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想起那麼一老掉牙的愛情哲理:相愛簡單相處太難。
一下飛機,她直奔醫院而去。桑爸爸還在特護病房,鼻子插著輸氧管。
桑媽媽說是那天看電視的時候,桑爸爸突然說腦子疼,然後就開始昏迷。送到醫院,醫生說是腦幹出血,要不是及時搶救就根本沒希望了。
桑爸爸至少要一個星期才算過危險期,現在看起來似乎恢復得的好,已經清醒可以說話了。桑媽媽是個很能幹的人,裡裡外外一個人操持著,有條不紊。
醫生說:“幸好送得及時。不然晚幾分鐘就遲了。”
“會有後遺症麼?”桑無焉問。
“如果是左腦或者右腦出血,都可能造成半身癱瘓,但是病人是腦幹出血,當時呼吸停止,也是腦出血最嚴重的情況,但是也是最幸運的。目前看來還沒什麼。但是也許再犯,就沒有這麼好運氣了。我們遇見一些病人發病的時候年紀大,身邊沒有人,往往送來已經遲了。”
桑無焉回到病室,看著熟睡中桑爸爸的鬢角,有些斑白了。她長得像媽媽,身材都和媽媽年輕的時候一樣,小小巧巧很有精力的樣子。但是頭髮卻遺傳自爸爸,又黑又密。以前,爸爸把她架在肩上嬉鬧,她看到白頭髮就會幫他拔去。可是,後來念高中念大學,每一次回家就會發現那些白頭髮越來越多,已經不是拔一兩根就能解決的。
爸爸總是很慈愛,和媽媽完全不同。
爸爸以前是單位的骨幹,好幾次派他去國外公費深造。他都謝絕了,不過就是捨不得這個女兒和這個家。兒時的她不太懂,就知道拽著爸爸的衣角,抹著眼淚說:“爸爸不許去,不許去,不許去。”
“焉焉,不是有媽媽在麼?”桑爸爸說。
“我不要媽媽,要爸爸。就要爸爸。”小小的桑無焉哭。
“好,好。爸爸不去。”
後來,長大了自己開始考大學才明白,這種機會對於一個人來說是多麼不容易。
夜深了,桑媽媽硬要桑無焉回家;“還是我來守夜。”
“媽,我守著吧,你回去休息。”
“去去去,你一個孩子懂什麼?趕緊回家睡覺。”
“媽——我真的不是孩子了。我能出我的力,我會幹這些。這個家有我的一份。”
本以為桑媽媽聽了這些話,又會惱她,但是媽媽看了看她靜靜問:“你爸要兩小時翻一次身,你會麼?晚上輸液要輸到兩三點,每袋快輸完要叫護士,你肯定自己不會打瞌睡麼?床下的便盆你會使麼?會不會不是嘴皮子來說的。你的唯一的任務是來看看你爸,圖他見你心裡高興,有個念想就行了。要是躺在這裡是我,你回不回來都可以,愛去誰那兒都行。人家養兒防老,我們都有退休金倒不用你來養,就求你以後自己能養活自己就行。”
“媽——”桑無焉眼內起了一團薄霧。
“我沒有多餘的精力和你生氣,也不想讓你爸在裡面聽見。好話歹話都跟你說了,說多了你覺得我們是妨礙你的人生。那天你爸躺在重症病房,緩過氣來第一席話就是念叨你,放不下你。他怨我不該說不管你的那些話。無焉,他都要死了,還想著你,可你呢?父母的愛就這麼不值錢,就該天經地義?”桑媽媽嘆了口氣。
桑無焉坐在回家的出租車上,心裡疼痛難忍。她看了下時間,已經過了凌晨。蘇念衾一直沒有來電話找她,也許還在和她慪氣。
他比她大三歲,可是發脾氣的時候比她還像個孩子。
因為夜深了,三環路上沒有多少車輛,出租車開得有些快。她望著車窗外飛馳而過的街景,想起在做夢的年紀,曾經幻想過以後自己愛的那個人高大英俊,要愛她,疼她,寵她,包容她的一切,從來不會對她生氣,只要是她要的就算是月亮也要摘下來,完美的不似凡人。
這些準則都是泡在言情小說裡的許茜教她的。
可是,現實呢?
