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秋雨。八月的天氣,在北方已有寒意。魏公公站在窗口,憑欄望着窗外的落葉,整個人似已僵木。外面偶然有步履之聲經過,那是值夜的衞士在巡更,但卻引起他心靈的恐懼……這幾天夜裏,任何風吹草動,都會使他感到心驚膽戰。因為最近傳回來的消息,都使他感到不妙。關外的木爾真已經遣散。財神府沒有人在真正主持,只能讓金判官暫代,在江湖上發揮不了影響力;而玉門關的馬武,最近也已失蹤,聽説偌大的家財,被一把火燒光。這些都是小王的傑作。想到這裏,他惱恨得磨牙切齒。當初就已看出,這年輕的小夥子的確是個人才,但是偏偏跟自己作對,好像吃了熊心豹膽,幸好手中還有一張王牌。——小王啊小王,我看你屈不屈服?身後倏響起一陣輕靈的步履之聲。魏公公一驚,喝道:“什麼人?”“啓稟公公,奴才小順子有事稟告。”小太監急急上前幾步,單膝一跪,道:“公公交代的事,奴才已辦出眉目。”魏公公這時才露出幾分欣喜之色,道:“哦?你先説來聽聽。”小順子道:“奴才在外面也有幾個江湖上的朋友,奴才花了重金,託他們遠赴關外,找到了拜月教,聽説這批人都是女子,身手個個了得,百年之前,曾經到過中原,搞得中原江湖上天翻地覆。”“嗯!本座聽過這個教名,怎麼樣?”小順子仍跪在地上,道:“那拜月教教主叫月姬,還為公公設計了一串節目,只要公公開出黑名單,她保證在節目中把這些人一網打盡。”“哦?”“啓稟公公,奴才那位朋友説,月姬一向説到做到,從不吹牛,所以要奴才轉稟公公,絕對可以放心。”魏公公似乎聽出了興趣,道:“是怎麼樣的節目?”小順子道:“聽説就在洛水之濱,辦什麼祭月大典,還要拿活人當祭品,詳細的情形,奴才就不清楚了。”魏公公道:“這倒是別開生面,一定很精彩。”小順子道:“不過拜月教主也提出了幾點要求。”“説。”“第一,要除去的對象,由公公引到洛水,她們不負責,但只要引到洛水,就是她們的事,一定提人頭交差。”“嗯,第二呢?”“她們要官家接待,無論食宿,都不能馬虎。”“可以,撥洛陽行館,暫時招待她們,明天你就傳本座令箭,由兵部傳往洛陽。”“第三,任務完成後,她們要十萬兩黃金,還要……”“還要什麼?”“請公公賜華山為拜月教的山頭,行文各地,不得干擾。”魏公公一哼,道:“條件開得好高……”小順子忙低聲道:“奴才以為先答應了再説,屆時再想別的辦法敷衍她們。”魏公公嘿嘿笑道:“你倒是學了本座的皮毛,好,你去辦吧!告訴她們,名單我會派專人送去,只要把事辦好,什麼都可以答應。”“是,奴才告退。”小順子這才起立退身。魏公公從頭到尾,都望着黑沉沉的窗外,沒回過頭。因為他腦中有太多的思想,由於前面接二連三的失敗,他已不放心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拜月教的身上。他在想其他的措施,以備萬一。八月十五。這是家家户户團圓的佳節。而小王卻與豔紅、毒觀音師徒,還有狗子等人,風塵僕僕,趕到了洛陽,住進了一家客棧。送茶的夥計一進門,就堆滿了笑臉問候道;“各位客官可是來看拜月大典的?”小王不置可否的敷衍着,可是夥計卻口若懸河地説了一大堆話。聽着聽着,小王不由心事重重,忖道:怎麼這般湊巧?由夥計的話中,大夥兒得到許多消息。一、中秋之夜,洛水之濱有一場重大的祭拜場面,洛陽的客棧,差不多全都客滿了,聞風而來的人,絡繹於途。二,聽説官家也參與了這場拜月節目,為的是祈求國泰民安,連東宮太子都會帶隨從來參觀。三、所以一切治安秩序都由官兵維持,以防觀賞的人太多,亂了秩序。四、聽説主持這場拜月祭典的都是女子。