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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初见端倪

    1

    “阿平,这些天你很忙吧?”

    “噢,是妈妈。”我听出电话那头是温妈妈的声音,不觉有些歉疚,“是啊,最近一直抽不出空回家去。你身体还好吗?”

    温妈妈说话向来是心平气和的。以前温郁曾说,听妈妈说话,能解乡愁。此时她在电话里闲闲地说:“还是老样子。今天晚上有没有时间,回来陪妈妈吃顿饭?”

    很多天没有去看温郁的母亲了。她向来了解我,知道我工作忙,没有太多空闲时间。如果我主动去看她,在一起时,我们虽然也不太多话,可我知道,她内心是很安慰的。有时候我一阵子忙着案子的事,连电话都没空打,她要不是有特殊的事情,也从来不给我打电话——她认为那是对我的打扰。像今天这样,主动要求我回去陪她吃饭的情况,还是第一次出现。

    我马上答应了她。好在晚上的计划不太急,可以暂时推后一天。无论如何,今晚要陪温妈妈吃顿饭、说说话。我有一个感觉,她很可能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只是不方便在电话里讲。

    下午岳琳让我和林光远在她办公室开了一个碰头会。我们把各自了解的与晶华大酒店相关的情况汇汇拢,进行了讨论和分析。林光远时不时地偷眼瞟我,我明白他的意思,趁岳琳出去接电话的时候,悄悄跟他说,我已经和岳琳谈过了。

    当局者迷冯华推理悬疑系列“我说呢。”林光远松了一口气,“你怎么突然解除警报了!哎,别看你来的时间不长,我发现你这人特别固执、有主意……”

    “就是人家说的‘固执己见’、‘刚愎自用’吧?”我半开玩笑地打断他。

    “嘿,我可没这么说啊,”林光远是个挺认真的人,没听出我玩笑的意思,解释道,“你这人有点儿……怎么说呢,有点儿怪吧。看起来有点儿冷淡,对什么都不太在意的样子。不过一接触就知道不是这么回事。”

    “是吗?”我不太想认真和他讨论这个问题,我知道自己从前并不完全是这样的,“主要是因为我不太善于言辞,和人沟通比较少吧。”

    林光远笑着说:“不见得吧?咱们头儿可也是个特别自信的人,你不善于和人沟通,她是怎么被你说服的?”

    我不好把昨天的情形告诉他。正为难着,岳琳回来了。我们马上把注意力转回来。岳琳似乎已经考虑得比较成熟了,简明扼要地表达了她的想法。她同意由我和林光远接办此事,并嘱咐我们要根据目前的局势,以恰当的方式展开调查。我和林光远都领悟到岳琳所说的恰当方式,就是要暗中查访、避免打草惊蛇。

    我们又一起研究分析了一些细节问题,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忽然想起来自己今晚的计划,忙向岳琳请假先走。林光远借机走开去打一个电话,只剩我和岳琳单独说话。

    “今晚有事儿?”岳琳看看表,问道。

    “对,跟人约了吃晚饭。”

    岳琳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神里显然有些什么内容。我不知怎么,就又补充了一句:

    “我跟母亲约好了,难得的。”

    岳琳扬起眉,略显吃惊地问:“不是说你父母都……”

    “我父母都不在了。”我解释道,“这是我妻子的母亲,我习惯这么叫了。”

    岳琳又默默看了我一眼。我们都沉默着。我听到隔壁办公室里隐隐传来的交谈声、针式打印机“嗞嗞”的尖叫声、有人归置东西时“噼里啪啦”的撞击声、头顶日光灯整流器枯燥的电流声……心里忽然间觉得空荡荡的,又是一个空洞。我坐不住了,起身准备离开。

    岳琳忽然轻声说:“她要是知道你这么为她伤心,她会难过的……”

    我仿佛被重物猛砸了一下,没想到岳琳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我停下步子,回头呆呆地看着她。她总是很平静、自信的脸庞上,隐含着一种悲悯的表情。我觉得,那明显不是怜悯或是惋惜,而是一种极深的了解和疼痛。