第二天,桑無焉一早去醫院。
趁著桑媽媽不在,桑爸爸拉著她的手:“無焉,昨天,你和你媽的話我都聽見了。”
桑無焉不自然地點點頭,繼續削蘋果皮。
“你媽,我還不瞭解她?她這人就是嘴硬心軟。其實她早想通了。還跟我說人生是你自己的,女兒大了總是要飛走,不能她覺得正確的路強加到你身上也是正確的。以後啊,要是你結婚了,帶著一家人偶爾回來看我們就行。”
“才不要呢?”桑無焉說,“什麼偶爾回來看看你們,我要天天煩著你。讓你巴不得攆我走。”
桑爸爸呵呵笑。
就在那一兩天,寸步不離地守著媽媽照顧爸爸的時候,桑無焉慢慢領悟到,原來,人也是要老的。無論是父母還是別的什麼人,都是會在自己不知覺間漸漸老去。
想到這裡,她突然覺得好像肩上有了擔子。
特別是對於他們這種從小被兩代人呵護長大的獨生子女,在泡著蜜糖的同時,恍然發現原來幫自己撐著天空的父母都已經老了。
走到醫院的花園,她撥了蘇念衾的電話,沒有通。
晚上又打,還是忙音。轉念想到聯繫餘小璐,在通訊錄裡翻到號碼以後,桑無焉想想又作罷。
在醫院陪著桑爸爸吃晚飯的時候,突然接到A城來的電話。
餘小璐焦急地說:“無焉,你回來吧,念衾他爸爸快不行了。我怕念衾受不住。”
“小璐,你別急慢慢說,怎麼回事?”
“蘇老先生一個月前發現患了肝癌,本來一直在保守治療,結果昨天突然惡化了。念衾他……念衾他……”一向做有條不紊的餘小璐也開始說話哽咽。
桑無焉猛然從座位上站起來,以至於打翻了自己的碗,裡面的飯菜灑了自己一身,筷子落到地上。
“他怎麼了?”
“他坐在病房門外,不吃東西也不說話,任誰說什麼他都不理,醫生給他打了鎮定劑,但是明天早上我們不知道怎麼應付他。所以,無焉你可不可以回來一趟,我求你了。”
桑無焉遲疑著。
桑爸爸笑笑,“你有事情就走吧,我好著呢。”
“可是,爸,我不想離開你。”
“你爸叫你去,你就去。反正你在這兒也是礙事。”桑媽媽說。
“我……可是……”
“別可是可是的,想幹嘛就幹嘛去。”桑媽媽繼續說,“你以前可不是個這麼彆扭的孩子。”
桑爸爸一曬,“你媽對你就是忒兇了點,好話都能說成這樣。”
早上她才替他掛颳了鬍子,下巴乾乾淨淨地顯得特精神。爸爸以前一到家就喜歡用鬍子茬扎她嫩嫩的臉蛋。
“無焉,”爸爸叫住她,“路上小心。”
桑無焉回頭看了一眼。桑爸爸衝她笑笑,皺紋因為笑都皺了起來。誰也不知道,這一眼是訣別。
後來,桑無焉想,要是她當時沒有為了蘇念衾就這麼走掉,結局是不是就不一樣。
得知已經沒有航班了,桑無焉又飛速地趕到高速車站,那個時候天色已暗,正好劫到最快一趟開往A城的客車。車要在高速上行駛十一個小時,明早才能到。
車子並不是正規的車站的營業車。空調是壞的高速上又不敢開窗戶,還有很多人抽菸,車裡悶熱而且烏煙瘴氣。
桑無焉卻全然顧不的這些,只是心裡祈禱,不要耽誤了才好。
千里之外的蘇念衾躺在病床上。
原本不常曬太陽的臉更加沒有血色。他眉毛蹙得很緊,好象在做夢,手指緊緊地揪住白色的床單。呼吸卻很均勻,起起伏伏,藥物讓他睡得很沉。
病房裡的冷氣開的很足,於是餘小璐上前給他掖好被子。她想:但願明天他醒之前,桑無焉可以出現,否則沒有人拿他有辦法。兩天不吃不喝不睡一個健康人也受不了,完全一副慢性自殺者的模樣。
餘小璐輕輕關上門,回到三樓的特護無菌病房。
她從特護病房的透明玻璃裡看到寸步不離蘇懷杉的餘微瀾。還有一個不要命的在這兒,餘小璐想。
她敲了敲窗戶。
餘微瀾回頭,餘小璐提起保溫瓶,朝她做了個手勢。
餘微瀾才走出病房。
“我熬的粥。”餘小璐打開蓋子,想讓她吃一點。
“小璐,我不想他死。”
“他是我們餘家的恩人,誰也不想他死。”
“不。我曾經這麼想過。”
餘小璐詫異,“姐?”
