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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我从来没有真正恨过你

孩子最终没能保住,入院三天后抢救无效死亡。朝夕和樊疏桐目睹了抢救的全过程,一早樊疏桐接到刘秘书的电话,说连波的孩子不行了,樊疏桐二话没说就带着朝夕赶到医院,事实上,孩子在入院的时候情况已经恶化了,远房动用了一切医疗资源,还是无力回天,杨霞简直疯了哭天抢地地抱住孩子,不让任何人靠近,凄厉的哭叫声,震动了整个病房楼层。

朝夕站在旁边,默默流着泪。

她不清楚自己是为这个早夭的孩子流泪,还是为杨霞流泪,抑或是为连波,为自己流泪。不管怎么说,还是是无辜的,他甚至连名字都没有。杨霞披头散发,嘶声嚎哭,小宝,我的小宝,你连名字都没有啊,爸爸答应了给你取名字的……你有爸爸,可是你爸爸不来看你,你不该来到这世上啊,是我从了,我不该把你带到这世上来,小宝,我可怜的孩子,小宝——

杨霞几乎是尖叫。

樊疏桐别过脸,战栗着走出了病房。

他根本无力承受这一切。

“谁在哭啊,我怎么听到有人哭?”已经戴上了氧气罩的樊世荣问儿子,过两天就要手术了,樊世荣的病情却急剧恶化,时常陷入昏迷。他并不知道,他的孙子刚刚在楼下的抢救室夭折,但他分明听到了杨霞的哭声,虚弱地看着樊疏桐,“我觉得很不对劲,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连波也不来看我,那天都说好了的,手术前他会请假过来陪我……”

“他刚被上头派到北京出差了。”樊疏桐只能掩饰。

“那我手术,他来不了了?”

“不是还有我吗?我会过来的,朝夕也会来。”

“哦,那就好,我想看着你们……走……”

“你走哪去啊,不就是心脏搭桥手术吗?别人做这手术都没事,你都是打过仗的人,还怕死?”

“我不是怕死,我是舍不得你们……”

“好了,没事的,医生都说了没事,我跟朝夕会一直等着你出来的。”樊疏桐站在病床边看着父亲,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我刚跟连波打了电话,他也很挂念你,说尽快会赶回来。还记得那天我跟你说的吧,如果你能活着出来,我还是会像从前一样叫你的,所以,你要挺住。”

樊世荣的嘴唇剧烈颤动起来:“好,爸爸等着,等你叫我……”

“恩,你一定要等着。”

晚上,樊疏桐约了阿才在码头上见面。而就在下午,秘书丁梅已经将定好的火车票送到了他的手上,时间恰恰就在两天后的上午十点。这几天樊疏桐整个人都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竟然忘了要丁梅把行程延后。两天后,正是跟刀疤约好了交人的日子。命运再次跟樊疏桐开了个匪夷所思的玩笑。竟然是同一天!

不过也好,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就早点摆脱这厄运。如果救出连波,樊疏桐准备把连波也带走,暂时到外面避避风头,否则难保刀疤不会再下黑手,即便他自己不能活着回来。让连波带着朝夕离开这里也是可以的,所以他赶紧要丁梅又订了两张火车票,除了一张给连波,还有一张他还有别的 用处,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尽可能地做到万无一失。

“樊哥,报警吧。你斗不过刀疤的。”阿才哀求着,仍极力相劝,“他不是人,他真的不是人,你单枪匹马地去见他就等于是送死。”

“我弟弟在他手撒和能干,我没有办法。”

“警察会有办法救你弟弟的。”

“警察如果有办法,你老婆孩子当初就不会死。”

“樊哥!”

“你不会明白我此刻的处境,我已经失去了太多,我弟弟的儿子上午刚过世,我父亲明天手术,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出手术室,我们家已经是这个样子了,能留住一个就是一个。”樊疏桐背对着阿才站在码头边,他穿了件黑色条纹衬衣,站在霓虹闪烁的水岸,更显其背影的孤独。“唉……”只听他一声长叹,“以前不懂得亲人的重要,总是任着性子胡来,只有到了我这个境地才知道,这世上真正让你牵肠挂肚的始终是自己的亲人,阿才,我已经没有几个亲人了。”

阿才低下头,哽咽着不能言语。

樊疏桐转过身,兴许是对岸霓虹映射的缘故,让他的脸上呈现出莫名的忧伤,他看着阿才郑重其事地说:“我今天叫你过来是想你帮我个忙,帮我护送朝夕去马来西亚,我必须尽快让她离开这里,就算我跟刀疤同归于尽,他手下还有一批亡命之徒,朝夕难保不成为他们的下一个目标,而且,你在这里也无亲无故了,去马来西亚倒是个不错的选择,那边会有人接应你们……”

阿才一挺就急了:“你怎么办?你自己不过去吗?”

“我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个,我们先坐火车去上海,再到上海转道去马来西亚,如果后天上午十点我没有出现在火车站,请你务必将朝夕带上车,不管她愿不愿意走,你必须带走她,不管你用什么方式!”

樊疏桐将手搭在阿才的肩膀上,深吸了口气,目光异乎寻常地坚定:“阿才,这也许是我最后拜托你的事,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救出连波,如果能,我们一起去马来西亚是最好不过的,如果我没赶过来,连波过来了,请你帮我护送他们离开这里……最坏的是,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跟连波都过不来,阿才,朝夕就拜托你了,请你务必带她去马来西亚,这里太危险了,我来生再报答你。”

阿才几乎要哭出来:“樊哥,我答应你,护送嫂子走,但是你无论如何也要赶过来,没有你,我一个人去那边有什么意思。”

“好,我尽量赶过来,为了我的女人我拼死也要赶过来。”

他已经别无选择。

爱情和亲情他都想要,都会为之付出生命。他就是这样的人,他也知道跟刀疤的碰面凶多吉少,刀疤要两百万赎金不过是个幌子,他更想要的是他的人头,他对自己活着离开这座城市没有抱希望,可是他没有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连波被浮尸码头。因为下午刀疤又给他打了个电话,称如果到时候他不能出现在约定的地方,不会超过二十四小时,他们就可以让他在码头见到连波的尸体。

命运如此赶尽杀绝,他没有退路了。

回到湖滨的家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樊疏桐轻轻推开门,朝夕已经斜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点时间里正演着某部偶像剧,男主角问女主角,你有爱过我吗?哪怕是一点点,女主角答,我一直爱着你,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多么矫情的台词!

