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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队长一家

    1

    我主动给朱文杰打了个电话,约他出来见面。电话里就能听出他挺忙,一边接着我的电话,另一边还抽空接了个手机。不过对我的邀请,他还是很爽快地接受了。

    “其实就算你不打这个电话,我也准备给你打了。”他说,“都怪我这儿杂事儿太多,一拖就拖到今天了。”

    当晚,我们在约好的餐馆吃饭。见面的时候,我对朱文杰的变化略感吃惊。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还是肌肉型的矫健身材,现在已经略显发福了。红光满面,说明现在的状况应该不会太差。

    “你还是没变。”他打量着我评论道,“就是看上去精神差点儿。怎么样,是不是在岳琳手下工作吃不消?”

    我们寒暄着落座。虽然朱文杰的外形有所变化,但还是给我以亲切感。在他面前,我常觉得自己总是个新手,需要得到他的指点。朱文杰显然也能感觉到我对他的尊重,态度十分亲近。我询问他现在的工作情况,他说得比较简单,但我能听出,他开的公司运转还不错,最初的艰难时期已经渡过了。

    我很感激朱文杰的是,他一直没有主动询问温郁的事情。我明白他心里对此不会没有疑问,但他不问,便是对我的体恤。不过,因为两人说话间有个顾忌,有时候就不免冷场。好在我们的交情确实久了,很快便能找到新的谈资。

    当局者迷冯华推理悬疑系列在真正切入主题之前,我忽然想起一件惦记了很久的事情。

    “老朱,有件事情,我一直想问你。”

    朱文杰听了,稍稍察看一下我的脸色,便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能问吗?”

    他犹豫了一下,回答我:“我还是直接告诉你吧。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会辞职?”

    他果然猜中了我的心思。我点点头,说:“我虽然跟你的时间不算长,不过自认为还是比较了解你的。你这个人,天生应该是个当警察的料,因为你骨子里有与生俱来的侠气。”

    他听我说完,脸上浮起一层惆怅之色,沉默半晌说:“你真这么想?”

    “一点儿也没夸张。”我顿了顿,补充道,“你可能不知道,在你那儿实习的时候,我可是在心里悄悄把你当成一个榜样。”

    他默默地注视着我,神情里有一瞬间的恍惚。然后他笑起来,“你这个马屁拍得有点儿迟了!当时你可是一声不吭,半句好话都不知道讲啊!”

    “我这人,向来不善于表达感受,这是我最大的缺点,也给我带来过极大的遗憾……”虽然极力避免谈起温郁,但说到这个,我还是不可避免地忆起了往事,情绪也随之黯淡了下来。

    朱文杰用了解的目光端详我,过一会儿,突然说:“好吧,我就告诉你,为什么我会放弃警察的职业。别说是你,以前我自己也一直认为我是个当警察的命,不到退休不可能脱警服。不过有时候,你做出一个选择,就不得不按照这个选择去承担它带来的后果……”

    我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确实和那件事情有关,对吧?”

    他没有否认,只是无声地笑笑。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得举起杯和他碰碰,然后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他也没有说话,将自己杯里的酒一口喝干了。他还是跟以前一样不胜酒力,眼睛很快红了起来。

    我这才知道,那件事情被我们“埋”起来后,本来确实快过去了。谁知到了第二年,因为所里将有人事变动,不知是谁将此事向上级做了举报。上面下来查时,朱文杰独自承担了所有责任。为此,他受了严厉的党内和行政处分。本来以为这样就足以洗清自己的过错,可接下来的两年间,朱文杰明显感到自己处处不被信任,工作开展得十分憋气。所以在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后,朱文杰辞职脱下了警服。

    “……你不知道,那可真他妈的叫窝囊……”说到最后,他不住地摇头,叹道。

    “没想到会这样。”我的酒气也开始在血管里翻涌。我知道,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说任何话都无济于事了。可我还是忍不住说,“老朱,警察队伍少了你,跟少了我不一样。早知是这样,宁可我不当警察了!”