    我的喉咙很干涩,低声说:“你不了解……”

    “爱的感觉是一样的。”她打断我,略停了停,也许觉得话说得不准确,又重复说,“爱的感觉是相似的。”

    我头脑很乱,没办法在这种情形下继续和她交谈,匆匆和她道了再见,便大步离开办公室。骑着摩托车回温妈妈家时,一路上心里都在闪着岳琳的那句话:爱的感觉是相似的。我想,几年来自己对温郁的想念,可是和她对我的想念相似的么?那么我因之体验到的所有悲楚凄凉,温郁也在另一个世界体验着么?如果她因为我的痛苦而痛苦,我又怎么能够忍心她这样下去?为了她不再因我对她的想念而痛苦,我是不是应该努力让自己从痛苦中脱身而出呢?……

    我就这么心乱如麻地到了温郁家。在驶入她家所在的小巷口时,看到巷口停着辆白色的本田车。我没有敲小院的门,用一直保留着的钥匙开门进入院子。我惊讶地听到屋里传来温妈妈和一个女人的谈笑声。显然,这里来了一位稀罕的客人,她可以让向来沉默寡言的温妈妈笑起来。

    我推门进了房间,她们已经听到我的声音,停下了交谈。我看见李燕从温妈妈身边站起来。她脸上有种不屈不挠的、终于占了上风的小小得意,同时也有一层被她努力掩饰的、不知是否可以保持自尊的隐隐紧张。她没有先开口,脸上残留着刚才剩下的笑意,略带戒备地看着我。

    “回来了?”温妈妈比平时看到我多了一丝喜悦,眼睛看看李燕,又看看我,笑着说,“阿平,以前的邻居小妹妹,瞧瞧现在你还认得么?”

    我的目光落在李燕脸上。她下意识地退了一小步,脸上似笑非笑,齐整洁白的牙齿轻轻咬住下唇,似乎在戒备着我的揭发。我盯着她看了几秒钟,渐渐露出笑容来。

    “是……李燕?”我假装试探地说。

    我尽量让自己显得比较自然。这对我来说,多少有些难度,想来并不太成功。可我看到,我对李燕“骗局”的配合令她非常宽慰,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自然而然地笑了。

    “还行!居然能认出我,还记得我的名字!”这句话对她来说,完全符合真实情况,我能够领会她话里真正的用意。她接着说,“我刚才跟温阿姨说,你八成把我给忘了!要不然就是讨厌我,懒得搭理我,装不认识我……”

    我听出她早已把后路准备好。我对她小小的狡黠觉得好笑。这种狡黠符合她作为一个年轻女孩的特点和优势。即使会被一些人识破,也令人不忍对她过于绝情。自我们第一次“交锋”,她的“战绩”虽然起起落落,但她却凭着一股百折不挠的“顽强”精神,取得了这一个回合的胜利。

    因为我的暗中退让,整个场面便自然地圆了起来。李燕口齿伶俐,与温妈妈说几句,又与我说几句。她在不露形迹地向我交代她所设“骗局”的详情,并巧妙地“要挟”我将这场戏继续演下去。我意识到,自从温郁离开,她母亲还是第一次这么轻松愉快,被李燕一个接一个的笑话逗得直笑。

    “有一个人,去鸟市买鸟。看到一只鹦鹉,觉得很新鲜,就问鹦鹉的主人这鸟会不会说话。主人说:话倒是会说的,只要听到有人敲门,它就会说‘谁呀’;可就是太笨,来来去去也只会一句‘谁呀’。这人觉得,既然能说一句,那么下下功夫训练它,肯定还会说得更多。于是他就将这只鹦鹉买回了家。可是过了一阵子他发现,真的像鹦鹉原来主人说的那样,无论他怎么教,鹦鹉就只会那句‘谁呀’。他很失望,就懒得搭理鹦鹉了。”李燕对温妈妈绘声绘色地讲一个笑话,时而有意无意地瞟我一眼,我为了温妈妈的情绪,也做出很有兴趣的样子一起听。

    李燕接着讲下去:“有一天,这个人外出办事。等到晚上回来时,惊讶地看到自己家门前躺着一个人,口吐白沫,已经晕倒了。他连忙把晕倒的人叫醒一问,原来这是一个推销员……”

    温妈妈听得十分专心。李燕却不讲了,一本正经地看着我们。

    “怎么了?”温妈妈还没反应过来,追问结果,“推销员怎么会晕倒了?”

