及了她頰邊那一滴碧綠的翡翠,望着自己鼎盛時期親手雕刻的作品,喃喃嘆息,眼裏充滿了渴慕和回憶,“真美麗。”
他的手,在觸及翡翠之前垂落。
“重樓!重樓!”蘇薇失聲驚呼,發現他體內的氣脈一瞬間斷絕。
五年江湖搏殺,也曾見慣生死,卻從未有過這一刻滅頂而來的恐懼——因為那之前,她從未真正看到過自己所在意之人的死亡。蘇薇在這一刻驚慌失措,拼命搖晃着懷裏的人,呼喊着。然而,在這樣空莽的異鄉羣山裏,天地蒼茫,人的力量是如此渺小,饒是她身負絕技、天下無雙,此刻眼睜睜看着這一切,竟然是無法可想。
忽然間,一隻白色的鳥兒撲簌簌飛來,落在了窗欞上。
蘇薇霍然抬頭,看到那竟是一隻迦陵頻伽——美麗無比的鳥兒站在那裏,用烏黑的眼睛靜靜凝視着她。硃紅色的喙子裏,居然還叼着一枚晶瑩剔透的靈芝。
“拜見血薇主人。”忽然間,外面的雲霧裏有人説話,聲音婉轉如鳥啼。
“是誰在那裏?”她猛然心驚,從悲痛裏回過神,按住了懷裏的匕首——這是一個莫測的對手……忽然出現在這樣的深山裏,莫非是那一羣附骨之蛆般的殺手又追上來了?
“姑娘切莫緊張。在下來自靈鷲山月宮,”那個女子微微的笑,綽約籠罩在雲霧內,“奉靈均大人之命,前來迎接血薇的主人入月宮——妙音鳥口中所銜的這一枚,乃是我教寶物七葉明芝,請給這一位大人服用,以便在到達之前保住他性命。”
“月宮?”蘇薇失聲,站了起來,“你是拜月教的人?”
“正是。在下名叫朧月,乃是靈均大人的貼身侍女,”那個霧氣中的女子微笑回答,微微躬身,“車馬已備好,請姑娘一行跟我上路。”
然而,蘇薇猶豫了片刻,卻是暗自警惕:“靈均在哪裏?為什麼他不自己來?”
“大人昨夜在曼西河上見了姑娘一面後,因為教中另有要事,已經先行返回月宮,”朧月的聲音依舊是優雅温柔,“不過大人特意吩咐在下留下來,若姑娘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讓在下務必盡一切力量幫忙。”
蘇薇怔了怔,喃喃,“是麼?他……他怎麼知道?”
“在苗疆,沒有靈均大人不知道的事。”朧月掩口微笑,“他是孤光祭司的弟子,拜月教裏如今的掌權者——是神一樣的人。”
“……”蘇薇沒有回答,眼神猶豫。
她想起了昨夜那個吹着笛子的白袍男子,雖然是隔着霧氣和麪具,始終看不真切,然而那個人身上卻有着一種奇特的邪異氣息,令她隱隱約約覺得某種不安。
“先別擔心千里之外的聽雪樓了,人家未必還擔心你的死活——倒是你那個朋友,似乎在前頭遇到了一點麻煩,你還是趕緊去吧。”
——在霧露河上,他曾經對自己那麼説。
可是,他自身也遠在千里之外,又怎麼知道如今聽雪樓的情況?而且,他又是怎麼知道重樓是自己半路上認識的朋友、並且同時在孟康礦上遇到了麻煩呢?
唯一的答案:就是自從她踏入騰衝後,他就一直在監視着她!
“姑娘朋友傷得如此嚴重,整個苗疆,看來也只有靈均大人才能治好他了。”見她長久不回答,朧月的聲音微微起了變化,淡淡,“大人因為血薇與我教有宿緣,才吩咐在下來相助姑娘,若是姑娘執意推卻,那麼朧月也就不再堅持。”
説到後面時,她的聲音已經在飄散,似在迅速的後退離開。
“等一等!”蘇薇脱口而出,推開了窗户,“我跟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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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的洛陽,有人在高樓上對着南方寂寂而望。
“已經是兩個月多了——還沒有消息麼?”蕭筠庭喃喃嘆息,“石玉他們應該也在苗疆搜索了多時,怎麼連薇兒的一點點蹤影都沒有?”
旁邊的素衣女子低聲:“拜月教那邊,打聽過了麼?”