    朱文杰脸通红,隔着桌子伸过手来拍拍我:“哈哈,这是什么话!不过我明白,你不是在跟我客套。知道你这么想,对我来说多少算是一个安慰吧。”

    我又跟朱文杰碰杯,一饮而尽。我觉得自己快醉了。这是很罕见的事,一来我极少喝酒,即便喝也不贪杯;二来我向来酒量很大,极少喝醉。像今天这样的量,本该不成任何问题。我又记起上一次喝醉,也是和朱文杰在一起。我心里涌起一种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惺惺相惜之情。

    朱文杰明知自己酒量不佳,仍是陪着我把酒喝了。他说话已经开始略显含糊了,但头脑显然还是清楚的。“我当了十几年警察,有功有过,也算是功过相抵吧。不过,有一件事我很自信,就是我穿警服的日子,没有昧着良心做过一件亏心事儿!你信不信?”

    “我信!”

    “还有一个,秦阳平,我管过的辖区里,只要是安分守法的老百姓,没一个会在背后骂我的!你信不信?”

    “我信!”

    “还有,有些事情,拿原则来说,是错!可拿人心来说,绝对没错!这些事儿,我办了。扪心自问,还是没错!你信不信?”

    “我信!”

    “还有,我带出了一批年轻人,也算为公安队伍培养了一批好警察!比如说你吧,我们家……岳琳,就老夸你不错!你信不信?”

    “我……”

    我原本迷迷糊糊的脑子,听到岳琳的名字,忽然间就恢复了几分清醒。我把酒杯推到一边,倒了一杯茶水喝了几口,这才稍稍冷静,想起了今天找朱文杰喝酒本不只是为了叙旧。朱文杰又拿起酒瓶要往自己杯里倒酒,我将他的杯口用手盖住,并把酒瓶抢走。

    “怎么啦?怕我不行?”朱文杰带着七分醉意嚷,“我酒量不行,酒风可不比你差!把酒……给我!今天难得兄弟见面,咱们喝他个一醉方休!”

    我不得不把自己的表情变得很严肃,说:“老朱,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你问吧,不过得……让我喝酒。”

    “行!问完就让你喝。”我有些担心朱文杰已经不能清醒地回答问题,观察着他的眼神,“上次我跟你提到晶华大酒店的事情,你说了一句话,好像在暗示岳琳跟晶华有什么特殊关系……”

    朱文杰本来还眼神迷离,但听我提到岳琳和晶华大酒店时,他不乱说话了,安静下来,似乎在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不过他到底是喝过了量,无论怎么努力,眼睛都像是被胶水粘住了,睁不太开。

    “这个问题,你算问对人了。”他的舌头有点儿大,听起来口齿不清,“知道谁是晶华的老板吗?”

    “我知道。李安民。”

    “知道岳琳是谁吗?”

    “她是我的领导,刑警队长。”

    “狗屁队长!”朱文杰似乎火了,嚷道,“她是我老婆!”

    “对,她还是你老婆。”他的认真令人好笑,但我却笑不出来。我不知道朱文杰和岳琳之间是什么状态,但看到朱文杰现在的样子,我心里不禁暗生同情。

    朱文杰眼睛充血,红得吓人。他按着桌子,摇摇晃晃地想站起来,却只把桌子摇得乱晃,身子一点没长高。“岳琳是狗屁队长!狗屁警察!她心比天高,自以为是,以为她就是天下最了不起的警察了!狗屁!狗屁!!狗屁!!”他骂得一声比一声畅快,“她那些小把戏,根本进不了我的眼!奶奶的,她以为有了她,全世界就太平了?全人类都安全了?去他妈的!她根本就忘了她是我的老婆!她是孩子她妈!他妈的她还是个女人!!”