现实中不会有这样的幸运,因为让一个人懂得你的爱,是多么难的事情,就像他穿越千山万水站到她面前,她眼里看着的,未必是他。

樊疏桐关了电视,将朝夕抱上楼,结果放到床上的时候她醒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朝夕揉着眼睛,脸上依稀还有泪痕。

连波孩子的趋势,让她很难过,下午哭了很久。孩子的遗体明天就要火化,杨校长下午已经从青州赶过来了,现在正在医院看护伤心过度的杨霞,父女两后天回老家,朝夕已经帮他们买好了火车票。

“刚回来,你肚子饿不饿,我去给你热杯牛奶好吗?”樊疏桐坐在床沿,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别哭了,我最怕你哭,每次看到你哭,我就觉得我是全世界最难过的人。”

朝夕怏怏的:“你说台词呢!”

“好,我就给你说台词。”他握住她的手,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似要看进她的心里去,“你有爱过我吗?哪怕是一点点,一点点的一点点。”

朝夕努力想挤出一丝笑容,却没成功,她似是而非地回答:“爱,我一直爱着你,只是我自己不知道而已。”

樊疏桐怔住了……

她忙又掩饰地叹气:“这电视剧我都看了好几遍了,台词我都能背了!”

樊疏桐的眼眶却陡然通红,是的,他知道她只是在背台词,而且还背错了台词,把“你不知道”念成了“我自己不知道”,可这仍然是他此生听过的最动人的话语。哪怕是台词,真作假时假亦真,他可不可以当做真?

他嘴角微动,迟疑地伸出手去,落在她瘦弱的肩膀上。四目相对,谁也看不清彼此眼底流淌的是什么,他轻轻一带,将她揽入怀中。他抱得那么紧,仿佛随时就会失去她一样,“朝夕!”他的脸紧贴着她柔软的发丝,隐隐约约的,他觉得心口一阵撕裂般的疼,他的声音轻轻的,低微的,像是梦呓一样:“我爱你,我一直爱着你,只是你不懂得而已……”

同样的夜晚,在寇家却是另一番景象,常英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一边吃着她妈切的水果,一边津津有味的翻着本育儿杂志。常英自怀孕,基本已没有上班了,在家安心保胎,这很不想她,过去她总是把工作看得比命还重要,是缉私队出了名的铁娘子。周末几乎都没有休息过,有任务总是抢在最前面。即便是假期,她的手机也是24小时开机的,经常半夜扑出去执行任务,出差更是家常便饭,有一次去云南,三个多月杳无音信,急得常惠茹上缉私队要人,都闹局长办公室去了。要是哪天寇海在家里碰见妹妹,他会很意外,调侃她:“哟,聿市的毒贩灭绝了?”兄妹俩每每少不了一顿唇枪舌战。

常惠茹更是提心吊胆,坚决要女儿换工作,倒是寇振洲很支持,说女儿的工作是全家的光荣。为此夫妇两没少拌嘴,因为常惠茹在这件事上没有决定权,在寇家,虽然大多数时候是常惠茹说了算,但这“大多数时候”只是指平常的家务事,寇振洲身为军分区前政委是不会去管家务的,退居二线后闲赋在家他也不管,可一旦遇到原则问题,常惠茹想让他点个头,那可比登天还难。

这会儿,寇海盯着常英左看右看,啧啧摇头:“我说妹妹,你保胎可以不上班啊?早知道我应该投胎做个女的,怀了孕也可以不用上班。”

“下辈子吧!”常英哼了声。

寇海又盯着妹妹的肚子,努努嘴:“男的还是女的?”

“我哪知道!”

“你自己没感觉?”

“要不要你怀个试试?”常英放下杂志,反问道。

寇海瞅着妹妹的得意劲就来气:“我说你得意啥啊?不就怀了个孩子么?是女人都会怀,搞得像怀了太子似的,连班都不上了,成天在家吃了睡睡了吃,你是猪啊?”话音刚落,寇海的后脑勺就挨了一记栗暴,常惠茹揪起儿子的耳朵,“你这死孩子!妹妹怀孕了你见你多关心下,你还尽说风凉话,我看你才是个猪!猪脑子!”

“哎哟,哎哟,妈,你轻点!我的耳朵也是娘生的哩……”寇海歪着脑袋,疼得呲牙裂嘴。

“你还知道是我生的?”常惠茹将刚切好的一盘西瓜放茶几上,朝着寇海的脑门又是一下,“我养你这么大,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你结婚,让我跟你爸抱上孙子,你倒好,到现在连媳妇的影儿都没有,你想让我们寇家绝后啊!”

“又来了,又来了……”寇海活怕了他妈。

“怎么,嫌我啰嗦啊?我问你,我上次给你介绍的华伯伯的女儿,多好的一个姑娘,年纪轻轻就是医学博士,哪点配不上你!你倒好,谈了一个月就玩失踪,天天躲着不见人家,你华伯伯电话都打家里来了,问你是不是出差了,说小乐找不着你的人,天天在家哭。你说,好好的怎么又吹了!你自己不都说了,愿意跟她谈的吗?”常惠茹一说到儿子的婚事上,就很贴变不成钢。

寇海说:“不是我故意躲着她,是她瞧不起我,我在她眼里就是一文盲。”后面那句他没敢说出来——加流氓。

常惠茹坐儿子身边,刨根问底:“她怎么瞧不起你了?”

