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想起那么一老掉牙的爱情哲理:相爱简单相处太难。
一下飞机,她直奔医院而去。桑爸爸还在特护病房,鼻子插着输氧管。
桑妈妈说是那天看电视的时候,桑爸爸突然说脑子疼,然后就开始昏迷。送到医院,医生说是脑干出血,要不是及时抢救就根本没希望了。
桑爸爸至少要一个星期才算过危险期,现在看起来似乎恢复得的好,已经清醒可以说话了。桑妈妈是个很能干的人,里里外外一个人操持着,有条不紊。
医生说:“幸好送得及时。不然晚几分钟就迟了。”
“会有后遗症么?”桑无焉问。
“如果是左脑或者右脑出血,都可能造成半身瘫痪,但是病人是脑干出血,当时呼吸停止,也是脑出血最严重的情况,但是也是最幸运的。目前看来还没什么。但是也许再犯,就没有这么好运气了。我们遇见一些病人发病的时候年纪大,身边没有人,往往送来已经迟了。”
桑无焉回到病室,看着熟睡中桑爸爸的鬓角,有些斑白了。她长得像妈妈,身材都和妈妈年轻的时候一样,小小巧巧很有精力的样子。但是头发却遗传自爸爸,又黑又密。以前,爸爸把她架在肩上嬉闹,她看到白头发就会帮他拔去。可是,后来念高中念大学,每一次回家就会发现那些白头发越来越多,已经不是拔一两根就能解决的。
爸爸总是很慈爱,和妈妈完全不同。
爸爸以前是单位的骨干,好几次派他去国外公费深造。他都谢绝了,不过就是舍不得这个女儿和这个家。儿时的她不太懂,就知道拽着爸爸的衣角,抹着眼泪说:“爸爸不许去,不许去,不许去。”
“焉焉,不是有妈妈在么?”桑爸爸说。
“我不要妈妈,要爸爸。就要爸爸。”小小的桑无焉哭。
“好,好。爸爸不去。”
后来,长大了自己开始考大学才明白,这种机会对于一个人来说是多么不容易。
夜深了,桑妈妈硬要桑无焉回家;“还是我来守夜。”
“妈,我守着吧,你回去休息。”
“去去去,你一个孩子懂什么?赶紧回家睡觉。”
“妈——我真的不是孩子了。我能出我的力,我会干这些。这个家有我的一份。”
本以为桑妈妈听了这些话,又会恼她,但是妈妈看了看她静静问:“你爸要两小时翻一次身,你会么?晚上输液要输到两三点,每袋快输完要叫护士,你肯定自己不会打瞌睡么?床下的便盆你会使么?会不会不是嘴皮子来说的。你的唯一的任务是来看看你爸,图他见你心里高兴,有个念想就行了。要是躺在这里是我,你回不回来都可以,爱去谁那儿都行。人家养儿防老,我们都有退休金倒不用你来养,就求你以后自己能养活自己就行。”
“妈——”桑无焉眼内起了一团薄雾。
“我没有多余的精力和你生气,也不想让你爸在里面听见。好话歹话都跟你说了,说多了你觉得我们是妨碍你的人生。那天你爸躺在重症病房,缓过气来第一席话就是念叨你,放不下你。他怨我不该说不管你的那些话。无焉,他都要死了,还想着你,可你呢?父母的爱就这么不值钱,就该天经地义?”桑妈妈叹了口气。
桑无焉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上,心里疼痛难忍。她看了下时间,已经过了凌晨。苏念衾一直没有来电话找她,也许还在和她怄气。
他比她大三岁,可是发脾气的时候比她还像个孩子。
因为夜深了,三环路上没有多少车辆,出租车开得有些快。她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想起在做梦的年纪,曾经幻想过以后自己爱的那个人高大英俊,要爱她,疼她,宠她,包容她的一切,从来不会对她生气,只要是她要的就算是月亮也要摘下来,完美的不似凡人。
这些准则都是泡在言情小说里的许茜教她的。
可是,现实呢?
