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镇江城前所未有的恐怖之夜。
二百年前,满洲大军南下的时候,虽然也是烧杀抢掠,死人无数,但外敌攻来,城内百姓只要早做准备,总还能够逃出危城,而如今,镇江百姓面临着的是内外交困:
城外的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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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黑压压如乌云盖顶,每响一声轰雷似的大炮,便向镇江宣告又开来一艘张着数十个黑炮口的大兵船,对镇江的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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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又增加了一分,人们的心就又往下坠得更沉。
而城内,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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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堪其苦不堪其扰不堪其恐慌。头天午后申刻,忽然有大队官兵拥塞街道,旗帜飞舞,队伍严整,百姓望之无不胆慑,据说是因夷船大至,要向四城耀武扬威,并搜查汉奸。天黑之后,全城大搜捕便引起了全城大混乱。官兵举着火把,一队又一队,从各处大街小巷、各个大门小户,从客舍店铺旅馆中锁拿出一个又一个汉奸。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都有,一时间沸反盈天,哭声叫喊声吼骂声填满全城每一个角落,震天动地,动地震天!此时人人自危,家家惶恐,恨不得生出翅膀或钻进地底逃离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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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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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
可谁能逃呢?紧闭的四门表明,海都统要求百姓与他同生共死。他已经下令,命城中居民家家门前放置水瓮砖石之类,准备巷战,更使近二百年不见战事的镇江平民百姓惊骇之极。
这一夜除了不懂事的小毛伢,全城百姓有谁闭过眼?
葛府也是一样。连续数日劳累少眠,英兰天寿都已经眼圈发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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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色憔悴。但迫在眉睫的危急,使得她们无论怎样疲倦也仍是毫无睡意。
今天一大早,江中炮声连发数次,镇江人已经能分辨出这是空炮,表示又来了夷船。英兰天寿一出门,竟看到夷船的高樯大帆,高出城上女墙丈许,樯间烟气腾腾。火轮船舢板船同着数不清数目的载满火炮的大兵船,竟都进泊到了甘露寺西津渡了!居民们面如死灰,都像待上屠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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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羊,惶惶悚悚,见面说不几句话便凄然泪下。
英兰天寿见街上拿汉奸的官兵已收队回营,便将全家仆役都撒出去,探寻天禄的消息。天寿也要出去,被英兰拦住,说要天寿在家坐镇,她唤轿来,要再往海都统府求见海夫人。
两人正在商量争论,外面街上不断有人大叫,有人猛跑,英兰命贴身婢女叫门丁出去看看是什么事。婢女很快回来,满面惊慌,说,门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逃了,满街的人都在喊叫,说,小校场杀人了!
英兰和天寿顿时变色,两人一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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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刻知道对方和自己想的一样,这可怕的消息一定跟天禄有关!正好轿夫抬来了轿,英兰登轿,天寿跟着轿跑,急急忙忙奔向紧靠着西城墙的小校场。
小校场已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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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靠城墙搭起了高台,高台上插着一排五颜六色的龙旗,龙旗下的条桌后坐了好几名顶翎朝衣的官员,高台的另一侧垒出一个更高的行刑台,十数名身穿红衣赤着半臂的刽子手八字站开,手中大刀在骄阳中闪着刺目的光芒。一名官员正在高台上手捧文书大声读着。离得太远,听不清楚,天寿急忙问身边的人是怎么回事。这一问,周围许多人都回头看他,满脸责难,一人说:
杀汉奸呀!这都不知道?昨儿晚上抓的说是都要在今天行刑
天寿急了,不顾一切地朝前挤,英兰也顾不得身份和不能在大庭广众抛头露面的家规,跟在天寿后面往人群中钻。天寿一下子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劲儿,一路过去连碰带撞,把好多人挤得东倒西歪。有人骂起来,有人站住脚就回手推搡天寿。天寿急红了眼,大喊大叫:
我哥哥给他们抓去了!他不是汉奸!他是为饥民请命、去府署请愿求都统大人开城门的呀!他是良民百姓!他们不能杀他呀!
天寿受过训练的嗓门又响又高,口齿清楚,传得又远,人们几乎是立刻就闪开一条道,让她俩直挤向高台。
距行刑台还有十几步了,人群轰地惊叫着朝后一拥,倒下了一大片。行刑台上刽子手已经砍下了第一个汉奸的头,鲜血飞溅,脂膏满地,滚落行刑台下的脑袋,是个胖大的和尚头。这正是那日英兰她们在西门见到的从城外捉拿回来的秋帆僧!