“几个例子,我们出去吃饭,她有个习惯你们不知道吧,无论到哪里,她随身都带着一小瓶消毒水,碗筷什么的,她都得亲自消毒后才用。吃饭的时候,我好心给她盛碗汤,她还得用纸巾擦擦碗边,好似我很脏似的,哎,妈,你说你的儿子有这么脏吗?我有这么脏吗?”寇海扭转身问他妈。

常惠茹瞪大眼睛:“还有这事?”

“你不信?不信改天你跟她吃顿饭就知道了。”

“岂有此理!”常惠茹刚端上杯子,猛地往茶几上一顿,“我们寇家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吧,还嫌我们脏?儿子,不要她了,这样的女人娶进门还了得?反了天了!”常惠茹虽然平常队儿子横眉竖眼的,可若儿子在外面被人瞧不起,那也是绝对不可忍的,自家的儿子自家可以骂可以打,就是不准别人说半点不是。

寇海就是瞅准了老妈的这点弟子,明着不拿正眼瞧儿子,暗地里那是可劲儿地疼,所以他经常装病,只要一病,他妈心肝儿都疼了,不仅不逼着他相亲,还想尽法子弄好吃的给他。寇海跟老妈斗法斗了这么些年,虽然从来没赢过,老妈的刀子嘴豆腐心他可是摸准了的,岂料他正得意着呢,他妈紧接着又来了句:“儿子,别急,改明儿我再给你挑个好的,肯定比这次的强!”

寇海皮笑肉不笑:“妈,我不急。”

“你不急我急!”他妈说着就站起身,蹬蹬地上楼去了,不用说,肯定是去翻候选资料去了。他妈真是有意思,为了给儿子挑个中意的媳妇,已经搜集了厚厚的两大册资料,都分门别类地标好了,哪些中意,哪些有待考察,每天晚上电视都不看,兴致勃勃地拿着放大镜去瞧人家姑娘的相片,寇海琢磨着,只怕那些姑娘的脸上有几颗麻子都逃不过老妈的火眼金睛。

寇振洲对此从不发表意见,也不干涉,他私底下跟儿子说:“让你妈去忙活,她总要找点事干,不然一天到晚找我茬,动动脑子也是好的,免得得老年痴呆症。”

所以,寇海对于老妈的这个“爱好”采取的也是明着配合,暗着搅和的态度。看着老妈上楼去了,他对一边笑得花枝乱颤的妹妹说:“你知道我真正跟那丫头拜拜的原因是什么吗?”

“是什么?”常英咬着苹果,可劲儿地乐。

寇海一点都不害臊,哼道:“呀呀呸的,说出来我都觉得火大,我跟她谈了一些日子后,就去细毛的云梦山庄开了房,说实话,她身材挺好的,脱了衣服跟维纳斯一样,皮肤忒白,可是你猜怎么着,正当我准备上的时候她突然来了句‘你还是先去洗洗吧’,我当时还没反应过来呢,她又来一句‘别用宾馆的毛巾和香皂,我这有消毒液,你可以拿去用’……”寇海说到这里猛拍大腿,“妈的,她还真当我有病啊,我看她才是有病!我当时气得,二话没说就穿上衣服往外走,她还问我怎么走啊,我回答她,我可能洗不干净,因为我有艾滋病……”

“哈哈哈……”常英笑得翻倒在沙发上,指着寇海,“你,你这流氓,哥,你真是流氓,哎哟喂,笑死我了,这女的洁癖也太离谱了吧……”

“岂止离谱,简直是变态!”寇海踹了脚茶几。

兄妹俩正笑得要岔气,黎伟民回来了,一瞧常英笑成那样就急了,“哎,你咋笑成这样啊,也不怕动了胎气。”

常英怀孕后,基本上都是住在娘家,很少回黎伟民那边的新房住。黎伟民自然是每日都过来报到,大多数时候也在这边住,因为这边有张婶做饭,又有老妈体贴入微的照顾,两个人都觉得很方便,慢慢地把这当作自己的家了。寇海此刻就瞅着妹妹说:“我说你真不害臊,都结了婚的人了,老赖在娘家。”说着又冲妹夫吆喝,“黎伟民,你自己的媳妇自己不养,老放这为虎作伥,像话吗?”

黎伟民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放下公文包说:“主要是这阵子我太忙了,没时间照顾英子,等我忙过了这阵子就接她走。”

常英冲寇海眼一瞪:“我就爱住这,你管得着吗?”

“哟嗬,夫唱妇随啊,你啥时候这么贤惠了?看来黎队把你调教得不错,是吧,黎队?”寇海嘴巴从来不让人。

常英正要跟他急,一向息事宁人的黎伟民把她往楼上拉:“来来来,我跟你说点事,很重要的事……”

“什么事啊!”常英很不情愿地跟着上楼。

寇海眼尖,分明看见黎伟民跟常英在使眼色,有问题!他顿时好奇起来,踮着脚步也上了楼,把耳朵贴在他们房间的门上听,果然,他听到黎伟民在里面压低声音说:“这次是绝对不会让他跑了的,我们已经严密布控,二十四小时监视他们,后天就准备实施抓捕,他插了翅膀也跑不了了。”

“你确定刀疤在里面?”