第二天,桑无焉一早去医院。
趁着桑妈妈不在,桑爸爸拉着她的手:“无焉,昨天,你和你妈的话我都听见了。”
桑无焉不自然地点点头,继续削苹果皮。
“你妈,我还不了解她?她这人就是嘴硬心软。其实她早想通了。还跟我说人生是你自己的,女儿大了总是要飞走,不能她觉得正确的路强加到你身上也是正确的。以后啊,要是你结婚了,带着一家人偶尔回来看我们就行。”
“才不要呢?”桑无焉说,“什么偶尔回来看看你们,我要天天烦着你。让你巴不得撵我走。”
桑爸爸呵呵笑。
就在那一两天,寸步不离地守着妈妈照顾爸爸的时候,桑无焉慢慢领悟到,原来,人也是要老的。无论是父母还是别的什么人,都是会在自己不知觉间渐渐老去。
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好像肩上有了担子。
特别是对于他们这种从小被两代人呵护长大的独生子女,在泡着蜜糖的同时,恍然发现原来帮自己撑着天空的父母都已经老了。
走到医院的花园,她拨了苏念衾的电话,没有通。
晚上又打,还是忙音。转念想到联系余小璐,在通讯录里翻到号码以后,桑无焉想想又作罢。
在医院陪着桑爸爸吃晚饭的时候,突然接到A城来的电话。
余小璐焦急地说:“无焉,你回来吧,念衾他爸爸快不行了。我怕念衾受不住。”
“小璐,你别急慢慢说,怎么回事?”
“苏老先生一个月前发现患了肝癌,本来一直在保守治疗,结果昨天突然恶化了。念衾他……念衾他……”一向做有条不紊的余小璐也开始说话哽咽。
桑无焉猛然从座位上站起来,以至于打翻了自己的碗,里面的饭菜洒了自己一身,筷子落到地上。
“他怎么了?”
“他坐在病房门外,不吃东西也不说话,任谁说什么他都不理,医生给他打了镇定剂,但是明天早上我们不知道怎么应付他。所以,无焉你可不可以回来一趟,我求你了。”
桑无焉迟疑着。
桑爸爸笑笑,“你有事情就走吧,我好着呢。”
“可是,爸,我不想离开你。”
“你爸叫你去,你就去。反正你在这儿也是碍事。”桑妈妈说。
“我……可是……”
“别可是可是的,想干嘛就干嘛去。”桑妈妈继续说,“你以前可不是个这么别扭的孩子。”
桑爸爸一晒,“你妈对你就是忒凶了点,好话都能说成这样。”
早上她才替他挂刮了胡子,下巴干干净净地显得特精神。爸爸以前一到家就喜欢用胡子茬扎她嫩嫩的脸蛋。
“无焉,”爸爸叫住她,“路上小心。”
桑无焉回头看了一眼。桑爸爸冲她笑笑,皱纹因为笑都皱了起来。谁也不知道,这一眼是诀别。
后来,桑无焉想,要是她当时没有为了苏念衾就这么走掉,结局是不是就不一样。
得知已经没有航班了,桑无焉又飞速地赶到高速车站,那个时候天色已暗,正好劫到最快一趟开往A城的客车。车要在高速上行驶十一个小时,明早才能到。
车子并不是正规的车站的营业车。空调是坏的高速上又不敢开窗户,还有很多人抽烟,车里闷热而且乌烟瘴气。
桑无焉却全然顾不的这些,只是心里祈祷,不要耽误了才好。
千里之外的苏念衾躺在病床上。
原本不常晒太阳的脸更加没有血色。他眉毛蹙得很紧,好象在做梦,手指紧紧地揪住白色的床单。呼吸却很均匀,起起伏伏,药物让他睡得很沉。
病房里的冷气开的很足,于是余小璐上前给他掖好被子。她想:但愿明天他醒之前,桑无焉可以出现,否则没有人拿他有办法。两天不吃不喝不睡一个健康人也受不了,完全一副慢性自杀者的模样。
余小璐轻轻关上门,回到三楼的特护无菌病房。
她从特护病房的透明玻璃里看到寸步不离苏怀杉的余微澜。还有一个不要命的在这儿,余小璐想。
她敲了敲窗户。
余微澜回头,余小璐提起保温瓶,朝她做了个手势。
余微澜才走出病房。
“我熬的粥。”余小璐打开盖子,想让她吃一点。
“小璐,我不想他死。”
“他是我们余家的恩人,谁也不想他死。”
“不。我曾经这么想过。”
余小璐诧异,“姐?”
