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最終沒能保住,入院三天後搶救無效死亡。朝夕和樊疏桐目睹了搶救的全過程,一早樊疏桐接到劉秘書的電話,説連波的孩子不行了,樊疏桐二話沒説就帶着朝夕趕到醫院,事實上,孩子在入院的時候情況已經惡化了,遠房動用了一切醫療資源,還是無力迴天,楊霞簡直瘋了哭天搶地地抱住孩子,不讓任何人靠近,淒厲的哭叫聲,震動了整個病房樓層。
朝夕站在旁邊,默默流着淚。
她不清楚自己是為這個早夭的孩子流淚,還是為楊霞流淚,抑或是為連波,為自己流淚。不管怎麼説,還是是無辜的,他甚至連名字都沒有。楊霞披頭散髮,嘶聲嚎哭,小寶,我的小寶,你連名字都沒有啊,爸爸答應了給你取名字的……你有爸爸,可是你爸爸不來看你,你不該來到這世上啊,是我從了,我不該把你帶到這世上來,小寶,我可憐的孩子,小寶——
楊霞幾乎是尖叫。
樊疏桐別過臉,戰慄着走出了病房。
他根本無力承受這一切。
“誰在哭啊,我怎麼聽到有人哭?”已經戴上了氧氣罩的樊世榮問兒子,過兩天就要手術了,樊世榮的病情卻急劇惡化,時常陷入昏迷。他並不知道,他的孫子剛剛在樓下的搶救室夭折,但他分明聽到了楊霞的哭聲,虛弱地看着樊疏桐,“我覺得很不對勁,哪裏不對勁又説不上來,連波也不來看我,那天都説好了的,手術前他會請假過來陪我……”
“他剛被上頭派到北京出差了。”樊疏桐只能掩飾。
“那我手術,他來不了了?”
“不是還有我嗎?我會過來的,朝夕也會來。”
“哦,那就好,我想看着你們……走……”
“你走哪去啊,不就是心臟搭橋手術嗎?別人做這手術都沒事,你都是打過仗的人,還怕死?”
“我不是怕死,我是捨不得你們……”
“好了,沒事的,醫生都説了沒事,我跟朝夕會一直等着你出來的。”樊疏桐站在病牀邊看着父親,儘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我剛跟連波打了電話,他也很掛念你,説盡快會趕回來。還記得那天我跟你説的吧,如果你能活着出來,我還是會像從前一樣叫你的,所以,你要挺住。”
樊世榮的嘴唇劇烈顫動起來:“好,爸爸等着,等你叫我……”
“恩,你一定要等着。”
晚上,樊疏桐約了阿才在碼頭上見面。而就在下午,秘書丁梅已經將定好的火車票送到了他的手上,時間恰恰就在兩天後的上午十點。這幾天樊疏桐整個人都處於渾渾噩噩的狀態,竟然忘了要丁梅把行程延後。兩天後,正是跟刀疤約好了交人的日子。命運再次跟樊疏桐開了個匪夷所思的玩笑。竟然是同一天!
不過也好,早點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就早點擺脱這厄運。如果救出連波,樊疏桐準備把連波也帶走,暫時到外面避避風頭,否則難保刀疤不會再下黑手,即便他自己不能活着回來。讓連波帶着朝夕離開這裏也是可以的,所以他趕緊要丁梅又訂了兩張火車票,除了一張給連波,還有一張他還有別的 用處,他必須做好最壞的打算,儘可能地做到萬無一失。
“樊哥,報警吧。你鬥不過刀疤的。”阿才哀求着,仍極力相勸,“他不是人,他真的不是人,你單槍匹馬地去見他就等於是送死。”
“我弟弟在他手撒和能幹,我沒有辦法。”
“警察會有辦法救你弟弟的。”
“警察如果有辦法,你老婆孩子當初就不會死。”
“樊哥!”
“你不會明白我此刻的處境,我已經失去了太多,我弟弟的兒子上午剛過世,我父親明天手術,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出手術室,我們家已經是這個樣子了,能留住一個就是一個。”樊疏桐背對着阿才站在碼頭邊,他穿了件黑色條紋襯衣,站在霓虹閃爍的水岸,更顯其背影的孤獨。“唉……”只聽他一聲長嘆,“以前不懂得親人的重要,總是任着性子胡來,只有到了我這個境地才知道,這世上真正讓你牽腸掛肚的始終是自己的親人,阿才,我已經沒有幾個親人了。”
阿才低下頭,哽咽着不能言語。
樊疏桐轉過身,興許是對岸霓虹映射的緣故,讓他的臉上呈現出莫名的憂傷,他看着阿才鄭重其事地説:“我今天叫你過來是想你幫我個忙,幫我護送朝夕去馬來西亞,我必須儘快讓她離開這裏,就算我跟刀疤同歸於盡,他手下還有一批亡命之徒,朝夕難保不成為他們的下一個目標,而且,你在這裏也無親無故了,去馬來西亞倒是個不錯的選擇,那邊會有人接應你們……”
阿才一挺就急了:“你怎麼辦?你自己不過去嗎?”
“我要跟你説的就是這個,我們先坐火車去上海,再到上海轉道去馬來西亞,如果後天上午十點我沒有出現在火車站,請你務必將朝夕帶上車,不管她願不願意走,你必須帶走她,不管你用什麼方式!”
樊疏桐將手搭在阿才的肩膀上,深吸了口氣,目光異乎尋常地堅定:“阿才,這也許是我最後拜託你的事,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救出連波,如果能,我們一起去馬來西亞是最好不過的,如果我沒趕過來,連波過來了,請你幫我護送他們離開這裏……最壞的是,如果,我是説如果我跟連波都過不來,阿才,朝夕就拜託你了,請你務必帶她去馬來西亞,這裏太危險了,我來生再報答你。”
阿才幾乎要哭出來:“樊哥,我答應你,護送嫂子走,但是你無論如何也要趕過來,沒有你,我一個人去那邊有什麼意思。”
“好,我儘量趕過來,為了我的女人我拼死也要趕過來。”
他已經別無選擇。
愛情和親情他都想要,都會為之付出生命。他就是這樣的人,他也知道跟刀疤的碰面凶多吉少,刀疤要兩百萬贖金不過是個幌子,他更想要的是他的人頭,他對自己活着離開這座城市沒有抱希望,可是他沒有辦法,一點辦法都沒有,他做不到眼睜睜地看着連波被浮屍碼頭。因為下午刀疤又給他打了個電話,稱如果到時候他不能出現在約定的地方,不會超過二十四小時,他們就可以讓他在碼頭見到連波的屍體。
命運如此趕盡殺絕,他沒有退路了。
回到湖濱的家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多,樊疏桐輕輕推開門,朝夕已經斜躺在客廳的沙發上睡着了,點時間裏正演着某部偶像劇,男主角問女主角,你有愛過我嗎?哪怕是一點點,女主角答,我一直愛着你,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多麼矯情的台詞!