“确定,百分之百地确定,我们还拍了照的。”

“那好,这次一定要把这个人渣缉拿归案,不然怎么对得起士林,他那么信任我们,结果……”

“英子,你别把这事老放心上,这样对身体不好。”

“我能不放心上吗?伟民,你知道的,这成了我的心结,一天不把刀疤缉拿归案我就一天没法安心,可惜我现在怀了孩子,不然我会亲自去抓他!”虽然看不到常英的表情,但是寇海想也想得到常英说这话时咬牙切齿的样子,原来黎伟民这阵子起早贪黑是去忙刀疤的案子了。

“后天你们就行动吗?”常英又问,声音透着兴奋。

“是的,就是后天,一网打尽!”

早上,樊疏桐和朝夕抵达医院的时候,病房外的走廊上已经站满了人,都是军分区的高层,其中不少是樊世荣过去的部下,朴远琨、陆渝安和寇振洲夫妇也都过来了。照顾樊世荣多年的珍姨当然也在,样子显得憔悴不堪,缩在墙角,不停地拭泪。没有人交谈,走廊上静得出奇。一个普通的心脏搭桥手术就来了这么多人,想来大家都知道这个手术对于年逾古稀的樊世荣意味着什么。

樊疏桐和朝夕一一跟长辈们打招呼,寇振洲很满意樊疏桐能来,还朝他身后看了看,问:“连波呢,怎么不见他来?”

“哦,他出差了,会尽快赶回来的。”樊疏桐早准备好了托词。

寇振洲皱起了眉头:“工作再重要,父亲这么大的手术也不能不来吧,真不知道你们年轻人怎么想的……”

“行了行了,爸,连波一向孝顺,能来肯定会来的。”寇海也来了,见状连忙打圆场,还冲樊疏桐递了个眼色,示意他接话。

樊疏桐配合默契,忙说:“我早上都有跟他通电话,他说着正在赶回来的路上。”

寇振洲这才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了。

这时已经做好了手术前准备工作的樊世荣被缓缓推出了病房,走廊上的人群立即自行让开一条通道。“老樊”“首长”……众人纷纷跟已经穿上手术服戴好手术帽的樊世荣打招呼,樊世荣的样子很虚弱,不能说话,只能笑着点头。

“老樊,你要挺住啊,我还等着你出院了咱哥俩到靶场上好好放两枪。”寇振洲俯身握住樊世荣的手,给老战友打气。

朴远琨也说:“老樊,战场上你就是打不死的硬骨头,这次没有问题的,我们等着你出来!”

“对对,我们等着你出来。”

“首长,您要保重!”

说这些话时,大家都尽量保持轻松的语气和表情,只有珍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哭,又不敢大声,压抑得很痛苦。常惠茹到底是女同志,一声“老樊”刚说出口,眼眶就红了,“老樊啊,你无论如何要挺过这一关,孩子们还指望你来好好教育,桐桐还没成家,你还要等着抱孙子呢!”

说到桐桐,大家齐刷刷地将目光望向一边站着的樊疏桐和朝夕,寇海在背后捅了他一下,把他推到了前面。

父子四目相对,樊疏桐还没有开口,樊世荣眼角就渗出了两行清泪,他颤抖地朝儿子伸出手,那是一双饱经风霜,战场上披荆斩棘立下赫赫战功的手,可是此刻如枯槁般战栗在空气中,目标只有一个,他的儿子。

樊疏桐顿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朝夕用胳膊肘抵了他下,他这才缓步走过去,也伸出手握住了父亲。他俯身凑到父亲耳畔低语道:“爸,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听清了,他叫他“爸”,他终于叫他爸了!樊世荣顿时老泪纵横,喉咙里发出一连串浑浊不清的声音,想表达什么,却再也吐不出一个清晰的字。“爸,你放心,我们以后再也不吵架了,我们是一家人,以后咱们好好过日子。”樊疏桐说着这些话,自己的眼眶也红了,他吸着气,双手将父亲的手握在掌心,“所以你一定要活着出来,我跟朝夕,还有连波,接你回家……”

此情此景,在场的人无不动容,常惠茹怕自己哭出声,背过了身,而樊疏桐跟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爸,其实我从来没有真正恨过你。”

……

然而,樊世荣最终没能活着出手术室。手术仅进行了两个小时就结束了,樊世荣到底年事已高,加之多种疾病缠身,据主刀医生说,其实手术刚开始半个小时,他的心脏就停止了跳动,后经专家级的医疗队全力抢救,仍无力回天。当手术室的门被从里面推开,满头白发的医生脸色凝重地走出来,摘下口罩,大家已经预料到了结果……足足有两分钟,走廊上静得连彼此的呼吸都听得到,医生望着走廊上那么多的首长,终于黯然低下头:“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数秒钟的静默。

然后“哇”的一声,朝夕首先哭出声,紧接着是珍姨,“老樊啊……”珍姨痛呼一声,身子软软地瘫倒在了地上。

马上有人过来将她抬 进旁边的病房。

“爸,爸——”朝夕嘶哑着嗓音喊着养育她长大的父亲,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了地上,旁边的樊疏桐整个人都木了,脸上看似“平静”,却平静得可怕……

“朝夕,别这样……”寇海还保持着理智,帮忙扶起泣不成声的朝夕。常惠茹碍于身份,只能坐在椅子上捂着脸尽可能地压抑着哭声。然后,从寇振洲开始,老战友和老部下们纷纷摘下自己的军帽,笔直站立,低头为樊世荣默哀。这是军人特有的送行方式,没有人哭,可是每个人脸上都难掩悲痛。

十分钟后,樊世荣被缓缓推出手术室,盖着白布,无声无息。他再也无法朗声大笑,再也无法动怒,抑或拍案而起,靶场上从此再也见不到他铁骨铮铮的背影,戎马一生的樊世荣,终于彻底回归平静。

“敬礼!”寇振洲一声令下,在场的军人们齐刷刷地举起右臂敬礼,人群自动分站在走廊两侧,目送樊世荣的遗体缓缓经过。

“爸!”朝夕扑到樊世荣的遗体上,失声痛哭,“爸,你怎么可以就这样丢下我们不管了,我没有了妈妈,连唯一的爸爸也没有了,你让我们怎么办,我们都这个样子了,我们怎么办……”