“在爸爸要我嫁给他的时候。”
“为了我,你一直很委屈。”余小璐垂下脸。
“我曾经告诉过你,以前我喜欢过一个男孩。”
“我好象记得。”
“那孩子比我小几岁,他当时刚刚失去母亲万分无助,我很想帮他。于是怜惜演变成一种淡淡的喜欢。”
“这倒从没有听你提过。”
“后来我才发现我只是把他当成了一个影子,而我真正爱的是苏怀杉。小璐……”
“等姐夫醒了,你再告诉他,你现在得闭着眼睛打会儿盹。”她一边心不在焉地听余微澜回忆,一边让她靠在自己肩上休息下。
“小璐,不要像姐姐一样糊涂,爱了很久连谁是影子、谁是正主都没有搞清楚。”
“小璐,你说如果把我的寿命减一半他会不会好起来。”
“以前,爸爸穷到养不起我们的时候,总以为钱是最好的。可是如今有钱却很多事情一样不能如愿。你说是不是?”
“小璐,你男朋友一定要先拿给姐姐看……”
余小璐任她一个人自言自语,最后终于等到她睡着了。
除了视障和偶尔被称古怪的神经质,无论从形容、气质还是家世苏念衾都是受人瞩目的。有时候连那让他芥蒂的残疾都是别人瞩目的目标。
他从不去商场买衣服,也就是说他从不逛街。每一季的东西,都是由余小璐操办。余小璐也时间不多,只是按照尺码让人送来。色调无非是灰、白、浅蓝、穿在一起即使他分不出颜色胡乱地搭配,也总不会出大错。家里的钟点工每次打扫完房子,都会将干净的衣服按照白、灰、浅蓝的顺序将衣服分类,然后从右至左颜色由浅到深。除非破旧,不然即使洗的泛白,苏念衾也豪不介意。
都是些很舒适随意的样式。
桑无焉和王岚她们逛街时,曾经留意了下苏念衾穿的牌子。她个性很随意平时不太关注这些时尚杂志,亲眼目睹后才知道它们的价格有多让人瞠目。而苏念衾的衣服便出自于此。
她开始对自己常在他身上抹鼻涕与眼泪等动作后悔。上次拿了一张他的驼色方格子手绢来擦桌子,桑无焉祈祷那只是值两块钱的平民用品。
而苏念衾好象对自己外面皮囊的昂贵毫无自知。
她问余小璐。
余小璐说:“看到他穿起那些衣服比宣传杂志上走秀的模特还迷人,不是件很让人兴奋的事情么?而且,”余小璐笑,“而且他挣了那些钱,却一点业余爱好都没有,不使劲帮他奢侈一下生活还有什么乐趣。”
桑无焉想,难怪叶丽她们说他有贵族气息,原来是奢侈品给堆砌出来的。
她至今想起来都觉得有趣。
她换了个坐姿,觉得腿有些麻,弯腰挽起牛仔裤的裤脚来看,好象有些肿了。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内长期维持一个姿势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后面一个小孩好不容易停止了哭泣,耳边又传来男人鼾声。车厢里的气味差到让她受不了,衣服像黏膜一样贴在身上,早就被汗水侵湿了又干,然后又湿。她企图将车窗开一点,却用力一猛,拉了个大缝。呼啸的空气灌进来,让她几乎不能呼吸,后座位有人的东西也被吹翻,立刻引来抱怨。桑无焉急忙将窗户合上,留了一点点缝隙。
她像找到甘泉一样将鼻子凑到这微弱的缝隙前面如饥似渴地呼吸,享受着那一点凉风。她来不及拿任何东西,除了身上揣了足够的钱。桑无焉想看时间,于是去摸表。那是盲人专用的,可以翻开盖子摸出时间的机械表,她找了很久才买到一只和苏念衾手上戴的很相似的。她把他的取下来,戴在自己手上,新表送给苏念衾。