現實中不會有這樣的幸運,因為讓一個人懂得你的愛,是多麼難的事情,就像他穿越千山萬水站到她面前,她眼裏看着的,未必是他。
樊疏桐關了電視,將朝夕抱上樓,結果放到牀上的時候她醒了。“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朝夕揉着眼睛,臉上依稀還有淚痕。
連波孩子的趨勢,讓她很難過,下午哭了很久。孩子的遺體明天就要火化,楊校長下午已經從青州趕過來了,現在正在醫院看護傷心過度的楊霞,父女兩後天回老家,朝夕已經幫他們買好了火車票。
“剛回來,你肚子餓不餓,我去給你熱杯牛奶好嗎?”樊疏桐坐在牀沿,伸手拭去她臉上的淚痕,“別哭了,我最怕你哭,每次看到你哭,我就覺得我是全世界最難過的人。”
朝夕怏怏的:“你説台詞呢!”
“好,我就給你説台詞。”他握住她的手,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似要看進她的心裏去,“你有愛過我嗎?哪怕是一點點,一點點的一點點。”
朝夕努力想擠出一絲笑容,卻沒成功,她似是而非地回答:“愛,我一直愛着你,只是我自己不知道而已。”
樊疏桐怔住了……
她忙又掩飾地嘆氣:“這電視劇我都看了好幾遍了,台詞我都能背了!”
樊疏桐的眼眶卻陡然通紅,是的,他知道她只是在背台詞,而且還背錯了台詞,把“你不知道”念成了“我自己不知道”,可這仍然是他此生聽過的最動人的話語。哪怕是台詞,真作假時假亦真,他可不可以當做真?
他嘴角微動,遲疑地伸出手去,落在她瘦弱的肩膀上。四目相對,誰也看不清彼此眼底流淌的是什麼,他輕輕一帶,將她攬入懷中。他抱得那麼緊,彷彿隨時就會失去她一樣,“朝夕!”他的臉緊貼着她柔軟的髮絲,隱隱約約的,他覺得心口一陣撕裂般的疼,他的聲音輕輕的,低微的,像是夢囈一樣:“我愛你,我一直愛着你,只是你不懂得而已……”
同樣的夜晚,在寇家卻是另一番景象,常英懶洋洋地靠在沙發上,一邊吃着她媽切的水果,一邊津津有味的翻着本育兒雜誌。常英自懷孕,基本已沒有上班了,在家安心保胎,這很不想她,過去她總是把工作看得比命還重要,是緝私隊出了名的鐵娘子。週末幾乎都沒有休息過,有任務總是搶在最前面。即便是假期,她的手機也是24小時開機的,經常半夜撲出去執行任務,出差更是家常便飯,有一次去雲南,三個多月杳無音信,急得常惠茹上緝私隊要人,都鬧局長辦公室去了。要是哪天寇海在家裏碰見妹妹,他會很意外,調侃她:“喲,聿市的毒販滅絕了?”兄妹倆每每少不了一頓唇槍舌戰。
常惠茹更是提心吊膽,堅決要女兒換工作,倒是寇振洲很支持,説女兒的工作是全家的光榮。為此夫婦兩沒少拌嘴,因為常惠茹在這件事上沒有決定權,在寇家,雖然大多數時候是常惠茹説了算,但這“大多數時候”只是指平常的家務事,寇振洲身為軍分區前政委是不會去管家務的,退居二線後閒賦在家他也不管,可一旦遇到原則問題,常惠茹想讓他點個頭,那可比登天還難。
這會兒,寇海盯着常英左看右看,嘖嘖搖頭:“我説妹妹,你保胎可以不上班啊?早知道我應該投胎做個女的,懷了孕也可以不用上班。”
“下輩子吧!”常英哼了聲。
寇海又盯着妹妹的肚子,努努嘴:“男的還是女的?”
“我哪知道!”
“你自己沒感覺?”
“要不要你懷個試試?”常英放下雜誌,反問道。
寇海瞅着妹妹的得意勁就來氣:“我説你得意啥啊?不就懷了個孩子麼?是女人都會懷,搞得像懷了太子似的,連班都不上了,成天在家吃了睡睡了吃,你是豬啊?”話音剛落,寇海的後腦勺就捱了一記栗暴,常惠茹揪起兒子的耳朵,“你這死孩子!妹妹懷孕了你見你多關心下,你還盡説風涼話,我看你才是個豬!豬腦子!”
“哎喲,哎喲,媽,你輕點!我的耳朵也是娘生的哩……”寇海歪着腦袋,疼得呲牙裂嘴。
“你還知道是我生的?”常惠茹將剛切好的一盤西瓜放茶几上,朝着寇海的腦門又是一下,“我養你這麼大,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你結婚,讓我跟你爸抱上孫子,你倒好,到現在連媳婦的影兒都沒有,你想讓我們寇家絕後啊!”
“又來了,又來了……”寇海活怕了他媽。
“怎麼,嫌我囉嗦啊?我問你,我上次給你介紹的華伯伯的女兒,多好的一個姑娘,年紀輕輕就是醫學博士,哪點配不上你!你倒好,談了一個月就玩失蹤,天天躲着不見人家,你華伯伯電話都打家裏來了,問你是不是出差了,説小樂找不着你的人,天天在家哭。你説,好好的怎麼又吹了!你自己不都説了,願意跟她談的嗎?”常惠茹一説到兒子的婚事上,就很貼變不成鋼。
寇海説:“不是我故意躲着她,是她瞧不起我,我在她眼裏就是一文盲。”後面那句他沒敢説出來——加流氓。
常惠茹坐兒子身邊,刨根問底:“她怎麼瞧不起你了?”