    我知道现在我说什么,也压不住朱文杰的火气。尽管周围的几桌客人们早就停下来偷眼观看我们的动静,还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我也不能采取什么措施,让朱文杰变得冷静下来。看着他红得关公似的脸,涨得快要爆裂的青筋,我明白这是他长久以来淤积的怨气,我为这个男人隐隐感到哀伤。

    朱文杰忽然收住了喉咙,歪着身子努力向我靠近,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我:“秦阳平,你知不知道……岳琳跟李安民……是什么关系?”

    “老朱,你醉了。”

    “告诉你,他们可是老情人……”朱文杰怪模怪样地笑起来,那笑容令我感到非常苦涩和羞辱,“那个老东西……嘿嘿,我老婆……岳琳……可是他的老情人……”

    朱文杰说到最后,身体渐渐向桌底滑下去。我看着他,一时间却仿佛视而不见。我的头脑中充满了乱丝,它们纠缠在一起向我怪叫,令我觉得头痛无比。忽然间,眼前的一片混沌又纷纷退闪到两边,留下一条清晰的路径。

    2

    和朱文杰分手后,酒精开始在我的血液里起作用。我身上发起了酒寒,心里愈发觉得冷了。摩托车不能骑了,只好沿着路边的人行道向前走着。梧桐树高大繁茂,遮蔽了夜空的星光。我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一抬头,发现自己来到了“水中花”茶楼。

    茶楼的外周是通透的玻璃,里面亮着温暖的橘色灯光。我在茶楼前的台阶上,呆呆地望着靠窗那个熟悉的位置。现在那里对面坐着一对男女,他们没有交谈,也没有喝茶,女的托着腮望向窗外,似乎在等待什么人,脸上是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失去了感觉似的站了好一会儿,对门口迎宾小姐的问候声充耳不闻。我的脚像是冬天里的杨树,僵冷着动不了。我感到心里涌起一股一股强烈的渴望,似乎里面有个美好的结果在等着我。我试着抬脚,迈上了一步台阶。这时我看到脚下的台阶上,有个影子歪歪扭扭被拉得很长。

    我抬头看见李燕,她笑吟吟地,抱着胳膊站在台阶上看着我。我恍惚想起来,自己曾在心里做过决定,以后再也不来“水中花”了。我一声不吭地转过身子,掉头往回家方向的路走去。

    “哎……”李燕在后面叫道。

    我没有理会李燕的叫声,加快了步伐。背后有脚步声跟了上来,高跟鞋急促地敲击着地面,听起来颇富韵律。我把步子迈得更大,很快听到后面的脚步声被甩得越来越远。

    “胆小鬼!”她忽然远远地叫起来。“秦阳平!亏你是个刑警!还怕我一个女孩子把你给吃了!”

    她甚至知道我是个刑警!我停住脚步,忽然也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为什么要逃开呢?我完全可以清清楚楚地告诉她,我对她全无兴趣,我的生活和她无关,以后也不打算和她建立什么关系。她如果对其他什么男人有好奇心,或者有征服欲,尽管自便。而我,肯定不是她合适的对象。

    我本决定就这样对她说了。可当她赶到我面前,微微喘息着抬头看着我时,我的话却变了。

    “你还知道什么?”我原打算显得冷酷些,可话一出口,却连自己都觉得缺乏杀伤力。

    “知道得多了!”她挑战似地盯着我,“知道你叫什么,知道你在哪儿上班,知道你没家没口,知道你……”说到这儿,她忽然把话咽了回去,改口道,“知道你是个不敢从记忆中走出来面对现实的男人,是个作茧自缚的胆小鬼!大傻瓜!!”