人群被吓呆了,惊叫之后,紧接着是一片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沉寂。沉寂中,行刑台又拉上去两个人,面目瘢结,腿足皴裂,全然是乞丐模样,刀光闪过,腔血喷出好高,两颗人头又滚落在地
第三起被杀的是一个妇人和一个白发老者,妇人尖叫冤枉啊!冤枉啊!哪里叫得动刽子手的心,监刑官那里小红旗一挥,这一老一女又命丧黄泉
第四起被杀者,竟是一名儒生和一个看上去不超过十五岁的男童。儒生仰天高呼:我为民请命,何罪之有?海龄,你这狗官!你决不得好死!我在阴间等着你!到阎王爷案前折证!
冤枉啊!
无罪呀!
不是汉奸哪!
行刑台的另一侧发出一片呼叫。英兰和天寿这才看清,那边跪着一大片人犯,被反手捆绑,都插着写了字钩着红的杀头招子,一排挨着一排,远看去竟像白色的小树林,不下两百人!天哪!这都是将要行刑杀头的汉奸!姐妹俩确信,天禄一定就在那里!
杀戮在继续!
赤日炎炎,蒸腾的热气中弥漫着极其浓烈而又刺鼻的血腥味。人群中有人呻吟,有人开始呕吐
行刑台上鲜血淋漓,行刑台下沥血盈沟,喷溅在城墙上的鲜血,连成片,洒成团,十分鲜明地勾画出了一幅令人心惊的鲜血的图画:从天上砍下来的一把滴血的大刀
人群中一个孩子的稚嫩声音在惊慌地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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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呀!天上下刀子啦!
孩子的声音被大人用手掌捂住,可在场的几千双眼睛都被血画吸引,惊叫声此起彼伏。恐怖,像六月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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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一样,令人们颤抖了。
这是天哭?这是天谴?这是天怒?
小校场上所有的人,无论百姓还是官兵,无论刽子手还是被害人,都被这幅可怕的、惟妙惟肖的血图震惊。是血刀,是天刀,杀向所有的人,砍向镇江城!
人们战栗不已,流泪不已,从最初的惊惧和恐怖中渐渐醒来
天寿终于不顾一切,冲到最前面,扑通一声跪倒,仰天大叫:冤枉啊!冤枉啊!冤枉啊!
英兰跟着跪倒,随天寿一起高喊。
周围的妇女随英兰跪倒喊叫。
更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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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跟着跪倒了高喊:
冤枉啊!--
呼冤之声,震天动地,在场的数千百姓,都流着泪恳请停刑。
就是坐在高台的长条桌边的太守大人,也在掩面落泪,对行刑官小声地说着什么。在他管辖的土地上,此时,已经有十三名汉奸,血染黄沙了。
行刑官一时愕然,他大概从来没有经过这种场面。他犹豫片刻,大声说道:
都统将令,谁敢不遵!除恶务尽,汉奸一个也不能饶!你们说这些人是良民,谁敢作保?
天寿高呼:我们一家作保!
更多的人跟着喊:我们作保!
人群中站出几位须发苍苍的保长甲长,跪到高台前,向官员们频频叩头说:
除了已经处决的汉奸,这些人都是本城良民,那边几位还是本地士绅,是有功名的秀才举人老爷呀!决非汉奸,求大人手下留情啊!
最老的一位甲长颤抖着雪白的眉毛胡须,惊恐地指着城墙上的血图,断断续续地说:那些只怕是上天示警啊!万万不可违了天意我们在场众百姓,都愿具保状,证其为良民!大人你就行行好吧!
行刑官看了看城墙上的血图,更加犹豫,但不遵军令他自己也有斩首之罪,便一眼又一眼地朝不远处的西门城楼望,似在请示。人们这时才明白,都统大人虽没有亲莅小校场观刑,却稳稳地坐在西门楼上,严密地注视着,这边一动一静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行刑暂停,从西门楼上跑过来两名戈什哈【戈什哈:满语护卫之意,为清代高级官员的侍从武弁。总督、巡抚、将军、都统、提督、总兵等官,皆可自行委派。】,直奔行刑官。与此同时,又有一彪人马押送着七名插着杀头招子的汉奸进小校场,这些犯人竟一个个都穿着县衙门的号衣,很多百姓认出,他们是县衙门的差役,不禁一片哗然:钱县令已被海都统目为大汉奸,关在城外,如今竟拿他的仆役顶缸!这位都统大人可不是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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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天了吗?