樊疏桐这时终于有所反应,他木讷地按住朝夕的肩膀,将她拉起来,拥进自己的怀中,然后紧紧地紧紧地箍着她。

朝夕将脸埋在他的胸前,死命地拽着他的衣领,哭得声堵气噎,仿佛随时都会晕厥过去。樊疏桐两眼通红,但已镇定下来,温和地轻拍她的背:“别哭,朝夕,爸不会离开我们的,他会一直在我们身边,乖,别哭……”

紧接着,寇振洲他们返回军部召开紧急会议,商议樊世荣的后事等诸多事宜,并随即成立了治丧委员会。

医院这边,朝夕哭得实在伤心,疲惫不堪,被樊疏桐安排在病房内短暂休息。而他自己始终跟父亲待在一起,在病房内默默守着父亲的遗体,谁也劝不走他。

“让我跟我爸待会儿。”樊疏桐跟寇海说。寇海只能叹气,哽咽着跟医院的人说:“让他们父子俩单独待会儿吧,以后没有机会了。”

于是病房内只剩了樊疏桐,和已经僵冷的父亲。他点根烟,放在床头柜上,然后自己也点根,依然用火柴。他曾那么迷恋过火柴燃烧时发出的硝烟味,在他的感觉里,那是父亲的气息,可是现在,不,以后,他再也闻不到父亲的气息了。

这个世上从此没有了父亲。

“今儿这烟有些冲。”樊疏桐自说自话,端详着指间的烟,“把我的眼泪都快呛出来了,爸,你不就喜欢这种烟吗,够劲!”说着又狠狠吸一口,真的把眼泪呛出来了,他自嘲地笑,“瞧我这没出息的样,我十几岁就抽烟了,居然还能给呛着。那时候我经常偷你的烟,为这没少挨你的揍……从小我就挨你的揍,你下手可真狠,常常把我的屁股抽开花,到现在我都记得屁股上火辣辣的那种感觉。后来你不揍我了,我们之间就远了,越来越远,远到我再也望不见你朝我瞪眼的样子。唉,终于是过去了,你这一辈子,还有,我这一辈子……”

樊疏桐望着僵冷的父亲,只见他双眼紧闭,嘴角向下沉着,一如他生前的严肃。在父亲生命的最后两年里,饱受病痛折磨,瘦得皮包着骨了,可是很奇怪,这老爷子即便病成这样了,哪怕现在是僵硬了,眉宇间仍郁结着一股凛然之气。这是军人特有的气质,病痛也打不垮的正气!

樊疏桐看着父亲,又笑了起来,两眼噙着泪水,他说:“爸,其实现在想想,我最像的还是你,骨子里像极了,死不认输,见了棺材也不落泪。我们父子还真是一脉相承,于是才弄得两败俱伤。坦白说,我是恨过你,恨不得钻回娘肚子里去,不做你樊世荣的儿子。而我之所以恨你,不是恨你揍我,也不是恨你骂我,而是恨你忽略了我,你对连波和朝夕的关爱远胜过对我,让我在漫长的岁月里觉得自己缺失了父爱,我就是觉得你不爱我。

“可是,现在我知道了,你从来就没有不爱我,就像我从来就没有真正恨过你一样,我们都期待对方的爱,却因为表达方式的偏激,因为两代人的代沟,让我们父子这么多年不相认……所以爸,你别怨我,这辈子已经是这样了,如果有来世可以选择,我还是愿意再做你的儿子。我不会再跟你斗气,不会再怀疑你对我的爱,不会给你丢脸,不会远离你,不会逃避你,我会一直待在你的身边,好好做一回孝子。而现在,我连亲自送你上路的可能都没有了,虽然心里也有恐惧,可樊世荣的儿子,从来就不是孬种,我一定会保护好朝夕和连波的,他们现在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就是赔上命也要保他们的周全。明天我会去接连波回来,不管我回不回得来,我一定要让连波回来,让他为你披麻戴孝,爸,对不起,我不能亲自送你……”

回到湖滨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朝夕在车上就睡着了,樊疏桐将她抱上楼,安顿她睡下,然后开始收拾行李。可是朝夕很快就醒了,看着樊疏桐在装箱打包,往行李箱里塞衣服,很是不解。她揉着眼睛问:“你这是干吗,你要去哪里?”

“上海,明天的火车,我们去上海转道飞马来西亚,你忘了吗?”樊疏桐自顾忙着,没有看她。

“你疯了!爸刚走,你是他的亲生儿子,你要给他披麻戴孝的!”朝夕睁大眼睛瞪着他,以为他在说梦话。

樊疏桐站起身,态度坚定,毋庸置疑:“朝夕,我们明天必须走,至于具体的情况到马来西亚后我再告诉你。请你相信,我会在心里为爸送行的,我也跟他说明了情况,他会原谅我的,我们……”

“不可以!要走你走,我不走!”

“朝夕!”樊疏桐板起脸,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不管你愿不愿意,你明天必须走!你应该相信我,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不会连爸的葬礼都不参加就走,我有苦衷,但是现在我一时半会儿跟你说不清楚,你听我的不会错。”

朝夕声音嘶哑,连连摆着头:“不,不,我做不到,做不到……爸养育我这么多年,他尸骨未寒我就撇下他走,我做不到!别人也会戳我们脊梁骨的,士林,你是通情达理的人,于情于理我们都应该办完爸的丧事后再走的。”

樊疏桐大步走到她跟前,双手按住她的肩膀,逼着她的眼睛跟他对视:“朝夕,你听我说,我们明天必须走!我不妨跟你实话实说,之所以急着走是跟连波有关系,如果我们未能如期抵达上海,连波会有危险!”

