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鎮江城前所未有的恐怖之夜。
二百年前,滿洲大軍南下的時候,雖然也是燒殺搶掠,死人無數,但外敵攻來,城內百姓只要早做準備,總還能夠逃出危城,而如今,鎮江百姓面臨着的是內外交困:
城外的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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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黑壓壓如烏雲蓋頂,每響一聲轟雷似的大炮,便向鎮江宣告又開來一艘張着數十個黑炮口的大兵船,對鎮江的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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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又增加了一分,人們的心就又往下墜得更沉。
而城內,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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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堪其苦不堪其擾不堪其恐慌。頭天午後申刻,忽然有大隊官兵擁塞街道,旗幟飛舞,隊伍嚴整,百姓望之無不膽懾,據説是因夷船大至,要向四城耀武揚威,並搜查漢奸。天黑之後,全城大搜捕便引起了全城大混亂。官兵舉着火把,一隊又一隊,從各處大街小巷、各個大門小户,從客舍店鋪旅館中鎖拿出一個又一個漢奸。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都有,一時間沸反盈天,哭聲叫喊聲吼罵聲填滿全城每一個角落,震天動地,動地震天!此時人人自危,家家惶恐,恨不得生出翅膀或鑽進地底逃離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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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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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獄。
可誰能逃呢?緊閉的四門表明,海都統要求百姓與他同生共死。他已經下令,命城中居民家家門前放置水甕磚石之類,準備巷戰,更使近二百年不見戰事的鎮江平民百姓驚駭之極。
這一夜除了不懂事的小毛伢,全城百姓有誰閉過眼?
葛府也是一樣。連續數日勞累少眠,英蘭天壽都已經眼圈發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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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色憔悴。但迫在眉睫的危急,使得她們無論怎樣疲倦也仍是毫無睡意。
今天一大早,江中炮聲連發數次,鎮江人已經能分辨出這是空炮,表示又來了夷船。英蘭天壽一出門,竟看到夷船的高檣大帆,高出城上女牆丈許,檣間煙氣騰騰。火輪船舢板船同着數不清數目的載滿火炮的大兵船,竟都進泊到了甘露寺西津渡了!居民們面如死灰,都像待上屠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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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羊,惶惶悚悚,見面説不幾句話便悽然淚下。
英蘭天壽見街上拿漢奸的官兵已收隊回營,便將全家僕役都撒出去,探尋天祿的消息。天壽也要出去,被英蘭攔住,説要天壽在家坐鎮,她喚轎來,要再往海都統府求見海夫人。
兩人正在商量爭論,外面街上不斷有人大叫,有人猛跑,英蘭命貼身婢女叫門丁出去看看是什麼事。婢女很快回來,滿面驚慌,説,門丁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逃了,滿街的人都在喊叫,説,小校場殺人了!
英蘭和天壽頓時變色,兩人一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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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刻知道對方和自己想的一樣,這可怕的消息一定跟天祿有關!正好轎伕抬來了轎,英蘭登轎,天壽跟着轎跑,急急忙忙奔向緊靠着西城牆的小校場。
小校場已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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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人海,擠得水泄不通,靠城牆搭起了高台,高台上插着一排五顏六色的龍旗,龍旗下的條桌後坐了好幾名頂翎朝衣的官員,高台的另一側壘出一個更高的行刑台,十數名身穿紅衣赤着半臂的劊子手八字站開,手中大刀在驕陽中閃着刺目的光芒。一名官員正在高台上手捧文書大聲讀着。離得太遠,聽不清楚,天壽急忙問身邊的人是怎麼回事。這一問,周圍許多人都回頭看他,滿臉責難,一人説:
殺漢奸呀!這都不知道?昨兒晚上抓的説是都要在今天行刑
天壽急了,不顧一切地朝前擠,英蘭也顧不得身份和不能在大庭廣眾拋頭露面的家規,跟在天壽後面往人羣中鑽。天壽一下子不知哪裏來的那麼大勁兒,一路過去連碰帶撞,把好多人擠得東倒西歪。有人罵起來,有人站住腳就回手推搡天壽。天壽急紅了眼,大喊大叫:
我哥哥給他們抓去了!他不是漢奸!他是為饑民請命、去府署請願求都統大人開城門的呀!他是良民百姓!他們不能殺他呀!
