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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悲染当今天下,商贾之道大兴。天下之人皆崇商拜利,争驰奔走,竞习贸易。连江湖之远。也逃不过孔方兄的手眼,呜呼哀哉,天下已然被染为金色!

    赌琴古琴原有宫商角微羽五弦,内合五行。后来文王囚于羑里。思念其子伯邑考,加弦一根,是为文弦;武王伐纣,又加弦一根。是为武弦。

    惊鸿新安地瘠薄,故用子钱;淮扬通天下,故行盐运;东吴盛丝棉,故兴布帛。

    悲染

    大风吹过水面,在浩瀚的运河间带起波澜无限,千万银鳞随着风势奔涌向前,过了胥门,直入阊门。

    世间乐土是吴中,中有阊门又擅雄。

    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西东。

    若说苏州是东南第一繁华,阊门便是当之无愧的苏州第一繁华。从阊门北码头到胥门馆驿,人烟相续,两岸列肆,繁盛热闹之至。

    正是日出时分,料峭的春寒中,一叶扁舟,缓缓驶入间门码头。

    一个白衣童子坐在船头,望着繁忙的码头。

    码头上,米行、缎庄、布行、染坊、香烛铺、桕油店、裱褙店、漆器店等大大小小的招牌栉比鳞次,与熙熙攘攘的人流融成了一条云锦之河,罗裙的红、裥衫的黄、流苏的紫,在白衣童子清澈深黑的瞳中流溢着,沉浮于河上的绿氤中。

    云澈。到哪里了?舱内传来一个略显疲倦的声音。

    白衣童子反身应道:公子,前面就是闾门了。

    阊门,已经到苏州了么那人喃喃道,语气中倦意更浓了。

    白衣童子弓身进了船舱,低矮的舟篷中,只设了一几一琴。船板上铺着洁白的竹席,很是素雅。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披着灰色大氅,双目微合,依壁而坐,眉宇间透着淡淡的疲惫。一个扎着冲天辫,肉滚滚的小胖子趴在他膝边,摆弄着绿荷叶上的几个白面包子。

    公子可是累了,我们停船可好?云澈关切地问。

    青年微微摇头:不用,只是头有些痛,这样子歇会儿就好。

    云澈想了想道:要不,公子到船头透透气,外边的景色真是好极了。我们这一路走了这么多地方,这么繁华的胜景还是头一次见!

    青年闭目道:阊门是姑苏八门之首,景色自然不差。

    云澈兴奋地问:公子,当前孙武伐楚,可是始于此地么?

    青年点头,又缓缓道:小澈,我来问你,吴王阖间称得上是一代明君,却终不能让孙武尽展其才,伐楚之战后,孙武极少为吴王出谋划策,你可知这其中的道理?

    云澈想了想。试探着问:可是阖间怕孙子威望太高么?

    青年微微一笑:你能想到此处,也算难得。不过这却并非其中的关键。阖闾与孙武,一为国君,一为国士,看似行事相辅相成,互为表里,实则大相径庭。只要从两人何以为战上去想,便不难明白。今晚写篇战论给我。云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胖男孩儿啃着包子,含糊地问:小澈,外边好看么?

    嗯!云澈用力点头,豆包,你也去看看。难怪都说苏州是东南第一繁华盛地,我看这里比京城要强得多。

    有好吃的么?豆包问。

    云澈无奈道:就知道你要问这个,点心店倒是有不少,你自己看吧。

    豆包抓起荷叶,叼着包子,胖乎乎的小脑袋探出舱外,眨眼瞧了一会儿,突然欢呼道:看到了!看到了!有馄饨店的招牌,还有大肉馒头,啊,那里还有状元糕!我最爱状元糕了!说着,舔了舔肥嘟嘟的嘴唇。

    船尾的老船夫见了他可爱的模样,笑着摇了摇头,高声问:小哥儿,你们几个到苏州,可是来游玩的?

    豆包摇摇头,含糊地道:不是,我们是来做生意的。又回身问青年公子道,是吧?公子。云澈跟了出来,闻言瞪了他一眼,似在责怪他随便透露底细。

    老船夫摇头叹道:若是在苏州做生意,那可不容易喽。早些年还好,地面还算太平,税钞虽然高,可也还过得去。这几年却是乱到家了,课税船钞高得离谱不说,各种税目比河里的艚子还多,连船误期了都是罪状,要加罚。要是赶上那些税吏劝借,那就更惨了,你要是不借,轻了打板子,重了连船都给你拆了。唉,那些背后没靠山的小商人还怎么做?地面上也不太平,贼人奸牙多如牛毛,尤其像公子这样的客商,一不小心,生意做不成,还得丢了钱财,送了性命。

    云澈有些怀疑地问:老丈说笑了,苏州怎么也是东南首府,府治怎会差到如此地步?

    老船夫微微一笑,指着街上几个穿着红罗绣裳的艳丽女子道:小哥儿,看到那边的几个女子了么?她们都是扎火囤的,专门诓骗良家子弟,一旦有人上钩。便会有光棍儿跳出来讹诈。不少客商都中了这美人局的套儿,也难怪,英雄还难过美人关呢!

    正说着,一个腰扎黑巾,形容猥亵的瘦子笑嘻嘻地凑了上去,却被几个女子娇嗔着推开。那人微微一笑,借势贴到一个藕色衣裙的妇人身后,再转身时,手中已经多了一个绣着五彩鸳鸯的荷包。

    老船夫见豆包欲待惊呼,便笑道:小哥儿不用担心,那是觅贴儿的,专门干些剪人环佩荷包的勾当,不入流的小贼而已。你们看那边说着向一家当铺抬了抬下巴。

    云澈抬眼望去,当铺门口,几个穿着秃袖杉的少年正若无其事地逛来逛去,目光不经意间遛向来往行人的口袋。

    那些少年都是剪绺帮的,他们才是专门掏人财物的偷儿。你们要是不小心丢了钱袋。找他们准没错!老船夫又笑道,指着码头上几个商贾模样的人,还有白日鬼,喏,就是那几个那几人正围着一个操着山东腔的客商谈生意,几人一副吃了亏的样子,和那客商吵得不可开交,唾沫横飞。

    老人叮嘱道:表面上他们是普通商人,实际都是些骗棍,最擅以假银乱真,欺诈外地客商,往来客商很多都被他们坑得倾家荡产,你们以后若是遇上这帮人,倒是要格外留神才是。还有那几个他向码头泊船处一指,几个人正贼眉鼠服地瞥着往来客商,那些都是喇唬本城的地头蛇,那个背黄包袱的就是喇唬的头目钻仓鼠。这家伙吃闲饭,管闲事儿,当街抢劫,偷盗客商钱粮,无所不为。不过你们要是想打听什么消息,找他准没错。

    澈澈,快看,那个钻仓鼠被人抓走了豆包突然惊呼。

    果然,两个头戴毡帽,披着黑斗篷的人突然出手,挟着钻仓鼠上了一艘福船。云澈眼尖,看到了两人行走时衣袂下露出的白靴。

    公子,那些番子跟上来了他回身道。

    我看到了。舱内,青年平静地道,不用慌,静观其变。

    云澈点了点头,注视着那艘福船。

    钻仓鼠不知自己今天究竟走了什么背运,刚瞄上了一只肥羊,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两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家伙揪住。他是老江湖了,一照面他便看出对方是东厂密探,也没反抗,乖乖地跟着上了船。

    船上的人和身边这两位气质完全相同,精干、剽悍而阴冷,看上去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两人带着他进了客舱,抖手将他朝地上一扔,一言不发,肃立两旁。

    钻仓鼠偷偷抬头瞥了一眼,赶紧将头低下。

    一眼之间,已看到正中坐着一个面如冠玉,朗目疏眉的中年人。他的目光很是温和,可不知为何,钻仓鼠被这目光望着,却如同芒刺在背,仿佛那目光可以刺穿他的血液、肌肉、脊椎,直抵他的心脏。

    你就是钻仓鼠?中年人声音和缓,一股威压却扑面而来。小人就是。

    听说这苏州城里,数你的消息最灵通。

    钻仓鼠眼珠一转:这个小人不敢夸口,不过街头巷尾的消息,小人多少还知道些。

    那你倒是说说看,这两天苏州城里都出了哪些大事?