“在爸爸要我嫁給他的時候。”
“為了我,你一直很委屈。”餘小璐垂下臉。
“我曾經告訴過你,以前我喜歡過一個男孩。”
“我好象記得。”
“那孩子比我小几歲,他當時剛剛失去母親萬分無助,我很想幫他。於是憐惜演變成一種淡淡的喜歡。”
“這倒從沒有聽你提過。”
“後來我才發現我只是把他當成了一個影子,而我真正愛的是蘇懷杉。小璐……”
“等姐夫醒了,你再告訴他,你現在得閉著眼睛打會兒盹。”她一邊心不在焉地聽餘微瀾回憶,一邊讓她靠在自己肩上休息下。
“小璐,不要像姐姐一樣糊塗,愛了很久連誰是影子、誰是正主都沒有搞清楚。”
“小璐,你說如果把我的壽命減一半他會不會好起來。”
“以前,爸爸窮到養不起我們的時候,總以為錢是最好的。可是如今有錢卻很多事情一樣不能如願。你說是不是?”
“小璐,你男朋友一定要先拿給姐姐看……”
餘小璐任她一個人自言自語,最後終於等到她睡著了。
除了視障和偶爾被稱古怪的神經質,無論從形容、氣質還是家世蘇念衾都是受人矚目的。有時候連那讓他芥蒂的殘疾都是別人矚目的目標。
他從不去商場買衣服,也就是說他從不逛街。每一季的東西,都是由余小璐操辦。餘小璐也時間不多,只是按照尺碼讓人送來。色調無非是灰、白、淺藍、穿在一起即使他分不出顏色胡亂地搭配,也總不會出大錯。家裡的鐘點工每次打掃完房子,都會將乾淨的衣服按照白、灰、淺藍的順序將衣服分類,然後從右至左顏色由淺到深。除非破舊,不然即使洗的泛白,蘇念衾也豪不介意。
都是些很舒適隨意的樣式。
桑無焉和王嵐她們逛街時,曾經留意了下蘇念衾穿的牌子。她個性很隨意平時不太關注這些時尚雜誌,親眼目睹後才知道它們的價格有多讓人瞠目。而蘇念衾的衣服便出自於此。
她開始對自己常在他身上抹鼻涕與眼淚等動作後悔。上次拿了一張他的駝色方格子手絹來擦桌子,桑無焉祈禱那只是值兩塊錢的平民用品。
而蘇念衾好象對自己外面皮囊的昂貴毫無自知。
她問餘小璐。
餘小璐說:“看到他穿起那些衣服比宣傳雜誌上走秀的模特還迷人,不是件很讓人興奮的事情麼?而且,”餘小璐笑,“而且他掙了那些錢,卻一點業餘愛好都沒有,不使勁幫他奢侈一下生活還有什麼樂趣。”
桑無焉想,難怪葉麗她們說他有貴族氣息,原來是奢侈品給堆砌出來的。
她至今想起來都覺得有趣。
她換了個坐姿,覺得腿有些麻,彎腰挽起牛仔褲的褲腳來看,好象有些腫了。在一個狹小的空間內長期維持一個姿勢的確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後面一個小孩好不容易停止了哭泣,耳邊又傳來男人鼾聲。車廂裡的氣味差到讓她受不了,衣服像黏膜一樣貼在身上,早就被汗水侵溼了又幹,然後又溼。她企圖將車窗開一點,卻用力一猛,拉了個大縫。呼嘯的空氣灌進來,讓她幾乎不能呼吸,後座位有人的東西也被吹翻,立刻引來抱怨。桑無焉急忙將窗戶合上,留了一點點縫隙。
她像找到甘泉一樣將鼻子湊到這微弱的縫隙前面如飢似渴地呼吸,享受著那一點涼風。她來不及拿任何東西,除了身上揣了足夠的錢。桑無焉想看時間,於是去摸表。那是盲人專用的,可以翻開蓋子摸出時間的機械錶,她找了很久才買到一隻和蘇念衾手上戴的很相似的。她把他的取下來,戴在自己手上,新表送給蘇念衾。