天壽受過訓練的嗓門又響又高,口齒清楚,傳得又遠,人們幾乎是立刻就閃開一條道,讓她倆直擠向高台。
距行刑台還有十幾步了,人羣轟地驚叫着朝後一擁,倒下了一大片。行刑台上劊子手已經砍下了第一個漢奸的頭,鮮血飛濺,脂膏滿地,滾落行刑台下的腦袋,是個胖大的和尚頭。這正是那日英蘭她們在西門見到的從城外捉拿回來的秋帆僧!
人羣被嚇呆了,驚叫之後,緊接着是一片壓得人透不過氣來的沉寂。沉寂中,行刑台又拉上去兩個人,面目瘢結,腿足皴裂,全然是乞丐模樣,刀光閃過,腔血噴出好高,兩顆人頭又滾落在地
第三起被殺的是一個婦人和一個白髮老者,婦人尖叫冤枉啊!冤枉啊!哪裏叫得動劊子手的心,監刑官那裏小紅旗一揮,這一老一女又命喪黃泉
第四起被殺者,竟是一名儒生和一個看上去不超過十五歲的男童。儒生仰天高呼:我為民請命,何罪之有?海齡,你這狗官!你決不得好死!我在陰間等着你!到閻王爺案前折證!
冤枉啊!
無罪呀!
不是漢奸哪!
行刑台的另一側發出一片呼叫。英蘭和天壽這才看清,那邊跪着一大片人犯,被反手捆綁,都插着寫了字鈎着紅的殺頭招子,一排挨着一排,遠看去竟像白色的小樹林,不下兩百人!天哪!這都是將要行刑殺頭的漢奸!姐妹倆確信,天祿一定就在那裏!
殺戮在繼續!
赤日炎炎,蒸騰的熱氣中瀰漫着極其濃烈而又刺鼻的血腥味。人羣中有人呻吟,有人開始嘔吐
行刑台上鮮血淋漓,行刑台下瀝血盈溝,噴濺在城牆上的鮮血,連成片,灑成團,十分鮮明地勾畫出了一幅令人心驚的鮮血的圖畫:從天上砍下來的一把滴血的大刀
人羣中一個孩子的稚嫩聲音在驚慌地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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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呀!天上下刀子啦!
孩子的聲音被大人用手掌捂住,可在場的幾千雙眼睛都被血畫吸引,驚叫聲此起彼伏。恐怖,像六月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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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一樣,令人們顫抖了。
這是天哭?這是天譴?這是天怒?
小校場上所有的人,無論百姓還是官兵,無論劊子手還是被害人,都被這幅可怕的、惟妙惟肖的血圖震驚。是血刀,是天刀,殺向所有的人,砍向鎮江城!
人們戰慄不已,流淚不已,從最初的驚懼和恐怖中漸漸醒來
天壽終於不顧一切,衝到最前面,撲通一聲跪倒,仰天大叫:冤枉啊!冤枉啊!冤枉啊!
英蘭跟着跪倒,隨天壽一起高喊。
周圍的婦女隨英蘭跪倒喊叫。
更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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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跟着跪倒了高喊:
冤枉啊!--
呼冤之聲,震天動地,在場的數千百姓,都流着淚懇請停刑。
就是坐在高台的長條桌邊的太守大人,也在掩面落淚,對行刑官小聲地説着什麼。在他管轄的土地上,此時,已經有十三名漢奸,血染黃沙了。
行刑官一時愕然,他大概從來沒有經過這種場面。他猶豫片刻,大聲説道:
都統將令,誰敢不遵!除惡務盡,漢奸一個也不能饒!你們説這些人是良民,誰敢作保?
天壽高呼:我們一家作保!