    我知道她用了激将法,但还是被她的话刺伤了。酒力一下子冲上头顶。我失去控制地伸手捏住她的手臂,像捏着一块橡皮泥似地,冲她吼叫:“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有权力随便评论别人的生活!你才是自以为是的傻瓜!我敢不敢从记忆里走出来,我敢不敢面对现实,这关你屁事!我想我的女人,我想我的温郁,我作茧自缚,我就是打算跟她一起死,也他妈的不关你任何事!!你最好给我离得远远的……”

    我没头没脑地吼完,身体像被抽空了。我把面色惨白的李燕扔下,她如同断了线的木偶似的,瘫坐在地上。我胡乱擦了擦脸上的眼泪,掉转头在路上大步跑了起来。

    我跑着,眼前过电影似的掠过一幕幕景象。

    我又看见温郁就在前面不远处的青草地上,笑得弯下了腰,对着我亲昵地叫:“阳平,你这个傻瓜……”

    我看见自己跟在抬着温郁的担架旁边跑,温郁的脸苍白得就像纸张,而浑身上下都是鲜红的血迹。她虚弱地抓着我的手,微笑地嗔怪我:“都怪你,也不把自己的老婆保护好……”

    我还看见温郁在我的怀里,轻飘飘的像团棉花,眼角慢慢流出两滴泪,气若游丝地说:“对不起,阳平,我不能陪你到老,你原谅我吗……”

    我觉得自己的心在狂乱的奔跑中,就这样一点点被撕裂了。

    3

    林光远问我:“你打算把那件事儿瞒到什么时候?”

    我知道,他替我向岳琳隐瞒此事,需要得到我一个合理的理由。但我现在能把自己的担忧告诉他么?即使我告诉他,岳琳曾经和晶华的老总李安民有过恋爱关系,就能证明岳琳应该回避此事?事实上,即使岳琳应该回避,也得是我们先向她汇报过此事后,由她或上级部门来作决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我中途截断了。直接越级汇报?更不可行,那是几乎每个领导都反感的做法,何况他们对我这样一个还未经过什么考验的“新人”的信任,绝不可能比对岳琳的信任更多。

    想来想去,还是得和岳琳谈。但怎么谈,谈哪些不谈哪些,以及如果谈了我的怀疑之后,必须随之附上的证据,这些都需要认真琢磨。因此,就这么犹豫着,一拖就是几天。不单林光远急,我一想到时间拖得愈久、真相就愈加难以查明,便会心烦意乱,左右为难。此外,近期案件很多,全队的刑警都在全力以赴地工作,我也被岳琳派了任务,几乎不再能抽出什么空闲时间。以晶华大酒店的严密防范,像我这样单打独斗去调查,别说有希望成功,弄不好还会惹出麻烦来。

    正在我为此事一筹莫展的时候,机会却意外地来了。

    有人在东郊的一个水塘里发现一具浮尸,报了警。我们和法医都赶到了事发地,经过现场勘验及尸体检查,认为这具尸体属他杀的可能性很大,便将尸体运回局里的法医中心,准备进行进一步的检验。岳琳留下我和她一起等待尸检结果。我们在法医中心一等就是几个小时,等到报告出来时,已经是深夜了。

    那具尸体早就腐烂变形了。起初被打捞出水时,远远围观着的群众不约而同发出了惊恐的叫声。法医戴着胶皮手套,拽了一下尸体的手臂,那手臂上的腐肉却一下子被拽脱,惹得周围惊叫声四起,连见惯不怪的法医都恶心了半天。后来尸体被运回法医中心,放在解剖床上进行解剖,其间,岳琳和我数次在一旁仔细观看,并和法医们一起分析解剖的情况。我们已经采取了必要的保持措施,然而鼻子里仍能闻到难以形容的腐臭。等从解剖室出来时,我感觉自己已快晕倒了。

    岳琳一出门,就直接冲向女洗手间。接着我听到里面传来“哗哗”的冲水声,其中隐隐夹杂着呕吐的声音。我承认自己不够坚强,听到这声音,脑海中重现出解剖床上尸体的画面,再也忍耐不住,也冲进了男洗手间呕吐起来,直吐得肠子都快翻出来才算了事。

    半个小时后,当我和岳琳面无人色地在走廊里碰头时,两人之间莫名其妙地生出了一种亲切感。或者是为了我们看到彼此可以理解的脆弱,或者只是因为到了深夜,两个饥肠辘辘的、共同战斗的人更容易同病相怜。总之,我忽然发现对她的戒备打消了许多。