“我派石玉去南疆,首先就是找的拜月教幫忙,”蕭筠庭搖頭,用手裏摺扇敲着欄杆,“可是對方推諉主事之人不在宮中,下人難以決定,竟然將我們的使者拒之門外——不但要不到碧蠶毒的解藥琉璃花,更是無法調借他們的人手來搜尋薇兒下落。”
“似有不妥。”趙冰潔臉色微微一變,低聲:“拜月教和聽雪樓,雖然三十年前有過一場仇殺,但自從迦若祭司和蕭樓主定盟之後,相互之間也算友善,此次蘇姑娘有難,來到他們的地盤,斷無道理如此推三阻四。”
“冰潔,你也這麼認為?”蕭筠庭霍然回頭,“碧蠶毒……你説,下毒之人是不是就來自於苗疆?”
趙冰潔微微頷首,卻是不答。
“看來,拜月教裏,如今定然有所變動。”蕭筠庭低下頭,忽然問,“冰潔,關於孤光祭司的那個弟子靈均,你有多少了解?”
“很少,”趙冰潔淡淡回答,“他一直不曾在江湖上露面。聽説即便是在月宮,也罕有弟子能看到他的真容——只聽説他為人放蕩不羈,雖然很早就跟隨孤光祭司修習術法,但一直不曾有多大建樹,經常在外浪跡,不務正業。一直到三年前孤光祭司退隱,離開中原去往海上尋訪仙山,他才不得不擔起了唯一弟子該負的重擔,回到了月宮主事。”
“是麼?”蕭筠庭喃喃,“聽起來,倒是一個沒有野心的主兒呢。”
“但願如此,”趙冰潔嘆息,“否則,三十年前那場天劫,便是要重現了。”
她面向南方,臨風而立:“沒想到天道盟雖滅,卻另有強敵虎視眈眈——當年蕭樓主遠征滇南,雖與靖姑娘聯劍並轡,同去同歸,卻也是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如今雙方已經三十年不曾有戰事。”
蕭筠庭沉默許久,顯然是想起了勒馬瀾滄的誓約,低聲:“如今我已經説動四護法遠赴滇南,儘快尋訪到薇兒。希望在這之前薇兒不要有事——若她在滇南出了事,則聽雪樓必不能善罷甘休。”
趙冰潔臉上神色微微一動,眼底似是掠過一絲淒涼的笑意。
“蘇姑娘是得到上天寵愛的人,定然會遇難呈祥。”她淡淡的説着,扶着欄杆開始一步步往樓下走去,“四護法都已經出馬,樓主不用為此擔心。只等三月後歸來,血薇夕影便可再度聚首,從此號令江湖、再不分離。”
蕭筠庭看着她的背影,眼神忽然變得複雜。
“但願如此。”他淡淡道,默默握緊了手裏的摺扇。
話音未落,素衣女子卻猛然一個踉蹌,從白樓上直跌了下去!
“冰潔!”蕭筠庭失聲驚呼,閃電般地掠過去,將她一把攔腰抱起——然而她已經沿着台階滾落了三四級,額頭沿路撞在了扶手上,一片青紫色。
“怎麼了?怎麼了?沒事吧?”他急忙查看她的傷勢,緊張不安,“你平時不是經常來白樓的麼?怎麼還會摔跤?”
“沒事,樓主。”她伏在地下,輕輕道,“不小心扭了腳而已。”
蕭筠庭扶起她,靜默地凝視着她蒼白寧靜的側臉,忽然道:“冰潔,如果你心中不安,説出來也無妨。我一直都會聽你説的每一句話。”
“冰潔心裏平靜,”她轉過頭望着夕陽,淡淡,“並無不安。”
“是麼?”他微微嘆了口氣,彷佛死心一樣轉過頭,“那我送你回嵐雪閣吧。”
蕭筠庭伸出手小心地扶着她,從白樓最高層往下走去。趙冰潔遲疑了一下,卻沒有拒絕。她纖細蒼白的手指被握在他的手心,如此温暖而熟悉,彷佛遙遠的過去——十幾年前,剛來到聽雪樓的她未曾熟悉各處,眼睛又不好,經常不停的摔跤。在那個時候,十三歲的他就曾經這樣牽着她的手一路走過去,如同一個小小的護衞。
只可惜,一切都只能存在於記憶中了。
被血薇光芒壓過的她,素雅卑微如同一朵野外的白花,再無法和日月爭輝。當那個少女入主緋衣樓的時候,她就知道,一切都已經結束——從十幾歲開始,他就在等血薇,而如今他終於等到了要等的人,得償所願。
那個人是他的夢想和期待,也是他的野心和霸圖。
男人所需要的,都無過於此吧。
趙冰潔淡淡的想着,被人牽引着一路走去。她能感覺到夕陽照在臉上的温暖,然而視線裏卻已經感覺不到一絲光亮——她知道,很快,她的眼睛就要徹底的看不見了。
光明和温暖都只是一剎,宛如煙花,只有黑暗才是最漫長的吧?
