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普克和米朵就约好今天晚上一起吃晚饭的。临下班前几分钟,普克在办公室写一个案情分析报告时,收到米朵的寻呼。普克给米朵回了电话,米朵告诉普克科里临时调班,晚上她得留在医院值夜班,不能和普克一起吃饭了。
自从前几天的晚上在普克宿舍里,两人有过比较亲密的接触之后,普克和米朵之间的关系终于突破了那个持续已久的临界点,由朋友发展成为恋人。这一步在他们两人看来,迈得实在不容易。
虽然从最初的相识开始,两人便对彼此产生了好感,在这两年的交往中,也都很清楚自己心里对对方的感情,但由于以往两人各自的情感经历和内心纠结,他们又始终无法像其他人一样,按照正常的程序进入恋爱状态。
普克一直知道自己是喜欢米朵的,米朵自然而有些单纯的性格里,隐藏着那种普克非常熟悉的敏感、不安和焦虑。对普克来说,一个女人聪明、美丽、善解人意固然会令他怀有好感,但真正能让他从心底生出怜爱和责任的,却是米朵身上那种和他自己极为相似的天性。那是一种对世界怀有的好奇,对情感的渴望和怀疑,对以往所受伤害的回避,对人性隐秘抱有的不安。这些复杂和脆弱的情绪,在看似平静的外表之下,常常折磨着他们的内心。
多年前普克经历的那场曾经幸福、后来却变得混乱复杂的初恋,使得他对于爱失去了信心。认识米朵,让普克看到了自己性格中的脆弱,而这种脆弱正是普克希望能够避免的东西。普克一直不敢深入地走近米朵,正是因为他实在害怕面对自己真实的情感,害怕再将那些伤痛翻拣出来清理。所以他宁肯用大量的工作来麻醉自己,转移对情感的注意力。或者当他被外界和内心的压力冲突得无法平衡时,他就选择外出旅游,依靠旅途中那种对环境的关注来为自己的情绪找到一个宣泄口。
这个晚上,普克想起了“答案”酒吧的老板林红,那个现代感十足的年轻女性,以她的聪明敏锐和坚强独立打动了普克。普克知道林红没有真正进入自己的内心,可他也不能自欺欺人地对自己说,当林红用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盯着普克,告诉普克她要加强进攻的马力时,作为一个男人,他能够对此无动于衷。
米朵从来不知道在普克的生活中,还曾经出现过林红这样一个女人。普克要求自己尽量对米朵做到坦诚真实,但他还是没有勇气将他和林红曾有过的一夜告诉米朵。虽然那时普克和米朵之间没有恋人之间的责任和义务,但普克却是将米朵看作了自己内心纯洁而不容伤害的一件珍品,即使是在他们真正成为恋人之前的行为,普克也觉得是自己对米朵情感上的一次出轨。
事实上,普克出差回来之后,林红曾给他打过两次寻呼。
第一次林红在寻呼上留言:很久不见,何时来酒吧小坐?
普克没有回电。那些天他心里充满了对米朵的想念,可一直无法和米朵取得联系,而米朵也很多天没有打电话给他。自从多年前的初恋之后,普克还是第一次那样充满不安地等待一个女人的消息,也正是这种情绪让他明白了,对于米朵,他已经无法再逃避爱的感觉。在普克自认为情感已经成熟到不会再起波澜的年龄里,他觉得自己又有了对爱情的渴望和憧憬。
林红第二个寻呼是在普克和米朵的关系发生了质的变化之后打来的。
林红在寻呼机上留言:你永远是自由的,但是否可以在天空留下一丝飞过的痕迹?
普克还是没有回电。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有些怯懦,可他同时又无法真的漠视他和林红之间曾有过的那一次经历。普克和林红之间的交谈并不多,他们也并不谈彼此内心的情绪。聪明的林红知道普克最欣赏她的是什么,知道普克因为已经承受了过多的心理负担,对于情感,他既惧怕压力,也惧怕本可以不必承担的责任。所以林红从来不向普克要求责任,她甚至不向普克要求情感的支出,而只是按照她自己所清楚的需要,我行我素地向普克靠近。
对于普克的回避,林红并没有过多地追问或者步步紧逼。林红的宽容令普克感到另一种压力,那似乎是对普克人格的一种验证。普克清楚,作为一个男人,他对林红一味的回避并不是一种应有的磊落。
再加上现在的普克有了米朵,在情感上已经有了比较踏实的依托,那种新的爱的感觉在血液里暖暖地流动,使得一向习惯于封闭内心的普克,很想向什么人诉说一下,而这个诉说的对象,为什么不可以是林红呢?