“幾個例子,我們出去吃飯,她有個習慣你們不知道吧,無論到哪裏,她隨身都帶着一小瓶消毒水,碗筷什麼的,她都得親自消毒後才用。吃飯的時候,我好心給她盛碗湯,她還得用紙巾擦擦碗邊,好似我很髒似的,哎,媽,你説你的兒子有這麼髒嗎?我有這麼髒嗎?”寇海扭轉身問他媽。
常惠茹瞪大眼睛:“還有這事?”
“你不信?不信改天你跟她吃頓飯就知道了。”
“豈有此理!”常惠茹剛端上杯子,猛地往茶几上一頓,“我們寇家也不是什麼小門小户吧,還嫌我們髒?兒子,不要她了,這樣的女人娶進門還了得?反了天了!”常惠茹雖然平常隊兒子橫眉豎眼的,可若兒子在外面被人瞧不起,那也是絕對不可忍的,自家的兒子自家可以罵可以打,就是不準別人説半點不是。
寇海就是瞅準了老媽的這點弟子,明着不拿正眼瞧兒子,暗地裏那是可勁兒地疼,所以他經常裝病,只要一病,他媽心肝兒都疼了,不僅不逼着他相親,還想盡法子弄好吃的給他。寇海跟老媽鬥法鬥了這麼些年,雖然從來沒贏過,老媽的刀子嘴豆腐心他可是摸準了的,豈料他正得意着呢,他媽緊接着又來了句:“兒子,別急,改明兒我再給你挑個好的,肯定比這次的強!”
寇海皮笑肉不笑:“媽,我不急。”
“你不急我急!”他媽説着就站起身,蹬蹬地上樓去了,不用説,肯定是去翻候選資料去了。他媽真是有意思,為了給兒子挑箇中意的媳婦,已經蒐集了厚厚的兩大冊資料,都分門別類地標好了,哪些中意,哪些有待考察,每天晚上電視都不看,興致勃勃地拿着放大鏡去瞧人家姑娘的相片,寇海琢磨着,只怕那些姑娘的臉上有幾顆麻子都逃不過老媽的火眼金睛。
寇振洲對此從不發表意見,也不干涉,他私底下跟兒子説:“讓你媽去忙活,她總要找點事幹,不然一天到晚找我茬,動動腦子也是好的,免得得老年痴呆症。”
所以,寇海對於老媽的這個“愛好”採取的也是明着配合,暗着攪和的態度。看着老媽上樓去了,他對一邊笑得花枝亂顫的妹妹説:“你知道我真正跟那丫頭拜拜的原因是什麼嗎?”
“是什麼?”常英咬着蘋果,可勁兒地樂。
寇海一點都不害臊,哼道:“呀呀呸的,説出來我都覺得火大,我跟她談了一些日子後,就去細毛的雲夢山莊開了房,説實話,她身材挺好的,脱了衣服跟維納斯一樣,皮膚忒白,可是你猜怎麼着,正當我準備上的時候她突然來了句‘你還是先去洗洗吧’,我當時還沒反應過來呢,她又來一句‘別用賓館的毛巾和香皂,我這有消毒液,你可以拿去用’……”寇海説到這裏猛拍大腿,“媽的,她還真當我有病啊,我看她才是有病!我當時氣得,二話沒説就穿上衣服往外走,她還問我怎麼走啊,我回答她,我可能洗不乾淨,因為我有艾滋病……”
“哈哈哈……”常英笑得翻倒在沙發上,指着寇海,“你,你這流氓,哥,你真是流氓,哎喲喂,笑死我了,這女的潔癖也太離譜了吧……”
“豈止離譜,簡直是變態!”寇海踹了腳茶几。
兄妹倆正笑得要岔氣,黎偉民回來了,一瞧常英笑成那樣就急了,“哎,你咋笑成這樣啊,也不怕動了胎氣。”
常英懷孕後,基本上都是住在孃家,很少回黎偉民那邊的新房住。黎偉民自然是每日都過來報到,大多數時候也在這邊住,因為這邊有張嬸做飯,又有老媽體貼入微的照顧,兩個人都覺得很方便,慢慢地把這當作自己的家了。寇海此刻就瞅着妹妹説:“我説你真不害臊,都結了婚的人了,老賴在孃家。”説着又衝妹夫吆喝,“黎偉民,你自己的媳婦自己不養,老放這為虎作倀,像話嗎?”
黎偉民被他説得有些不好意思,放下公文包説:“主要是這陣子我太忙了,沒時間照顧英子,等我忙過了這陣子就接她走。”
常英衝寇海眼一瞪:“我就愛住這,你管得着嗎?”
“喲嗬,夫唱婦隨啊,你啥時候這麼賢惠了?看來黎隊把你調教得不錯,是吧,黎隊?”寇海嘴巴從來不讓人。
常英正要跟他急,一向息事寧人的黎偉民把她往樓上拉:“來來來,我跟你説點事,很重要的事……”
“什麼事啊!”常英很不情願地跟着上樓。
寇海眼尖,分明看見黎偉民跟常英在使眼色,有問題!他頓時好奇起來,踮着腳步也上了樓,把耳朵貼在他們房間的門上聽,果然,他聽到黎偉民在裏面壓低聲音説:“這次是絕對不會讓他跑了的,我們已經嚴密佈控,二十四小時監視他們,後天就準備實施抓捕,他插了翅膀也跑不了了。”
“你確定刀疤在裏面?”
“確定,百分之百地確定,我們還拍了照的。”
“那好,這次一定要把這個人渣緝拿歸案,不然怎麼對得起士林,他那麼信任我們,結果……”
“英子,你別把這事老放心上,這樣對身體不好。”
“我能不放心上嗎?偉民,你知道的,這成了我的心結,一天不把刀疤緝拿歸案我就一天沒法安心,可惜我現在懷了孩子,不然我會親自去抓他!”雖然看不到常英的表情,但是寇海想也想得到常英説這話時咬牙切齒的樣子,原來黎偉民這陣子起早貪黑是去忙刀疤的案子了。
“後天你們就行動嗎?”常英又問,聲音透着興奮。
“是的,就是後天,一網打盡!”