她唇角露出了微微的笑,握緊了身邊人的手。
這,也許是最後一次了。
“好好休息吧。”他將她送入嵐雪閣,似乎還是有什麼話要對她説。然而在黑暗裏躊躇了片刻,最終是放開了她的手,低聲叮囑。
當嵐雪閣的門被關上後,她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黑暗裏。他的氣息彷佛還縈繞在耳側,她默默地抬起手,在黑暗裏輕輕撫摸着自己的嘴唇,如此寂寞,也如此空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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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鷲山位於滇南羣山之中,離騰衝東南二百餘里。
不過拜月教在苗疆果然有着至高無上的地位,不管從陸路還是水陸走,一路上都進行的極為順利迅速,所有的馬隊為之讓道、船隊為之停航,令其先行通過。僅僅五日過後,他們一行便已經抵達了靈鷲山下。
到的時候正是入夜,一輪上弦月遙遙掛在月宮之上,凜冽清冷,令人一見忘俗。
蘇薇走下馬車,怔怔地看了冷月和羣山片刻,心潮洶湧。
——她想起了少時師父和她説過的種種往事,記起了血薇的上一任主人曾經在這裏發生過的種種。這是一個留下了諸多傳説的地方,如今自身踏入,竟恍如夢寐。
“姑娘請。”朧月在旁躬身。
蘇薇下車舉步,發現腳下的道路居然都用細細的白沙鋪就,在月下反射着冷冷的白光,就彷佛一條銀河沿着山路直鋪上去。
真美。她在心裏喃喃嘆息。
“請姑娘入住前方朱雀殿,這是專門接待貴客的所在。”朧月在前面帶路,一路上遇到的宮人都匍匐在側迎接,“至於姑娘的朋友,靈均大人吩咐把他送往聖湖旁的藥室,那邊已經安排了人手立刻救治。”
“可是……靈均呢?”蘇薇有些愕然。
“大人正在為到訪的鎮南王側妃祈福,需明日才能結束法事。”朧月望着聖湖最高處的月宮,低聲回答,“天色已晚,還請姑娘休息一夜,明日再説。”
“不,我要守着重樓。”蘇薇看到月宮子弟從馬車上抬下傷者,執意。
朧月搖頭:“聖湖重地,任何人不經大人吩咐不能入內——請姑娘見諒。”
她不放心,還想説什麼,卻覺得有人輕輕握了握她的手。原重樓在擔架上微微搖頭,似是勸告她不必擔心,服用了七葉明芝後,他臉色雖然蒼白,眼睛卻依舊有神采。
“還請姑娘休息,”朧月躬身,順便把身邊的蜜丹意往身前一推,“如果覺得宮中孤寂,可以讓這位小姑娘陪伴您。”
蜜丹意蹦蹦跳跳地到了蘇薇身側,緊緊拉住她的手,望着她,用緬語説了一句什麼。
“丹意説,到了月宮,月神就會保佑這位先生了,”朧月聽得懂緬語,微笑着翻譯,“請蘇姑娘不要擔心,先好好休息吧。”
――――――――――――――――――
空無一人的月下,只有聖湖在泛着波光。
“已經到了麼?”笛聲停止,有人低聲問。
“是的,大人。完全按照您的計劃,他們一行已經入住了宮中。”
“替我通知尹文達,就説請他不要追究孟康這件事了,這是我的安排——回頭我會在鎮南王面前替他多説幾句好話,補償這一次他的損失。”
“是。大人。”
“石玉尚在大理吧?”
“是,聽説尚未離開苗疆,還在奉命尋找蘇姑娘。”
“呵……聽雪樓的人,果然是不找到血薇主人不會罷休啊——好,朧月,替我傳信給石玉,就説蘇姑娘已經找到了,毒也已經無大礙。請聽雪樓那邊放心,過幾天,我就會讓石玉送她回洛陽。”
聽話的人終於忍不住驚詫:“什麼?大人難道真的要將血薇主人送回去麼?看她如今這個樣子,恐怕原重樓傷勢未好之前,她都不會想到要回洛陽去。”
“呵。”黑暗裏的人微笑了起來,用笛子輕輕敲擊手心。
“只管執行我的命令,朧月,不該問的,不要多問——我有我的打算。”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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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我通知尹文達,就説請他不要追究孟康這件事了,這是我的安排——回頭我會在鎮南王面前替他多説幾句好話,補償這一次他的損失。”
“是。大人。”
“石玉尚在大理吧?”