更多的人跟着喊:我們作保!
人羣中站出幾位鬚髮蒼蒼的保長甲長,跪到高台前,向官員們頻頻叩頭説:
除了已經處決的漢奸,這些人都是本城良民,那邊幾位還是本地士紳,是有功名的秀才舉人老爺呀!決非漢奸,求大人手下留情啊!
最老的一位甲長顫抖着雪白的眉毛鬍鬚,驚恐地指着城牆上的血圖,斷斷續續地説:那些只怕是上天示警啊!萬萬不可違了天意我們在場眾百姓,都願具保狀,證其為良民!大人你就行行好吧!
行刑官看了看城牆上的血圖,更加猶豫,但不遵軍令他自己也有斬首之罪,便一眼又一眼地朝不遠處的西門城樓望,似在請示。人們這時才明白,都統大人雖沒有親蒞小校場觀刑,卻穩穩地坐在西門樓上,嚴密地注視着,這邊一動一靜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行刑暫停,從西門樓上跑過來兩名戈什哈【戈什哈:滿語護衞之意,為清代高級官員的侍從武弁。總督、巡撫、將軍、都統、提督、總兵等官,皆可自行委派。】,直奔行刑官。與此同時,又有一彪人馬押送着七名插着殺頭招子的漢奸進小校場,這些犯人竟一個個都穿着縣衙門的號衣,很多百姓認出,他們是縣衙門的差役,不禁一片譁然:錢縣令已被海都統目為大漢奸,關在城外,如今竟拿他的僕役頂缸!這位都統大人可不是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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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天了嗎?
行刑官從兩名戈什哈那裏得到了最新指示,便走到高台前端,等因錢縣令屬下被拿引起的人羣騷動漸漸平息,便大聲宣告説:
雖然上天有好生之德,但軍令如山,不得不遵!為了兩全,只得從權另出一法。這些人的死活,聽天而斷!是良民,老天自會保佑他得生;是漢奸,老天必定罰他喪命!來人,持大竹竿來!
小校場邊原本插遍又高又粗的旗竿,此時都被兵勇們奉令拔下,行刑官指揮部下,把漢奸們一個挨一個地從犯人隊裏提了出來。人們本以為行刑官終於被感動,能停止殺戮,可以鬆口氣了,不料行刑官對部下一番囑咐之後,一聲號令下來,吼道:
給我扔!
兵勇們立刻三人一組,用長竿挑在漢奸反綁着手臂的繩釦上,猛一用力,朝上一挑一擲,隨着漢奸撕心裂肺的慘叫,犯人在空中畫過一道長長的弧線,被狠狠扔出城牆。數千個哇呀!驚呼會合一起,如雷般轟然震盪,地面似乎都在簌簌發抖。轟鳴聲未落,城外漢奸摔落地面時那已經不像人聲的嗥叫,甚至夾雜着骨骼碎裂的怕人聲響,又傳了回來
人們哭叫、求情、哀告,和着一聲聲兵勇擲人的吼聲、被擲犯人的慘叫,匯成了一股慘烈而血腥的旋風,在小校場上空,在鎮江城上空,在長江兩岸上空,在廣袤的華夏大地上空,迴盪,盤旋,久久不息
這一切不能感動鐵石心腸的行刑官,不能感動高高在上的都統大人。漢奸們被一個一個從犯人隊列中拽出來,被一個接着一個挑上長竿扔出城牆
一個身形和臉貌都那麼熟悉的漢奸被兵勇拉了出來!那一瞬間天壽只覺心口突然停止了跳動,腦袋嗡的一聲巨響,幾乎要炸開。她發瘋一樣猛撲過去,聲嘶力竭地尖叫:
二哥哥呀!--
天祿!--英蘭的聲音完全變了調。
守在刑場警戒線上的兵勇,立刻用刀槍把撲過來的天壽英蘭強力阻住。
但天祿聽到了!他抬眼望定悲痛欲絕的姐妹倆,灰敗憔悴的臉上忽然閃過一道光亮,唇邊竟掛上笑意。天壽和英蘭後來細細回憶,當時她們有沒有看錯,天壽堅持説,天祿的目光和她的目光一碰,他還對她調皮地擠了擠右眼,就像小時候他要逗她開心時候一樣。
大長竹竿忽地一甩,被捆綁着雙手的天祿和其他漢奸一樣,飛上了天,飛過了城牆。天壽和英蘭絕望地看着他像一隻斷了線的風箏,慘叫着,在空中連連翻着跟斗,栽向城外,隨着一片撲通撲通的墜地聲,和其他漢奸一起,消失在城堞的後面