“現在你的寶貝表歸我了。”桑無焉笑著戴在自己手上,表面很光鮮但是錶帶已經有了刮痕。“以舊換新,你賺到了。”
蘇念衾有些留戀地摸到桑無焉手腕上的舊錶,“戴在你手上太不秀氣了。”
“現在很時興女生戴男表,何況還是這麼有個性的。”
蘇念衾淺淺微笑,“只要你喜歡就行。”
桑無焉一邊回憶一邊將頭靠在前座的背靠上,伸出手腕,臉蛋貼著表面,好象就能感覺蘇念衾的體溫。她一直都不是這麼堅強的人,可以為了他,她好象必須堅強。
半夜裡,突然另一間特護病房傳來警鈴。
醫務人員急急忙忙地推著儀器和藥物過去,餘微瀾被驚醒。
“不是姐夫。”餘小璐說,長長呼了口氣。
餘微瀾站起來從窗戶看了看安靜地躺在床上的男人,頭髮有些灰白,微弱的呼吸在氧氣罩裡成了一陣一陣的白霧,各種儀器發出它們各自細小的聲響。
“什麼時候了?”餘微瀾揉了揉臉頰。
“天亮還早。”餘小璐突然想到熬的八寶粥,好象涼了也可以吃。端來還一個人都沒吃。
她盛了一些給餘微瀾。
餘微瀾接過,看到另外一個盒子,問:“你姐夫他也不能吃東西,做這麼多幹嗎?”
“有念衾一份啊。”
餘微瀾一怔,“對了,念衾呢?”
“姐姐,感謝你終於想起來世界上還有蘇念衾這號人物了。”餘小璐說,“這兩天,你守在裡面,他就一直坐在這裡,勸都勸不走。他不肯進去看,也不肯離開。”
“我忙暈了腦子很混亂,完全顧不上這些。”蘇懷杉只有念衾一個兒子,而他幾乎從未以蘇家的繼承人自居過。整個蘇家的膽子都落到餘微瀾肩上。“他好麼?”
“不好,”餘小璐說,“那天他和桑小姐吵架的事情已經讓他很受打擊,姐夫的事更讓他崩潰。”
“他一直都是那樣的人,外冷心軟的。其實他很愛懷杉。”
“就像我時常和你鬧彆扭,但是依然很愛你?”
餘微瀾拍了下妹妹的頭,“別貧嘴。念衾在哪兒,我去看看他。”
看見蘇念衾的睡臉,餘微瀾鼻子有點酸。
他瘦了許多,鬍子的渣冒出來,顯得輪廓更深,人更憔悴。
大概是他沒吃東西,醫生怕他體力不支,所以在打點滴。
餘微瀾坐在床邊,撫摩著他的臉,念念叨叨說:“念衾,記得第一次見你是在你母親的葬禮上,而我爸爸還是懷杉的司機,那個時候你好小,個子還沒有小璐高,也是這麼瘦。跌倒在地上,我要扶你,你也不肯……”
蘇念衾醒來時,已經是天濛濛發白的時候。他一抬手發現手上有異物。於是粗暴地一把扯到了輸液的針管,鮮血衝過傷口湧出來,他卻好象完全感覺不到疼痛。
他正要下床,忽然覺得另一側的被子有點沉,聽見一個人淺淺的呼吸。
“無焉?”他心中喜悅地有點不敢確信。
人似乎很疲憊,還在睡,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她的頭髮,指尖一震——是餘微瀾。
蘇念衾嘴角苦笑:桑無焉已經再也不想與他有任何干系,怎麼還幻想她能象個天使一樣突然出現在跟前,拯救自己。
蘇念衾不敢亂動,怕驚擾了餘微瀾的好眠,只能維持著原來的姿勢。
但是她仍然驚覺。
理了理眼前垂下來的頭髮,抬起頭來,“念衾。”她看見醒了的蘇念衾,有點不好意思。
蘇念衾掀開被子,從床上起來。他是合衣趟的,所以睡了一晚衣服很皺,他說:“他還好吧?”他一直不敢睡覺,害怕他一覺醒來那個男人就已經不再人世了。