    “你饿吗?”我问道。

    她刚做了一个考虑的表情,脸上的五官顷刻间又扭曲起来。我马上明白她又想吐了。但这次她很坚强,手压着喉部,弯下腰,使了半天的劲,再直起身子时,那股恶心劲儿看来已经忍了回去。

    “算我求你,今天晚上千万别跟我提吃的事儿。”她没在开玩笑,而是相当认真地说。

    我实事求是地说:“但是我本来就饿得够呛,这一吐……”

    她一脸苦苦哀求的表情,喉头因吞咽动作而上下咕噜着,使我不忍心把剩下的话说完。相映成趣的是,此时我的肚子里却发出响亮的肠鸣声。我有些尴尬,却制止不了这声响。

    我们俩呆呆地对视了半晌。忽然间,两个人同时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笑了几声,觉得不妥,想停下来,却看到对面岳琳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自己又无端地忍不住接着大笑。笑笑停停,到了最后,腿都软得快站不住了。

    终于停下来时,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很虚弱。我恍惚间想到,自己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这样笑过了。我心里微微一动,看着岳琳。她的头发都笑得散乱了,有淡淡的一绺垂下来,卷曲着拂着脸庞。刚才一直苍白的面色,因为一场大笑而漾起红晕。我竟然在这种时候,第一次意识到,岳琳其实是个容貌美丽的女人。

    岳琳瞟了我一眼,问:“怎么啦?”

    我转过头,去看解剖室的方向,说:“不知道他们弄完没有。”

    “是不是觉得,我没你们想像的那么坚强?”

    岳琳的声音似笑非笑。我又听出了那种情绪和质感上的变化。此时那声音是细腻的,有些柔弱,让人不敢相信就在刚才,就是这声音的主人一直瞪着一具令人不忍目睹的腐尸,并不时和人研究讨论。仅仅是想像一下这种反差,就足以刺激人的神经了。

    “你平时……是很坚强。”我沉默片刻,还是回答了岳琳的问题。

    她笑了:“我又不是女金刚!”停了停,她用有些无奈的语气说,“让我承受不了的事情可不止这一样……”

    我蓦然想起朱文杰以及他半醉时说的话。我没向朱文杰求证过,但隐约感觉到,他们的家庭关系也许并不太美妙。现在猜想,岳琳所说的“承受不了的事情”,不知是否包括这一个内容。想到这个,我又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李安民。

    岳琳正说着话,我的肠子又鸣声大作。我有点儿难堪,想着岳琳的恶心劲还没过去,也不敢对她提吃饭的事情。正准备找个借口暂时离开,以便解决一下温饱问题,岳琳却若无其事地开口了。

    “现在我没事儿了。”她干脆地说,“咱们找个地方随便吃点什么吧。我也挺饿的。”

    我有点儿怀疑,“你真不要紧了?”

    她已经带头向门口走去,大声说:“真这么娇气,早晚不得饿死啊?走吧,看看外面还有没有东西吃。”

    我紧跟在她后面走,听她坦然地说出“吃”这个字,相信她是真的没事了。但到了外面一看,几家小吃店已经关门,大排档也收摊了。只有一家卖饺子馄饨的摊子,还在孤零零地做生意。

    “没办法,将就将就,吃点儿饺子馄饨算了?”

    岳琳回头征求我的意见。不过她的“征求”,其实并不需要我的同意。因为她说着话,已经带头在一张破旧的小桌前坐下了。这对她来说,可能早就是习以为常的举动了。我无所谓地坐下,只要能填饱肚子就可以。何况刚才经历的恶心场面,倒是简单一点的食物比较好些。岳琳跟小摊老板要了两碗馄饨,又点了半斤饺子。老板问她饺子吃什么馅的,她张口就说荠菜馅,老板便应声走回炉火车前了。

    “哎,等一下……”岳琳忽然又招呼老板,继而转头看着我问,“差点忘了问你,饺子吃什么馅的?”