英蘭和天壽,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小校場的,轎伕早不知道哪裏去了,天壽扶着小腳的姐姐,一步一步踩着燙人的土地,一口一口呼吸着炙熱的空氣,濃烈的血腥氣仍然瀰漫在四周纏繞不去,耳邊仍然迴響着一陣陣慘叫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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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鋒斬頭、身軀跌落、骨骼摔碎的種種可怕聲響,而那腔子裏噴血和將活生生的人飛擲出城的可怕景象,更是無處不在,怎樣也揮不開抹不去
她們走得如此吃力,每一腳都像踏在棉花上,輕飄飄軟綿綿;天氣又是這樣的炎熱,赤日如一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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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高懸在她們頭頂,她們卻沒有出一滴汗,全都面容慘白、手腳冰涼,甚至她們也都沒有一點兒淚,兩雙長得十分相似的明如秋水的大眼睛,此刻都火炭一般赤紅然而,她們剛一回到家,剛一走進家門,便兩腿一軟,跌倒在地,雙雙昏死過去
姐妹倆醒來,正當夕陽西下,天壽腳步晃晃地走到英蘭身邊的時候,正逢東牆上一抹最後的霞光血一樣紅,映照得整個屋裏也一團血紅,姐妹倆互相望着對方在血紅的氤氲中略顯模糊的面龐,呆呆的,木木的,好半天好半天,才突然摟在一處,號啕大哭。眼淚像溪水一樣無窮無盡,哭聲像大江濤聲一樣無拘無束。家中所有的人,就連老葛成在內,都從沒有見過這樣的痛哭,更沒見過他們的英蘭夫人這樣哭過。誰也沒有力量勸解這樣的悲慟,只有陪着她們一同靜靜地流淚
送上茶水,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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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心,送上飯,全都不能止住她們的痛哭,尤其是天壽,彷彿要把一生的眼淚都要一次哭光,滾滾珠淚沒有窮盡。她們不僅僅在哭受盡冤屈無辜被害而死的天祿,也在哭她們不幸的充滿痛苦磨難的命運,還在哭沒有絲毫希望、見不到一點光明的今日和明日直哭得聲嘶力竭,直哭得頭昏腦漲目眩,直哭得五臟六腑都被掏空了似的,全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後來,英蘭撫摸着天壽的頭髮和麪龐,為她抹淨淚水,輕聲地説:
不哭了,啊?咱們不哭了
天壽抬起頭,神情恍惚間驟然露出幾分喜色,説:姐,我知道了,這一定是場夢!是夢!人世間哪裏會有這種事,對不對?只要睡醒過來,就什麼事也沒有了!
英蘭呆望着妹妹,不敢回答。
天壽突然捋起袖子,在那細瘦的潔白如玉的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她尖叫一聲,失神地喃喃説:不是夢!不是夢,不、是、夢
英蘭的淚水又湧上來,落了滿腮,撫摸着天壽咬得出血的傷處,連連説:天壽,別這樣,我求求你,別這樣啊!
天壽驀然一驚,呆呆地望着姐姐,隨後反過手來愛憐地為英蘭擦乾淚水汗水,整理亂了的頭髮,又親切地捧住姐姐的臉龐,帶着説不出的悲憤和絕望,説:
姐,從今以後,我哪兒也不去了,就守着你,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
英蘭沉痛地點頭,並張臂又緊緊地摟了摟天壽。周圍的老葛成青兒等人早看得目瞪口呆:這親姐弟竟親到這個份兒上!