“……”朝夕愣了数秒,脸色霎时就白了,“连波怎么了?”她哆哆嗦嗦,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樊疏桐想了下,如果不给她个理由,明天就是拿麻袋也捆不走她,他将她拉回卧室在床边坐下,尽可能地用平静的语气跟她说:“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连波,连波他现在在上海,他被人控制了,我们得赶过去救他……”

“上海……被人控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啊!”朝夕语无伦次,脸色霎时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事情很复杂,他得罪了某些人,那些人把他弄去上海,威胁说我们如果不去,就……就……”

“就怎么样?”

“这还用我说吗?当然是生命危险!”樊疏桐临时编出这么个谎言,连他自己都诧异,他缘何还能镇定地编谎言,“所以朝夕,我们明天无论如何必须赶过去,早上我先去大院跟寇伯伯说明情况,阿才会接你去火车站,你在那里等我,上午十点之前如果我们没有赶过去,你就先跟阿才上车,我随后就到。”

“可是,可是我一个人过去,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怎么救连波!你是不是骗我啊,你跟我说实话……”

“我像是在骗你吗?你自己说,连波失踪多久了?杨霞的孩子生病了都找不着他,他好多天都没去单位上班,不信你现在打他的手机,看你能不能打得通。我怎么会拿这种事跟你开玩笑!”

朝夕脑子里迅速回想这些日子以来连波的杳无音信,从她在小区门口遇见杨霞开始,就被告知连波不见了,她以为他是无法面对杨霞和那个孩子而躲起来了,原来,原来……“哇”的一声,朝夕大哭起来,她信了,她终于信了:“怎么办,连波他现在怎么办,那些人到底为什么要抓他,他一向不跟人结仇的,怎么会惹上这种事?士林,我们报警,马上报警……”

“不行,上海那边的人说了,如果我们敢报警,连波就性命难保,你知道那些亡命之徒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朝夕已经六神无主,完全听命于樊疏桐,忙不迭地点头:“好,好,我们不报警,只要他们不伤害连波,我们就不报警……不过我们过去有什么用,我们什么都没有,他们是要钱吗?你有多少钱啊,够不够,不够我这还有……”

“钱我已经准备了。”樊疏桐说着起身,将一个密码箱摊到床上,打开箱盖,朝夕顿时目瞪口呆,里面全是一匝匝的百元大钞,连封条都没拆。这些钱是他两天前吩咐丁梅到银行提取的,丁梅当时还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多现金,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解释的,只叮嘱丁梅不要跟外人说这事。

“你现在信了吧?”樊疏桐拍着那些钞票说,“如果连波没有出事,你说爸临终,他怎么会不来?他从小就孝顺,比我还孝顺,他怎么会不来?”

“爸一定不会怪他的。”朝夕泣不成声。

“对,下午我跟爸说了很久的话,把情况也跟他说明了,他也不会怪我们的,我们这是去救连波。”

“嗯,那我们赶紧收拾东西,明天几点的火车?”朝夕抹把眼泪,站起身就要去拖箱子,樊疏桐却将她拉进怀里,紧紧箍着她,“别走,抱着我,朝夕,其实我比你还害怕,从小到大,我从来没这么怕过。不管连波怎么不争气,他始终是我们的家人,我做不到弃他不顾,朝夕,其实我很害怕……”

“士林,我也怕,我好怕。”朝夕本能地伸出手臂回抱住他,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不管过去如何,现在谁也不能把他们再分开。

窗外起风了,呼呼的风声吹得窗玻璃都在晃,接着一道蓝莹莹的闪电噼啪着炸响,像一把利剑将沉寂的夜空劈开了一道裂缝,空气像是点燃了一样,屋子里忽明忽暗,地动山摇般,震得房子都要塌了。

樊疏桐抱着朝夕突然哭出声,白天在医院面对父亲的遗体他都忍住没有哭,可是此时此刻,他再也无法自控,大声哭了出来,“朝夕,朝夕……”他唤着她,千刀万刀都抵不上此刻的肝肠寸断,他不知道自己明天还能不能活着回来,明天,就仿佛是一个冰冷的黑洞,已经张开了大口等着吞噬他,尸骨无存!

后半夜,窗外更是狂风大作,雨点噼噼啪啪砸在窗玻璃上,像是无数透明的子弹。不时听到附近有玻璃坠地的声音,哗啦啦,整个世界都像要碎了。窗下是株高大的樟树,被风吹得摇摇欲坠,枝桠扑打在窗玻璃上敲得咚咚响,朝夕看着那些疯狂的枝桠,愈发的害怕,更深地缩进樊疏桐的怀抱。两人并排躺在床上,樊疏桐从后面抱着孩子一样呜呜哭着的朝夕,哄着她:“别怕,朝夕,别怕……”

一直到凌晨两点,两人才疲惫地睡去。这次不是分开睡的,两人相拥在一起。

天蒙蒙亮的时候,风停了,雨也停了,卧室的落地窗帘有半边没有拉上,可以望见远处湖面荡漾着深蓝色的波纹。不知哪来的一只小鸟,栖在露台的栏杆上,叽叽喳喳地叫唤开了。樊疏桐就是被那只鸟吵醒的,他搂着在他怀里沉睡的朝夕,真想两个人就这么一直睡过去,再也不要醒来。他低头吻她的额头,依稀见她脸上还印着泪痕,睡得不是很安稳,是不是地抽搐,仿佛深陷噩梦醒不来。如果没有这个噩梦该有多好,什么事都没有,连波会好好的,他和朝夕也好好的,他们仍然是一家人,朝夕会做很好吃的饭菜,连波会跟他谈他最近看的某本书,而他时不时地发发脾气,唠叨两句,一切都没有改变……

可是当远处的高速公路上传来越来越频繁的车流声时,樊疏桐知道,这一切不是梦,是真的。竟然就是真的!