魏公公的爪牙約在洛水之濱,見小王的面,談判交人。這些消息,聽來似無關聯,想想卻又有關聯,會不會是魏公公的陰謀呢?誰也拿不準。豔紅這時拿主意,道;“我們暫且不管這些,今夜各人分開,先找出伯母人在哪兒,再設法營救。”在還沒摸到頭緒之前,也只能粗枝大葉訂了這個原則。入夜。一輪明月,懸掛空中。洛陽城中,幾乎真空,所有的人,都擠到了洛水兩岸,去看熱鬧了。小王與狗子也夾在人叢之中,往洛水岸邊擠,人太多,大家擠來擠去,始終擠不到前面。——唉!像這種人擠人的場面,怎麼去找接頭的人?小王心中又急又愁,仰着頭向前望去,只見滿空煙火,咻咻之聲,不絕於耳。在洛水畔,有一座高高的祭台,是可以看得清楚的。不過此刻祭台上除了香斗燭火外,還沒看到人。同時還可看到兩岸搭着兩座高聳的木架,並且以一根粗大的繩索連結着。繩索中間,卻掛着一樣東西,從下往上看去,似乎是一隻吊籃,籃中究竟是什麼東西,因為上面覆着黃綾,就不得而知了。不過從左右兩邊看熱鬧的人在七嘴八舌的談論,小王不禁有了興趣。“聽説太子殿下也來了。”“在哪兒?在哪兒?”“在對岸的山邊不是搭了座高台嗎……”“嗨!你知不知道籃裏放的是什麼東西?”“祭品啊!”“什麼祭品,要高高吊在河當中?”“聽説是個活人……”——居然把活人當祭品?小王不但覺得可笑,而且可悲。旁邊又有人在七嘴八舌。“聽説這是今夜拜月大典的重頭戲哩,到時候精彩得很。”“哦?這麼有看頭?”“當然有看頭,不然這些密密麻麻的人擠在這兒幹嘛?”這是人性的悲哀,幾乎愈殘忍的事,愈有人想湊熱鬧。小王記得小時候曾看過劊子手當街行刑,旁觀的人擠得水泄不通,有的大呼小叫,有的七嘴八舌,比廟會還熱鬧。人羣外圍,賣吃的喝的小擔子擺成一大堆。那時年紀小,怎麼擠也擠不進去。等到號子一響,三通殺人鼓聲一落,全場鴉雀無聲,突然鬨然響起驚叫聲……等人牆慢慢散開,他鑽入人堆裏,已什麼都看不到了。只見場子裏蓋着一張草蓆,滿地鮮血,其他什麼也沒有。殺人有什麼好看的?他到現在還沒搞懂。而現在這麼多人,等着看的,又是殺人的把戲,只不知殺的是誰?小王這時低聲問狗子道:“咱們要不要到別的地方去轉轉?這樣擠在當中,氣都透不過來了,實在不好受。”狗子笑了一笑,道:“今夜到哪兒都一樣,到處是人擠人的場面,我看還是站在這兒。我在外面留了聯絡記號,有什麼消息,豔紅姑娘她們也找得到人。”正説話間,一陣鼓樂之聲,從人牆外面傳來,遠處已有官兵在大叫:“讓開!讓開!”人像潮水一般地擠推過來,小王與狗子又被推移好幾尺,才站住腳步。他隱約看到在樂隊前導下,一羣千嬌百媚的女子,進入場中。接着一個頭戴銀圈桂冠,身披銀緞面披風,姿態綽約的女子走上了高高的祭台。她這一身銀色打撈,在月光下,閃閃發亮,好像與月爭輝,當她轉身宣佈拜月大典開始時,現場頓時屏息,一片靜寂。那張鵝蛋臉鳳眉星目,絕代的美麗幾乎使所有人都在心中嘆息。她就是拜月教的教主。當她宣佈完畢後,揮了一揮,一名白衣女子又凌空飛起,掠上了架在兩岸,高高懸空的繩索上。滿場鬨然叫好,好像在看江湖上賣藝的繩技。那白衣女子在繩索上飛跳縱躍,已經走到洛水當中,美妙的姿態,猶如凌波仙子。然而到了吊籃上面就停住了,反手一抹腰際,手中倏多了一柄銀光閃閃的長劍。她亮劍幹嘛?難道要殺吊籃中的祭品?但那白衣女子並沒有殺人,只是以劍尖輕輕把覆在吊籃上的黃綾挑了起來。黃綾迅速飄落於洛水之中,滿場的人羣俱都輕噫騷動。吊籃之中,的確是個活祭品。穿着白色緞子的衣服,只因掛得太高,距離太遠,誰也看不清楚是什麼人?不過憑那身衣服及高高的髮髻,判斷是個女人,是不會有錯的。就在這時,吊籃上那女子倏然淒厲的尖叫起來。