    我本来没太在意,这时一揣摩,忍不住笑了起来。李燕瞟我一眼,明白我已经想通了,对我做了个鬼脸。

    我对温妈妈说:“妈,这个笑话的包袱在这儿呢。鹦鹉一听见有人敲门,就会问‘谁呀’。推销员听见里面有人,就说‘我呀’,可半天没人开门,推销员只好又敲门,里面又问‘谁呀’……”

    这回温妈妈也回过味儿来,哈哈大笑。

    李燕忽然一本正经地瞪着我,“秦阳平,下次我敲你的门,你不会害得我口吐白沫、晕倒在你家门口吧?”

    温妈妈看了我一眼,笑着说:“怎么会呢?阿平虽然也不太会说话,但到底比那只鹦鹉能干点儿,门总还是会开的。”

    我们都笑了。三个人围着饭桌,边吃边聊,气氛很轻松。温妈妈告诉我,李燕下午就来了,晚饭也是她们俩一起准备的。我本来话少,但李燕总在一旁插科打诨,我为了不引起温妈妈怀疑,不得不开口接应,也被带得口齿伶俐些。饭快吃完时,温妈妈忽然提到了温郁。

    “唉,以前我们阿郁在的时候,也是这么开开心心的……”她叹了口气,惆怅地说,“看着你,我就想起阿郁二十来岁的样子,她最是知心知肺、善解人意了……”

    其实温妈妈说这话时,我心里也正有同样的感想。三个人都沉默下来。我借口洗碗,收拾碗筷进了厨房。过了一会儿李燕跟了进来,也不搭话,默不作声帮我洗碗。我脑子里翻来翻去,想用一个比较恰当的方式告诉李燕,以后她不要再来找我了,可我又很泄气,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对她是否有用。我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继续去“水中花”,招惹了这个比我还执着的年轻姑娘。我更不理解,她到底为什么会对我这样一个少言寡语的陌生男人感兴趣。看得出,温妈妈很喜欢她,但这又能怎么样呢?她不是温郁,永远不可能替代温郁在母亲和丈夫心中的位置,又何必来扰乱我们的平静呢?

    “李燕,我……”我只开了个头,口气就强硬不下去了。无论如何,李燕并没有做伤害我们的事情,我有什么理由去伤害她呢?我放软语气,“李燕,我知道你对我有好奇心。可我真的不是能符合你想像的那种男人。而且我的生活很紧张,就算做你的朋友也不合格。我谢谢你的好意……”

    我侧过脸看看,但看不见李燕的面孔。她低着头,慢慢将我洗过的碗用布擦干、放好,似乎没有听见我说什么。然而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她重浊的、压抑的呼吸声,知道她哭了。

    “对不起,”我有些慌,女人的眼泪最令我无措。我忍不住安慰她,“真的李燕,和我相处,一点儿前途都没有。你上次说得对,我的确是个很脆弱的男人,一直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面对现实。你那么年轻,聪明可爱,会有无数的男人喜欢你、对你好,何必这样呢?”

    “我喜欢!”她低低地啜泣着,但语气十分明确坚决。“我喜欢的事情,我就要坚持到底!”

    接着她就什么都不说了。我们默默地把厨房收拾好,走到客厅。温妈妈在平静地看电视,看不出情绪低落的样子。她留李燕再坐坐,李燕笑着婉拒了,说她溜了一下午号,得去干点儿活。温妈妈让我送送李燕,我依言将李燕送出了院门。

    在门口,李燕站住了。低头想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看着我说:“你要是讨厌我这个人本身,我就不纠缠你了;可我知道,你是拒绝所有的女人,那我就不会放过你。我现在,就是喜欢你。可能有一天,你老是对我不好,我的喜欢也会慢慢冷了;但现在我喜欢,我就不会假装对你无所谓。秦阳平,你听懂我的话了吗?”