等兩人淨了臉喝了茶,天色已經全黑下來。老葛成這才上前稟告,説早上撒出去尋找二爺的家僕小子們,有四五個沒有回來,多半見勢不好,趁機逃跑了。
英蘭苦笑道:夫妻同命鳥,大難臨頭還各自飛呢,何況他們!葛成去傳我的話,家中上下男女所有人等,無論想投親靠友還是自尋門路逃走,都準!每人贈給二兩銀子做盤纏,也算主僕一場吧!
葛成着急,説:大難臨頭,家中更不能少了人手,不然一旦破城如何是好?
英蘭不聽,催老葛成儘快去辦。
葛成無法,抹着老淚出了後堂,不一會兒又回來了,説英蘭夫人的恩德,眾人均感激淚下,只有一人因老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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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重要伺機出城趕回家去,其餘都願與葛家同生死,決不臨難逃走!
英蘭心頭一熱,乾澀的眼睛又濕潤了,説無論走的還是不走的,每人支給十兩白銀,劫難過後再加獎賞。
正説着,前院的一個小子飛跑來稟告:一名戈什哈提刀闖進院門,眾人攔不住,已經往後院來了!
堂屋中人們無不驚慌,老葛成忙請英蘭夫人等女眷躲避,他去應付。英蘭柳眉一豎,喝道:都不要慌!她從門邊懸掛的劍鞘中嗖地拔出長劍,反腕執在手中,我去會會這個不講理的戈什哈!把他拿下,問他個帶刀夜闖民宅,圖謀不軌!我才不怕他是旗人是營官哩!説着,挺身出屋,在門口站定。
前院一片喧鬧,燈籠火把追趕着一個人影,這人影走動飛快,説話間穿過過廳和中院,從中堂側廊進到後院,直奔堂屋而來。
站住!英蘭喝道,橫劍一攔,夜闖民宅,該當何罪!
那人影不但沒有站住,反倒衝到英蘭跟前,氣喘不止地低聲説:
快別嚷,是我,大香!
英蘭大為驚詫,連忙聲稱這戈什哈是海夫人派來送東西的侍從,遣散了後面追趕的家人和堂屋裏其他婢僕,只留天壽和葛成,然後才讓大香進了屋。
大香進屋就趕緊脱衣摘帽,大汗淋漓,就像剛從水裏撈上來的一樣。天壽和葛成趕緊捧上涼茶,大香喘息方定,顧不上喝水,急急忙忙地説道:
你們得快些收拾,立馬就走,逃出城去!再晚可就來不及啦!
英蘭和天壽幾乎是同時問道:怎麼逃?英蘭接着説一句,這會子連蒼蠅也飛不出城了!
大香咕嘟咕嘟地連喝了三杯涼茶,才定下心來,説:我身上的是一套都統府裏戈什哈的官服,這裏有一塊都統府的腰牌,找天祿照腰牌上的年貌裝扮起來,你們都扮作隨從,只説是都統派遣往江寧求援的,各門上絕不敢阻攔
大家看大香拿出來的腰牌,一面用滿漢文字寫着:都統府戈什哈烏爾蘇,另一面用漢字寫着:年二十六歲,長方臉,微須,面黃。腰牌四周畫有紅色龍紋,一看就知道是旗營中常用物品。
真不料竟能絕處逢生!剎那間英蘭天壽和葛成都呆住了,一時説不出話來。天壽慢慢走上前,深深一拜,説:三姐姐,你實在是大家的救星哪!老葛成那裏已經跪下去磕頭了。
大香完全顧不上別人的反應,只管接着囑咐:別的都甭説了,你們一定得在前半夜離城,一定得走南門,千萬不要帶很多東西,不然招人疑心可就壞了大事啦!天祿呢?快叫他來,他要扮戈什哈,我還得格外囑咐他幾句!怎麼啦,你們怎麼都不説話?真要命!快點兒快點兒呀!天祿到哪裏去了?