    “一样吧,我都可以。”其实我比较喜欢韭菜馅的,但怕麻烦,便随口说道。

    岳琳便转向老板说:“行,就荠菜馅好了。”

    老板走开去煮饺子了。岳琳从筷筒里取出两双方便筷,动作麻利地将它们撕开,其中一双递给我。忽然,她自我解嘲地笑了:“刚才,随口就说都要荠菜馅。其实我是习惯了,以前朱文杰就喜欢吃荠菜饺子。”

    “是么?”

    我随口应道,不知道岳琳刚才怎么又自己意识到问题的。看看她,她正歪头看着不远处正忙着包饺子、煮饺子的老板夫妇——从他们的举止态度看,基本可以推断他们是夫妻关系——发呆。她微微蹙着眉,脸上有种淡淡的忧色,似乎沉浸在某种情绪里,并没在意我的回答。

    “看他们一起忙活的样子,还真有点儿羡慕呢。虽然穷点儿累点儿,两个人却那么融洽……”

    我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话。

    怔了一会儿,她又轻轻说:“奇怪的是,我们居然还会为这件事吵架……”

    起初我没太明白她的意思,随即又懂了。我下意识地问她:“为什么?”

    岳琳惆怅地笑了,说:“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记得他喜欢吃荠菜,所以从前我们一直包荠菜饺子。可有一次他说他根本就不喜欢吃荠菜,说我只知道把自己的喜好强加于人……就这样吵起来了!”

    “后来弄清他到底喜不喜欢吃荠菜了吗?”

    “没有。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真正的‘清官难断家务事’。”她一脸无奈,“一个人的习惯可能会是改变的。我不知道到底是我真的太忽略他的习惯,还是他自己都忘记自己的改变了。”

    “这只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罢了。”我劝慰她,“对一个家庭来说无关紧要。”

    她点点头,“我知道。我也常这么安慰他,可他……”她似乎又忆起了什么,眼睛里掠过一丝茫然,随即她像是突然清醒过来,笑了,“怎么说到这上头来了!”

    小摊老板娘殷勤地将我们的馄饨和饺子端上了桌,扑面而来一股又香又热的气味。我已经急不可耐了,岳琳却慢条斯理地将她碗里的饺子又拨了好几个到我碗里,说她吃不了那么多,又倒了两小碟醋,这才开始动筷子。我顾不上烫,先吃光了馄饨,又一连吃了半碗饺子下肚,这才感到胃里暖暖的好受一些。抬头看岳琳,她正不紧不慢地吃着,看起来很斯文。

    我这才有情绪,跟她开了句玩笑。“看你今晚吃东西的样子,才能确信你到底是个女人!”

    她瞟了我一眼,“我可从来也没做过变性手术!”

    我微微笑了,说:“要不是今天晚上,我真不敢相信这一点。”

    “哎,你这话说得可真损!”她分明并没介意,笑道,“我长喉结了还是长胡子了?你是不是对我进行打击报复啊?”

    “我说的是实话。”

    她故意板起脸,但笑意却泄露了真正的心情,“这一句更损!”

    我觉得这话很熟悉,猛地想起那个“水中花”的李燕。我忍不住为自己辩解道:“为什么你们女人都不愿意听真话?”

    岳琳哈哈大笑,说:“越来越损了!”

    我只好闭口,接着吃我的水饺。

    岳琳笑够了,却不再吃饺子,忽然用认真的语气问:“秦阳平,既然你喜欢说真话,那么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因为晶华大酒店的事在怀疑我?”