在这一点上,普克了解林红,林红知道自己内心真正需要什么,她会为了自己的需要而努力争取,但如果真的得不到,她不会为此去死,也不会因为这个就不再是她自己。
想到这一点,普克的心情忽然变得明朗起来。他先把手头上的案情报告写完,然后主动给林红打了一个电话。
林红的手机接通了,还是她特有的略带沙哑的声音:“喂,哪位?”
普克说:“林红,我是普克。”
林红在电话里顿了一下,说:“哦,很久不见了,也没你的消息。”
普克说:“对不起,到外地办案一个多月,回来的时间也不长。我接到过你两个寻呼,没有回电是因为——”说到这儿,普克有些犹豫。
林红打断了普克的话:“没关系,你不用解释,本来也不是非得回电不可。你现在还在办公室是吗?我看这个号码很熟悉。”
普克说:“对,还在局里。”
林红说:“我正开车在路上,准备去酒吧。今晚是不是有空来酒吧坐坐?”
普克说:“给你打电话,就是想和你聊聊。你今晚方便吗?”
林红干脆地说:“这样,你在局里等我,我去接你,几分钟就到了。”
普克本想拒绝,想想从林红家到酒吧,正好也要经过他这里,便同意了。挂了电话,普克收拾了一下办公室的东西,便走出大门去等林红。过不多久,林红那辆鲜红的跑车就到了面前,普克上了车,坐在驾驶座旁边的位置,林红歪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普克。
“好像瘦了一些。”林红说,然后就开动了车子。
普克看看林红,车里暖气很足,她穿着件薄薄的墨绿色高领紧身衣,脸上泛着一层红晕,嘴唇红润,不知是用了口红还是本身的颜色。
普克笑着说:“我看你气色很好。”
林红眼睛盯着前方,微笑地说:“真是难得,会接到你打来的电话。我以为你永远不会主动给我电话呢。”
普克说:“你知道我这人不太善于和人打交道的。”
林红从前方的镜子里斜了普克一眼,说:“你主要是不太善于和我这么直接主动的女人打交道。”
普克笑了,没说话,眼睛看着前方的地面。前两天的雪化了一半,夜里气温低,路面上有一层薄冰,很滑。林红车开得干脆但不失谨慎。
林红说:“今天怎么想起我了?”
普克说:“我本来就没忘记过你。”话一说完,普克有些后悔,本来只是想表达一些善意,但这样的话听起来却实在有几分暧昧。
林红笑起来,说:“这话我听了也不会感动的,想忘记一个人也不是件太容易的事儿。但记得一个人和想念一个人,这是完全不同的。”
普克微笑着说:“我们真是有不短的时间没见面了,你说话还是以前的风格。”
林红反问:“还是那么赤裸裸?”
普克笑起来,温和地说:“我还是那句话,每个人都有自己习惯的表达方式。”
林红笑着,但那笑容渐渐隐去。对面驶来的车辆打着大灯,晃得她有点儿睁不开眼睛,她偏了一下头,说:“讨厌。”
林红的神情和语气发生了变化,普克敏感地意识到了,但他却弄不清楚林红是因为自己说的话而不愉快,还是因为对面的司机不规范的行为而气恼。
林红一边开着车,一边悠悠地说:“我还记得第一次在酒吧见到你,你从外面走进来,脑子里装满了东西,脸上却平平静静,身上散发出来一种只属于男人的张力。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你,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个男人,我喜欢上了。”
普克默不作声地看着前方,他承认在和林红单独相处时,他必须保持适当的距离,以使自己躲开那种诱惑。
林红看也不看普克,接着说:“现在,你还是和我初识你时一样,我明明知道你心里装满了东西,可你脸上却还是那么平平静静,让人没办法捉摸你的内心。我又对自己说,这么一个无法把握的男人,你还要继续喜欢他吗?”