英蘭咬緊牙關,終於説出來:今天在小校場,天祿他被害了!
咕咚一聲,大香腿一軟,坐倒在地,站不起來,呆了半晌,嗚嗚地哭開了:二師兄,你好冤啊!我怎麼不早點兒下手哇!
英蘭按下心頭的萬般感慨,問道:那麼你是收到我寫給你的信箋了?
大香詫異地抬起圓圓的臉:沒有哇?
那你這腰牌和戈什哈衣帽?
大香抹着淚,嘆了口氣:説起來也就險得很了。是我偷的!從府裏侍衞屋裏偷的!我又沒偷過東西,一點兒動靜就把我嚇個半死!剛偷回我住的小屋,沒來得及藏呢,偏趕上夫人來找我,就叫她發現了!
海夫人竟知道這事?英蘭急問。
我那會子也嚇得魂不附體!可海夫人為人慈悲大度,她説,一旦城破,她和海都統食朝廷俸祿,守土有責,一死乃是本分,奴僕輩於朝廷於國家都無必死的道理。她聽我説偷腰牌衣物是為自己出城逃命,反倒賞了我五兩銀子叫我快走
真難得,如此暴戾的海都統,竟有這麼一位明白事理的賢夫人!天壽不由得脱口而出。
英蘭忙説:那好,快跟我們一道走吧!
大香搖頭,還搖着胖胖的小手,説:不,不!當初若不是海夫人,我大香早就淹死在江裏餵魚了!眼下她正在危難之中,我若棄她逃走,不就是忘恩負義了嗎?再説,我若留下還不至於就死,你們若不快走,可真的要活不成啦!別再嗦啦!快走快走!
英蘭追着問:我們不走,怎麼就活不成?
天壽也説:莫不是城破之後夷人要屠城?
大香跺着腳,急得幾乎發怒,連連叫道:別問了別問了!趕緊走趕緊走!再不走可就晚啦!
英蘭説:你救人救到底,把話説清楚好不好啊!
天壽説:三姐姐我們都感你的大恩,可不説明內情,我們怎麼能撇下你就走掉呢?
大香皺眉咬牙,半晌不語,突然嗚嗚地哭出聲,斷斷續續地邊哭邊説:
我本不該告訴你們的呀!昨天,海大人從小校場回府,就大發雷霆説鎮江這些刁民逼得他沒能把一應漢奸斬盡殺絕跟着來人稟告,説西門邊的民房被燒,連帶駐防兵營也燒了海大人當下暴跳如雷,又拍桌子又踹椅子,眼睛像火炭,嚇死人!他像老虎那麼吼叫説,鎮江的漢人全都是漢奸!沒一個好人!還説這把火就是這些漢奸放的,不先把漢奸治住城就沒法子守!後來他就嗚嗚嗚
他就怎麼啦?其他人都急着問。
我聽見他發的令説明日拂曉,以青州兵做前導,本營駐防旗兵殿後,從西門開始巡行,逢人就殺,先殺盡行人,然後逐户搜查,逐户誅殺!還説不幾日城中漢奸就可殺光,只留駐防旗兵及青州旗兵在城,鎮江就可確保無事嗚嗚我在都統府,他總不能連府中人也殺掉吧,你們你們還不快跑!
極度震驚。人們渾身的血似乎冷得凝固了,誰都説不出話來。
從古至今,可有過如此守城法?可有過這樣的守城將軍?
這是人還是獸?
天壽滿臉絕望,一反她温文沉默羞怯的常態,發瘋似的用力捶着自己的胸膛,跺腳大喊:洋鬼子夷人!你們就快點兒攻城吧!快點兒破了城吧!老天爺要是還可憐我,就讓我跟這些該死的夷人、這該死的海都統一起死了吧!
英蘭趕緊摟住天壽,極力撫慰;大香卻嚇住了,止住嗚咽,正要跟着勸解,一看自鳴鐘,頓時着急:快到子時了,你們趕快呀!我也得趕緊回去了!