两人差不多同时起的床,樊疏桐在浴室洗漱的时候,朝夕也醒了。她回自己的卧室换了衣服,洗漱完,下楼去做早餐。待她把早餐做好,樊疏桐也刚好把行李归拢到一处了,朝夕愈发的憔悴苍白,看了看那些箱子,沙哑着声音说:“吃点东西吧,路上不见得有吃的。”

早餐很简单,米粥和烙饼,还有煎蛋。

这是一顿沉默的早餐,一直到朝夕收拾完碗碟回厨房,两人都没有说一句话。朝夕从厨房里洗完碗出来,樊疏桐正站在客厅的露台上,吸烟。

她轻轻走过去,站在他身后。他刚好吸完了一支烟,弹掉烟头,背对着她说:“朝夕,如果连波能安然无恙,你还是跟他过吧……”

“为什么?”朝夕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比我更适合你,最主要的,你爱他。”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士林,我现在只想他活着,这跟我是否爱他没有关系,因为他是我的亲人。”

“是啊,他是我们的亲人。”樊疏桐转过身,因为背着光,他的脸陷在黑暗里,他有些悲凉地问她,“那我呢,除了是你的亲人,还有没有别的情分存在?”

朝夕因为昨晚哭得太多,眼睛都是肿的,她嗫嚅着:“我也说不上来,我们是亲人,但肯定不仅仅是亲人,士林,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我现在脑子里很乱,我没法给你准确的答案。但是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如果连波安然无恙,我不会再做他的妻子,因为昨晚我忽然发现,我对他生死的挂念并不是出于妻子的角色,而是出于亲人,也许你会说妻子也是亲人,可是那不一样,很不一样……我跟他完了。”一句“完了”让她深吸一口气,想了想,又自嘲地摇头,“不过是一个杨霞,就轻易瓦解了我们的婚姻,我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生活在自己编织的梦里,以为我跟他的感情牢不可破,以为我们可以相携到老,可美好的梦境在现实中却不堪一击,我不想再陷在那样的梦里自欺欺人。我惟愿他现在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回来后去找杨霞,两个人继续生儿育女,这样就够了,真的就够了。”

这么长的一番话,樊疏桐听着只觉恍惚,他由衷地笑了:“朝夕,你这番话,算不算是……给我的希望?”

“你觉得是怎样就是怎样吧。”

“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明白……我肩上的责任有多重,因为我也要给你希望。”樊疏桐难得说这种文绉绉的话,颇有些不适应,不过这些话如果不文绉绉地说出来,会显得他很“文盲”。他咧着嘴笑,“朝夕,我们毕竟还年轻,未来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只要对生活还抱有信心,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虽然我是个大老粗,但我这人实在,不会拐弯抹角,不会故弄玄虚,我相信你早晚会爱上我的。”

这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靠,装一会儿斯文都不行,干吗说这么直接?

不想朝夕丝毫没有嫌恶的意思,她亮晶晶的眼睛里闪过迷离的笑意,声音低微:“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就想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我不敢肯定我是否会爱上你,但我可以肯定,我已经接受了你,我愿意跟着你。”

“……”

“我没有别的选择了,兜了一大圈,在我最脆弱的时候始终是你站在我身边,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

“我并不是铁石心肠。”

“……”

樊疏桐瞪着眼睛,很简单的话琢磨起来不知怎么很费力,他一向自诩聪明,可就在这事上有些反应迟钝,待反应过来了,他霎时就激动了,抬起手,又放下,不知自己该如何表达,“朝夕,我,我……”他手足无措得像个孩子,明明想继续憋一句斯文点的话,不想冒出来的是:“我可以吻你吗?”

朝夕顿时哆嗦起来,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樊疏桐在心里直抽自己,怎么就不能忍忍!这么久都忍了,干吗急于一时!可是他忍不住,也不想忍,因为他不知道今天过后还有没有机会。他完全是听命于本能地向前迈进一步,迟疑地伸出手去,轻轻将她揽入怀中。她挣扎着仰起满是泪痕的脸,目光婉转哀伤,他的心一软,终于俯身吻了下来。

朝夕哆嗦得更厉害了,他更紧地箍住她,吸吮着她柔软的嘴唇,很轻微,很细致地吻她,慢慢地,将舌尖探入。她的唇畔有很好闻的清淡的香气,他沉醉其中不能自拔,尤其是她忽然回吻他的时候,他浑身像遭了电击似的战栗起来,更紧地抱着她深吻,步步紧逼,她不堪重心偏移本能地倒退,一直退到了沙发边。

他就势将她推倒在沙发上,两人一起深深地陷了进去。柔软的沙发让他得以更舒展地吻她,抚摸她,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不满足于她的唇,慢慢移至脖颈、耳垂,最后扯下她的胸衣,滑向她的胸口。她轻哼一声,麻痹的快意让她的意识彻底混乱,她隐约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也知道他要的是什么,他停不下来,也不想停,任由着两个人越来越混乱,最后彻底失控。

因为是夏天,都穿得很少,朝夕的蓝色雪纺裙轻易就被他扯下丢到了一边,他自己更是三下五除二,飞快地退掉了自己的衣服。只是她过于紧张,肌肉紧绷,而且很痛,痛得她直吸气,他轻声哄她,要她放松,并刻意控制了自己的节奏。汗泪交织的亲昵中,两人一起抵达了巅峰,他战栗着,许久许久,没有动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或者正在死。而他,竟然心甘情愿……

七点,阿才准时来接朝夕去火车站。朝夕问樊疏桐为何不一同去,樊疏桐的解释是他要回趟大院,跟寇伯伯交代一声,说明下不能参加父亲葬礼的缘由。朝夕不解,说去寇家难免会碰上常英,她是警察,万一追问起来怎么办?樊疏桐道:“我自有分寸,肯定不会说实情的。”他拍拍朝夕的肩膀,尽可能地让表情轻松自然,“放心吧,不会有事的,你等到十点,如果见不到我就跟阿才上车。”

“我们为什么要坐火车,坐飞机不更快吗?”