    钻仓鼠微一犹豫,便道:启禀大人,昨天东海来人,发动吴县的大小帮派追杀一对男女,说是他们偷了什么居柿图,能将图夺回的人有重赏。道上的兄弟都在传,那是王九峰的藏宝图,谁得了立时就会富可敌国。所以很多小帮派的人都去凑了这个热闹,只不知人到底抓到没有。

    藏宝图?中年人微微一笑,以王执的强横狂傲,有了宝物又何须藏起来?不过掩人耳目罢了。不过这居柿图看来倒是真有些名堂,竟让王九峰如此兴师动众除了他以外,苏州还多了哪些惹眼的角色?

    这个钻仓鼠有些犹豫。那些过江强龙可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地头蛇敢轻易得罪的。

    讲。淡淡一个字入耳,钻仓鼠只觉心头一颤,浑身寒毛直立。他在黑道闯荡多年,见过的牛鬼蛇神多了,但从未见过这般让他心惊肉跳、冷汗直流的人物。毫无疑问,对面这位是视人命如草芥的祖宗。当下更不犹豫,将自己所知之事竹筒倒豆子般讲了出来。

    中年人沉吟道:东海、山右、新安的人齐聚苏州,是偶然,还是另有缘故?他看了一眼钻仓鼠,问道,王执的居柿图何时失窃的?

    这个,据说是三天前。

    三天前?果然如此中年人微微一笑,向钻仓鼠和声道,你可知我是谁?

    钻仓鼠低头道:大人身份尊贵,小人不敢妄加猜测。

    无妨,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东厂的人了。顶头上司的名讳怎可不知?厉风,你来告诉他左面肃立的汉子冷笑着竖起食中二指,双指间赫然夹着一枚细如牛毛的灰色毫针。

    顺顺逆贴!你是张张钻仓鼠吓得舌头都打结了。

    算你有眼光,认得这顺逆贴。厉风的手不断逼近,我家大人便是东厂三天柱之一,张九霄张大人!

    我张九霄不是苛刻之人,只要你诚心办事,东厂里自然有你的位置。否则的话,相信你也知道顺逆贴这名字的来历张九霄长身而起,目光森冷,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在钻仓鼠惊骇欲狂的目光中,那枚顺逆贴缓缓没人他的天顶。

    踢了踢昏过去的钻仓鼠,厉风拱手道:大人,此人不过是个小小的地头蛇,只凭我东厂的名头便足以震慑他,何苦浪费一枚顺逆贴?

    你别小看了这些喇唬。吴人性烈,我们东厂名声不佳,江南又是清流的地盘,官面上未必买我们的账。若是两眼一摸黑,只顾闷头办事,一不小心就会激起民变。有了这些地头蛇帮忙,办起事来就会方便得多。

    大人高见。

    若王执真是三天前失图,那说明王劦早已到了苏州,且另有目的。只是这姑苏地面却是洞庭两山的地盘,便宜不是那么好占的。张九霄微微一笑。本以为此次南下会很无聊,谁知赶上这么一出好戏。

    大人,那我们要不要

    张九霄摆了摆手:王执虽然也是朝廷要犯,不过只要不犯到咱们东厂手上,我们也无须和这些海匪别苗头。铁厌兵别的地方不去,一路直奔苏州而来,其中定有缘故。依我之见,他此行只怕和步天歌之秘大有干系。我们暂且按兵不动,一旦钻仓鼠找到他的下落,就是我们出手之时。

    码头突然一阵喧哗。张九霄抬头望去,却见几十名黑衣人手持棍棒,和十余名赤足大汉斗在一起。双方武功虽然低微,可斗得甚是凶狠,棍棒到处。鲜血飞溅,骨折惨叫声不绝于耳。

    张九霄皱了皱眉:苏州的府治好差,寿山,这些都是什么人?

    旁边一名番子出列,躬身道:大人,那些穿黑衣的都是长洲打行的青手。昆仑魔董泰的手下。那些光脚的都是本地踹帮的人。

    踹帮?

    寿山道:那是由苏州本地踹匠组成的一个小帮派,帮众都是些苦哈哈,没什么高手,只有帮主赵连奎还有两下子。

    董泰也算一方霸主了,为何要对付这些穷踹匠?张九霄若有所思地道。

    这两派人马本来相安无事,只是这半个月来不知什么缘故,长洲打行的人开始到处找踹帮的麻烦,看情形,似乎想逼他们入伙儿。

    哦?张九霄眉梢一扬,不说昆仑魔董泰,就是凭他手下的十三太保,想收服踹帮易如反掌。这般零敲碎打的,怕是有所顾忌吧?

    大人明鉴,姑苏剑派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有意无意地维护着踹帮那些人,董泰也不好明着下手。

    原来如此。张九霄了然一笑,看着厉风等人仍旧不明所以的模样,心中微熏。他喜欢看到下属这种茫然的神情,这茫然越发衬托出他的远见与从容,以及作为上位者的自矜。

    片言之间,便洞幽烛微,试问天下问又有几人能做到?

    两山要和董泰开战了。舱内,灰衣青年靠着舱壁,缓缓说道。

    公子怎么知道?云澈奇道。

    青年缓缓睁开了双眼,目光闪动处,犹如一轮明月照亮了幽深的古井。那疲倦的双眼中满是岁月洗涤后的沧桑与沉凝,而至深处却又是如此的清澈柔和。

    观水有术,必观其澜。踹帮这枚石子虽然小,可这苏州的水下却暗流激荡。即使是一枚小小的石子,只要投得恰到好处,也会兴起滔天大浪来青年拈起一枚铜钱,在指间轻轻翻动着。

    云澈虽然不懂,却知公子不说必有缘故,不由皱眉沉思。

    豆包却仰头问道:公子,踹酱是什么酱?有肉酱好吃吗?

    青年和声道:踹匠是踹布的工匠。丝绸布匹织好后,都须踹匠站在大石上反复脚踹砑光。这样的丝绸布匹显得精细有光泽,才能卖得上价。

    豆包点了点头,又问道:那能吃吗?

    青年微微一笑,抚着他圆圆的脸蛋道:不能。

    云澈瞪了豆包一眼:臭包包,就知道吃。

    长洲打行人多势众,渐渐占了上风,眼见踹帮众人已支持不住,人群突然一分,一条长腿自入缝中探出,将一个青手高高挑起,摔入一辆装马粪的推车。接着长腿掠地疾旋,骨折声中,三名打行青手哀号着滚倒!一个秃头大汉铁棍方举,腿影一闪,手中铁棍已断为两截,接着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轰!赤足踏地。尘埃飞舞中,一个双腿奇长,乱发浓眉的大汉沉声喝道:全都住手!那些黑衣人显然识得来人,脸上都露出惧色。

    这人想必就是那个赵连奎吧?福船上,张九霄眯着眼道。

    正是。钻仓鼠已醒了过来,在一边老老实实地答道。

    可知他的来历?

    钻仓鼠点了点头:这姓赵的是芜湖人,小时候便没了爹娘,跟着一个老踹匠在踹坊讨口饭吃。后来老踹匠病了,他就自己踹布赚钱奉养后来蒙高人垂青,传了他一路踢天腿法。他每天一边踹布,一边练习腿法,武功渐长,人有了名气。他为人义气,能急人所难,踹匠们就请他做了踹帮帮主。也有不少人招揽过他,可他却不干,说是扔不下几千穷弟兄,结果直到现在还是个穷踹匠

    如此说来,他倒是个难得的忠义之人了

    赵连奎虽不是什么绝顶高手,可在苏州坊间名声却不小。道上的朋友都敬他义气,很少找他的麻烦。

    那你说,这样的人,能为我东厂所用么?

    这个怕是有些难钻仓鼠迟疑道。东厂臭名远扬,稍有骨气的江湖人便不肯投身,又何况赵连奎这样的忠勇之辈?

    所谓因人成事,难与不难,全在手段。张九霄微笑着说。

    见了那高深莫测的笑容,钻仓鼠心中一寒,低下头去。

    码头上,赵连奎双目一寒,望着场中的黑衣人道:我们踹帮和长洲打行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诸位何必咄咄逼人?

    一个流鼻血的少年抹了把血迹,凶狠地道:赵连奎,想让我们长洲打行的兄弟罢手,你的面子还不够大!

    赵连奎沉声道:在十三太保面前,赵某的确算不得什么人物,不过你们却还不在赵某眼中。那少年目露凶光,突然扬手洒出一片白雾。

    那矮子急吼道:大哥,小心石灰!