早上,樊疏桐和朝夕抵達醫院的時候,病房外的走廊上已經站滿了人,都是軍分區的高層,其中不少是樊世榮過去的部下,樸遠琨、陸渝安和寇振洲夫婦也都過來了。照顧樊世榮多年的珍姨當然也在,樣子顯得憔悴不堪,縮在牆角,不停地拭淚。沒有人交談,走廊上靜得出奇。一個普通的心臟搭橋手術就來了這麼多人,想來大家都知道這個手術對於年逾古稀的樊世榮意味着什麼。
樊疏桐和朝夕一一跟長輩們打招呼,寇振洲很滿意樊疏桐能來,還朝他身後看了看,問:“連波呢,怎麼不見他來?”
“哦,他出差了,會盡快趕回來的。”樊疏桐早準備好了託詞。
寇振洲皺起了眉頭:“工作再重要,父親這麼大的手術也不能不來吧,真不知道你們年輕人怎麼想的……”
“行了行了,爸,連波一向孝順,能來肯定會來的。”寇海也來了,見狀連忙打圓場,還衝樊疏桐遞了個眼色,示意他接話。
樊疏桐配合默契,忙説:“我早上都有跟他通電話,他説着正在趕回來的路上。”
寇振洲這才點點頭,不再説什麼了。
這時已經做好了手術前準備工作的樊世榮被緩緩推出了病房,走廊上的人羣立即自行讓開一條通道。“老樊”“首長”……眾人紛紛跟已經穿上手術服戴好手術帽的樊世榮打招呼,樊世榮的樣子很虛弱,不能説話,只能笑着點頭。
“老樊,你要挺住啊,我還等着你出院了咱哥倆到靶場上好好放兩槍。”寇振洲俯身握住樊世榮的手,給老戰友打氣。
樸遠琨也説:“老樊,戰場上你就是打不死的硬骨頭,這次沒有問題的,我們等着你出來!”
“對對,我們等着你出來。”
“首長,您要保重!”
説這些話時,大家都儘量保持輕鬆的語氣和表情,只有珍姨一句話也説不出來,只是哭,又不敢大聲,壓抑得很痛苦。常惠茹到底是女同志,一聲“老樊”剛説出口,眼眶就紅了,“老樊啊,你無論如何要挺過這一關,孩子們還指望你來好好教育,桐桐還沒成家,你還要等着抱孫子呢!”
説到桐桐,大家齊刷刷地將目光望向一邊站着的樊疏桐和朝夕,寇海在背後捅了他一下,把他推到了前面。
父子四目相對,樊疏桐還沒有開口,樊世榮眼角就滲出了兩行清淚,他顫抖地朝兒子伸出手,那是一雙飽經風霜,戰場上披荊斬棘立下赫赫戰功的手,可是此刻如枯槁般戰慄在空氣中,目標只有一個,他的兒子。
樊疏桐頓時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朝夕用胳膊肘抵了他下,他這才緩步走過去,也伸出手握住了父親。他俯身湊到父親耳畔低語道:“爸,我一直在這裏……等你。”
聽清了,他叫他“爸”,他終於叫他爸了!樊世榮頓時老淚縱橫,喉嚨裏發出一連串渾濁不清的聲音,想表達什麼,卻再也吐不出一個清晰的字。“爸,你放心,我們以後再也不吵架了,我們是一家人,以後咱們好好過日子。”樊疏桐説着這些話,自己的眼眶也紅了,他吸着氣,雙手將父親的手握在掌心,“所以你一定要活着出來,我跟朝夕,還有連波,接你回家……”
此情此景,在場的人無不動容,常惠茹怕自己哭出聲,背過了身,而樊疏桐跟父親説的最後一句話是:“爸,其實我從來沒有真正恨過你。”
……
然而,樊世榮最終沒能活着出手術室。手術僅進行了兩個小時就結束了,樊世榮到底年事已高,加之多種疾病纏身,據主刀醫生説,其實手術剛開始半個小時,他的心臟就停止了跳動,後經專家級的醫療隊全力搶救,仍無力迴天。當手術室的門被從裏面推開,滿頭白髮的醫生臉色凝重地走出來,摘下口罩,大家已經預料到了結果……足足有兩分鐘,走廊上靜得連彼此的呼吸都聽得到,醫生望着走廊上那麼多的首長,終於黯然低下頭:“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
數秒鐘的靜默。
然後“哇”的一聲,朝夕首先哭出聲,緊接着是珍姨,“老樊啊……”珍姨痛呼一聲,身子軟軟地癱倒在了地上。
馬上有人過來將她抬 進旁邊的病房。
“爸,爸——”朝夕嘶啞着嗓音喊着養育她長大的父親,順着冰冷的牆壁滑坐到了地上,旁邊的樊疏桐整個人都木了,臉上看似“平靜”,卻平靜得可怕……
“朝夕,別這樣……”寇海還保持着理智,幫忙扶起泣不成聲的朝夕。常惠茹礙於身份,只能坐在椅子上捂着臉儘可能地壓抑着哭聲。然後,從寇振洲開始,老戰友和老部下們紛紛摘下自己的軍帽,筆直站立,低頭為樊世榮默哀。這是軍人特有的送行方式,沒有人哭,可是每個人臉上都難掩悲痛。
十分鐘後,樊世榮被緩緩推出手術室,蓋着白布,無聲無息。他再也無法朗聲大笑,再也無法動怒,抑或拍案而起,靶場上從此再也見不到他鐵骨錚錚的背影,戎馬一生的樊世榮,終於徹底迴歸平靜。
“敬禮!”寇振洲一聲令下,在場的軍人們齊刷刷地舉起右臂敬禮,人羣自動分站在走廊兩側,目送樊世榮的遺體緩緩經過。
“爸!”朝夕撲到樊世榮的遺體上,失聲痛哭,“爸,你怎麼可以就這樣丟下我們不管了,我沒有了媽媽,連唯一的爸爸也沒有了,你讓我們怎麼辦,我們都這個樣子了,我們怎麼辦……”