“至少沒有惡化。小璐說你很著急。”
蘇念衾別過臉去,掩飾自己的擔心。
餘微瀾走進他,替他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皺,衣領也翹了起來。
“你長高了。”餘微瀾的手,有著母親般的柔軟。
“恩。”蘇念衾突然很安靜。
“以前也常忘記翻衣領。”餘微瀾笑。
“誰讓我看不到鏡子。”
“鏡子對你而言本來就是多餘的,長的不好的人才時常在鏡子前面擺弄。”
“我沒有見過自己的樣子,不知道長的如何。”
“有時候人也可以做鏡子,難道你沒有聽見你一路過,旁邊的女孩都會倒吸冷氣。”
“或者是我太醜。”
“你若醜,小璐絕對不會和你一同出門。”
“她這麼勢力眼?”蘇念衾側頭。
“當然。她一向只喜歡養眼的。”餘微瀾笑,“你的歌我聽過,都很好。但是產量太少。”
“我花錢不多,房子也是母親留下的,所以不需要日夜奮發疾筆來賺錢。”
“可是你以後需要養老婆,還有很多小孩。他們可不會象你這麼省。此創作也需要靈感。”
“那麼我以後去盲校上課,得讓校長支付工資並且為我買五險一金。”
“可以考慮。”
餘小璐正要端東西進來,看見單獨相處的兩人,又悄悄退了出去。她本來以為蘇念衾醒了以後會因為昨天強行注射的鎮靜劑而大發雷霆。看來,餘微瀾鎮住了他。
“念衾,”餘微瀾的手停滯在他的肩上,“你很久沒有這麼平靜地和我說話了。”
“心情好了許多。”
“他一定會熬過去的,因為有你在,所以你不必因為自責而不愛護自己。沒有人在責怪你。”
“我沒有盡過做兒子的責任,直到我看到他的心臟停跳動的時候才明白這一點。”
“念衾,”餘微瀾又輕輕的叫他的名字,“其實我們倆都覺得是他比較重要。你愛他甚於愛我,我也是。”
“恩。”蘇念衾點頭。
“等你父親好轉了,就去找桑小姐回來,向她認錯。”
“我沒有錯,在她們家看來本來就是個累……”話到一半被餘微瀾止住,“記住,念衾,永遠不要妄自菲薄。”然後餘微瀾輕輕地抱住蘇念衾。雖然她的動作很輕柔,卻也讓蘇念衾有點意外,不知道手該放在哪裡。
“念衾,這本來是繼母要給你的擁抱,但是遲了十年。”餘微瀾閉眼微笑著,笑容格外坦然。
蘇念衾怔了一怔才將手環住她。
“我可不會叫你母親。”蘇念衾窘迫地說。
“我也不想變那麼老。”
蘇念衾背對著窗戶,清晨的陽光從後面的窗簾裡鑽進來,加溼器在一下一下地碰出水霧,傳出有節奏的響聲。
懷裡的餘微瀾雖然憔悴卻有安心的表情。
杵在門口的桑無焉滿目愕然,看著房間裡相擁的兩個人。這個女人她見過,在蘇念衾撕成碎片的那張照片上,和餘小璐牽著手的女人。
桑無焉抬頭,敲了敲門。
餘微瀾離開蘇念衾的懷抱,透過蘇念衾的肩膀,望向門口,她遠遠地看見過桑無焉,所以開口道:“桑小姐?”
蘇念衾聽見這三個字,身體一震緩緩回身。
“我……”桑無焉手足無措,“我……接到小璐的電話。”
餘微瀾拍拍蘇念衾的背,“你們好好談,我出去看看。”隨即將他倆單獨留在病室裡。
“你不是說你對我已經累了麼,怎麼又回來了?”蘇念衾自嘲說。
“小璐說你不吃不喝,什麼人的話都不聽,叫我來看看。”
“哦?那你可真有本事。你怎麼知道我鐵定要聽你的話?”