    赵连奎那奇长的左腿凌空一扫,罡风过处,白雾顿时散尽。

    少年见势不妙,转身便逃。赵连奎进步用脚尖在他背上一点,那少年一声惊呼,纸鸢般凌空飞出十余丈,远远落入河中,引得围观之人一片喝彩。

    其余青手心中胆怯,正在踌躇,却听有人不阴不阳地道:哟,赵帮主果然腿功惊人,一脚将一个小孩子踢那么远,真是好大的威风啊!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个骨瘦如柴、穿着赭黄长衫的中年文士托着鸟笼,晃晃悠悠地走了出来。

    人群中有人低呼道:是七太保宿惊!场中顿时静了下来,显然对这宿惊都颇为畏惧。

    赵连奎浓眉一皱:七太保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宿惊逗弄着笼中的八哥,漫不经心地道:也没什么,只是这天儿阴得久了,宿某人身子有些发锈,想和赵帮主试试身手。

    赵连奎心中怒火炽燃。只是长洲打行有董泰坐镇,十三太保身手强横,实非一个小小踹帮所能抗衡,只能强忍怒气道:赵某自问从来没得罪过贵行的人,对董老爷予向来礼敬有加,不知贵行为何一定要置敝帮于死地?

    宿惊将笼子托得高高的,向里面的八哥笑道:有人要你死吗?咱们不过是想把你好好养起来,大家和和气气,整天吃好喝好的,对吧?

    赵连奎脸色一变,缓缓道:宿班头的好意赵某心领了。我踹帮的兄弟都是本分人,只想过些安生日子,贵行那种终日拳头下讨生活的日子,咱们可过不来。

    宿惊手一停,似笑非笑地望着笼中的小鸟:敬酒不吃吃罚酒,就知道你是那种傻鸟!鸟笼向后一抛,腾空出爪!双爪狂舞,狰狞着撕裂了空气,宿惊动如狂风,扑面而至!

    爪风刮起赵连奎的长发,大吼声中,赵连奎左腿如开山巨斧,向宿惊手肘劈落!宿惊腾空翻转,横爪抓他脚踝。赵连奎腿势突缓,大拇指灵巧地点向对方列缺穴。宿惊心中一惊,不敢再小觑对方,缩手团身,围着赵连奎不断游走旋绕。

    公子,他的姿势好怪,有些像老鹰云澈望着宿惊道。

    青年微微一笑:吸腰收胯、含胸拔背、神形合一、以示鹰形他的大力鹰爪功已经有些火候了。

    他怎么不出招啊?豆包好奇地问。

    雄鹰搏兔,务求一击必中,他在等待最佳的时机青年缓缓道,他的步法看似缓慢,实则缓疾相间,不断利用步率的变化引诱对方露出破绽

    云澈若有所思,又细看那赵连奎的姿势。只见赵连奎单足点地,左腿高举,身形以右脚为轴,随着宿惊缓缓转动。显然只要对方一攻击,这左腿必然会斧钺般劈砍下去!

    起腿半边空,好凌厉的腿法!若我是宿惊,对着这蓄势待发的一腿,又该如何进攻才是?若是公子,又该如何应对?云澈暗暗思索着。

    小澈,你看他们两个谁输谁赢?青年突然问。

    云澈始终找不到破解这一腿的办法,闻言道:两人武功相差不大,不过赵连奎以静制动,胜面会大一些。

    青年微微一笑:我看会是平手。

    平手?云澈疑惑地向场中望去。

    弱的赢不了,强的不敢赢,自然是平手。

    码头上,两人静静对峙着,围观之人为双方气势所慑,渐无声息。场中气氛愈发紧张起来。

    机会来了。张九霄淡淡地对一个番子道,寿山,听说你镖上的牵机之毒只有你的独门解药能解?

    寿山顿时会意,抱拳道:正是。

    这里离赵连奎有四十丈之距,你的镖够得到吗?

    大人放心,万无一失。寿山手腕一抖,掌中多了一枚蝴蝶镖。镖体呈暗灰色,显然淬了奇毒。

    那就好。张九霄一笑,既然是忠义之人,只须示之以恩,那便够了。又低头向钻仓鼠道,你说呢?

    大人说得是。钻仓鼠心惊胆战地答道。

    开始了。寿山突然冷冷地道,手中镖缓缓举起。

    一声鹰鸣,宿惊斜掠而出,抓向赵连奎的左腿。赵连奎左腿有如绷簧,曲弹之间,反踢他腋下!

    鹰隼一旦展翅,翼下便是致命弱点;同样,腋下也是宿惊防护最为脆弱之处,怎敢让赵连奎踢中?一声怪叫,他凌空大翻,双臂斜展。右爪扣向赵连奎头顶!身形之迅捷怪异,攻势之凶猛凌厉,真如一只飞天的鹞子!

    身躯猛然前倾,赵连奎右腿如风斧雷鞭,凌厉无匹地向后撩踢!腿风过处,泥沙飞舞,坚硬的地面竟被隐隐画出一道浅痕!

    好一式倒踢紫金冠!船头,青年低声赞道,突然神色一变,蓦然伸指一弹!

    一镖如蝶,翩跹不定,穿闪于人群之间,带着灰色的诅咒,无声无息地叮向赵连奎的脖颈!

    赵连奎和宿惊斗得全神贯注,对这阴毒的一击毫无察觉。电光石火之间,一枚铜钱疾飞而至,奇准无比地将这只恶毒的蝴蝶削成两半!

    福船顶楼,张九霄脸色一变,猛地扭头,向铜钱飞来的方向望去。千桅如林,他鹰隼般的目光穿越了一艘又一艘舟艚舸牒,直视青年所在的那艘小船。

    小船上,云澈似有所感,正想出舱,却被青年按住了肩头:一动不如一静。云澈点了点头,盘膝闭目而坐。豆包睁圆了眼睛,看看青年,又看看云澈,抓起包子,大大地咬了一口。

    张九霄望了那艘小船半天,见对方始终没有动静,终于缓缓收回了目光。

    大人,要不要厉风做了个查探的手势。

    张九霄摇了摇头: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抓捕铁厌兵要紧。

    小船上,青年将轻轻挑起的窗帘重新放下:好在对方无心生事,否则又是一场麻烦。

    结束了。云澈突然道。

    空中甩鞭般的一声脆响,场中人影骤分!

    宿惊翻个跟头,飘然落地。赵连奎身形一晃,随即站稳,抱拳沉声道:宿太保的大力鹰爪功果然厉害,赵某佩服。浑然不觉自己已刚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宿惊负手而立,不让对方看到自己被踢肿的手指,冷笑道:赵帮主好腿功!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如今苏州乱象已生,贵帮何去何从,还望帮主早作打算,我那几个兄弟可不像宿某这么好说话!袖子一甩,扬长而去。

    围观众人彩声如雷。赵连奎却面沉如水,没有丝毫得意之色。一个宿惊已是如此难缠,位列其上的几个太保想必更是难缠,何况还有一个高高在上的昆仑魔董泰。

    见码头上的人兴高采烈,似乎对这样的打斗司空见惯,云澈不禁摇头道:这些人光天化日之下持械争斗,官府居然也不管。

    官府?老船夫苦笑,努嘴道,你看,那不是官府来了。

    吆喝声中,一伙皂衣衙役牛气哄哄地走了过来,见到人便举棍殴打。人群顿时一声惊呼,四下奔散。一个挑担子的果贩闪避不及,被打翻在地,嫩黄的梨子满地乱滚,引得众人纷纷俯身捡拾。为首的大胡子衙役捡起一个梨子,就着衣襟擦了擦,狠狠咬了一大口,大摇大摆地走向街边小贩。

    小贩们一个个畏怯地掏出铜钱,交到他手中。一个小贩显然生意不好,哀求了几句,却被他一脚将摊子踢飞,接着几个耳光,打得那小贩满脸是血,滚地痛哭哀号。

    老船夫恨声道:看到了吧,这些混账不就是官府中人?可若论鱼肉百姓,欺压商贩,这些衙蠹可比打行的那些青手狠多了。说着,老人叹息了一声,唉,不止是他们,那些个门子、牢子、皂隶、防夫,又有几个是认真办事的?如今这世道,这官和贼,谁又分得清?

    云澈不解地道:就算官府贪腐,可苏州的白道呢?都说东南人士,姑苏最盛。江浙高手众多,姑苏剑派更是天下十大剑派之一。苏州这么乱,他们为何不管?