    我一愣,慢慢把嘴里剩下的半个饺子咽下去。岳琳的话问得这么直接,我没有办法不回答。如果回答,想必会破坏眼前这难得的和谐气氛。我暗暗觉得有些遗憾,但还是开口说:“‘怀疑’这个词太重,用‘疑惑’这个词比较合适吧。”

    岳琳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变化,瞟了我一眼,说:“秦阳平,你说话的方式总是挺特别,听起来不太像个当刑警的。”

    这一点,我也曾听人评论过的。但我觉得,这不是什么要紧问题。我淡淡地说:“大概不够豪爽吧。”

    岳琳没有马上说话,而是像玩儿似地拨弄着碗里的饺子,凝神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停下手,直视着我的眼睛,目光很坚定,说:“我老实告诉你吧。晶华大酒店的老总李安民,我以前认识他。”

    她的目光有种咄咄逼人的味道。这又像是我平日印象中的她了。我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安静地等她说下去。她,会说下去吗?

    她顿了顿,像在积蓄勇气,接着说:“我和他,曾经有过很特殊的关系……”她的目光在我的注视下有一瞬间的畏缩,但很快,她长长吸一口气,下定决心似地说,“……算了,我不该这么没胆量面对现实:我年轻时,曾经和他谈过恋爱。当时他……他……已经有自己的家庭。”

    我很吃惊。吃惊的不是岳琳所说的内容本身,而是她竟然如此坦率地将这件事情告诉我。一瞬间,我的头脑里纠缠着各种念头,猜测岳琳为何会有此举。到最后,我觉得自己有理由相信,岳琳的坦率,并不是因为她知道朱文杰已向我透露过此事——朱文杰酒醉的程度,很可能根本就记不起自己说过的事情——而是别的什么原因。

    岳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垂下眼睛,说:“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那一段经历……你不知道那些日子,多惨痛啊,真是不堪回首……”此时,她的音质轻飘飘地,像风中柳絮,似乎在提醒我她此刻的软弱无着。她抬起脸看着我,“秦阳平,你说得对,我到底是个女人,骨子里还是那么脆弱——这些年,我一直回避想起那个人,假装自己已经把那段经历彻底遗忘了。可那天听到你提起,我还是……还是抛开了理智,而且这一抛就是好多天。我知道,就算我完全是中立的态度,晶华其实不一定真有什么事情……但现在,不管是什么结果,我这一方面总是已经犯了错……”

    我安慰岳琳:“现在也不迟。”

    我的安慰显然没起什么作用。岳琳摇摇头,说:“这不完全是时间长短的问题。对我来说,它是一个界限,证明我能不能战胜自己的软弱。我失败了。”

    到了这时,我已经做了决定。我将自己对晶华大酒店的暗访以及林光远告诉我的情况,一一对岳琳说了。只是那些内心的矛盾和犹豫并没有说出来,因为那本身并没有什么意义。

    岳琳默默地听我说完,眉头紧紧皱着,陷入了思考。好一会儿,她才转脸看着我说:“秦阳平,我差点儿犯了不可原谅的错误。这件事情,你的想法是对的。我也认为这其中很可能有大问题!”

    因为还要回法医中心看尸检结果,而且岳琳说她要将此事好好考虑一下,我们便离开小摊返回局里。付钱时,岳琳要付,被我抢了先。她也没多争,有意无意地说我这人虽然话少,但骨子里很会体贴别人。

    “刚才你明明饿得狠了,可看我那样子,真就硬是忍着不提吃饭的事儿。”岳琳轻描淡写地说。

    我本想说其实是她会体贴人,为了照顾我的辘辘饥肠,装作若无其事陪我吃东西,到最后自己也没吃什么。可我并没有把话说出来。有时候我也恼恨自己的沉默,却又对此无可奈何。我们一路沉默着,又回到法医中心。正好尸检结果也已经出来了,我们不必再去看那具恐怖的尸体,这至少保证了接下来时间有限的睡眠。但接着还是发生了一件令我哭笑不得的事情,当岳琳拿起那张报告单时,我不知道她又想起了什么,但她古怪的表情让我觉得不好。果然,她把刚才吃下的不多的东西,又全都呕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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