    说完,她并不等我回答,转身快步向前走。越走越快,后来成了小跑,一直跑到巷口那辆白色本田车前才停下来,上了车。又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坐了一会儿,开车离去。我站在原地,看着车影消失了很久,才返回院子。

    “阿平,”温妈妈眼睛看着电视,问我,“这个姑娘,挺喜欢你的吧?”

    我不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摇摇头。

    温妈妈转过脸,察看了一下我的脸色,心平气和地说:“她下午来,说是你小时候的邻居,起先我觉得有点儿奇怪,但后来就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阿平,难为她一片苦心,阿郁又走了那么久……你不像我,我已经老了,你要走的路可还长着呢;就是阿郁有知,她也希望你开始面对新生活呀……”

    原来温妈妈早就揣摩出了内情。她还是打电话让我回来见李燕。我想,她是担心我太孤寂了。可是我能怎么样呢?我经过了这些年才知道,原来对一个人的思念,看似无形无迹,却是那么无孔不入、如影随形,令人无可奈何,难以摆脱。

    2

    有了岳琳的支持,对晶华大酒店的调查就比较有底气了。然而这也只是从我们这个角度看,自然不能让晶华的人了解内情。我们是以不引人注目的理由为调查做解释的。和我最初独自进行的工作类似,这一次的调查仍然艰难,但毕竟不再是孤军作战,最终还是取得了一些线索。

    分别有两位酒店员工向我们证实,5月24日那天晚上(即那个神秘报警电话出现的前一天),酒店里确实发生了一起“纠纷”,有一位酒店的常客可能在那场“纠纷”中受伤了。那人姓陆。我相信向我们袒露实情的两名员工,内心里一定承受了极大的压力。他们再三请求我们,别把他们作证的情况透露给酒店知道。我们没有问出他们有如此顾虑的真实原因,却可以作出大致的想像。有一种莫名的压抑渐渐笼罩在我们心头。

    相应的实证是:在对酒店客房的仔细检查后,我们发现,306的地毯与其他房间的地毯相比,明显是新换过的;同时我们还在306房间隐蔽的床脚处发现了少量血迹,并已取得血样。如果单单是这两点孤立来看,或许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但与那个神秘报警电话的内容结合起来看,这就是极有力的物证。

    由于手头拿到了比较有分量的证据,我们依法对晶华大酒店的有关人员进行了询问。主要的对像是酒店保安部经理赵东来,以及酒店老总李安民。这两人在起初都是一致的态度,对酒店曾发生过“流血事件”的指控坚决否认;但当我们一一罗列我们的调查结果时,两人的态度向不同方向发生了转化。赵东来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耍起了无赖。而李安民呢,经过一番激烈的心理斗争之后,选择了有利于己的退让回答。

    “噢……”他在我们的再三追问下,仿佛恍然大悟似地,“你们说的是那事儿啊?嗨,那真是一件芝麻大的小事儿,我们这么大的酒店,工作那么多,这种小事儿我哪儿能都记着?就是有个客人喝多了点儿,心里不痛快,吹毛求疵,和服务员发生了一点小矛盾。我们的人很快就把这事儿给解决了呀!”

    “什么样的‘小矛盾’?”我们追问。

    “没什么,真没什么……”李安民含糊其辞,“就是双方互相推搡了几下吧。那人酒喝多了,说话不克制,我们的服务员才……”

    “这人叫什么名字?”

    “名字?我……没什么印象了。这不过是小事嘛……”

    “据我们调查,这人姓陆。”

    “姓陆?”李安民一副患了失忆症的模样,“这……客人太多,我不可能记着每个客人的名字吧。”

    “你们对住店客人没有登记吗?”

    “那人只不过来我们餐厅吃饭,又没住店,怎么会有记录?”李安民反问我们。

    “发生纠纷后,你们没有对客人做什么补偿?”