    管,怎么不管?不过他们管的却是自家的生意。老船夫不屑地道,向码头处的一家香烛铺一指,看到店门口挂的那个剑形竹牌了么?那就是姑苏剑派的标志。凡是洞庭两山的商户,门口都有这种牌子挂着,那些流氓无赖自然不敢上门滋事,至于那些外地商户,他们巴不得对方倒霉呢,少了人分羹,两山的生意只能更好。

    水大鱼多,蟹匡蝉绥青年淡淡地道,苏,州,果然是个有趣的地方

    云澈咬了咬下唇。问道:公子,我们在各地奔波,其他地方虽然穷苦,却也不像这般乌烟瘴气。苏州明明是东南郡首,富庶之地,为何会成了这个样子?

    青年默然片刻,这才缓缓道:水至清则无鱼,人人都道苏州繁华,可越是繁华富庶之地,获利便越大。可当今天下,商家获利越大,官府盘剥便越狠,黑道倾轧便越重。如此一来,苏州的府治又焉能不坏?

    云澈若有所思:公子是说,这一切都是为了个利字?

    青年起身来到船头,眺目望着落日下的阊门码头。

    码头上,来自南北各地的商贾们操着五花八门的口音,或彼此寒暄,或与牙人脚夫打着交道,盘算着生意。齐鲁之棉、巴蜀之麻、赣黔之木、雍梁之药、粤之香果、晋之铁煤、闽之糖靛、微之墨砚,以及满刺加的胡椒、爪畦的苏木、暹罗的象牙玳瑁,各种货物在码头琳琅满目,堆积如山,在晨光下反射出耀眼的金辉。

    似乎不想被这金光所迷,青年闭上了双眼,喃喃地道:黑道倾轧是为利,白道排挤是为利,官府欺压百姓同样是为利。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一来一往之间,又有多少欺诈,多少凌夺?小澈你记住,趋利避害,是人之天性,非仁德可化,非理法可夺。一个利字,用得坏了,可令人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用得好了,却可令英雄俯首,天下归心云澈点了点头,有悟于心。

    小心坐稳,船要靠岸喽外面传来老船夫的吆喝声。

    赌琴

    三人上了码头,随着人流缓缓而行。阊门街的热闹是只有走在其间才得以体会的。沿河的店号连绵着泛向远方,摊贩们在夹缝中挤占着每一尺土地,吆喝着招揽顾客。靠街的树几乎被砍光了,留下的木墩子也摆成了小吃摊儿。一头驴车正艰难地在车夫吆喝声中掉着头。行人不断皱眉侧身从驴子身边挤过去。饭庄和酒肆冒着白腾腾的烟雾,扑鼻的饭菜香气和香烛的浓郁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呛人的暖香。

    丝竹声渐渐大了起来。吴侬软语和着玲珑的琵琶,听得人软绵绵的,有种薰然欲醉的闲适。青年对这靡靡之音并不喜欢,皱了皱眉,加快了脚步,云澈和豆包急忙跟上,谁知他却突然停步。

    公子,怎么了?云澈问。

    青年抬头示意他不要说话,侧耳聆听。果然。一缕细细的琴声埋没在那一片丝竹管弦之音中,正如花街柳陌间,开着一株泠泠青莲,虽在风尘,却不堕风尘。

    青年听了片刻,突然转身向路边的园门走去。两小对视一眼,急忙跟上。刚进园门,一个身着宫装的中年女人便笑着迎了上来:公子爷,来,里边请。妾身眉姐,给您见礼了。您眼生,第一次来吧?您算来对了,我们氤氲雪可是苏州城里数得着的行院呢!要不要妾身给您叫几位称心的姑娘?

    青年这才知道这座看似清雅的园子竟然是一家妓馆,眉头微皱,随手递过一锭银子:不用了刚才弹琴的是哪一个?

    琴?眉姐闻言一愣,随即掩口轻笑。真是几百世修来的,这么多箫笛琵琶,偏生只有温雯的琴入了公子的耳了,这丫头是和公子有缘呢。一边接过银子,熟练地塞入怀中。

    温雯?

    可不是,这丫头可是我们氤氲雪最当红的姑娘!公子真是好眼力,不,该说好耳力才对!要是别人,我还真不敢带过去,不过公子既然是这丫头的知音,那就破一次例吧眉姐妩媚地一笑,公子请随妾身来。青年随眉姐向园内走去,两小在他身后低声嘀咕不停。

    公子怎么突然想起逛青楼了?云澈皱眉说。

    豆包肯定地点头:春天来了,公子定是发春了。

    云澈气道:你才发春了,公子此举定然大有深意。

    深意?是深深的春意么?

    闭嘴!

    那边眉姐口中还说个不停:琴技在这苏州府是数一数二的,绕殿雷那么一弄,就弄得人眼泪汪汪的,心里像有丝线缠着,难受得很。

    绕殿雷是琵琶,不是古琴。青年淡淡地道

    眉姐飞了个媚眼:是妾身没有学问,让公子笑了。不过这丫头的琴实在是好,上次沈府的二公子来了,听了一回,听说回去几个月没吃肉呢!

    沈二公子?

    是啊,就是西山沈家的沈勉沈二公子了。他人心善,又没架子,最得姑娘们的喜欢。席家的那位少爷就差多了,喜欢玩些龌龊花样不说,还特别小气,听说他老爹管得紧着呢。席家少爷追温雯也好些日子了,不过温雯哪里看得上他啊?有钱怎么着?有钱难买姑娘乐意!

    沈二公子也好琴么?

    不仅是二公子,他们家的小姐也是个琴痴呢。兄妹两个一得空就喜欢在太湖上泛舟操琴,风雅得紧呢!

    絮语声中,三人随着眉姐穿过一道长廊,过了道月形小门,在一间雅阁前停下。一个丫环皱眉迎了上来,看了青年一眼,低声责怪道:眉姐,姑娘不是说了,今天心情不好,不见客么?

    眉姐将丫环拉到一边,低声解释了几句。那丫环将信将疑地看了青年一眼,说声:公子请候片刻。转身进去,片刻后又出来道,姑娘说了,她要弹上一曲,公子若能说出曲名,姑娘自会相见,若不能,就请公子改日再来吧。青年再次皱眉,却终于点了点头。

    丫环得意地一笑,静立一旁,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得意什么?公子定能猜得出来。云澈哼道。

    要是她乱弹一气怎么办?公子不就猜不出了?豆包小声问。

    胡说八道。

    豆包点头:嗯,这倒是个办法云澈瞪了他一眼。

    青年不理会他们的吵嘴,双手负在身后,缓缓闭上双眼。

    阁内一片寂然,一阵微风徐徐吹过,低婉的琴声随着微风徐徐而起,仿佛幽静的深谷间,一株孤苦的清花随风摇摆。琴声渐渐沉郁,宛若黑云翻墨,风雨来袭。可任凭风吹雨打,那一株清花却始终素淡静雅,不减高洁,直到阳光重新普照大地微风已过,余音散尽,只余下满院清凉。青年睁开双眼,长舒了一口气。

    怎样?听出来了么?丫环忙问道。

    青年没有答她,是低声吟道:幽植众宁知,芬芳只暗持。自无君子佩,未是国香衰。自露沾长早,春风每到迟。不如当路草,芬馥欲何为!

    丫环哼了一声,小嘴一撇:你吟这些个算什么?告诉你,你就是吟《长恨歌》也没用,不把曲名说出来就甭想进去!她正在斥责,却听阁内一个清婉的声音道:可儿休要胡言,这位公子早已猜出这一曲的名目了,请他进来吧。在可儿不服气的目光中,青年拾阶而上。

    公子念的是什么啊?豆包跟在后面,低声问云澈。

    是崔礼山的《幽兰》云澈下意识地回答,还在回味刚才的琴曲。闻琴知人,想必阁中的女子也应是个兰花般的少女才对

    三人上了二楼,眼前顿时一亮。与园内的奢华不同,阁上布置得甚是朴素清雅。沉香木的书桌上摆着青瓷古瓶,瓶中插了几枝梨花,白纱窗帘随风飘拂,隐隐可以看到院中的竹影。

    雪白的竹席上,几卷新书,一张琴案。

    一个纤秀清柔的蓝衣少女正端坐琴案之后。见了三人进来,少女盈盈起身施礼:温雯方才不知深浅,得罪公子了,还望公子见谅。

    无妨,是我扫了姑娘清兴。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温雯问道,秀目仔细打量着眼前的男子。他明明很年轻,却不知为何,全身都透出一种风霜洗练后的落寞沧桑。

    我姓程。风雪兼程的程。青年回答,语声中带着淡淡的疲惫,程临渊。

    程临渊温雯蛾眉轻蹙,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抬头问道,原来是程公子。公子是徽州人么?