“现在你的宝贝表归我了。”桑无焉笑着戴在自己手上,表面很光鲜但是表带已经有了刮痕。“以旧换新,你赚到了。”
苏念衾有些留恋地摸到桑无焉手腕上的旧表,“戴在你手上太不秀气了。”
“现在很时兴女生戴男表,何况还是这么有个性的。”
苏念衾浅浅微笑,“只要你喜欢就行。”
桑无焉一边回忆一边将头靠在前座的背靠上,伸出手腕,脸蛋贴着表面,好象就能感觉苏念衾的体温。她一直都不是这么坚强的人,可以为了他,她好象必须坚强。
半夜里,突然另一间特护病房传来警铃。
医务人员急急忙忙地推着仪器和药物过去,余微澜被惊醒。
“不是姐夫。”余小璐说,长长呼了口气。
余微澜站起来从窗户看了看安静地躺在床上的男人,头发有些灰白,微弱的呼吸在氧气罩里成了一阵一阵的白雾,各种仪器发出它们各自细小的声响。
“什么时候了?”余微澜揉了揉脸颊。
“天亮还早。”余小璐突然想到熬的八宝粥,好象凉了也可以吃。端来还一个人都没吃。
她盛了一些给余微澜。
余微澜接过,看到另外一个盒子,问:“你姐夫他也不能吃东西,做这么多干吗?”
“有念衾一份啊。”
余微澜一怔,“对了,念衾呢?”
“姐姐,感谢你终于想起来世界上还有苏念衾这号人物了。”余小璐说,“这两天,你守在里面,他就一直坐在这里,劝都劝不走。他不肯进去看,也不肯离开。”
“我忙晕了脑子很混乱,完全顾不上这些。”苏怀杉只有念衾一个儿子,而他几乎从未以苏家的继承人自居过。整个苏家的胆子都落到余微澜肩上。“他好么?”
“不好,”余小璐说,“那天他和桑小姐吵架的事情已经让他很受打击,姐夫的事更让他崩溃。”
“他一直都是那样的人,外冷心软的。其实他很爱怀杉。”
“就像我时常和你闹别扭,但是依然很爱你?”
余微澜拍了下妹妹的头,“别贫嘴。念衾在哪儿,我去看看他。”
看见苏念衾的睡脸,余微澜鼻子有点酸。
他瘦了许多,胡子的渣冒出来,显得轮廓更深,人更憔悴。
大概是他没吃东西,医生怕他体力不支,所以在打点滴。
余微澜坐在床边,抚摩着他的脸,念念叨叨说:“念衾,记得第一次见你是在你母亲的葬礼上,而我爸爸还是怀杉的司机,那个时候你好小,个子还没有小璐高,也是这么瘦。跌倒在地上,我要扶你,你也不肯……”
苏念衾醒来时,已经是天蒙蒙发白的时候。他一抬手发现手上有异物。于是粗暴地一把扯到了输液的针管,鲜血冲过伤口涌出来,他却好象完全感觉不到疼痛。
他正要下床,忽然觉得另一侧的被子有点沉,听见一个人浅浅的呼吸。
“无焉?”他心中喜悦地有点不敢确信。
人似乎很疲惫,还在睡,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她的头发,指尖一震——是余微澜。
苏念衾嘴角苦笑:桑无焉已经再也不想与他有任何干系,怎么还幻想她能象个天使一样突然出现在跟前,拯救自己。
苏念衾不敢乱动,怕惊扰了余微澜的好眠,只能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但是她仍然惊觉。
理了理眼前垂下来的头发,抬起头来,“念衾。”她看见醒了的苏念衾,有点不好意思。