行刑官从两名戈什哈那里得到了最新指示,便走到高台前端,等因钱县令属下被拿引起的人群骚动渐渐平息,便大声宣告说:
虽然上天有好生之德,但军令如山,不得不遵!为了两全,只得从权另出一法。这些人的死活,听天而断!是良民,老天自会保佑他得生;是汉奸,老天必定罚他丧命!来人,持大竹竿来!
小校场边原本插遍又高又粗的旗竿,此时都被兵勇们奉令拔下,行刑官指挥部下,把汉奸们一个挨一个地从犯人队里提了出来。人们本以为行刑官终于被感动,能停止杀戮,可以松口气了,不料行刑官对部下一番嘱咐之后,一声号令下来,吼道:
给我扔!
兵勇们立刻三人一组,用长竿挑在汉奸反绑着手臂的绳扣上,猛一用力,朝上一挑一掷,随着汉奸撕心裂肺的惨叫,犯人在空中画过一道长长的弧线,被狠狠扔出城墙。数千个哇呀!惊呼会合一起,如雷般轰然震荡,地面似乎都在簌簌发抖。轰鸣声未落,城外汉奸摔落地面时那已经不像人声的嗥叫,甚至夹杂着骨骼碎裂的怕人声响,又传了回来
人们哭叫、求情、哀告,和着一声声兵勇掷人的吼声、被掷犯人的惨叫,汇成了一股惨烈而血腥的旋风,在小校场上空,在镇江城上空,在长江两岸上空,在广袤的华夏大地上空,回荡,盘旋,久久不息
这一切不能感动铁石心肠的行刑官,不能感动高高在上的都统大人。汉奸们被一个一个从犯人队列中拽出来,被一个接着一个挑上长竿扔出城墙
一个身形和脸貌都那么熟悉的汉奸被兵勇拉了出来!那一瞬间天寿只觉心口突然停止了跳动,脑袋嗡的一声巨响,几乎要炸开。她发疯一样猛扑过去,声嘶力竭地尖叫:
二哥哥呀!--
天禄!--英兰的声音完全变了调。
守在刑场警戒线上的兵勇,立刻用刀枪把扑过来的天寿英兰强力阻住。
但天禄听到了!他抬眼望定悲痛欲绝的姐妹俩,灰败憔悴的脸上忽然闪过一道光亮,唇边竟挂上笑意。天寿和英兰后来细细回忆,当时她们有没有看错,天寿坚持说,天禄的目光和她的目光一碰,他还对她调皮地挤了挤右眼,就像小时候他要逗她开心时候一样。
大长竹竿忽地一甩,被捆绑着双手的天禄和其他汉奸一样,飞上了天,飞过了城墙。天寿和英兰绝望地看着他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惨叫着,在空中连连翻着跟斗,栽向城外,随着一片扑通扑通的坠地声,和其他汉奸一起,消失在城堞的后面
英兰和天寿,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小校场的,轿夫早不知道哪里去了,天寿扶着小脚的姐姐,一步一步踩着烫人的土地,一口一口呼吸着炙热的空气,浓烈的血腥气仍然弥漫在四周缠绕不去,耳边仍然回响着一阵阵惨叫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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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斩头、身躯跌落、骨骼摔碎的种种可怕声响,而那腔子里喷血和将活生生的人飞掷出城的可怕景象,更是无处不在,怎样也挥不开抹不去
她们走得如此吃力,每一脚都像踏在棉花上,轻飘飘软绵绵;天气又是这样的炎热,赤日如一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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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高悬在她们头顶,她们却没有出一滴汗,全都面容惨白、手脚冰凉,甚至她们也都没有一点儿泪,两双长得十分相似的明如秋水的大眼睛,此刻都火炭一般赤红然而,她们刚一回到家,刚一走进家门,便两腿一软,跌倒在地,双双昏死过去
姐妹俩醒来,正当夕阳西下,天寿脚步晃晃地走到英兰身边的时候,正逢东墙上一抹最后的霞光血一样红,映照得整个屋里也一团血红,姐妹俩互相望着对方在血红的氤氲中略显模糊的面庞,呆呆的,木木的,好半天好半天,才突然搂在一处,号啕大哭。眼泪像溪水一样无穷无尽,哭声像大江涛声一样无拘无束。家中所有的人,就连老葛成在内,都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痛哭,更没见过他们的英兰夫人这样哭过。谁也没有力量劝解这样的悲恸,只有陪着她们一同静静地流泪