“坐飞机容易暴露,而且带着这么多现金,是上不了飞机的。”

“哦,我知道了。”

……

要天衣无缝地说出这些谎言,对于全身处于战斗状态的樊疏桐来说,实属不易,他亲自将朝夕送上车,并给阿才递个眼神。

“阿才,好好照顾朝夕。”他只能这么说。

阿才的表情是很不自然的,但也还是点点头:“放心,樊哥,我会保护好嫂子的,你……你也要保重,保重。”说着连忙转过脸,跟司机说,“开车。”

“士林……”朝夕从车窗里伸出头,那样子又要哭了,“你要快点过来,我等你,你一定要来!”

“放心吧,我一定会去车站跟你会合,一定!”

“士林……”朝夕只顾着哭,丝毫没留意,装有现金的密码箱并没有带上车。樊疏桐站在公路边,看着车子渐行渐远,终于不用再演戏了。他的双手握成拳,沉着脸,带着赴死的决心,转身往自家的方向走去。刚进门,刀疤打电话过来了,在电话里呵呵冷笑:“兄弟,准备好了吗?”

“你只说在哪儿见面吧,我马上动身。”樊疏桐这个时候反倒冷静了,该来的总会来,他毫不含糊地说:“我现在必须跟我弟弟通话,我要确认他活着。”

“好,没问题。”

稍顷,一片杂音,电话那边传来连波嘶哑的嗓音:“哥……”

“连波!连波你怎么样,你告诉我现在怎么样……”数日的煎熬,陡然听到兄弟的声音,樊疏桐顿时失去了冷静,眼泪哗的一下就涌出眼眶。

“哥,别,别过……”

话还没说完,电话就被移开了,刀疤冷笑着问樊疏桐:“如何?我没有骗你吧,我们的目标是你,我说话算话。”

“好,在哪里见面?”

刀疤报出一个地名。

樊疏桐点头:“好,我马上过去。”

刚挂了电话,手机再次急促地响起来,是甚少联系的阿斌,他好像也知道了这事,在电话里劝他:“樊哥,你是不是要见刀疤?我劝你别去,警察已经盯上他了,你去等于是送死。”

“……”

军分区大院的门口一大早就悬挂了黑字横幅:沉痛悼唁樊世荣同志。进进出出的军车比往日多了很多,都是筹备樊世荣后事的。寇振洲六点就赶去军部开会,继续和军分区领导商讨追悼会事宜,寇海八点也起来了,他给樊疏桐打电话,问他今天还去不去上海,他想应该是去不了的,再怎么着也得办完樊伯伯的后事再走。可是电话不通,打了数遍都不通,他又给朝夕打电话,通了,得到的答复是,她现在正在去火车站的路上。这一惊非同小可,寇海连早餐都没吃就往屋外跑,正撞上散步回来的常英。“赶去投胎啊,见了孕妇也不让让!”怀孕后的常英脾气异常暴躁。

寇海这会儿可没工夫跟她打嘴仗,“我有急事!”说着就去取车。“什么事啊,是天塌下来了,还是等着你去救火……”常英跺脚。

寇海人都上车了,想想还是应该跟常英说声,不然难保她不找他练沙包,这女人一怀孕,营养过剩,下手就忒狠。他从车窗里伸出脑袋,冲常英说:“士林今天走,我以为他会缓下行程的,可是刚刚给朝夕打电话,他们正在去火车站的路上,我去拦他,你要不要去?”

常英瞪大眼睛:“樊伯伯的后事都还没办,他就走?”

“可不是,你要去就快点上车,不然就来不及了!”

常英二话没说几步就奔过去跳上了车,动作一如既往的麻利彪悍,压根就忘了自己是个孕妇。寇海瞅着妹妹直瞪眼:“你有没有怀孕啊,假的吧?”

“开车!哪来那么多废话!”常英恶狠狠地吼过去。

寇海的脾气也很不好,气咻咻的:“那你把安全带给我扣上!”

“是给童童扣上,不是给你扣上!”常英简直就是一混世女魔王架势。

“桐桐?你,你说谁啊?”寇海还没反应过来。

“你外甥的名字。”

“啥,你叫他桐桐?”

“是童年的童。”常英纠正。

寇海的嘴巴张成了个O型,一不留神,撞门柱上了:“你有没有搞错,叫这名,你怎么可以叫这名!童年的童那也是念‘tong’,你当别人傻子啊?”

“你还走不走?”常英眼一横。

寇海气得发疯,猛踩一脚油门,呼啦一声就开出了院子,常英还好系了安全带,不然就撞挡风玻璃上了。“你找死啊,我还怀着孩子呢!”常英大骂。寇海也吼:“我不认这外甥,还童童呢,我呸,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我就要取这名,你管得着吗?”

“不要脸!”

“你再骂句试试?”

兄妹俩正吵得不可开交,常惠茹刚好跟张婶提着很多东西过来,看见寇海开车出去,忙喊:“一大早的,你们这是上哪儿?”

寇海没好气地回句:“去投胎!”

“你,你个死孩子,你说什么呢,给我下来!”常惠茹气得就要去拍车门,寇海又是一脚油门踩到底,跟开坦克似的轰轰地开走了。

常惠茹还在跺脚:“有种你就别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忽然想起常英还在车上,大叫,“英子,你还怀着孩子呢,你给我下来,他要投胎让他去,哎哟喂,我怎么生了这俩混账孩子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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