苏念衾掀开被子,从床上起来。他是合衣趟的,所以睡了一晚衣服很皱,他说:“他还好吧?”他一直不敢睡觉,害怕他一觉醒来那个男人就已经不再人世了。
“至少没有恶化。小璐说你很着急。”
苏念衾别过脸去,掩饰自己的担心。
余微澜走进他,替他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衣领也翘了起来。
“你长高了。”余微澜的手,有着母亲般的柔软。
“恩。”苏念衾突然很安静。
“以前也常忘记翻衣领。”余微澜笑。
“谁让我看不到镜子。”
“镜子对你而言本来就是多余的,长的不好的人才时常在镜子前面摆弄。”
“我没有见过自己的样子,不知道长的如何。”
“有时候人也可以做镜子,难道你没有听见你一路过,旁边的女孩都会倒吸冷气。”
“或者是我太丑。”
“你若丑,小璐绝对不会和你一同出门。”
“她这么势力眼?”苏念衾侧头。
“当然。她一向只喜欢养眼的。”余微澜笑,“你的歌我听过,都很好。但是产量太少。”
“我花钱不多,房子也是母亲留下的,所以不需要日夜奋发疾笔来赚钱。”
“可是你以后需要养老婆,还有很多小孩。他们可不会象你这么省。此创作也需要灵感。”
“那么我以后去盲校上课,得让校长支付工资并且为我买五险一金。”
“可以考虑。”
余小璐正要端东西进来,看见单独相处的两人,又悄悄退了出去。她本来以为苏念衾醒了以后会因为昨天强行注射的镇静剂而大发雷霆。看来,余微澜镇住了他。
“念衾,”余微澜的手停滞在他的肩上,“你很久没有这么平静地和我说话了。”
“心情好了许多。”
“他一定会熬过去的,因为有你在,所以你不必因为自责而不爱护自己。没有人在责怪你。”
“我没有尽过做儿子的责任,直到我看到他的心脏停跳动的时候才明白这一点。”
“念衾,”余微澜又轻轻的叫他的名字,“其实我们俩都觉得是他比较重要。你爱他甚于爱我,我也是。”
“恩。”苏念衾点头。
“等你父亲好转了,就去找桑小姐回来,向她认错。”
“我没有错,在她们家看来本来就是个累……”话到一半被余微澜止住,“记住,念衾,永远不要妄自菲薄。”然后余微澜轻轻地抱住苏念衾。虽然她的动作很轻柔,却也让苏念衾有点意外,不知道手该放在哪里。
“念衾,这本来是继母要给你的拥抱,但是迟了十年。”余微澜闭眼微笑着,笑容格外坦然。
苏念衾怔了一怔才将手环住她。
“我可不会叫你母亲。”苏念衾窘迫地说。
“我也不想变那么老。”
苏念衾背对着窗户,清晨的阳光从后面的窗帘里钻进来,加湿器在一下一下地碰出水雾,传出有节奏的响声。
怀里的余微澜虽然憔悴却有安心的表情。
杵在门口的桑无焉满目愕然,看着房间里相拥的两个人。这个女人她见过,在苏念衾撕成碎片的那张照片上,和余小璐牵着手的女人。
桑无焉抬头,敲了敲门。
余微澜离开苏念衾的怀抱,透过苏念衾的肩膀,望向门口,她远远地看见过桑无焉,所以开口道:“桑小姐?”
苏念衾听见这三个字,身体一震缓缓回身。
“我……”桑无焉手足无措,“我……接到小璐的电话。”
余微澜拍拍苏念衾的背,“你们好好谈,我出去看看。”随即将他俩单独留在病室里。
“你不是说你对我已经累了么,怎么又回来了?”苏念衾自嘲说。
“小璐说你不吃不喝,什么人的话都不听,叫我来看看。”
“哦?那你可真有本事。你怎么知道我铁定要听你的话?”