话说到这里,林红的车已经开到了酒吧门口,林红把车倒到车位上,熄了火,车里的顶灯开着,车窗外的声音都被隔绝,林红默默地坐在驾驶座上,垂着眼睛不说话,也不下车。
普克本来已经准备开门下车,看到林红的样子,还是停下了。他想了一会儿,轻声说:“林红,你曾问我,为什么我爱着一个女人,却又没有和她在一起。你说得很对,那个时候,我心里的确装着一个女人,我们有着同样敏感和容易受伤的天性。而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保护她,使她可以避免一切来自外界的伤害。所以很长时间里,我和她都只是保持着朋友的界限,我似乎以此作为一种对责任的逃避。可现在——”普克转过头看着林红。“我想我应该告诉你,虽然我们还是没有坚强到无所畏惧的程度,不过对彼此感情的分量越来越重——我知道,我很爱她,愿意和她在以后的日子里共同面对一切。”
在普克转过头看林红时,林红也抬起眼睛来注视着普克的眼睛。普克一直说得很坦然,没有回避林红的视线。
最后,普克说:“林红,对你,我觉得现在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显得很多余。可因为你是林红,是那个永远独立而且充满自信的女人,所以我还是想说,我真的希望我们仍然是朋友,而且这种友谊能够一直延续下去。”
林红目不转睛地盯着普克,在车内灯光的照耀下,她的眼睛灼灼发光,脸上的表情沉寂着,看不出里面究竟是什么样的情绪。好一会儿,她微微地笑了,说:“谢谢你的坦白。我当然会有些伤心,不过你很了解我了,知道过了今天,我还是林红,很快就会忘记这些我无法得到的东西。”她转过头去推车门。“好了,下车,刚才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好长时间不见,咱们应该好好喝一次。”
林红下了车,普克也跟着下去。林红用遥控器锁了车门,头也不回地向酒吧里走,普克跟在她后面,脚步有些迟疑。虽然刚才林红的表现算得上平静,但普克多少还是能够了解一些林红此刻的情绪。林红说“过了今天,我还是林红”,而在今晚,这个失去了爱的机会的女人,会是谁呢?
当两人在酒吧里一个比较偏僻的角落坐定,面前摆上两扎啤酒时,林红端起杯子对普克说:“今天晚上的第一句话送给你:普克,祝你幸福,为你找到幸福而高兴。”
普克也端起杯子,含笑和林红碰了一下,说:“谢谢。”
忽然之间,普克觉得自己很想喝酒。他知道自己没有吃晚饭,胃里空空的,这种状态喝酒不宜过急过多,但他就是有种发烧的感觉,想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这一大扎啤酒的分量不轻,普克一口气喝了一半,差一点儿被呛住了。停下看时,却见对面的林红也把酒喝下去了一半。普克不由地说:“林红,你喝得太急了。”
林红笑盈盈地看着普克,随意地用袖子擦擦嘴边的泡沫,说:“你要注意,不能随便关心我,我会误会的。”
普克苦笑了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面对林红一贯直截了当的说话方式,普克常常会有无法应对的窘迫。但普克隐隐明白,有时候林红所说的话,也许并不需要语言上的回应,她需要的只是了解的态度而已。
“今晚第二句话,送给你们两人,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不过暂时也不想知道。”林红说:“第二句话是:对于爱,要好好珍惜。”
林红又和普克碰杯,普克还没来得及劝她慢点儿喝,她一仰头已经把剩下的半扎酒一口气喝下去了。普克只得也把自己的酒一饮而尽。林红招手叫服务生又送来了两扎酒,她脸上带着笑,看上去似乎情绪不错。
第三句话,林红说的是:“这句话送给我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对于自己真正想得到的东西,永不言放弃。”说完,林红毫不回避地看着普克,“这杯酒,你还肯和我喝吗?”
普克没有说话,和林红碰了一下杯子,又把酒喝下去一半。因为没有吃饭,一向酒量不错的普克,感到酒劲很快地冲到头顶。林红盯着普克,等普克喝过,她二话没说,把整整一扎酒全部喝光了。
普克担忧地说:“林红,真别这样喝,我们还是慢慢来吧。”
林红笑了:“知道我为什么用这样的喝法吗?”
普克说:“我知道。可是——”
林红打断普克:“没什么可是,只要能帮着我度过这个晚上,我就要这样喝。”她的脸也渐渐红起来,眼圈周围泛起淡淡的红晕,波光盈盈的眼神里表达了太多的内容。她笑着说下去,“好了,别担心我,我对自己有数。今晚你来找我,就是想告诉我你恋爱的消息,现在我知道了,你能不能向我描述一下,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普克觉得自己的全身都热起来,情绪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轻松和愉悦。他笑着说:“她叫米朵,是一名外科医生。她——怎么说呢,看起来,她是个挺普通的女人,算不上十分漂亮,可有种特别的美。眼睛很明亮,充满了好奇心,既单纯,又有点儿说不出的忧郁。聪明,喜欢思考所有她不了解的问题,善解人意,也善于倾听。”
林红含笑听着,有些出神。
普克接着说:“她常让我觉得她很矛盾,有的方面她很坚强,几乎和你一样独立。有的方面又很脆弱,连她自己也找不到她脆弱的原因,这就更让我不由自主地对她产生怜惜。我们认识两年了,我心里一直在喜欢她,可我又从来没有向她表达过,只是因为我很担心,怕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爱她。林红,你相信吗,爱其实是一种能力。”
林红凝神看着普克,眼睛里泛着一层波光,在酒吧略显昏暗的灯光里闪烁不定。
普克没有回避林红的目光,此刻普克的眼睛虽然看着林红,但他的脑海里却全都是米朵的影子。他微微笑了一下,说:“年轻的时候很容易爱上一个人,但那时却并不会思考爱究竟是什么。现在呢,常常会思考爱到底是什么,可又不再容易爱上一个人。这个世界上的事情总是这么矛盾。”
林红平静地说:“你现在不是既懂得了爱,也有了自己的爱情么?”