樊疏桐這時終於有所反應,他木訥地按住朝夕的肩膀,將她拉起來,擁進自己的懷中,然後緊緊地緊緊地箍着她。
朝夕將臉埋在他的胸前,死命地拽着他的衣領,哭得聲堵氣噎,彷彿隨時都會暈厥過去。樊疏桐兩眼通紅,但已鎮定下來,温和地輕拍她的背:“別哭,朝夕,爸不會離開我們的,他會一直在我們身邊,乖,別哭……”
緊接着,寇振洲他們返回軍部召開緊急會議,商議樊世榮的後事等諸多事宜,並隨即成立了治喪委員會。
醫院這邊,朝夕哭得實在傷心,疲憊不堪,被樊疏桐安排在病房內短暫休息。而他自己始終跟父親待在一起,在病房內默默守着父親的遺體,誰也勸不走他。
“讓我跟我爸待會兒。”樊疏桐跟寇海説。寇海只能嘆氣,哽咽着跟醫院的人説:“讓他們父子倆單獨待會兒吧,以後沒有機會了。”
於是病房內只剩了樊疏桐,和已經僵冷的父親。他點根煙,放在牀頭櫃上,然後自己也點根,依然用火柴。他曾那麼迷戀過火柴燃燒時發出的硝煙味,在他的感覺裏,那是父親的氣息,可是現在,不,以後,他再也聞不到父親的氣息了。
這個世上從此沒有了父親。
“今兒這煙有些衝。”樊疏桐自説自話,端詳着指間的煙,“把我的眼淚都快嗆出來了,爸,你不就喜歡這種煙嗎,夠勁!”説着又狠狠吸一口,真的把眼淚嗆出來了,他自嘲地笑,“瞧我這沒出息的樣,我十幾歲就抽煙了,居然還能給嗆着。那時候我經常偷你的煙,為這沒少挨你的揍……從小我就挨你的揍,你下手可真狠,常常把我的屁股抽開花,到現在我都記得屁股上火辣辣的那種感覺。後來你不揍我了,我們之間就遠了,越來越遠,遠到我再也望不見你朝我瞪眼的樣子。唉,終於是過去了,你這一輩子,還有,我這一輩子……”
樊疏桐望着僵冷的父親,只見他雙眼緊閉,嘴角向下沉着,一如他生前的嚴肅。在父親生命的最後兩年裏,飽受病痛折磨,瘦得皮包着骨了,可是很奇怪,這老爺子即便病成這樣了,哪怕現在是僵硬了,眉宇間仍鬱結着一股凜然之氣。這是軍人特有的氣質,病痛也打不垮的正氣!
樊疏桐看着父親,又笑了起來,兩眼噙着淚水,他説:“爸,其實現在想想,我最像的還是你,骨子裏像極了,死不認輸,見了棺材也不落淚。我們父子還真是一脈相承,於是才弄得兩敗俱傷。坦白説,我是恨過你,恨不得鑽回娘肚子裏去,不做你樊世榮的兒子。而我之所以恨你,不是恨你揍我,也不是恨你罵我,而是恨你忽略了我,你對連波和朝夕的關愛遠勝過對我,讓我在漫長的歲月裏覺得自己缺失了父愛,我就是覺得你不愛我。
“可是,現在我知道了,你從來就沒有不愛我,就像我從來就沒有真正恨過你一樣,我們都期待對方的愛,卻因為表達方式的偏激,因為兩代人的代溝,讓我們父子這麼多年不相認……所以爸,你別怨我,這輩子已經是這樣了,如果有來世可以選擇,我還是願意再做你的兒子。我不會再跟你鬥氣,不會再懷疑你對我的愛,不會給你丟臉,不會遠離你,不會逃避你,我會一直待在你的身邊,好好做一回孝子。而現在,我連親自送你上路的可能都沒有了,雖然心裏也有恐懼,可樊世榮的兒子,從來就不是孬種,我一定會保護好朝夕和連波的,他們現在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我就是賠上命也要保他們的周全。明天我會去接連波回來,不管我回不回得來,我一定要讓連波回來,讓他為你披麻戴孝,爸,對不起,我不能親自送你……”
回到湖濱的時候,已經是午夜。朝夕在車上就睡着了,樊疏桐將她抱上樓,安頓她睡下,然後開始收拾行李。可是朝夕很快就醒了,看着樊疏桐在裝箱打包,往行李箱裏塞衣服,很是不解。她揉着眼睛問:“你這是幹嗎,你要去哪裏?”
“上海,明天的火車,我們去上海轉道飛馬來西亞,你忘了嗎?”樊疏桐自顧忙着,沒有看她。
“你瘋了!爸剛走,你是他的親生兒子,你要給他披麻戴孝的!”朝夕睜大眼睛瞪着他,以為他在説夢話。
樊疏桐站起身,態度堅定,毋庸置疑:“朝夕,我們明天必須走,至於具體的情況到馬來西亞後我再告訴你。請你相信,我會在心裏為爸送行的,我也跟他説明了情況,他會原諒我的,我們……”
“不可以!要走你走,我不走!”
“朝夕!”樊疏桐板起臉,絲毫沒有迴旋的餘地,“不管你願不願意,你明天必須走!你應該相信我,如果不是萬不得已,我不會連爸的葬禮都不參加就走,我有苦衷,但是現在我一時半會兒跟你説不清楚,你聽我的不會錯。”
朝夕聲音嘶啞,連連擺着頭:“不,不,我做不到,做不到……爸養育我這麼多年,他屍骨未寒我就撇下他走,我做不到!別人也會戳我們脊樑骨的,士林,你是通情達理的人,於情於理我們都應該辦完爸的喪事後再走的。”
樊疏桐大步走到她跟前,雙手按住她的肩膀,逼着她的眼睛跟他對視:“朝夕,你聽我説,我們明天必須走!我不妨跟你實話實説,之所以急着走是跟連波有關係,如果我們未能如期抵達上海,連波會有危險!”