    “本来就是他理亏。酒醒以后,他就自己走了。”

    “和客人发生纠纷的服务员呢?我们想找他了解情况。”

    “出了这种事,服务员还能留?早开掉了。”李安民的回答滴水不露,谈话进行到这时,他已经逐渐镇定下来。

    那个姓陆的客人是问题的关键。我们暂且放下其他内容,主攻这个疑点。由于之前的调查一直有着掩人耳目的借口,可能还没有引起李安民他们太多的警惕。我们突如其来地抖出证据,令他们有些措手不及。李安民的话,从另一个侧面证实了那个报警电话的内容。我们越来越确信,李安民所说的“小纠纷”,很可能是一个不小的案件,否则,他们的极力遮掩就令人奇怪了。

    我和李安民自多年前相识以来,第二次正面相对。他眼底隐藏着对我的忌恨,但因为遭遇新的不妙局面,这种恨意被另一种情绪压倒了。对他见风使舵的能力,我实在有几分钦佩。联想起过去种种牵连,我想,这个人做出什么恶事来,是不足为奇的。不过与此同时,我又觉得,他的恶劣行径虽经掩饰,却似乎仍显得浮浅。就好像是一潭臭水上一只飞来飞去的蚊子。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模糊地猜想,那整潭的水下,又是些什么呢?

    调查的过程充满了琐碎、试探和反复。我们缺少确凿的证据,李安民他们仍是自由的。这自然给他们统一口径提供了方便。他们对我们所提的疑问,都作出了“合理”的解释。我们明知这解释是谎言,却无力推翻。调查陷入了僵局,我虽然有一些焦虑,却并没有失去耐性,在看似无效的寻找中安静等待。

    调查进行过程中,我注意到,上次自己暗查时看到的那些形迹可疑的年轻女孩子,忽然间都消失了。酒店里的生意一下子冷清了许多。我们已经打草惊蛇了么?这让我暗自忧虑。我们想了各种办法想得到那个陆姓客人的情况,但现在,再也没有一个员工会对我们吐露线索。曾经给我们作过证的两名员工,一名莫名其妙地“辞职”离开了,另一个,像是变成了哑巴,对我们所有的问题都以摇头作答。

    岳琳一直关心地询问调查进展状况。听了我们反映的情况,她有相似的感觉,即晶华里必有某种内幕。问题是目前我们的证据不足,而调查工作已被公开,他们必然会想方设法弥补漏洞。近段时间,也会注意收敛不轨行径。这样一来,我们就更无处下手了。

    这个时候,“猫眼儿”出现了。

    这是个容貌俏丽的年轻女孩子,至多二十来岁。早在对晶华进行暗查时,我就注意过她。她有一个显眼的记号,左耳上扎了一溜四、五个眼儿,戴着不同式样的耳钉。衣服穿得很清纯干净,但眼神却非常活泛。看似规规矩矩地走着,心里别有用意的异性很容易就会发现,她其实不停地用眼神在搜寻猎物。

    那时候,因为我一副来店消费的客人举止,和她交错而过时,两人有片刻的对视。我立刻发现,她用了一个眼神在向我发出信号。也许看我面无表情,她也没再继续放电,毫不尴尬地走开了。

    后来调查公开化了。有一天,我和林光远开着警车准备离开酒店时,我一眼看见那个戴了一串耳钉的年轻女孩子下了一辆出租车,准备走进酒店。她不知为什么回头望了一眼,正好看向我们的方向。她似乎在原地停留了两秒钟,我们的车驶得远了,看不见她的表情了。

    这些都是后来回忆起来的。因为当时没有特别之处,便和其他琐碎的记忆片段一样,被随便搁置在大脑角落。对酒店的公开调查搁浅后,我也着便装来过酒店两次,想不引人注意地再多了解些情况,但我发现,我已经被相当多的员工记住了长相。这使我的意图几乎失去了实现的可能性。

    我有些郁闷,走去大堂的洗手间。忽然听到背后高跟鞋“笃笃”敲地的声响,那声音在经过女洗手间时并没有停下,而是一直朝我的方向前来。我放慢了脚步,听到那脚步声走到了我身后。