送上茶水,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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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心,送上饭,全都不能止住她们的痛哭,尤其是天寿,仿佛要把一生的眼泪都要一次哭光,滚滚珠泪没有穷尽。她们不仅仅在哭受尽冤屈无辜被害而死的天禄,也在哭她们不幸的充满痛苦磨难的命运,还在哭没有丝毫希望、见不到一点光明的今日和明日直哭得声嘶力竭,直哭得头昏脑涨目眩,直哭得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似的,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后来,英兰抚摸着天寿的头发和面庞,为她抹净泪水,轻声地说:
不哭了,啊?咱们不哭了
天寿抬起头,神情恍惚间骤然露出几分喜色,说:姐,我知道了,这一定是场梦!是梦!人世间哪里会有这种事,对不对?只要睡醒过来,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英兰呆望着妹妹,不敢回答。
天寿突然捋起袖子,在那细瘦的洁白如玉的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她尖叫一声,失神地喃喃说:不是梦!不是梦,不、是、梦
英兰的泪水又涌上来,落了满腮,抚摸着天寿咬得出血的伤处,连连说:天寿,别这样,我求求你,别这样啊!
天寿蓦然一惊,呆呆地望着姐姐,随后反过手来爱怜地为英兰擦干泪水汗水,整理乱了的头发,又亲切地捧住姐姐的脸庞,带着说不出的悲愤和绝望,说:
姐,从今以后,我哪儿也不去了,就守着你,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
英兰沉痛地点头,并张臂又紧紧地搂了搂天寿。周围的老葛成青儿等人早看得目瞪口呆:这亲姐弟竟亲到这个份儿上!
等两人净了脸喝了茶,天色已经全黑下来。老葛成这才上前禀告,说早上撒出去寻找二爷的家仆小子们,有四五个没有回来,多半见势不好,趁机逃跑了。
英兰苦笑道:夫妻同命鸟,大难临头还各自飞呢,何况他们!葛成去传我的话,家中上下男女所有人等,无论想投亲靠友还是自寻门路逃走,都准!每人赠给二两银子做盘缠,也算主仆一场吧!
葛成着急,说:大难临头,家中更不能少了人手,不然一旦破城如何是好?
英兰不听,催老葛成尽快去办。
葛成无法,抹着老泪出了后堂,不一会儿又回来了,说英兰夫人的恩德,众人均感激泪下,只有一人因老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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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重要伺机出城赶回家去,其余都愿与葛家同生死,决不临难逃走!
英兰心头一热,干涩的眼睛又湿润了,说无论走的还是不走的,每人支给十两白银,劫难过后再加奖赏。
正说着,前院的一个小子飞跑来禀告:一名戈什哈提刀闯进院门,众人拦不住,已经往后院来了!
堂屋中人们无不惊慌,老葛成忙请英兰夫人等女眷躲避,他去应付。英兰柳眉一竖,喝道:都不要慌!她从门边悬挂的剑鞘中嗖地拔出长剑,反腕执在手中,我去会会这个不讲理的戈什哈!把他拿下,问他个带刀夜闯民宅,图谋不轨!我才不怕他是旗人是营官哩!说着,挺身出屋,在门口站定。
前院一片喧闹,灯笼火把追赶着一个人影,这人影走动飞快,说话间穿过过厅和中院,从中堂侧廊进到后院,直奔堂屋而来。
站住!英兰喝道,横剑一拦,夜闯民宅,该当何罪!
那人影不但没有站住,反倒冲到英兰跟前,气喘不止地低声说:
快别嚷,是我,大香!