英蘭回頭望着她問:你回去可怎麼交代呢?
大香一副豁出去的勁頭兒,説:我把實情全告訴夫人,要打要罰隨她!她忽地站起身,用力摟抱了兩個姐妹,叮囑她們快走,然後騰騰騰地大步出了屋,頭也不回地走了,跟她來時一樣迅速地消失在暗夜中。
天壽還在掙扎着,仰天大罵,用她所知道的最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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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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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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詛咒這該死的海都統。這些夷鬼縱有奪地毀家之仇,卻也還沒聽説有屠盡滿城無辜百姓的惡行
老葛成終於恭敬地勸道:英蘭夫人,小爺事情緊迫了,還是快拿個主意吧!要是混出城去,就得趕快收拾打點才好呀!
出城?我不走了!天壽狠狠地説,瞪着血紅的眼睛,海齡他要殺就殺了我!洋鬼子要殺就殺了我!我不活了行不行?這天地之間哪裏還有活路?!
英蘭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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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一樣,温柔地把天壽的頭摟在自己懷中,淒涼地笑着,説:那天天祿勸我走,説我等既無救世之權,也無守土之責,逃離險地乃是正理他説的倒也不錯,可我是有守土之責的人哪!我本想送你和天祿出城時候再説,省得你們為了我死守城中不肯逃離現在看來,不須多説了,你的心思我懂,不走就不走吧,咱們姐兒倆就做個伴兒,堅守危城吧!
萬不料一個聲音在門外響起:為什麼要堅守危城,替他送死?
天壽直跳起來,大叫一聲:二哥哥!就朝門口衝。英蘭和老葛成目瞪口呆地看到,果真是天祿出現在門前!雖然衣衫襤褸,臉上身上到處傷痕,走進屋來還一瘸一拐,但一雙眼睛還炯炯有神,很是興奮。
天壽攔路撲到天祿面前,雙手緊緊抓住天祿的雙肩,只看了一眼,便把臉蛋貼在血跡斑斑的胸膛上,嗚咽着説:二哥哥,你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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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
天祿使勁咬住嘴唇,強忍着熱淚不讓它流下來,一隻手輕輕撫着天壽的肩背,熱血和着如火的激情在心頭鼓盪,猶如大海的洶湧波濤。這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的九死一生、自己所有的痛苦艱辛和磨難,都已經獲得了報償,最甜蜜的報償
大家趕快把天祿扶到椅子上坐定。天祿只簡略地説了説他的歷險過程:他用了自幼練功練得最出色的一招兒鷂子翻身,使得自己從城牆頭高高落地時只不過崴了腳脖子,還崴得不重;隨後找到頭天約定的北門,許以重金--五兩銀子,由那個百夫長把他又縋回城中,臉上身上都是小小的碰傷劃傷,一點沒事兒
得知大香送來的消息,天祿甚至來不及表示憤怒,立刻着手做逃離準備。英蘭表示不走,天祿斥為迂腐之見,並説要強迫她,還是那句老話:捆也要把她捆着一起走!
天祿這一回來,不知為什麼成了全家的主心骨兒,連英蘭在內,都覺得心頭安定塌實下來。戈什哈的角色原本就是要天祿扮的,他卻急急忙忙嘴裏叼着一塊大餅朝外跑。天壽心急害怕,連忙問他去幹什麼,他説縋他上城的百夫長還在門外等着拿錢呢,他得立刻送去。
英蘭和天壽姐兒倆一齊目送着天祿一瘸一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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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回過頭,都看到了彼此深受感動的神色。英蘭慨嘆着説:
真是個實實在在的難得可靠的好人啊!
天壽也沉聲説:真是的,人們千方百計怎麼也逃不出去,他已經逃出去了,倒為了咱們一家,又自投羅網,花錢朝火坑裏跳!
英蘭嘆道:天底下,他這樣的人可太少了!復又笑道,小妹,説到底,他都是為了你呀!
天壽臉一紅,蹙眉嗔道:姐,你這話叫他聽了,太傷人心了吧?