“……”朝夕愣了數秒,臉色霎時就白了,“連波怎麼了?”她哆哆嗦嗦,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出什麼事了?你告訴我,出什麼事了?!”
樊疏桐想了下,如果不給她個理由,明天就是拿麻袋也捆不走她,他將她拉回卧室在牀邊坐下,儘可能地用平靜的語氣跟她説:“你先別急,聽我把話説完,連波,連波他現在在上海,他被人控制了,我們得趕過去救他……”
“上海……被人控制……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説清楚啊!”朝夕語無倫次,臉色霎時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事情很複雜,他得罪了某些人,那些人把他弄去上海,威脅説我們如果不去,就……就……”
“就怎麼樣?”
“這還用我説嗎?當然是生命危險!”樊疏桐臨時編出這麼個謊言,連他自己都詫異,他緣何還能鎮定地編謊言,“所以朝夕,我們明天無論如何必須趕過去,早上我先去大院跟寇伯伯説明情況,阿才會接你去火車站,你在那裏等我,上午十點之前如果我們沒有趕過去,你就先跟阿才上車,我隨後就到。”
“可是,可是我一個人過去,我,我什麼都不知道啊,怎麼救連波!你是不是騙我啊,你跟我説實話……”
“我像是在騙你嗎?你自己説,連波失蹤多久了?楊霞的孩子生病了都找不着他,他好多天都沒去單位上班,不信你現在打他的手機,看你能不能打得通。我怎麼會拿這種事跟你開玩笑!”
朝夕腦子裏迅速回想這些日子以來連波的杳無音信,從她在小區門口遇見楊霞開始,就被告知連波不見了,她以為他是無法面對楊霞和那個孩子而躲起來了,原來,原來……“哇”的一聲,朝夕大哭起來,她信了,她終於信了:“怎麼辦,連波他現在怎麼辦,那些人到底為什麼要抓他,他一向不跟人結仇的,怎麼會惹上這種事?士林,我們報警,馬上報警……”
“不行,上海那邊的人説了,如果我們敢報警,連波就性命難保,你知道那些亡命之徒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的。”
朝夕已經六神無主,完全聽命於樊疏桐,忙不迭地點頭:“好,好,我們不報警,只要他們不傷害連波,我們就不報警……不過我們過去有什麼用,我們什麼都沒有,他們是要錢嗎?你有多少錢啊,夠不夠,不夠我這還有……”
“錢我已經準備了。”樊疏桐説着起身,將一個密碼箱攤到牀上,打開箱蓋,朝夕頓時目瞪口呆,裏面全是一匝匝的百元大鈔,連封條都沒拆。這些錢是他兩天前吩咐丁梅到銀行提取的,丁梅當時還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多現金,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解釋的,只叮囑丁梅不要跟外人説這事。
“你現在信了吧?”樊疏桐拍着那些鈔票説,“如果連波沒有出事,你説爸臨終,他怎麼會不來?他從小就孝順,比我還孝順,他怎麼會不來?”
“爸一定不會怪他的。”朝夕泣不成聲。
“對,下午我跟爸説了很久的話,把情況也跟他説明了,他也不會怪我們的,我們這是去救連波。”
“嗯,那我們趕緊收拾東西,明天幾點的火車?”朝夕抹把眼淚,站起身就要去拖箱子,樊疏桐卻將她拉進懷裏,緊緊箍着她,“別走,抱着我,朝夕,其實我比你還害怕,從小到大,我從來沒這麼怕過。不管連波怎麼不爭氣,他始終是我們的家人,我做不到棄他不顧,朝夕,其實我很害怕……”
“士林,我也怕,我好怕。”朝夕本能地伸出手臂回抱住他,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不管過去如何,現在誰也不能把他們再分開。
窗外起風了,呼呼的風聲吹得窗玻璃都在晃,接着一道藍瑩瑩的閃電噼啪着炸響,像一把利劍將沉寂的夜空劈開了一道裂縫,空氣像是點燃了一樣,屋子裏忽明忽暗,地動山搖般,震得房子都要塌了。
樊疏桐抱着朝夕突然哭出聲,白天在醫院面對父親的遺體他都忍住沒有哭,可是此時此刻,他再也無法自控,大聲哭了出來,“朝夕,朝夕……”他喚着她,千刀萬刀都抵不上此刻的肝腸寸斷,他不知道自己明天還能不能活着回來,明天,就彷彿是一個冰冷的黑洞,已經張開了大口等着吞噬他,屍骨無存!
後半夜,窗外更是狂風大作,雨點噼噼啪啪砸在窗玻璃上,像是無數透明的子彈。不時聽到附近有玻璃墜地的聲音,嘩啦啦,整個世界都像要碎了。窗下是株高大的樟樹,被風吹得搖搖欲墜,枝椏撲打在窗玻璃上敲得咚咚響,朝夕看着那些瘋狂的枝椏,愈發的害怕,更深地縮進樊疏桐的懷抱。兩人並排躺在牀上,樊疏桐從後面抱着孩子一樣嗚嗚哭着的朝夕,哄着她:“別怕,朝夕,別怕……”
一直到凌晨兩點,兩人才疲憊地睡去。這次不是分開睡的,兩人相擁在一起。
天矇矇亮的時候,風停了,雨也停了,卧室的落地窗簾有半邊沒有拉上,可以望見遠處湖面盪漾着深藍色的波紋。不知哪來的一隻小鳥,棲在露台的欄杆上,嘰嘰喳喳地叫喚開了。樊疏桐就是被那隻鳥吵醒的,他摟着在他懷裏沉睡的朝夕,真想兩個人就這麼一直睡過去,再也不要醒來。他低頭吻她的額頭,依稀見她臉上還印着淚痕,睡得不是很安穩,是不是地抽搐,彷彿深陷噩夢醒不來。如果沒有這個噩夢該有多好,什麼事都沒有,連波會好好的,他和朝夕也好好的,他們仍然是一家人,朝夕會做很好吃的飯菜,連波會跟他談他最近看的某本書,而他時不時地發發脾氣,嘮叨兩句,一切都沒有改變……
可是當遠處的高速公路上傳來越來越頻繁的車流聲時,樊疏桐知道,這一切不是夢,是真的。竟然就是真的!