    我是新安祁门人氏。离开久了乡音已改,难得姑娘听得出来。

    温雯一笑,柔声道:新安程氏。名重天下,温雯也只是一猜罢了。对了,小女子有一事不明,还请公子指教。

    姑娘尽管说。程临渊随意坐下。

    温雯微一犹豫。问道:方才那《幽兰》早已失传。若非有位客人特意从扶桑找来其前唐古谱,我也无从弹起。公子却是从何得知的?

    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桂树夹道生,青龙对道隅。程临渊缓缓吟道,这曲《幽兰》虽早已失传,却有据可考。此曲最初名为《陇西行》,是乐府民歌。魏武帝时以之歌《碣石篇》,又改为《碣石调》,其后又用楚调《幽兰》填配。我虽未听过此曲,那乐府的《陇西行》却蒙友人所赐,听过多次的。其调虽有不同,毕竟大辂椎轮,有迹可循,再以琴意相鉴,倒是不难猜出此曲的来历。

    原来如此,公子学识如此渊博,难怪能闻琴而知意了。温雯低声道,突然玉颜微红,听可儿说,公子是被温雯的琴声引来的?

    程临渊望着眼前羞涩的少女,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即点头道:不错。

    温雯琴技粗鄙,还请公子指教。

    姑娘能在这种污浊之地弹出青莲之音,又何须在下指教?程临渊大有深意地道。

    温雯以为他在取笑,神色一黯:温雯是薄命之人,既已沦落风尘,身陷污浊,便不该操弄这大雅之物,可心中实在对古琴太过迷恋,始终不舍,倒让公子见笑了。

    程临渊肃然道:琴是养心之器,心正则声亦正。姑娘的琴声扬白雪,发清角,含哀忍痛而其馨犹若兰芳,又有何可笑之处?

    温雯幼时便以琴技名扬苏州,可听她抚琴之人成千上万,其中又有几个明白她琴中之意?一时心中欢喜无限,便吩咐道:可儿,去给公子上茶,就上我柜子里藏的那罐茶好了。可儿狠狠瞪了程l临渊一眼,忿忿下去了。

    温雯试探着问:公子既是爱琴之人,何不抚上一曲,好让温雯一闻雅奏?

    程临渊也不推辞,净手焚香,就榻而坐,默然片刻后,徐徐而弹。温雯见程临渊指法枯寂迟缓,宛如匠石奋于千钧,以为他只是初学,不由眉头微皱。谁知琴声一响,却如丹崖险蚂,青壁万涧,其浑厚峻拔之势,沛然直逼过来。她心中不由一惊,跪坐一边,凝神静静聆听。

    琴声渐涩。依稀可见寥廓的天地间,一个男子正孤独地在茫茫大雪中踯躅而行。山峩峩而峻虮,路漫漫而修远,风雪载途,竟无归处

    一曲既毕,余音不绝,程临渊闭目不言。温雯受琴音所感,双目含泪,一时无语。厅内一片柔和的静谧。

    可儿奉了茶上来,见两人这个样子,抿嘴一笑,又下去了。

    公子弹的是什么啊?豆包小声问。

    《离骚》云澈揉了揉红红的眼圈,闷声回答。

    是滂沱的悲恸又是茫茫大雪般的寂寞他年纪轻轻,心中不知藏了何等伤心事,却是如此的落寞悲苦温雯偷偷抹去腮边的泪珠,倒了一杯茶,轻轻放到他身边,柔声道:自古都是论事易,做事难,成事则更难,公子尽力就好,不必强求。

    程临渊深深看她一眼,捧起茶盏来呷了一口,动容道:是蒙顶茶!

    想不到公子对茶道温雯展颜一笑,不错,正是蒙顶仙茶。蒙顶茶产于蜀中。传说古僧普慧曾植七株茶树于蒙山五峰,这七株茶树高不盈尺,不生不灭,迥异寻常,其茶味甘而清,色黄而碧。功可增寿,故有仙茶之誉。因其产量极少,向来可遇而不可求。温雯所藏也不过半两,一直舍不得喝,今日得遇知音,方才拿来待客。

    琴里知闻惟渌水,茶中故旧是蒙山。程临渊微微一笑,早知姑娘上这蒙顶茶,我便弹上一曲《渌水》好了。

    温雯脸一红,正要说话,门外有人朗声道:好啊,淡乎洋洋,浩兮汤汤,温雯的琴技更上层楼了。说着一个身着素云缎锦袍的青年踱了进来,见程临渊坐在琴案后,他微微一愣,随即又笑道,原来有客了。不知这位仁兄是何方高人,也好让小弟敬仰一番?这青年唇红齿白,目若点漆,手持玉箫,端的是一个秀雅人物。

    温雯见过三少。温雯忙起身施礼,这位是程临渊程公子。程公子,邓三少是她犹豫着没有说下去。

    小弟邓梦空,十三太保中小周郎就是我。锦袍青年手中的玉箫向自己一点,动作很是潇洒,程兄不是本地人吧。来苏州游学?

    在下是祁门人,才到苏州不久。一介商贾而已,谈何游学。程临渊坦然答道,心中微凛。三太保小周郎邓梦空是董泰的智囊,为人多谋善断,手段高明,出了名的水晶心肝琉璃腑。长洲打行崛起如此之快,邓梦空功不可没。想不到自己刚到苏州,便遇上了这么棘手的人物。

    坏蛋豆包在云澈耳边小声道。云澈心有戚戚焉地点头。邓梦空虽然容貌俊秀,举止潇洒,却掩不去身上那股淡淡的邪异之气。

    蒙顶茶?邓梦空闻着室内的茶香,脸色微变,真难得,连珍藏都舍得拿出来奉客。程兄才到苏州不久,就和温雯结成知音了,那再呆上一阵,岂不就成了温仙子的娇客了?语气淡淡的,却针一般扎人。

    温雯脸色微变,低声道:三少明知温雯是在籍的卑贱之人,何苦又来开这样的玩笑?

    是我不好。邓梦空忽又柔声似水,其实我倒真想把你娶回去,你又偏偏不肯。其实我对你如何,你心里还不清楚?你要名师,我去各地为你查访;你要古谱,我千里迢迢地托朋友寻了来。这不,昨天刚得了一架晚唐名琴,就眼巴巴来找你试琴

    晚唐名琴?真的么?温雯秀目一亮,激动起来。自古名琴难求,盖因制琴论材而不论工,无论多好的工匠,若无良材,也断无可能造出名琴来。而琴之良材,向来生于盘纡隐深、人迹罕至的山川密林,是故极为难寻。而最受世人看重的,便是唐琴。邓梦空带来的确是晚唐古琴。琴为灵机式,红黑的梅花与蛇腹断纹交织,龙池上刻有狂草独幽,池内有太和丁未的字样,琴体桐面梓底,古雅端秀。温雯以指轻拨,数声仙翁,琴音沉雄古旧,杏然不绝。

    可惜了她轻轻抚摸着琴弦,喃喃道,此琴虽好,却只宜弹大曲,温雯胸襟不够,不能尽展它的风范,倒是程公子恍觉说错话了,突然住口。

    既然如此,我为你另寻一架合适的邓梦空似乎并不在意。

    一个青衣童子提着红木食盒走了进来,将里面的糕点小吃依次摆在席间。有小青龙蜜饯、安雅堂的酪酥、百狮子桥瓜子、小枣子橄榄、家堂里花生,琳琅满目,看得豆包直流口水。

    温雯皱眉道:怎么上了这么多?我不是说过,只要上些紫阳馆的茶干就好么?那童子吓得手一抖,一盘点心掉在地上,打个粉碎。哗啦一声,众人不约而同地向点心望去。

    就在这刹那间,窗棂突然进裂,一道银光破窗而入,向邓梦空扑来!银色的长发,银色的剑光,银色的双眸。银色的杀意!