唉,説着玩兒逗你的,是我不好,不該這麼説英蘭連忙解釋,不覺也紅了臉,抱歉地望着天壽。天壽順勢緊緊捏住英蘭的手,説:
姐,那就別辜負他,一起走吧!啊?求求你啦!
英蘭心頭翻上一個熱浪,鼻子酸酸的,笑着,飽滿的嘴唇卻在微微顫抖,説:別這麼説我跟你們走就是。她定定神,伸出長長的食指在天壽額頭輕輕一戳,低聲取笑道,你這丫頭,也就眨眼兒工夫,就胳膊肘兒朝外拐啦!
天壽瞪了姐姐一眼,神情狼狽地趕緊走開,英蘭忍不住笑出了聲。
一切就緒,扮作戈什哈的天祿打頭,扮作隨從和僕人的英蘭天壽等人緊緊跟隨。一行人匆匆走到南門時,不過子時三刻;不料南門上燈籠火把一片明亮,人聲鼎沸。城上無數官兵甲冑鮮明,嚴加守禦,朝天放槍射箭,又吼又罵,不知出了什麼事。
天祿令青兒上前打聽。青兒回來説,是城外劉提督麾下兵將,因城閉不得食物,已餓了五天,眾人憤恨之極,擁到城下,要開槍開炮攻城,聲言抓住海齡要活剝了,生生蘸大醬吃掉!
這話雖然聽得解氣,但出城是不可能的了。他們拿的是海都統府的腰牌,若是此時出門,被城外劉提督的兵勇們拿住,恐怕都要替海齡當了這些怒氣沖天的飢餓大漢們的點心。天祿當機立斷,率領眾人後退了兩條街,在一處住持早就逃走的仙桃觀裏落腳。他囑咐眾人千萬不要出聲,待南門的風波平息後再出城。
陰雲滿天,不見星月,觀內更是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大家靜候着,燠熱難耐,沒有一絲風,人人汗流浹背,但大氣也不敢出,心裏忐忑不安。眼看天將破曉,東方露出魚肚白,南門的喧囂才漸漸消失。
此時,四周竟奇異地一派寂靜,靜得一點聲音都沒有,風不吹,樹不搖,甚至夏夜最活躍的知了蟈蟈也不吱一聲。又停了片刻,陰暗的天空中出現幾縷赤紅的雲霞,紅得令人難過,令人心痛,令人眩暈,誰也説不出什麼原因,都覺得心頭悸動,耳鼓發漲,非常緊張。
天祿戴上帽子,整理好衣裳,對眾人做了個手勢,大家便立刻列隊準備出觀。天祿囑咐大家不必輕手輕腳,都要邁開大步走。
剛剛跨出觀門,便聽得驚天動地的炮響,始如雷霆震動,接着便是如雨的噼噼啪啪的槍聲,先是城北,接着城西也槍炮聲大作。與可怕的槍炮聲同時,城北城東火光閃閃,遠在仙桃觀都能看見。街道上匆匆馬過如電,騎手背上插着紅旗,還有不少兵勇隊伍朝北城方向開去。城內頓時大亂,這裏那裏,都有人在喊叫:
夷匪攻城了!
出城已不可能,天祿焦慮地朝四面看過,略一沉吟,説:趕快回去,先守住家院要緊!他的目光朝跟在身後的隨從、僕役們身上一掃,忽然驚異地問,英蘭夫人呢?
眾人一聽,都大吃一驚:英蘭夫人果然不在隊中!
離家之際,英蘭略無留難,為了走路方便,她和她的貼身侍女都在小腳繡鞋外面穿上了男人的行路便靴,只不過填了許多棉花而已。途中她們走得終究吃力,往往落在最後,需要隊伍停下來等她一等。但黑夜行進,又盡在小街小巷中繞來轉去,不知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把她們兩個丟失了。
這一驚非同小可!天祿便把眾人分成幾股,沿路尋找。之後,天祿領着天壽從南向北又向西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