英兰大为惊诧,连忙声称这戈什哈是海夫人派来送东西的侍从,遣散了后面追赶的家人和堂屋里其他婢仆,只留天寿和葛成,然后才让大香进了屋。
大香进屋就赶紧脱衣摘帽,大汗淋漓,就像刚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天寿和葛成赶紧捧上凉茶,大香喘息方定,顾不上喝水,急急忙忙地说道:
你们得快些收拾,立马就走,逃出城去!再晚可就来不及啦!
英兰和天寿几乎是同时问道:怎么逃?英兰接着说一句,这会子连苍蝇也飞不出城了!
大香咕嘟咕嘟地连喝了三杯凉茶,才定下心来,说:我身上的是一套都统府里戈什哈的官服,这里有一块都统府的腰牌,找天禄照腰牌上的年貌装扮起来,你们都扮作随从,只说是都统派遣往江宁求援的,各门上绝不敢阻拦
大家看大香拿出来的腰牌,一面用满汉文字写着:都统府戈什哈乌尔苏,另一面用汉字写着:年二十六岁,长方脸,微须,面黄。腰牌四周画有红色龙纹,一看就知道是旗营中常用物品。
真不料竟能绝处逢生!刹那间英兰天寿和葛成都呆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天寿慢慢走上前,深深一拜,说:三姐姐,你实在是大家的救星哪!老葛成那里已经跪下去磕头了。
大香完全顾不上别人的反应,只管接着嘱咐:别的都甭说了,你们一定得在前半夜离城,一定得走南门,千万不要带很多东西,不然招人疑心可就坏了大事啦!天禄呢?快叫他来,他要扮戈什哈,我还得格外嘱咐他几句!怎么啦,你们怎么都不说话?真要命!快点儿快点儿呀!天禄到哪里去了?
英兰咬紧牙关,终于说出来:今天在小校场,天禄他被害了!
咕咚一声,大香腿一软,坐倒在地,站不起来,呆了半晌,呜呜地哭开了:二师兄,你好冤啊!我怎么不早点儿下手哇!
英兰按下心头的万般感慨,问道:那么你是收到我写给你的信笺了?
大香诧异地抬起圆圆的脸:没有哇?
那你这腰牌和戈什哈衣帽?
大香抹着泪,叹了口气:说起来也就险得很了。是我偷的!从府里侍卫屋里偷的!我又没偷过东西,一点儿动静就把我吓个半死!刚偷回我住的小屋,没来得及藏呢,偏赶上夫人来找我,就叫她发现了!
海夫人竟知道这事?英兰急问。
我那会子也吓得魂不附体!可海夫人为人慈悲大度,她说,一旦城破,她和海都统食朝廷俸禄,守土有责,一死乃是本分,奴仆辈于朝廷于国家都无必死的道理。她听我说偷腰牌衣物是为自己出城逃命,反倒赏了我五两银子叫我快走
真难得,如此暴戾的海都统,竟有这么一位明白事理的贤夫人!天寿不由得脱口而出。
英兰忙说:那好,快跟我们一道走吧!
大香摇头,还摇着胖胖的小手,说:不,不!当初若不是海夫人,我大香早就淹死在江里喂鱼了!眼下她正在危难之中,我若弃她逃走,不就是忘恩负义了吗?再说,我若留下还不至于就死,你们若不快走,可真的要活不成啦!别再嗦啦!快走快走!
英兰追着问:我们不走,怎么就活不成?
天寿也说:莫不是城破之后夷人要屠城?
大香跺着脚,急得几乎发怒,连连叫道:别问了别问了!赶紧走赶紧走!再不走可就晚啦!
英兰说:你救人救到底,把话说清楚好不好啊!
天寿说:三姐姐我们都感你的大恩,可不说明内情,我们怎么能撇下你就走掉呢?
大香皱眉咬牙,半晌不语,突然呜呜地哭出声,断断续续地边哭边说:
我本不该告诉你们的呀!昨天,海大人从小校场回府,就大发雷霆说镇江这些刁民逼得他没能把一应汉奸斩尽杀绝跟着来人禀告,说西门边的民房被烧,连带驻防兵营也烧了海大人当下暴跳如雷,又拍桌子又踹椅子,眼睛像火炭,吓死人!他像老虎那么吼叫说,镇江的汉人全都是汉奸!没一个好人!还说这把火就是这些汉奸放的,不先把汉奸治住城就没法子守!后来他就呜呜呜
他就怎么啦?其他人都急着问。
我听见他发的令说明日拂晓,以青州兵做前导,本营驻防旗兵殿后,从西门开始巡行,逢人就杀,先杀尽行人,然后逐户搜查,逐户诛杀!还说不几日城中汉奸就可杀光,只留驻防旗兵及青州旗兵在城,镇江就可确保无事呜呜我在都统府,他总不能连府中人也杀掉吧,你们你们还不快跑!