    邓梦空端坐如故,左手微扬,无数银丝自袖间电射而出,向银衣人射去!咻咻破空声中,晶莹剔透的银弦如蛛丝喷吐,漫天缭绕!剑光有如银电,飞旋闪转,与空中的银丝交相辉映,构成了一幅瑰丽的画面。这一刻的银色是绚烂的,死亡般的绚烂。银线缠上剑身,扯动之下,剑锋在邓梦空数尺前凝滞!

    银衣女杀手和邓梦空隔空相视,虽然蒙面,仍可看出她的绝色。

    有趣,好久没人刺杀我了邓梦空微笑着说,不过杀我可没那么容易。要是这位姑娘侥幸成功了,小弟请你喝酒如何

    登徒子云澈低声哼道。

    色狼。豆包跟着盖棺定论。

    杀!随着女杀手一声清喝,屋顶破裂,碎瓦如雨!

    满嵌刀齿的银色巨盾从天而降,巨大的旋转着的刀轮,呼啸着向邓梦空压下!邓梦空玉箫在地面一点,身子借力平移数尺。

    银盾一翻,一名红发巨汉从盾后蹿出,手中的长镰挥如匹练,镰光一闪,邓梦空的身影被劈为两半!

    那青衣童子一声尖叫,捂着头趴在地上。

    红发巨汉一击得手,正狂喜不已,忽听女杀手惊呼道:火哥小心!耳边一声呜咽的箫音,他想转身时,发觉身体竟已僵硬得如同石人!难道自己刚才没有劈中邓梦空么?怎么可能?自己又是如何中招的?

    那女杀手却看得清楚,邓梦空人刚平移,便又回转,速度之快,竟然在原地留下了残像!当巨汉误以为得手时,邓梦空举起玉箫在唇边轻吹,一缕银芒从箫管中飞出,将他定住!

    她知道,邓梦空之所以被江湖人称为三少,不是因为他在十三太保中排行第三,而是指他赖以成名的三大绝技:绝影、离发、断魂箫!

    其中缠住自己长剑的是离发,欺骗师兄的身法是绝影,而邓梦空那随之而来的一击正是最可怕的断魂箫!魂断影绝兮发如银!好可怕的小周郎,好可怕的断魂箫!事到如今,决不容那可怕的箫音再度响起!她猛一咬牙,身剑合一,向邓梦空疾刺!剑气彻骨,盈漫全室,这是她凝聚毕生功力的一击!

    然而她忘了,她的剑上还缠绕着离发离愁如发,缕丝千雨。当她驭剑而起的瞬间,无数银色的丝线如同一场满是愁绪的网,在她面前陡然张开,等着她绝望地投入。

    银丝绕结,将那女杀手裹在其中,邓梦空悠然笑道:我说过了,杀我没那么容易,这杯酒却与姑娘无缘了便在此时,那瑟瑟发抖的青衣童子突然仰身。双手齐扬!

    蝴蝶镖,铁蒺藜,飞蝗石,打穴珠,梅花针,柳叶刀,枣核钉!七种暗器轻重不一,形状不同,发射的技巧更是天差地别。江湖上能同时发出七种暗器的人寥寥无几,几乎都是暗器宗师。可如今,一手七暗器的绝技却被一个青衣童子轻易地做到了!近距离的暗器攒射。即便是绝顶高手也难以闪避!若是离发在手,邓梦空自然可以轻易破去这拨暗器攻势。可如今他的离发却用在了银衣女杀手身上。两名杀手之所以身着华丽的银衣,正是为了吸引邓梦空的注意力,两人又以身试险,限制他的绝招,为青衣童子的致命一击铺路,

    如今邓梦空手中只有断魂箫,可这奇门兵刃虽然诡异莫测,却只能用于攻击。青衣童子自信,以那区区寸许粗细的玉箫,决无可能挡下这场暗器雨!

    邓梦空断然放下玉箫,伸指拨、点、挑、拈、弹、捏、夹,瞬间竟将这七种暗器一一化解。他双手一合,将青衣童子刺来的匕首锁在其中。青衣童子拼命拉扯,邓梦空的双手却纹丝不动。

    等等,我认得这双眼睛他望着青衣童子的双眼喃喃道。

    那是一双清冽而愤怒的眼睛,无尽的恨意在其中灼灼燃烧着:你当然认得,我是澹台天镜的女儿澹台青夜!

    原来是纤罗坊的余孽,如此说来,这两位便是澹台银月和澹台野火了邓梦空嘴角微微一撇,你父亲在上届琼山瑶海会中输给我们蛱蝶缎庄,他自己想不开病死了,又为何把账算到了我的头上?

    放屁!若非你使用卑鄙手段,我爹又怎么会输?我们家的绸庄又怎么会被你们长洲打行吞掉!澹台青夜又用力地挣了一下,发髻凌乱着披散下来,衬着霜雪般的肌肤,果然是一个容颜清丽的少女。

    商场如战场,商场手段便是破敌兵法。你若是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纤罗坊这百年传承怕也就到此为止了邓梦空冷冷地道,随即又一笑,不过,你今日行刺失手,这个问题你已经用不着考虑了突然反手一拧,夺下她的匕首,探指掐住了她的咽喉。

    杀了我吧,只要我们澹台家的人不死绝,总会有人来取你的性命!白天黑夜,你一辈子随时都要面对澹台家的刺杀!澹台青夜倔强地道。

    是么?邓梦空眼中的杀意越来越浓。

    三少,手下留情,她还是一个孩子温雯忙喊。

    孩子?孩子才最可怕,尤其是身负仇恨的孩子邓梦空扬了扬下巴,指尖缓缓用力,澹台青夜喉咙咔咔有声,像垂死的鱼一般拼命挣扎,却依旧怒视邓梦空。

    三少人称小周郎,想必一定精通音律程临渊突然开口道。

    是又如何?邓梦空瞥了他一眼。

    在下愿和三少在音律上一较高下。若是在下赢了,还请三少放过这位姑娘

    邓梦空饶有兴趣地道:哦?程兄倒是怜香惜玉之人,只是我为何要放过一个一心要杀我的人?

    程临渊示意云澈将怀里的包袱解开,露出里面的古琴:此琴名为太古遗音,乃唐贞观年间所制,可值万金。若是三少赢了,在下愿将此琴让与三少。

    有趣邓梦空微微一笑,程兄想如何比试?

    程临渊望向温雯:既然要比音律,自然要雅些我看不如请温雯小姐默写一物,然后以琴呜之。你我听琴辨物,看谁猜得准。三少意下如何?

    好,今日咱们就来个雅的。说着,邓梦空随手一甩,将澹台青夜扔在一边。

    这倔强的少女剧烈咳嗽着,望着邓梦空咬牙道:要杀便杀,明明是一只小蟑螂,又何必故弄风雅,弄这些虚伪手段!呃突然捂住了喉咙,原来不知何时,她的脖颈问早已牵了一根细细的离发,邓梦空指端微动,她便呼吸困难,说不出话来。她又恨恨地望向程临渊,似乎在说:谁要你这家伙多事她性子真差,将来肯定嫁不出去。豆包低声说。云澈赞同地点了点头。澹台青夜听到两人议论自己,又向他们瞪过来。

    你看她这样子,是不是很眼熟啊豆包又说。

    云澈不解:眼熟?

    我那天拿草棍捅小毛驴的鼻孔时,它也是这么看我的澹台青夜气得差点晕倒。他们在这边打趣,温雯却提起笔来,开始思索。

    听琴辨物。却不是什么事物都合用的,也得琴声能够表现得出才行。如果伯牙弹的不是高山流水,而是一只鸡腿,钟子期能猜出来才怪。古琴内合五行,外合五音,上山下泽,龙龈雁足,所奏之物自然也应是天地万象。她想了片刻,在纸上写了一物,又坐到琴案后,凝神静息,缓缓而奏。

    琴声一响,豆包便开始向邓梦空撅鼻子,吐舌头,想用鬼脸战法让对方分心。云澈则闭目听那琴声。自觉琴声醇和悠扬,融融洒洒,于不经意间散懒地穿过旅人的心房。他微微一晒,心想:这种曲子如何难得住公子?