    “先生……”一个略显紧张的女声轻轻叫我。

    这个声音一出,我的记忆库立刻被调动起来,迅速判断出这是一个曾经听过的声音。我马上回转头,走廊里别无他人,对面是那个左耳戴了一串耳钉的年轻女孩子。她的眼神游移不定,不知是紧张,还是“职业习惯”。

    “你们查出来了吗?”她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但对我来说,却是相当有震撼力。

    我已经回忆起来,就是她打的报警电话。我第一个念头,就是马上抓着她的胳膊,把她一直带出酒店大门,驾车离开此地,当面向她查证详情。但我被她的警惕态度提醒,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还好,走廊里暂时只有我们两个。

    我也低低地对她说:“把你的联系方式告诉我,我好……”

    她匆匆打断我,低声说:“他叫陆海洋,就是本市人,不知道干什么的……”

    这时,远远地有脚步声向走廊这里接近。

    “你叫什么名字?”我抓紧时间问。

    “猫眼儿。”她简单地说,侧耳倾听着,表情紧张地向后退去。她退到女洗手间门口时,脚步声刚刚拐进了这条走廊。

    猫眼儿骂了一句很下流的话,一推门走进了洗手间。我知道这句骂是她故意甩给我的。我想猫眼儿的掩饰并不多余,因为走进走廊的不是别人,而是赵东来。他毫不掩饰恶狠狠的眼神,满脸狐疑地打量了我几眼,又瞥瞥已经关上了门的女洗手间,然后又转脸瞪着我。

    为了保护“猫眼儿”,我皱着眉对赵东来说:“你们这儿搞什么猫腻?乱七八糟的。”

    赵东来盯着我研究了一会儿,脸上的肌肉渐渐扭动起来。我不想太过主观地形容他的笑,但除了“淫邪”二字,的确找不到其他更合适的词来。“警察大哥,有些事儿,大家都心知肚明啦!谁又比谁干净点儿呢?”

    这种场合下,我不想和赵东来多说,哼了一声,转身进了洗手间。没想到赵东来也跟了进来。我们并排小便,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有点儿恶心。

    “秦警官,有一个笑话你听说过吗?”

    我不搭理他。但他却像是自得其乐,边放着水边自顾自讲笑话。

    “这个笑话的名字叫:新警察。刚穿上警服的小五决定犒劳自己,到剧院看电影。买票的队伍排得长长的,小五舒口气,排到最后。新警察吧?旁边一个人问。小五纳闷地问,你咋知道?咳,老警察哪有排队买票的!小五明白了,径直走到售票口前,递上钱说,我买一张票。新警察吧?窗口里的人笑了。你咋知道?老警察哪有掏钱买票的,你直接进吧,没人敢拦。哦。小五又长了见识,一试,果然没人拦……”

    他兴味盎然地讲着,我洗手他也来洗手;我走出洗手间,他也跟着走出洗手间。经过女洗手间时,我用眼角余光观察了一下,门关着,不知道猫眼儿还在不在里面。赵东来像一块臭烘烘的烂泥一样粘在我身上,我猛然意识到,除了在暗示我别像所挖苦的“新警察”那么傻之外,他更主要的目的是要阻断我在酒店里与人的联系。

    明白了一点,我在酒店大堂里止住步,冷淡地打断赵东来:“赵经理,我觉得你完全没有幽默感。你的笑话一点儿也不好笑。”

    赵东来脸上暗藏得意的表情,证实了我的猜测。他对我会不会为他的笑话发笑毫无兴趣,重要的是,我不能再从“猫眼儿”那里了解什么情况了。他作出宽怀大度的样子说:“没关系没关系,这次的笑话不好笑,我再准备好的。下次秦警官来了,保证让你开怀大笑!”