“是,聽説尚未離開苗疆,還在奉命尋找蘇姑娘。”
“呵……聽雪樓的人,果然是不找到血薇主人不會罷休啊——好,朧月,替我傳信給石玉,就説蘇姑娘已經找到了,毒也已經無大礙。請聽雪樓那邊放心,過幾天,我就會讓石玉送她回洛陽。”
聽話的人終於忍不住驚詫:“什麼?大人難道真的要將血薇主人送回去麼?看如今這個樣子,恐怕原重樓傷勢未好之前,她都不會想到要回洛陽去——這不是正好符合大人您的計劃麼?”
“呵。”黑暗裏的人微笑了起來,用笛子輕輕敲擊手心。
“只管執行我的命令,朧月,不該問的,不要多問——我有我的打算。”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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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陌生的宮殿裏闔起了眼睛,卻久久無法入睡。
——彷彿是做夢一樣,她居然來到了童年時那些故事那些傳奇發生的地方。夜很深很靜,血薇和夕影主人的故事又一次次浮現在心頭。
那個叫迦若的祭司,就長眠在聖湖底下吧?
這座聖湖,不是已經被蕭樓主和迦若祭司合力封閉,放幹湖水超度了亡靈麼?怎麼不過三十年,這座積蓄了惡靈的湖,又重新充滿了水呢?是誰違背了當初兩位掌權者立下的盟約,在重新進行惡毒的術法麼?
她在黑夜裏默默想着,眼前不期然地浮現出了霧露河上那個吹着笛子的靈均來——這個人,靈力高絕,風度超然,的確隱約有點傳説中大祭司的風範。自己踏入苗疆後,也已經有兩次被他所救。然而……為什麼,她內心總是覺得隱隱的不安呢?
就如那樣美麗出塵的笛聲裏,似乎總有一絲詭異。
難道,是他重開了聖湖?她默默地想着,身邊的蜜丹意已經睡着了,小小的手臂纏繞着她的腰肢,彷彿是一個依賴母親的孩子。
蘇薇輕輕撫摩着孩子的面頰,不由出神。
出神的剎那,耳畔忽然又聽到了笛聲,從月光下傳來,飄渺不沾一絲人間煙火氣。她在中夜驚醒,坐起身來看向窗外——一彎上弦月在月宮之上靜靜懸掛,聖湖波瀾粼粼。最高處的宮殿上,有人在吹笛,那笛聲裏彷彿有強烈的安撫力量。
她忍不住坐起,翻身掠出窗外。
在她出現在湖邊時,遠處的笛聲停止了,彷佛那個人在極遠處也能感覺到她的一舉一動。笛聲停止的瞬間,不知是否錯覺,她忽然覺得整個月光都黯淡了一下。蘇薇不自禁地停下了腳步,不敢再深入,只是望着黑夜裏的那一襲白衣,微微失神。
然而,就在她止步的那個瞬間,那個高台上的人卻動了。
他在冷月下掠下高台,凌空飛渡過那片聖湖,衣袂飄舉,宛如一隻掠過寒塘的白鶴——當他來到她面前的時候,她甚至來不及反應。那個人就這樣無聲無息地站到了她面前一丈開外,手裏持着一支短笛,在面具後默默地看着她。
月宮裏萬籟俱寂,只有冷月照耀着粼粼的湖水,風都顯得如此靜謐和冰冷。有一種奇特的氣息縈繞着,讓她居然有被壓迫得不能喘息的感覺。
“靈……靈均?”終於,她努力發出了聲音,澀聲問。
戴面具的吹笛者微微點了點頭,躬身行禮:“幸會。”
他的語聲在冷月下傳來,雖然近在咫尺,卻依舊是如籠罩在霧氣裏,縹緲無定,令人分不清聲音的來源——這……是幻音之術麼?她愕然地想着,覺得眼前帶着木雕面具的人詭秘非常,面目森然,令人心生冷意。
“為什麼還帶面具?”她不自禁地問,“在月宮裏也帶?”
“這個麼……”沒想到她一開口就問了這樣一個問題,靈均微微一怔,旋即微笑,“因為修習術法的原因,我不能讓人看到我的真面目。這是禁忌。”
“術法?”