兩人差不多同時起的牀,樊疏桐在浴室洗漱的時候,朝夕也醒了。她回自己的卧室換了衣服,洗漱完,下樓去做早餐。待她把早餐做好,樊疏桐也剛好把行李歸攏到一處了,朝夕愈發的憔悴蒼白,看了看那些箱子,沙啞着聲音説:“吃點東西吧,路上不見得有吃的。”
早餐很簡單,米粥和烙餅,還有煎蛋。
這是一頓沉默的早餐,一直到朝夕收拾完碗碟回廚房,兩人都沒有説一句話。朝夕從廚房裏洗完碗出來,樊疏桐正站在客廳的露台上,吸煙。
她輕輕走過去,站在他身後。他剛好吸完了一支煙,彈掉煙頭,背對着她説:“朝夕,如果連波能安然無恙,你還是跟他過吧……”
“為什麼?”朝夕有些反應不過來。
“他比我更適合你,最主要的,你愛他。”
“現在説這些有什麼用,士林,我現在只想他活着,這跟我是否愛他沒有關係,因為他是我的親人。”
“是啊,他是我們的親人。”樊疏桐轉過身,因為揹着光,他的臉陷在黑暗裏,他有些悲涼地問她,“那我呢,除了是你的親人,還有沒有別的情分存在?”
朝夕因為昨晚哭得太多,眼睛都是腫的,她囁嚅着:“我也説不上來,我們是親人,但肯定不僅僅是親人,士林,我知道你心裏想什麼,我現在腦子裏很亂,我沒法給你準確的答案。但是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如果連波安然無恙,我不會再做他的妻子,因為昨晚我忽然發現,我對他生死的掛念並不是出於妻子的角色,而是出於親人,也許你會説妻子也是親人,可是那不一樣,很不一樣……我跟他完了。”一句“完了”讓她深吸一口氣,想了想,又自嘲地搖頭,“不過是一個楊霞,就輕易瓦解了我們的婚姻,我還有什麼好説的。這麼多年來,我一直生活在自己編織的夢裏,以為我跟他的感情牢不可破,以為我們可以相攜到老,可美好的夢境在現實中卻不堪一擊,我不想再陷在那樣的夢裏自欺欺人。我惟願他現在好好的,什麼事都沒有,回來後去找楊霞,兩個人繼續生兒育女,這樣就夠了,真的就夠了。”
這麼長的一番話,樊疏桐聽着只覺恍惚,他由衷地笑了:“朝夕,你這番話,算不算是……給我的希望?”
“你覺得是怎樣就是怎樣吧。”
“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
“明白……我肩上的責任有多重,因為我也要給你希望。”樊疏桐難得説這種文縐縐的話,頗有些不適應,不過這些話如果不文縐縐地説出來,會顯得他很“文盲”。他咧着嘴笑,“朝夕,我們畢竟還年輕,未來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只要對生活還抱有信心,日子總會越來越好的,雖然我是個大老粗,但我這人實在,不會拐彎抹角,不會故弄玄虛,我相信你早晚會愛上我的。”
這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靠,裝一會兒斯文都不行,幹嗎説這麼直接?
不想朝夕絲毫沒有嫌惡的意思,她亮晶晶的眼睛裏閃過迷離的笑意,聲音低微:“現在我什麼都不想,就想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重新開始,我不敢肯定我是否會愛上你,但我可以肯定,我已經接受了你,我願意跟着你。”
“……”
“我沒有別的選擇了,兜了一大圈,在我最脆弱的時候始終是你站在我身邊,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
“我並不是鐵石心腸。”
“……”
樊疏桐瞪着眼睛,很簡單的話琢磨起來不知怎麼很費力,他一向自詡聰明,可就在這事上有些反應遲鈍,待反應過來了,他霎時就激動了,抬起手,又放下,不知自己該如何表達,“朝夕,我,我……”他手足無措得像個孩子,明明想繼續憋一句斯文點的話,不想冒出來的是:“我可以吻你嗎?”
朝夕頓時哆嗦起來,像只受驚的小兔子。
樊疏桐在心裏直抽自己,怎麼就不能忍忍!這麼久都忍了,幹嗎急於一時!可是他忍不住,也不想忍,因為他不知道今天過後還有沒有機會。他完全是聽命於本能地向前邁進一步,遲疑地伸出手去,輕輕將她攬入懷中。她掙扎着仰起滿是淚痕的臉,目光婉轉哀傷,他的心一軟,終於俯身吻了下來。
朝夕哆嗦得更厲害了,他更緊地箍住她,吸吮着她柔軟的嘴唇,很輕微,很細緻地吻她,慢慢地,將舌尖探入。她的唇畔有很好聞的清淡的香氣,他沉醉其中不能自拔,尤其是她忽然回吻他的時候,他渾身像遭了電擊似的戰慄起來,更緊地抱着她深吻,步步緊逼,她不堪重心偏移本能地倒退,一直退到了沙發邊。
他就勢將她推倒在沙發上,兩人一起深深地陷了進去。柔軟的沙發讓他得以更舒展地吻她,撫摸她,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不滿足於她的唇,慢慢移至脖頸、耳垂,最後扯下她的胸衣,滑向她的胸口。她輕哼一聲,麻痹的快意讓她的意識徹底混亂,她隱約知道這意味着什麼,他也知道他要的是什麼,他停不下來,也不想停,任由着兩個人越來越混亂,最後徹底失控。
因為是夏天,都穿得很少,朝夕的藍色雪紡裙輕易就被他扯下丟到了一邊,他自己更是三下五除二,飛快地退掉了自己的衣服。只是她過於緊張,肌肉緊繃,而且很痛,痛得她直吸氣,他輕聲哄她,要她放鬆,並刻意控制了自己的節奏。汗淚交織的親暱中,兩人一起抵達了巔峯,他戰慄着,許久許久,沒有動彈,以為自己已經死了,或者正在死。而他,竟然心甘情願……
七點,阿才準時來接朝夕去火車站。朝夕問樊疏桐為何不一同去,樊疏桐的解釋是他要回趟大院,跟寇伯伯交代一聲,説明下不能參加父親葬禮的緣由。朝夕不解,説去寇家難免會碰上常英,她是警察,萬一追問起來怎麼辦?樊疏桐道:“我自有分寸,肯定不會説實情的。”他拍拍朝夕的肩膀,儘可能地讓表情輕鬆自然,“放心吧,不會有事的,你等到十點,如果見不到我就跟阿才上車。”
“我們為什麼要坐火車,坐飛機不更快嗎?”