普克看着林红,坦白地说:“林红,有时候我想自己是不是有些老了,对于爱,就算感觉到它的存在,却仍然没有信心。”
林红喝了一口酒,眼睛看向别处,说:“也许你并没有自己想像的那么爱她。”
普克想了想,说:“我很难描述这种感觉,应该说,这种缺乏信心不是针对某一个人,而是——”他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表达自己的意思,停下不说了。
林红忽然笑了,说:“我这句话说得好像有点儿卑鄙,像是在对你们进行挑拨离间。这不是我真心的——或者说,这其实是我的真心,出自我的本能,只是被我用理智和道德来加以评判,又觉得心中有愧了。”
普克也笑了,说:“林红,你的头脑好像永远是清醒的。”
林红笑着问:“是吗,也包括对你一见钟情的时候?”
普克笑着说:“你真的相信一见钟情?”
林红反问:“你呢?”
普克摇摇头说:“第一眼见到的只是一个人的外表,即使是钟情,也只可能是短时间的迷恋,而不可能持续太久。”
林红说:“我不同意。一个人的外表看起来是静止的,其实也是动态的,他的眼神,他的表情,他的姿势,或者再加上他的言谈举止,这所有的外部特征其实都是内心气质的反应。”
普克听了林红的话,认真地想了想,说:“这么说,听起来很有道理。我忽然想起我们办案的过程中,有时对于一个嫌疑人,在第一次接触的时候,从他的外部特征的确可以推测出某些隐情。虽然不能直接以此作为实证,但那种感觉到了最后往往能够得到验证。”
林红笑着说:“我在和你讨论感情,不是在讨论案情。”
普克恍然,说:“对不起,我走神了。”
林红目不转睛地看着普克:“普克。你知道吗,你常常让我感觉你和真实生活有些脱节,好像你的心并没有生活在这个凡俗尘世。我在想,你吸引我的是不是恰好是这一点?”
普克低下头,笑了,说:“你没有看到我生活中最世俗的那一面。”
林红说:“别想靠这个吓跑我。我告诉你了,刚才敬酒,我送给自己的那句话是,我绝不会轻言放弃的。”
普克抬头看着林红,林红目光灼灼地看着普克,普克不禁有些头晕。
林红又说:“不过下次我再也不会像上次那样,靠酒精来让你迷失方向了。”
普克低声说:“我不相信酒精能让一个人彻底地失去理智,也许,那只是一个借口而已。”
林红笑了,眼睛异常明亮,说:“你不推卸责任?”
普克摇摇头。
林红端起杯子和普克碰杯,很豪气地说:“好,是个男人。
不过你越是这样,我越是不能趁人之危。我会让你在头脑最清醒的时候意识到,林红也许比其他什么人更合适你。”
普克端起杯子,他们两人都笑了,然后把自己的酒喝干。接着他们又换了一个轻松的话题,有说有笑地聊了好一会儿,不知不觉中,两人又喝下去不少酒。最后林红看起来也有些醉了。
普克站起身,他感到身体如同飘行于云端,脚像是踩在棉花上。他克制地说:“林红,我要走了,谢谢你,今晚陪我说这么多。”
林红手支着下巴,笑容可掬地看着普克说:“我开车送你回家。”
普克说:“不必了,你喝了酒,不能开车。我自己坐车回去,改天再和你联系。”
林红没再坚持,她把普克送到了酒吧门口,看着普克坐上一辆出租车离开,然后转身走回刚才的座位,伏在桌子上怔怔地想了一会儿。眼泪不知不觉从她的脸上滑落,她像是完全没有感觉一样,任泪水恣意地在光洁的脸上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