    果然,琴声刚收,程临渊便微微一笑,提笔在纸上写了春风二字。抬头看时,邓梦空也刚刚收笔。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将答案亮出。邓梦空写的却是一句唐诗:不知绿叶谁裁出?同样猜到了春风,却答得更雅致些。

    温雯嫣然一笑:这一次却是平手,三少和程公子都猜对了。

    既然胜负不分,自然要猜第二轮。这一次,温雯的琴声却晦涩了许多。

    云澈皱眉听着,只觉琴声中既有奔流之势,又有寂寥空旷之感,更带着隐隐愁绪,却不好说这是何物,心中不由有些担心。澹台青夜原本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此刻见程临渊与邓梦空战成平手,心却不由悬了起来。她虽也粗通音律,却全然听不出琴中之意,只能空自焦急。

    琴声一住,她便向程临渊望去,只见他提笔之后,微一犹豫,才写了江皋两字。邓梦空却又写了两句杨诚斋的一句诗:大江欲近风先冷,平野无边草亦愁。

    两人再次战成平手。

    邓梦空抚掌笑道:有趣有趣!程兄果然是高手。我看不如我们再加点彩头。方才温雯说程兄擅奏大曲,此轮若是程兄赢了,这架独幽便归程兄所有;若是小弟侥幸赢了,程兄则须在一年之内不得论琴,也不能听琴。不知程兄意下如何?

    不愧是小周郎程临渊微微皱眉。这赌注看似公平,实则大有蹊跷。邓梦空若输了,只是输掉一架古琴。程临渊不能论琴,自然无颜再见温雯。此举不仅卖了温雯面子,更可除他这个情敌于无形,称得上一箭双雕。不过既然对方出招,那也只好接下了。他淡淡地道:邓兄此言正合我意,开始吧。

    琴声再次缓缓响起,其音沉凝古朴,端然大气,又有磅礴之感。

    这是什么?山岳?不,这琴声堂皇尊贵,分明有君临天下的王者气。难道是皇城?云澈疑惑之下,不由有些担心起来。

    澹台青夜心中烦躁。她天性刚烈倔强。这种命悬于旁人之耳的感觉让她郁闷得直想张口大叫。但毕竟家门剧变后,她的性子沉稳了许多,强忍着没有发作,焦虑的目光在程临渊和邓梦空之间转来转去。只见两人都双目微合,面无表情,显然此物甚是难猜。

    一曲既毕,温雯静候片刻,这才问道:三少和程公子可猜出此物了么?

    邓梦空长叹一声,摇头笑道:真亏你想得出,竟然拿国器来为难我们。说完提笔一挥而就。

    温雯脸色微变:原来三少已经猜出来了,程公子呢?

    程临渊闭目不语,修长的手指在膝上轻轻敲打着,似乎仍旧揣摩着琴声。澹台青夜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澹台青夜正绝望时,程临渊缓缓睁眼,起笔如刀,镌刻般缓缓书了两字在纸上。澹台青夜心想:他写得这般吃力,定是没有猜中,真是没用。唉。我死便死了,连累了月姐和火哥却是不该。早知这邓梦空如此难缠,应该多用些手段才对。若是此次侥幸不死,倒要学些下毒的功夫才是

    这时两人都已写完,温雯不由先向邓梦空那边望去,只见这位小周郎的答案却是八个小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温雯点了点头道:原来三少猜的是传国玉玺

    再看程临渊那张白纸,上面却是两个古意盎然的金文九鼎。

    温雯长吁了一口气,嫣然笑道:这次却是程公子猜对了。

    澹台青夜听了,先是一愣,顿时欢呼起来,却忘了颈上系着的离发,喊了半声,便捂着脖子咳嗽起来。

    邓梦空脸色一变,随即笑道:小弟只听出了此物应是国器,故此猜是传国玉玺,却没有想到九鼎,不知程兄又是如何猜到的?

    温姑娘的琴声中确有王者气,可惜邓兄却忽视了她用的多是文武二弦和宫音。程临渊轻抚着独幽,淡淡地道:上古国器。五行叉属金的,只有周鼎了。

    古琴原有宫商角微羽五弦,内合五行。后来文王囚于羑里,思念其子伯邑考,加弦一根,是为文弦;武王伐纣,又加弦一根,是为武弦。程临渊以此二弦之音辨出此物是周朝之物。又以宫音识其为金性,猜得巧妙至极。

    有趣!有趣!邓梦空大笑,程兄果然高明,小弟败得不冤。澹台家的这几位,还有这独幽都是程兄的了,小弟告辞。收回离发,玉箫一摆,大笑而去。

    澹台青夜一跃而起,瞪了程临渊片刻,大声道:为何要救我?

    程临渊似乎有些倦了,闭眼道:救便救了,何必又问为什么?

    豆包用力点头:是啊,前些天我还救了一只小狗狗,它也没问我为什么要救它。

    澹台青夜俏脸一红,正要说话,那女杀手澹台银月突然道:小姐,火哥怕是不行了。

    澹台青夜心中一惊,跑到巨汉身边:火哥,你怎么了?澹台野火虽然只是她的义兄,可从小和她一起长大,在澹台青夜心中实与亲生兄长无异。

    他中了邓梦空的断魂糸澹台银月黯然道。邓梦空的断魂糸蕴有奇毒,号称无药可解,澹台野火只怕凶多吉少。

    火哥,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勉强你的澹台青夜红着眼圈道。此次刺杀邓梦空,澹台野火并不赞成,只是他和澹台银月都是澹台天镜收养的孤儿,对澹台家忠心耿耿,所以还是来了。想到是自己的冒失害了澹台野火,她心中难过至极,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

    程临渊把住澹台野火的脉搏,眉头一皱:逆经败血,循脉攻心,好阴毒的暗器

    澹台银月潸然道:这断魂糸是以冰蚕砂和雪蛇蜕练成,非金非石,入血即化为寒毒,中者身体僵硬,片刻间便会血凝而死,火哥怕是

    你若是能救火哥,以后便是我澹台家的恩人!澹台青夜沉声道。

    云澈冷冷道:若公子救不了他,难道就不是你澹台家的恩人了?

    澹台青夜一窒,这才想起自己三人的命本就是程临渊救的,随即想起小时候澹台野火背着自己玩耍时的情形,心中一横,抹去脸上的泪水,绷着俏脸,一字一顿地道:你若救了火哥,以后便是我澹台青夜的主人!

    小姐不可!澹台银月急道。

    程临渊望着这个倔强的少女,平静地道:无须为奴,以三月为限,三月之内你们三人须得听我吩咐。

    一言为定!澹台青夜断然道。

    小澈,备针!

    云澈取出针匣,将匣内打开,将里面的金针一一抹了蟾酥,用火折子灼红。程临渊先用尖如蚊喙的毫针封住澹台野火的心脉,又用粟粒粗的银针缓缓补其手少阳三焦经。片刻之间,澹台野火的右臂上便有血块蚯蚓般凸起,随着程临渊的针法,血块渐呈紫黑之色。

    这断魂糸毒性奇特,似寒实热,旁人确是难解。程临渊微微一笑,可我新安针法却以补气升阳见长,正是它的克星。右手阳经,为阴中之阳,穷源推本,可知其正是这断魂糸之毒的根源所在说着,用长达四寸的剑针溃脓,将毒血挤尽。又提笔写了个药方,交给澹台银月,按方服药,每日用烈酒蒸身一个时辰,半月后即可痊愈。

    澹台青夜见澹台野火本已僵硬的躯体渐渐松弛下来,呼吸也趋于平缓,知道他有救了,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忐忑。心想:不知他会要我做些什么?其他倒也罢了,要是他让我做有辱澹台家清誉的事,我可不做,大不了将命还给他。当下咬牙道:我们在坤维坊的运通客栈!没事别来烦我们!说完扭身便走。澹台银月欲言又止,抱起澹台野火尾随而去。

    连告辞都这么粗野,无礼的丫头。云澈小声道。

    豆包点了点头:是很无礼,那下次我们也无礼她好了。大家互相非礼对方,这样就平手了。云澈狠狠瞪了他一眼。

    程公子小心了,三少从未受过这样的气,只怕不会善罢甘休温雯低声道。

    无妨程临渊淡淡地道,姑娘可知,我为何要来见你?

    难道他不是被自己的琴声引来的?温雯心中奇怪,却还是答道:温雯不知程临渊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柔荑。

    豆包的小眼睛顿时瞪得老大:澈澈,你看!你看!

    我看到了云澈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温雯心中一乱,又难免有些失望。难道我看错他了?莫非他也不过是个轻浮风流之人?