“坐飛機容易暴露,而且帶着這麼多現金,是上不了飛機的。”
“哦,我知道了。”
……
要天衣無縫地説出這些謊言,對於全身處於戰鬥狀態的樊疏桐來説,實屬不易,他親自將朝夕送上車,並給阿才遞個眼神。
“阿才,好好照顧朝夕。”他只能這麼説。
阿才的表情是很不自然的,但也還是點點頭:“放心,樊哥,我會保護好嫂子的,你……你也要保重,保重。”説着連忙轉過臉,跟司機説,“開車。”
“士林……”朝夕從車窗裏伸出頭,那樣子又要哭了,“你要快點過來,我等你,你一定要來!”
“放心吧,我一定會去車站跟你會合,一定!”
“士林……”朝夕只顧着哭,絲毫沒留意,裝有現金的密碼箱並沒有帶上車。樊疏桐站在公路邊,看着車子漸行漸遠,終於不用再演戲了。他的雙手握成拳,沉着臉,帶着赴死的決心,轉身往自家的方向走去。剛進門,刀疤打電話過來了,在電話裏呵呵冷笑:“兄弟,準備好了嗎?”
“你只説在哪兒見面吧,我馬上動身。”樊疏桐這個時候反倒冷靜了,該來的總會來,他毫不含糊地説:“我現在必須跟我弟弟通話,我要確認他活着。”
“好,沒問題。”
稍頃,一片雜音,電話那邊傳來連波嘶啞的嗓音:“哥……”
“連波!連波你怎麼樣,你告訴我現在怎麼樣……”數日的煎熬,陡然聽到兄弟的聲音,樊疏桐頓時失去了冷靜,眼淚嘩的一下就湧出眼眶。
“哥,別,別過……”
話還沒説完,電話就被移開了,刀疤冷笑着問樊疏桐:“如何?我沒有騙你吧,我們的目標是你,我説話算話。”
“好,在哪裏見面?”
刀疤報出一個地名。
樊疏桐點頭:“好,我馬上過去。”
剛掛了電話,手機再次急促地響起來,是甚少聯繫的阿斌,他好像也知道了這事,在電話裏勸他:“樊哥,你是不是要見刀疤?我勸你別去,警察已經盯上他了,你去等於是送死。”
“……”
軍分區大院的門口一大早就懸掛了黑字橫幅:沉痛悼唁樊世榮同志。進進出出的軍車比往日多了很多,都是籌備樊世榮後事的。寇振洲六點就趕去軍部開會,繼續和軍分區領導商討追悼會事宜,寇海八點也起來了,他給樊疏桐打電話,問他今天還去不去上海,他想應該是去不了的,再怎麼着也得辦完樊伯伯的後事再走。可是電話不通,打了數遍都不通,他又給朝夕打電話,通了,得到的答覆是,她現在正在去火車站的路上。這一驚非同小可,寇海連早餐都沒吃就往屋外跑,正撞上散步回來的常英。“趕去投胎啊,見了孕婦也不讓讓!”懷孕後的常英脾氣異常暴躁。
寇海這會兒可沒工夫跟她打嘴仗,“我有急事!”説着就去取車。“什麼事啊,是天塌下來了,還是等着你去救火……”常英跺腳。
寇海人都上車了,想想還是應該跟常英説聲,不然難保她不找他練沙包,這女人一懷孕,營養過剩,下手就忒狠。他從車窗裏伸出腦袋,衝常英説:“士林今天走,我以為他會緩下行程的,可是剛剛給朝夕打電話,他們正在去火車站的路上,我去攔他,你要不要去?”
常英瞪大眼睛:“樊伯伯的後事都還沒辦,他就走?”
“可不是,你要去就快點上車,不然就來不及了!”
常英二話沒説幾步就奔過去跳上了車,動作一如既往的麻利彪悍,壓根就忘了自己是個孕婦。寇海瞅着妹妹直瞪眼:“你有沒有懷孕啊,假的吧?”
“開車!哪來那麼多廢話!”常英惡狠狠地吼過去。
寇海的脾氣也很不好,氣咻咻的:“那你把安全帶給我扣上!”
“是給童童扣上,不是給你扣上!”常英簡直就是一混世女魔王架勢。
“桐桐?你,你説誰啊?”寇海還沒反應過來。
“你外甥的名字。”
“啥,你叫他桐桐?”
“是童年的童。”常英糾正。
寇海的嘴巴張成了個O型,一不留神,撞門柱上了:“你有沒有搞錯,叫這名,你怎麼可以叫這名!童年的童那也是念‘tong’,你當別人傻子啊?”
“你還走不走?”常英眼一橫。
寇海氣得發瘋,猛踩一腳油門,呼啦一聲就開出了院子,常英還好繫了安全帶,不然就撞擋風玻璃上了。“你找死啊,我還懷着孩子呢!”常英大罵。寇海也吼:“我不認這外甥,還童童呢,我呸,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
“我就要取這名,你管得着嗎?”
“不要臉!”
“你再罵句試試?”
兄妹倆正吵得不可開交,常惠茹剛好跟張嬸提着很多東西過來,看見寇海開車出去,忙喊:“一大早的,你們這是上哪兒?”
寇海沒好氣地回句:“去投胎!”
“你,你個死孩子,你説什麼呢,給我下來!”常惠茹氣得就要去拍車門,寇海又是一腳油門踩到底,跟開坦克似的轟轟地開走了。
常惠茹還在跺腳:“有種你就別回來,看我怎麼收拾你!”忽然想起常英還在車上,大叫,“英子,你還懷着孩子呢,你給我下來,他要投胎讓他去,哎喲喂,我怎麼生了這倆混賬孩子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