    我在心里暗自庆幸,猫眼儿及时地让我知道了,那个最关键的人物,名叫陆海洋。

    3

    射击训练课上,岳琳就在我身边的靶位。打完十发,在等待计数器报回成绩的空隙,岳琳问我,这两天对陆海洋的查找有没有结果。我告诉她,暂时还没有。

    “全市一共有四十七个陆海洋,一个个都得排查,估计还得有几天时间。”我告诉岳琳,“我本来想再找到那个叫猫眼儿的姑娘,但怎么也找不着了。”

    “你觉得赵东来他们是有意识在防范你?”

    “当然是。而且不是他想出来的主意。赵东来是个有点儿愚蠢的人。你不知道他给我讲那个笑话的时候,故作轻松,但结结巴巴,像小学生背不出课本……”

    “什么笑话?也给我讲讲?”

    “我不讲。那是编来骂咱们警察的。”

    “反面意见也得听嘛。”岳琳一本正经。

    “太过分了。听了你会生气的。”我认真地告诉她。

    “多过分?”她有点儿好奇。

    我转头看看她,“你不会想知道的。”

    岳琳不做声了,神情有些黯淡。“什么人编的?”

    “不知道。”我也觉得很落寞。我想,因为少数警察的不检点,我们所有人都被扣上了一顶黑锅,那么我们在进行的事业还有意义么?“反正肯定是老百姓中的一员编的。”

    岳琳叹了口气,说:“我们得做到什么程度,才能赢得百分之百的民心啊?”她顿一顿,低声道:“今天我得早点走,昨晚家里又发生战争了。”

    我不由转头看她,她此时显得十分软弱。

    “回家太晚,孩子没人管。朱文杰发火了,他也很忙。”她喃喃自语似地,“我知道自己很差劲。但我没办法。我求他理解我,他毕竟也当过警察,知道我们是怎么回事儿,可他……”她失神地摇摇头,没把话说完。

    我想起那次朱文杰醉酒时说的话。我知道,朱文杰不会像岳琳请求的那样理解她。对一个家庭来说,一方对另一方的“理解”,往往意味着无休止的忍耐和牺牲。这种忍耐的期限,很难说就是“永远”。

    “你……可能得跟他好好谈谈。”这种建议其实很无力,我却说不出更好的来。我说,“有时候,男人其实比女人还脆弱,还需要得到理解。”

    岳琳沉默片刻,转头看着我,语气诚恳地问:“秦阳平,你告诉我,一个男人最需要从家庭中得到的是什么?”

    我怔了怔。想了一会儿才答道:“我想,应该是温暖的感觉吧。”

    岳琳凝视我片刻,眼神有些恍惚,低低说道:“温暖、温暖……我有没有给过他温暖呢?”

    她的失魂落魄令我有些不忍。我半开玩笑地说:“再不温暖,也比我这种孤魂野鬼强啊。”

    说完,我自己又觉得此话不妥。岳琳看看我,没有说话。沉默中,射击结果出来了。岳琳打了98环,我是99环。岳琳没有掩饰她的惊讶。

    “呀,难怪他们说你是神枪手!”她一脸赞叹。

    我笑道:“你也是高手,我们是不是该互相吹捧一下?”

    “我只打过一次99环,”岳琳笑过,说,“所以那就有运气的成分在里面。可是像你,每次至少在98环以上,那是真的了不起!秦阳平,射击的要诀我们谁都知道,可你是怎么做到这个程度的?”

    “我也说不清。”我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记得最初教练教我们,告诉我们说,‘三点一线’瞄准的时候,不论眼睛还是意识,都要有点儿‘虚’。这个‘虚’,大概就是愿望不要太强烈的意思。我这个人,可能正好歪打正着,符合了这一点要求。”

    岳琳研究地看着我的眼睛,意味深长地问道:“‘虚’是不是‘空’呢?愿望不要太强烈,是不是因为太害怕失望,索性不抱希望?”

    我听了,有点儿发呆。岳琳是不是说到了我的点子上?我内心里那个空洞,难道不是因为过去曾盛满了热情和期望、而后却又被一个残酷的结果打碎,所以才变得一无所有?以后我又该如何生活下去?是继续怀着那个空洞,还是再一次冒着从满怀希望到希望破碎的危险,将自己的心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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