“我……”桑無焉咬了咬唇,半天想不出什麼話來反駁他。
她心裡亂極了。
是啊,她真自以為是。以為自己對於蘇念衾來說是那麼地不同,是唯一能夠征服他的公主。
她從沒看到蘇念衾用那種溫柔的表情和自己說過話。她也沒有心思去研究他們嘴裡喃喃道出的是什麼甜言蜜語。
她以為他是愛她的,她一直這麼以為,所以才能一次又一次地忍受他的神經質。她還以為只有自己會救贖痛苦中的蘇念衾。她僅僅離開幾天,就有人代替她來安撫他。
倆人各自站在房間的一段,沉默許久。
“看完了麼?”蘇念衾淡淡問。
“呃?”
“看完了,就可以走了。”他說。
桑無焉開始以愣,接著心中不禁自嘲了起來,妄自她還傻呼呼地跑來一心拯救一個並沒有當你是回事的男人,然後再進去自取其辱。
“你笑什麼?”蘇念衾薄惱。
“沒什麼。”她回答完,便轉身飛速地離開。
到一樓,她在電梯口撞到了一個端著東西的實習醫生。
盤子被打翻,七七八八的藥片散了一地。
“喂——你怎麼走路的!”年輕的實習醫生一邊撿東西抱怨。他一抬頭,才發現桑無焉眼淚掛了面臉。
“你別哭啊,我沒有要罵你的意思。都是我不好,走路沒看見你。”他急忙解釋。
桑無焉卻緩緩蹲在地上,埋著頭大哭起來。
這時,手機響了。
她拿起來看到來電之前,心中還存有那麼一點希翼,隱隱盼望著是蘇念衾打的。
結果是桑媽媽打的。她抹掉眼淚,走到門口候診的排椅上,深呼吸很久等嗓音回覆正常了才給媽媽回了電話。
“無焉,到了麼?”桑媽媽關切地問。
“剛到。”
“他父親還好吧?”
“你就別操心了,好好關心我爸。人家家裡人挺多的。”桑無焉輕鬆地敷衍了媽媽幾句,掛了電話。
“你當時沒給他一巴掌真是他的運氣。”程茵感嘆。
“我沒扇過人,下不了手。”桑無焉說。
“沒事兒,以後多練習練習就熟練了。”
“你快滾!”
晚上,她一個人去吃川菜,居然在門口遇見聶熙。
“這家館子味道最正。我以前經常吃,今天順道路過就想起進來吃幾個菜,沒想到還能遇見你。”聶熙笑。
“我住對面那個小區。”桑無焉指了指。
“你不是回老家了麼?”
“恩。有點別的事情,我又趕回來了。”
“你發現蘇念衾和餘微瀾的事情了?”兩個人坐在一起,見桑無焉神色不定地埋頭吃飯,聶熙便問。
“呃?餘微瀾?”
“餘小璐的姐姐。”聶熙補充。
聽到這句,桑無焉才想起餘小璐說過,她和蘇念衾一起長大,還有一層關係,她也是蘇念衾繼母的妹妹。
繼母的妹妹?餘小璐的姐姐?
“他繼母?”桑無焉問。
“是啊,差點成了A城頭版的醜聞。餘微瀾是蘇家下人的女兒,家境不好。但是卻和這位蘇家少爺合得來。雖說沒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但是倆人相處親密,明眼人一眼就看出來蘇念衾喜歡她。可惜,餘微瀾竟然後來嫁給蘇懷杉。”
桑無焉一臉錯愕,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你怎麼知道。”
“我和餘微瀾是同學。當時她放棄學業嫁進豪門,真是轟動全校的大新聞。”
她還以為他們之間的愛情是堅不可摧的,但是現在看來真是自作多情了。她每次都是充當這種角色,每次都做這種蠢事。
桑無焉幾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吃過飯然後告別聶熙的,然後便一邊流淚一邊在超市裡買了好幾罐啤酒。收銀員用著一種怪異的眼光偷偷瞄了她幾眼,她也絲毫不介意。
她頂樓的天台坐上灌了一口又一口。
手機在手袋裡震動,連帶著整個包都跟著“嗚嗚嗚”地悶響,她在手袋了掏了半天才將手機找出來,一看屏幕,是餘小璐。
桑無焉眯著醉眼苦笑了下,也不接,就將手機擱在放啤酒的凳子上。
過了一會兒,手機又開始震。她拿起來看還是餘小璐來電,便放回去,任它繼續動。最後手機震到桌邊,哐啷一下掉到下去,滾到凳子底下。
她雙目茫然地看著夜空,腦子裡反覆想著聶熙的最後那句話。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笑的聲音和餘微瀾很像?”