“我兒王孫啊……”這五個字回空盪漾,聽得滿場人羣屏息以待。本在看熱鬧的小王卻已心膽俱裂,突然雙臂一振,長身而起。他做夢也沒想到在吊籃裏的祭品,會是他老孃。狗子一把沒把小王拉住,急得頓足,因為這分明是個陷阱,在萬眾矚目下,小王若想飛渡繩索去硬拚,非但沒有機會,連他的性命,也會有不測之險。果然,小王足尖剛剛踏上繩索,在祭台上的月姬正手執寶劍,在穿符焚香。只見她劍勢一揮,一片黃符卻向小王飛去。同時小王也感到足下的繩索激烈地動盪起來,頗有站不穩之勢。這種情形下,他揮手無情,例不虛發的骰子,竟然變成英雄無用武之地。那道符像磚頭一般的破空飛至,小王運掌拍出,卻感到來勢奇大無比,不由吃了一驚。他想不到一個嬌滴滴的女子,竟有這般深厚的功力。黃符被他一掌擊歪,而他人也被震掉繩索,飄然落在祭台前面。拜月教主月姬在台上轉身,俯視着台下的小王道:“你莫非就是揮手無情的王財神?”小王臉色如鐵,手腕一翻,骰子已在手中。月姬道:“聽説你的骰子例無虛發,莫非要表演一手給我看看?”小王厲聲道:“看了你就會後悔,快把我娘放下來!”月姬冷冷一笑,道:“我的確不想看,除非你要你娘死,否則,你最好不要動。”小王有點遲疑,他目光一掃,祭台左右,列有八名拜月教弟子,個個長得花容月貌,冷豔含煞,而吊籃那邊又鞭長莫及,就算殺了拜月教主,萬一老孃有個三長兩短,豈非萬死莫贖,遺憾終生?想到這裏,不得不忍住一口氣,道:“你有什麼條件?”月姬展顏笑道:“你總算識趣,我可以給你一個選擇的機會。”“什麼機會?”月姬道:“以你自己換下你母親,這是唯一表示你孝心的機會。”小王不禁一呆!卻在這時,羣眾中倏響起譁然叫好之聲,轉首一看,原來一條人影自對岸飛上懸索,若流星趕月一般,奔向吊籃,竟與懸索上拜月教的女子動上了手。岸上與洛水中間的距離太遠,所以根本看不清那人是誰?但是隻見那人雙手竟是兩隻映月閃光的鐵鈎,上下翻騰,看得羣眾目不轉睛,大呼過癮。他們還以為這也是祭典中安排的精彩節目,卻不知道這是一場生死搏鬥,是以叫鬧之聲,此起彼落。小王心頭卻是一震!情不自禁地叫道:“鈎子!”拜月教主冷笑道,“想不到你還有好朋友替你賣命,可惜他白費力氣。”小王轉過頭來,道:“你是説我那位朋友功力上還不如你教下弟子?”拜月教主道:“昔年‘天鈎’名號,的確響亮,他單鈎斷魂,雙鈎出手,神仙也要退避三分,只可惜一世英名,今夜卻要付諸流水。”聽了她這番話,小王情不自禁地又抬頭瞟視遠方,卻見那拜月教弟子,一柄長劍雖然凌厲無比,卻與鈎子戰得半斤八兩,分不出輸贏。反而是坐在吊籃中的老孃,由於懸索激烈搖晃,不叫響起驚叫之聲。兩個高手站在一根繩索上,無論是誰,只要一腳踏空,就會墜落數十丈,溺於洛水之中,是以驚險無比,使得當場數萬名觀眾,卻沒有一絲聲音。敢情這麼多人,此刻竟已看呆了。但小王卻不敢多看,目光回到拜月教主月姬臉上,道:“他們一時三刻還分不出輸贏,你在吹牛唬人。”月姬微微笑道;“你不妨等着瞧,不出五招,就有結果。”小王情不自禁又轉眼瞟去,只見那女子身形突然飛起,矯痴如龍,接連七劍,刺向鈎子。這一招無疑是必殺之劍,鈎子無論往什麼方向躲,絕對逃不過長劍一刺,何況腳下只是一根動盪的懸索,能活動的範圍本極有限。只見他雙鈎左架右閃,但接到第五劍,左足似乎一腳踏空,整個人掉落下去。兩岸看熱鬧的人立刻響起一片驚呼。那拜月教弟子凌空的身軀像落葉一般,輕飄飄地又屹立在繩索上,雖然她七劍一齊刺空,但鈎子終於墜落下去。哪裏知道鈎子身子筆直落下,那雙代替手的鐵鈎卻掛在懸索上,身軀像火車輪般翻轉,以手代足,以雙足為手,竟向那女子踢去。