极度震惊。人们浑身的血似乎冷得凝固了,谁都说不出话来。
从古至今,可有过如此守城法?可有过这样的守城将军?
这是人还是兽?
天寿满脸绝望,一反她温文沉默羞怯的常态,发疯似的用力捶着自己的胸膛,跺脚大喊:洋鬼子夷人!你们就快点儿攻城吧!快点儿破了城吧!老天爷要是还可怜我,就让我跟这些该死的夷人、这该死的海都统一起死了吧!
英兰赶紧搂住天寿,极力抚慰;大香却吓住了,止住呜咽,正要跟着劝解,一看自鸣钟,顿时着急:快到子时了,你们赶快呀!我也得赶紧回去了!
英兰回头望着她问:你回去可怎么交代呢?
大香一副豁出去的劲头儿,说:我把实情全告诉夫人,要打要罚随她!她忽地站起身,用力搂抱了两个姐妹,叮嘱她们快走,然后腾腾腾地大步出了屋,头也不回地走了,跟她来时一样迅速地消失在暗夜中。
天寿还在挣扎着,仰天大骂,用她所知道的最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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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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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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诅咒这该死的海都统。这些夷鬼纵有夺地毁家之仇,却也还没听说有屠尽满城无辜百姓的恶行
老葛成终于恭敬地劝道:英兰夫人,小爷事情紧迫了,还是快拿个主意吧!要是混出城去,就得赶快收拾打点才好呀!
出城?我不走了!天寿狠狠地说,瞪着血红的眼睛,海龄他要杀就杀了我!洋鬼子要杀就杀了我!我不活了行不行?这天地之间哪里还有活路?!
英兰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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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一样,温柔地把天寿的头搂在自己怀中,凄凉地笑着,说:那天天禄劝我走,说我等既无救世之权,也无守土之责,逃离险地乃是正理他说的倒也不错,可我是有守土之责的人哪!我本想送你和天禄出城时候再说,省得你们为了我死守城中不肯逃离现在看来,不须多说了,你的心思我懂,不走就不走吧,咱们姐儿俩就做个伴儿,坚守危城吧!
万不料一个声音在门外响起:为什么要坚守危城,替他送死?
天寿直跳起来,大叫一声:二哥哥!就朝门口冲。英兰和老葛成目瞪口呆地看到,果真是天禄出现在门前!虽然衣衫褴褛,脸上身上到处伤痕,走进屋来还一瘸一拐,但一双眼睛还炯炯有神,很是兴奋。
天寿拦路扑到天禄面前,双手紧紧抓住天禄的双肩,只看了一眼,便把脸蛋贴在血迹斑斑的胸膛上,呜咽着说:二哥哥,你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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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
天禄使劲咬住嘴唇,强忍着热泪不让它流下来,一只手轻轻抚着天寿的肩背,热血和着如火的激情在心头鼓荡,犹如大海的汹涌波涛。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九死一生、自己所有的痛苦艰辛和磨难,都已经获得了报偿,最甜蜜的报偿
大家赶快把天禄扶到椅子上坐定。天禄只简略地说了说他的历险过程:他用了自幼练功练得最出色的一招儿鹞子翻身,使得自己从城墙头高高落地时只不过崴了脚脖子,还崴得不重;随后找到头天约定的北门,许以重金--五两银子,由那个百夫长把他又缒回城中,脸上身上都是小小的碰伤划伤,一点没事儿
得知大香送来的消息,天禄甚至来不及表示愤怒,立刻着手做逃离准备。英兰表示不走,天禄斥为迂腐之见,并说要强迫她,还是那句老话:捆也要把她捆着一起走!
天禄这一回来,不知为什么成了全家的主心骨儿,连英兰在内,都觉得心头安定塌实下来。戈什哈的角色原本就是要天禄扮的,他却急急忙忙嘴里叼着一块大饼朝外跑。天寿心急害怕,连忙问他去干什么,他说缒他上城的百夫长还在门外等着拿钱呢,他得立刻送去。
英兰和天寿姐儿俩一齐目送着天禄一瘸一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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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回过头,都看到了彼此深受感动的神色。英兰慨叹着说:
真是个实实在在的难得可靠的好人啊!