“是啊,”靈均在月下淡淡,“對於修習術法的人來説,很多東西都是禁忌,絕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比如生辰八字、真正的姓名,有時候甚至是面貌和聲音。”
“為什麼?”蘇薇覺得不可思議。
“因為怕被另一個修習術法的同道暗算。”靈均頷首,“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蘇姑娘一定聽説過傀儡娃娃吧?——把對方的生辰八字貼在偶人身上,用針釘死,通過這種方式便可以施行詛咒,讓對方生病甚至死亡。”
“……”蘇薇漸漸明白過來,倒抽一口冷氣。
“當然,這是最簡單的一種咒術而已,”靈均的聲音森冷,“對於我們這種修習高深術法的人來説,一旦秘密被泄露,將來在鬥法裏遭到的詛咒反噬遠遠不止於此——所以,除了我師父,這個世上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我的生辰八字。”
他回過頭,抬起手放在面具上,似是微微一笑:“當然,靈均也不是我的真名。”
雖然他的眼睛藏在深深的陰影裏,然而那一眼,依舊讓蘇薇心頭一冷。
“重樓他怎麼樣了?”她喃喃,轉開了話題。
“他很好。已經處理過傷口了,除了左手可能有些麻煩之外,一個月之後雙腿應該可以完全恢復。”靈均淡淡回答,“請放心,到了月宮,就是死人都可以復活。這種傷根本不在話下。”
“死人都可以復活?”蘇薇忍不住吃驚。
“你不相信麼?”面具後的人似乎笑了,轉過身,用笛子一指靈鷲山最高處入雲的宮殿:“你看,就在這座廣寒宮中,我們的教主正在試圖復活一具幾十年前的屍體——不是同一具屍體,而是想用一個人的頭顱和另一個人的屍體合在一起,復活成一個新的人。”
蘇薇順着他的手看過去:“你……你説的是明河教主麼?”
“是啊……”靈均低嘆,“她把自己關在裏面,已經三十年了。”
“太瘋狂了。”蘇薇知道那一段往事,不自禁地脱口,“這樣做,就算真的復活成功,難道不會召出一個魔物來麼?”
“這就是執念。”靈均低聲,聲音似有感觸,“太過強烈的愛和太過強烈的恨,都令人無法解脱——教主已經被困住整整三十年。而我的師父則是從三年前開始被束縛的,所以他離開了這裏去往海外,試圖尋求解脱。”
“拜月教的術法真的可以讓死人復活麼?”蘇薇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騙你的,當然沒有這樣的術法。”靈均忽然笑了,“拜月教的術法,祈福去病可以,詛咒奪命可以,甚至呼風喚雨也可以,唯獨的就是不能起死回生——誰都不能擁有逆轉生死和時間的力量,否則這個世間早就紊亂不堪。”
“是麼?”蘇薇嘆息,微微覺得有點失望,“我覺得如果能起死回生,那就太好了啊。”
他忽然看着她,搖了搖頭,説了一句:“一點也不象。”
“啊?”她愕然。
“你一點也不象血薇的主人。”靈均轉過身去,面對着粼粼鏡湖,“和我想象的一點也不像。”
蘇薇微微一窘,覺得不忿:“那你覺得該如何?”
“孤光師父曾經和我説過很多他們那一代發生過的事情,”靈均望着聖湖,嘆息,“在他的描述裏,血薇主人應該殺伐決斷,鋒芒逼人,縱然站在血海之中也不會稍皺眉頭——在我的想象中,能擁有血薇的人便應該是如此。”
他微微側頭,望着她:“可是……你太好了。”
太好了?她一時間不知道對方是在誇自己還是貶低自己,愕然。
“晚了,不打擾蘇姑娘休息,”彷佛覺得説的話太多,靈均忽然間毫無預兆地停止了話題,“今日我為鎮南王側妃做足了三天法事,也要回去好好休息一下,以便養足精神,明日一早給原先生療傷。”
他躬身告退。忽然間彷佛想起了什麼,直起身,望着她微笑:“姑娘是不是真的想看我的真面目?”
月光下,他忽然間毫無預兆地摘下了臉上的面具,微微一笑。
——面具之下的那張臉,竟然是空白的!
長髮漆黑,齊額上勒着鑲有寶石的耳環,然而那張平板的臉上卻根本沒有眉目口鼻,只有黑黝黝的兩個洞,彷佛只要看得一眼,可以把人的靈魂都吸收進去。
“啊——!”蘇薇失聲驚呼出來,不自禁地倒退。
只是那麼一瞬之間,眼前的人就憑空消失了——方才昏暗的月光彷佛瞬間稍微亮了一亮,然而那翻飛的衣袖變成了一羣白蝶,撲簌簌的四散飛去,剎那蹤影全無。
她震驚地站在空蕩蕩的湖邊,看着宛如夢寐的一切。
方才的一切……是幻境?還是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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