這招敗中求勝,死中求生的絕招,實大出人意料之外,那女子想閃身竟沒讓開,一柄劍竟被鈎子踢飛,化作一道銀虹,墜落洛水之中。這些變化,本在一瞬眼之間,鈎子凌空兩個翻身,又屹立於懸索上。而那女子從寬大的衣袖中,又掣出一把短劍,屹立對峙,或許因為經過剛才的搏鬥,知道彼此的功力,再也不敢輕舉妄動。小王不禁哈哈一笑道:“天鈎果然不愧為天鈎,貴教弟子,並不怎麼樣嘛,這樣打下去哪有結果?”月姬冷冷道:“無論有沒有結果,你老孃恐怕已經嚇破了膽,去了半條命,你若不考慮選擇機會,動手就是。”這話聲一落,台下八名女子齊亮長劍,散開把小王圍在當中。看熱鬧的羣眾這時目光已移轉過來,有目不暇接的感覺,半空中的表演沒完,岸邊又像要打起架來,這是怎麼一回事?小王的手始終沒有揮出。這一生中,唯有這一次,實在難以選擇。他沉默片刻,毅然道:“好,我代替我娘死!”要知道他天生純孝,思慮再三,才下這必死之決心。月姬這時才欣然道:“我知道你不會令我失望的。”小王道:“但你要先放我娘。”“當然,我現在就可以放了她,交給鈎子。”月姬説到這兒,嬌聲道:“雲兒發令,撤回水仙。”“是。”一名女子收劍摸出一支短笛,吹出了一陣高亢的笛聲。那懸索上的女子突然轉身飛躍,掠向岸邊而來。只見鈎子急急扶着吊籃向對岸滑動。小王終於鬆了一口氣!月姬又下命令道,“雲兒,點他軟麻兩穴,裝在籃子裏吊上去。”那吹笛女子上前就以短笛點了小王的穴道,小王咕咚倒地。祭台下拜月教的弟子頓時忙碌起來。有人從祭台下又拿出第二個籃子,兩名女子把小王扶進吊籃之中,接着兩名女子提着籃子騰身而起,用掛鈎吊上了高空懸索,向洛水中央滑去。羣眾中起了一陣騷動。拜月教主站在祭台中,大聲宣佈:“剛才此人自願替換祭品,所以現在祭月大典正式開始。”小王坐在吊籃中,已被拖到洛水中央,他血穴被點,動也不能動,眼見底下的洛水,波光粼粼,浪花滾滾東流,不由暗暗一嘆!難道今夜就是生命的盡頭?在高空懸索上的兩名拜月教弟子把吊籃拖到中央後,立刻分兩旁散開,一個退到對岸,一個退到這邊岸邊,屹立警戒,以防再有人搶救。拜月教主月姬已在焚香禱告,舞劍畫符,突然一人從人頭上飛越而過,直撲台前,手中高舉一支令箭,口中大喝道:“太子有令,祭典暫停!”那人剛撲到台下,七名女子立刻執劍擋住,叱喝道:“無論是誰,都不能擅闖祭台,違者聽候教主發落。”那人一身紅色官服,腰懸長刀,頭戴高帽,怒氣盈臉。台上的拜月教主停止動作,轉身注視道:“殿下為何要本教停止祭典?”“殿下認為以活人作祭品,殘暴不仁,故而要求你放人。”月姬笑道:“既然殿下仁心仁物,奴家怎敢違令,好,放人!”剛才吹奏笛聲的雲兒又摸出了短笛,吹奏出笛音。這次的笛音卻低沉短促,卻見高空懸索上的兩名女子身形飛墜,順手一劍,向懸索兩頭斬去。懸索立刻斷裂,羣眾譁然驚呼聲中,吊籃連帶繩索凌空落了下來。眼見着連人帶籃掉落洛水之中,濺起好高一片浪花,等吊籃再度浮上水面之時,已隨波流出好遠好遠,變成了空籃。於是岸邊有人跳入水中打撈救人,有的在鼓譟。那傳令的官差神色已變,喝道:“你這哪是放人,根本是殺人嘛!”拜月教主月姬道:“請回稟殿下,已經遵命辦理,祭典不能中止太久,人落水也可以救起,上差請回吧!”説完衣袖一揮,轉身繼續她拜月的儀式。那官差突然像中了邪一樣,痴痴立在台上,竟一動未動,呆若木雞!看熱鬧的羣眾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仍狂熱地觀看祭典進行,卻不知道波譎雲詭的鬥爭,在暗中作生死搏鬥——掃描石青雲OCR獨家連載轉載時請保留此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