天寿也沉声说:真是的,人们千方百计怎么也逃不出去,他已经逃出去了,倒为了咱们一家,又自投罗网,花钱朝火坑里跳!
英兰叹道:天底下,他这样的人可太少了!复又笑道,小妹,说到底,他都是为了你呀!
天寿脸一红,蹙眉嗔道:姐,你这话叫他听了,太伤人心了吧?
唉,说着玩儿逗你的,是我不好,不该这么说英兰连忙解释,不觉也红了脸,抱歉地望着天寿。天寿顺势紧紧捏住英兰的手,说:
姐,那就别辜负他,一起走吧!啊?求求你啦!
英兰心头翻上一个热浪,鼻子酸酸的,笑着,饱满的嘴唇却在微微颤抖,说:别这么说我跟你们走就是。她定定神,伸出长长的食指在天寿额头轻轻一戳,低声取笑道,你这丫头,也就眨眼儿工夫,就胳膊肘儿朝外拐啦!
天寿瞪了姐姐一眼,神情狼狈地赶紧走开,英兰忍不住笑出了声。
一切就绪,扮作戈什哈的天禄打头,扮作随从和仆人的英兰天寿等人紧紧跟随。一行人匆匆走到南门时,不过子时三刻;不料南门上灯笼火把一片明亮,人声鼎沸。城上无数官兵甲胄鲜明,严加守御,朝天放枪射箭,又吼又骂,不知出了什么事。
天禄令青儿上前打听。青儿回来说,是城外刘提督麾下兵将,因城闭不得食物,已饿了五天,众人愤恨之极,拥到城下,要开枪开炮攻城,声言抓住海龄要活剥了,生生蘸大酱吃掉!
这话虽然听得解气,但出城是不可能的了。他们拿的是海都统府的腰牌,若是此时出门,被城外刘提督的兵勇们拿住,恐怕都要替海龄当了这些怒气冲天的饥饿大汉们的点心。天禄当机立断,率领众人后退了两条街,在一处住持早就逃走的仙桃观里落脚。他嘱咐众人千万不要出声,待南门的风波平息后再出城。
阴云满天,不见星月,观内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大家静候着,燠热难耐,没有一丝风,人人汗流浃背,但大气也不敢出,心里忐忑不安。眼看天将破晓,东方露出鱼肚白,南门的喧嚣才渐渐消失。
此时,四周竟奇异地一派寂静,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风不吹,树不摇,甚至夏夜最活跃的知了蝈蝈也不吱一声。又停了片刻,阴暗的天空中出现几缕赤红的云霞,红得令人难过,令人心痛,令人眩晕,谁也说不出什么原因,都觉得心头悸动,耳鼓发涨,非常紧张。
天禄戴上帽子,整理好衣裳,对众人做了个手势,大家便立刻列队准备出观。天禄嘱咐大家不必轻手轻脚,都要迈开大步走。
刚刚跨出观门,便听得惊天动地的炮响,始如雷霆震动,接着便是如雨的噼噼啪啪的枪声,先是城北,接着城西也枪炮声大作。与可怕的枪炮声同时,城北城东火光闪闪,远在仙桃观都能看见。街道上匆匆马过如电,骑手背上插着红旗,还有不少兵勇队伍朝北城方向开去。城内顿时大乱,这里那里,都有人在喊叫:
夷匪攻城了!
出城已不可能,天禄焦虑地朝四面看过,略一沉吟,说:赶快回去,先守住家院要紧!他的目光朝跟在身后的随从、仆役们身上一扫,忽然惊异地问,英兰夫人呢?
众人一听,都大吃一惊:英兰夫人果然不在队中!
离家之际,英兰略无留难,为了走路方便,她和她的贴身侍女都在小脚绣鞋外面穿上了男人的行路便靴,只不过填了许多棉花而已。途中她们走得终究吃力,往往落在最后,需要队伍停下来等她一等。但黑夜行进,又尽在小街小巷中绕来转去,不知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把她们两个丢失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天禄便把众人分成几股,沿路寻找。之后,天禄领着天寿从南向北又向西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