她終於明白蘇念衾的古怪,原來並不單單是因為他像個孤兒在外淪落了七年,或者他的視障或者是他母親早年去世,還出在餘微瀾身上。
桑無焉宿酒到天明,後來怎麼爬回家開門歪在沙發上睡覺的都忘記了。早上,頭痛欲裂地起來找手機,找了半天最後才發現在樓頂天台的涼椅下面,屏幕打開有幾十個未接電話,其中大部分是桑媽媽的。
桑無焉迅速撥了回去,有種想都不敢想的不祥預感。
“無焉。”接電話的居然是魏昊。
“你怎麼在?”
“我和我媽他們接到通知過來的。”
“什麼通知?我媽呢,我爸呢?”她顫聲問。
魏昊頓了下,緩緩說:“無焉,你好好聽我說。”
“我爸呢?”她急了,手腕抖得厲害。
“你爸爸半夜去世了。”
短短的一句話猶如一柄鋸齒狀的利劍,狠狠地刺進了桑無焉的心裡,然後再緩緩地抽出來,劍刃上帶著鮮血還有她的肉。
念幼兒園的時候,桑媽媽曾經有段時間調到外地去上班,沒時間照顧她。特別是沒人早上跟她梳頭,媽媽就想帶她去剪成短髮。沒想到爸爸不同意,說女孩子長頭髮可愛。於是他學著給女兒梳小辮兒,笨笨的,學了好些天。
還有一次,學校組織學生去看電影《媽媽再愛我一次》,看了回來桑無焉就喜歡哼那首歌,但是她一直五音不全,哼出來全變調,被同學笑。爸爸知道以後找了樂譜回來教她唱歌,一遍又一遍地。結果桑媽媽回來看到直搖頭:“說你倆唱歌真是半斤八兩,得了得了,別唱了。旁人聽著受罪。”她唱歌走音全遺傳自父親。後來這首歌被桑無焉改成“世上只有爸爸好”。
這樣的父親,怎麼會這麼早就捨得離開她。
“你瞎說!”她朝著電話喊,“昊子,你瞎說!”
她摔了手機,拿起手袋蹭蹭蹭地下樓,眼淚模糊了視線,幾乎看不清楚路,看見出租車就招手。
此刻正式上班高峰期,幾乎都沒有空車。她是越著急就越打不上,越打不上就越著急。後來接連過去十幾二十分鐘,漸漸地冷靜下來,才想起過來的那條街穿過去,對面的十字路口就有去機場的公交。
於是她抹了把淚往回走,正好瞧見餘小璐從她住的那個小樓裡面拐出來,後面杵著盲杖的是蘇念衾。
她本能地想埋頭,繞過去。卻不想,餘小璐已經看到她,還提醒了蘇念衾。
“這不是桑小姐麼?”
桑無焉看著蘇念衾緩緩走近,那一刻她的心開始抽痛起來。
“好巧,蘇念衾。”她說。
“不是巧,我是專門來找你的。”
“找我?”桑無焉冷笑,“那餘微瀾呢?”
他的臉色頓然慘白。
“蘇念衾,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
他不說話,她便繼續說。
“這世界上是餘微瀾來得重要,還是我?”她搖了搖頭,又說:“或者,我要這麼問:要是我和餘微瀾一起掉到河裡,只能救一個,你救誰?”
以前,許茜扔出這個問題讓魏昊選,她當時聽到只覺得可笑。萬萬沒有想到,而今她也成了這種可笑的女人。
“你覺得問這種蠢問題,有意義麼?”他將臉別過去。
“有意義麼?好像確實沒有意義了。”她掛著淚,蒼涼地笑了笑:“我媽說得對,一個人啊,無論做出多懊惱的事情,都找不到後悔藥吃。”
要不是她回來找他,也許父親不會有事;要不是她為了他買醉,她不會連最後一句話也沒跟父親說上。
老天肯定在冥冥中懲罰她,她沒有做一個好女兒。
為了一個不愛她不珍視她的男人,她那麼輕易地就放棄了父親的愛。
桑無焉看著他的臉,忽然覺得陌生,終究淡淡地說了一句:“念衾,我這一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你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