“我……”桑无焉咬了咬唇,半天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他。
她心里乱极了。
是啊,她真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对于苏念衾来说是那么地不同,是唯一能够征服他的公主。
她从没看到苏念衾用那种温柔的表情和自己说过话。她也没有心思去研究他们嘴里喃喃道出的是什么甜言蜜语。
她以为他是爱她的,她一直这么以为,所以才能一次又一次地忍受他的神经质。她还以为只有自己会救赎痛苦中的苏念衾。她仅仅离开几天,就有人代替她来安抚他。
俩人各自站在房间的一段,沉默许久。
“看完了么?”苏念衾淡淡问。
“呃?”
“看完了,就可以走了。”他说。
桑无焉开始以愣,接着心中不禁自嘲了起来,妄自她还傻呼呼地跑来一心拯救一个并没有当你是回事的男人,然后再进去自取其辱。
“你笑什么?”苏念衾薄恼。
“没什么。”她回答完,便转身飞速地离开。
到一楼,她在电梯口撞到了一个端着东西的实习医生。
盘子被打翻,七七八八的药片散了一地。
“喂——你怎么走路的!”年轻的实习医生一边捡东西抱怨。他一抬头,才发现桑无焉眼泪挂了面脸。
“你别哭啊,我没有要骂你的意思。都是我不好,走路没看见你。”他急忙解释。
桑无焉却缓缓蹲在地上,埋着头大哭起来。
这时,手机响了。
她拿起来看到来电之前,心中还存有那么一点希翼,隐隐盼望着是苏念衾打的。
结果是桑妈妈打的。她抹掉眼泪,走到门口候诊的排椅上,深呼吸很久等嗓音回复正常了才给妈妈回了电话。
“无焉,到了么?”桑妈妈关切地问。
“刚到。”
“他父亲还好吧?”
“你就别操心了,好好关心我爸。人家家里人挺多的。”桑无焉轻松地敷衍了妈妈几句,挂了电话。
“你当时没给他一巴掌真是他的运气。”程茵感叹。
“我没扇过人,下不了手。”桑无焉说。
“没事儿,以后多练习练习就熟练了。”
“你快滚!”
晚上,她一个人去吃川菜,居然在门口遇见聂熙。
“这家馆子味道最正。我以前经常吃,今天顺道路过就想起进来吃几个菜,没想到还能遇见你。”聂熙笑。
“我住对面那个小区。”桑无焉指了指。
“你不是回老家了么?”
“恩。有点别的事情,我又赶回来了。”
“你发现苏念衾和余微澜的事情了?”两个人坐在一起,见桑无焉神色不定地埋头吃饭,聂熙便问。
“呃?余微澜?”
“余小璐的姐姐。”聂熙补充。
听到这句,桑无焉才想起余小璐说过,她和苏念衾一起长大,还有一层关系,她也是苏念衾继母的妹妹。
继母的妹妹?余小璐的姐姐?
“他继母?”桑无焉问。
“是啊,差点成了A城头版的丑闻。余微澜是苏家下人的女儿,家境不好。但是却和这位苏家少爷合得来。虽说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但是俩人相处亲密,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苏念衾喜欢她。可惜,余微澜竟然后来嫁给苏怀杉。”
桑无焉一脸错愕,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知道。”
“我和余微澜是同学。当时她放弃学业嫁进豪门,真是轰动全校的大新闻。”
她还以为他们之间的爱情是坚不可摧的,但是现在看来真是自作多情了。她每次都是充当这种角色,每次都做这种蠢事。
桑无焉几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吃过饭然后告别聂熙的,然后便一边流泪一边在超市里买了好几罐啤酒。收银员用着一种怪异的眼光偷偷瞄了她几眼,她也丝毫不介意。
她顶楼的天台坐上灌了一口又一口。
手机在手袋里震动,连带着整个包都跟着“呜呜呜”地闷响,她在手袋了掏了半天才将手机找出来,一看屏幕,是余小璐。
桑无焉眯着醉眼苦笑了下,也不接,就将手机搁在放啤酒的凳子上。
过了一会儿,手机又开始震。她拿起来看还是余小璐来电,便放回去,任它继续动。最后手机震到桌边,哐啷一下掉到下去,滚到凳子底下。
她双目茫然地看着夜空,脑子里反复想着聂熙的最后那句话。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笑的声音和余微澜很像?”
她终于明白苏念衾的古怪,原来并不单单是因为他像个孤儿在外沦落了七年,或者他的视障或者是他母亲早年去世,还出在余微澜身上。
桑无焉宿酒到天明,后来怎么爬回家开门歪在沙发上睡觉的都忘记了。早上,头痛欲裂地起来找手机,找了半天最后才发现在楼顶天台的凉椅下面,屏幕打开有几十个未接电话,其中大部分是桑妈妈的。
桑无焉迅速拨了回去,有种想都不敢想的不祥预感。
“无焉。”接电话的居然是魏昊。
“你怎么在?”
“我和我妈他们接到通知过来的。”
“什么通知?我妈呢,我爸呢?”她颤声问。
魏昊顿了下,缓缓说:“无焉,你好好听我说。”
“我爸呢?”她急了,手腕抖得厉害。
“你爸爸半夜去世了。”
短短的一句话犹如一柄锯齿状的利剑,狠狠地刺进了桑无焉的心里,然后再缓缓地抽出来,剑刃上带着鲜血还有她的肉。
念幼儿园的时候,桑妈妈曾经有段时间调到外地去上班,没时间照顾她。特别是没人早上跟她梳头,妈妈就想带她去剪成短发。没想到爸爸不同意,说女孩子长头发可爱。于是他学着给女儿梳小辫儿,笨笨的,学了好些天。
还有一次,学校组织学生去看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看了回来桑无焉就喜欢哼那首歌,但是她一直五音不全,哼出来全变调,被同学笑。爸爸知道以后找了乐谱回来教她唱歌,一遍又一遍地。结果桑妈妈回来看到直摇头:“说你俩唱歌真是半斤八两,得了得了,别唱了。旁人听着受罪。”她唱歌走音全遗传自父亲。后来这首歌被桑无焉改成“世上只有爸爸好”。
这样的父亲,怎么会这么早就舍得离开她。
“你瞎说!”她朝着电话喊,“昊子,你瞎说!”
她摔了手机,拿起手袋蹭蹭蹭地下楼,眼泪模糊了视线,几乎看不清楚路,看见出租车就招手。
此刻正式上班高峰期,几乎都没有空车。她是越着急就越打不上,越打不上就越着急。后来接连过去十几二十分钟,渐渐地冷静下来,才想起过来的那条街穿过去,对面的十字路口就有去机场的公交。
于是她抹了把泪往回走,正好瞧见余小璐从她住的那个小楼里面拐出来,后面杵着盲杖的是苏念衾。
她本能地想埋头,绕过去。却不想,余小璐已经看到她,还提醒了苏念衾。
“这不是桑小姐么?”
桑无焉看着苏念衾缓缓走近,那一刻她的心开始抽痛起来。
“好巧,苏念衾。”她说。
“不是巧,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找我?”桑无焉冷笑,“那余微澜呢?”
他的脸色顿然惨白。
“苏念衾,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他不说话,她便继续说。
“这世界上是余微澜来得重要,还是我?”她摇了摇头,又说:“或者,我要这么问:要是我和余微澜一起掉到河里,只能救一个,你救谁?”
以前,许茜扔出这个问题让魏昊选,她当时听到只觉得可笑。万万没有想到,而今她也成了这种可笑的女人。
“你觉得问这种蠢问题,有意义么?”他将脸别过去。
“有意义么?好像确实没有意义了。”她挂着泪,苍凉地笑了笑:“我妈说得对,一个人啊,无论做出多懊恼的事情,都找不到后悔药吃。”
要不是她回来找他,也许父亲不会有事;要不是她为了他买醉,她不会连最后一句话也没跟父亲说上。
老天肯定在冥冥中惩罚她,她没有做一个好女儿。
为了一个不爱她不珍视她的男人,她那么轻易地就放弃了父亲的爱。
桑无焉看着他的脸,忽然觉得陌生,终究淡淡地说了一句:“念衾,我这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