    程临渊将她的纤手置于掌心,微一用力,温雯忍不住痛哼了一声。

    姑娘的肠胃和心肺都不大好吧?程临渊问道。温雯不解,却还是点了点头。

    姑娘练琴太过,手太阴和太阳诸经都有损伤,若长此以往,不m三年,双手的经脉便要废掉了程临渊放下了她的手,微微一笑,若是世间少此清音,岂非一大憾事?

    临栏目送程临渊三人远去,温雯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药方,轻轻叹了口气。她将那药方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塞在了香囊里,回到案边,正想调琴,又想起程临渊的叮嘱,不由停了下来,痴痴地发起呆来。

    惊鸿

    离开了氤氲雪,程临渊主仆三人便向新安会馆而去。

    新安会馆在姑胥桥东堍、万安里之北,三人过了姑胥桥,已远远望见一片起伏错落的马头墙。沿街又走了百余步。眼前车马越来越多,往来之人都衣冠楚楚,举止有礼,神色矜持,似乎都在炫耀着什么。

    转过拐角,眼前顿时一片开阔地,清漆大门上挂着丈许长的乌木巨匾,匾上白云公所四个古朴雄浑的鎏金大字。数十辆马车在大门两侧一溜排开,红髹玉辂,华丽至极。车夫们聚在一起,口操徽音,家长里短地聊得起劲。

    三人刚一进大门,便有门子一脸笑容地上来招呼:这位公子是徽人吧?可曾在社?

    程临渊摇了摇头:不曾。

    不知公子贵姓,台甫?

    程临渊报了名字。那门子得知他是程门的人,脸上笑容顿时更盛。可他将程门的各位大人物在心里数了个遍,却仍未想起程临渊是谁,只得试探着问:公子可是篁墩程家的人?

    程临渊摇了摇头:六都程。

    那门子的脸色顿时一松,懒洋洋地道:原来是分家的,我说呢。进去左拐,到丁字号房备报吧。

    云澈双眉一扬,正待开口,耳边一阵马嘶,一辆轻车在门前停下。一个锦衣公子跳下车来,擦着汗急问道:郭四儿,我大嫂可到了么?人在哪里?

    门子的脸上顿时开出一朵花来:原来是明少爷。禀少爷,少夫人还没到呢,要不,您先到幽篁厅候着,让小的给您上壶上好的雀舌。

    还好还好锦衣公子松了口气,随即笑道,算了吧,还雀舌呢,你郭四儿的舌头已经够让我烦的了!看了程临渊一眼,又问,这又是什么人?不会又是来求帮的举子吧?

    郭四儿一笑:这位公子说起来还是您本家呢,六安程氏的子弟。

    哦锦衣公子打量了程临渊几眼,笑道,既然是本门子弟,有什么难处就尽管说,别藏着掖着的,让人笑话咱们程家养不起人。怎么说也是一个祖宗。就算看在忠壮公的面子上,也不至于冷落了你们。他口中的忠壮公便是程门南朝时的歙州太守程灵洗,他和唐时的越国公汪华都是武功盖世、屡建奇功的绝世名将,历代受朝廷追封,同被徽人奉为神灵。

    程临渊微一拱手:愚兄囊中尚丰,有劳世兄挂念了。

    锦农公子似乎有些扫兴。好在会所里早已有数人满面笑容地迎了出来,曲意逢迎,谄词连篇,对静立一旁的程临渊却视而不见。锦衣公子的心情顿时又好了起来,顺手抛了锭银子给郭四儿,在几人的簇拥下得意洋洋地踱进去了。

    郭四儿一直微笑躬身,目送他远去:明少爷慢走!云澈见了他前倨后恭的模样,心中有气,冷哼了一声。

    郭四儿听了,将眼一翻,嘲道:怎么?看着眼热了?人家明少爷可是篁墩程正宗的嫡子,不比你们这些分支小叶,尊贵着呢!

    云澈脸色一寒,正要上前,程临渊却淡淡问道:这位明少爷,可是景仁公的小公子么?

    郭四儿笑道:不错,明少爷的兄长程致阳程大公子,那可是鼎鼎大名的新安儒侠,程门子弟中的魁首!当仁不让的下任程门宗帅!明公子的嫂夫人,那可是许家的大小姐,名满新安的大美女。也就是那样的绝代佳人,才配得上程公子,呸,我说的可不是你!

    程临渊微微一笑:这个我自然知道。

    知道也没用!郭四儿斜眼睨视程临渊,你这样的分家子弟四爷我见得多了,哪个不是属兔子的?当着本家跳得欢着呢,一转身背后就红眼儿骂娘。倒是怪了,一样的种儿,行事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莫非分了家,还把这风范气度也给分了?

    程临渊见他说得难听,眉头微皱,淡淡扫了他一眼。目光过处,郭四儿心头仿佛压了座山一般,浑身虚软,再说不出话来。

    我们进去。程临渊淡淡地道,带着云澈和豆包进了院子。

    这白云公所不仅是在苏徽商的聚会之地,更提供住宿饮食,甚至还有为书生们读书备考用的书房静室。公所内廊庑环绕,厢房罗列,月梁梭柱无一不精雕细镂,密布云纹。房屋楼台间隔以山水拱桥,显得层次分明,气韵生动,其婉约秀丽处,正是徽派建筑的风格。

    程临渊让两小去代他报备,自己则要了一问厢房休息。数日兼程,他人已有些倦了,进屋后便靠在床头,合眼小憩。

    外边一阵嘈杂声,似乎又有什么人到了。程临渊微微皱眉,正要继续休息,却听一个温婉低回的女子声音道:二弟,不用再安排了,这里就好。

    声音入耳,他双眼忽睁,飞身来到窗前,便要推开窗子,可手刚一搭窗棂,却又停下,整个人在窗边凝立不动。

    窗外,程致明的声音道:这怎么行,嫂子不远千里而来,我做小叔的怎么也得招待得称心才是。这不,我还特意在虎丘买了园子,这里人多嘴杂的,嫂子还是搬过去住吧。那边虽也简陋,可也比这里好得多。

    女子柔声道:我们家中虽然富裕。也不该随意挥霍。这儿不比家里,什么都能由着性子来。我们毕竟是外乡之人,初到苏州,该低调些才是。

    程致明似乎对她甚为尊敬,忙道:嫂子说得有理,我这就去把园子卖了。

    那也不必,我看这琼山瑶海会一过,苏州只怕会越发繁华,有个落脚处也是好的。就算过几年再卖,也能卖个好价钱。

    程致明笑道:还是嫂子想得周到。那我们还是过去住?

    女子沉吟片刻,缓缓道:新安商人来苏经营,这白云公所是必去之地。虽说这里是江家建的,却是我新安一脉在苏州的核心所在。我们此行是替你大哥来张目的,正该多闻、多见、多交,住在这里,却最是合适不过。

    程致明猛一拍手:嫂子说得真好,都说山右洛神菊高明,我看嫂子的心思也不比那范静湖差多少。对了,听说此女如今正在苏州,哪天得空了,倒要瞧瞧去,看看她是不是浪得虚名。

    我这点愚见,怎比得上洛神菊的高才卓识。二弟,你可不要随意挑衅,惹恼了人家,怕是你哥哥也护不住你。

    知道了,还是嫂子心疼我说话间两人声音渐小,想是去得远了。程临渊的手依旧静静按在窗棂上,仿佛和窗子融为一体。

    忽然,他深吸了一口气,将窗棂上的手放了下来,回到案前坐下,缓缓闭合了双眼,手指却蘸着茶水在桌面上下意识地画着。这样闭眼坐着,只不知过了多久,门口有人轻轻扣了两声,随即又是三声。

    程临渊唇边露出一丝微笑,轻声道:是司马么?进来吧。

    微风起处,司马昆吾已冲了进来,一把抓住他的双手,不断摇动,激动得满脸通红,却说不出话来。

    程临渊睁开双眼,温和望着他:司马,这些年可辛苦你了。

    司马昆吾拼命摇头,眼中泪光点点,磕磕巴巴地道:不不、不辛苦,大大哥,你回来就、就好。

    程临渊抽出手来,问道:怎样,在苏州过得惯么?

    司马昆吾点了点头:还还好。就、就是想你们。短短的一句话,说得真挚至极,随即又急道,对了,大、大哥,四、四哥受、受、受伤了。一急之下,话说得更加结巴了。

    程临渊心中一沉,口中却道:别急,慢慢说。

    司马昆吾深吸一口气,将昨夜之事细细说了。有些他不清楚的地方,则是后来问了谢蔓儿才知晓的。可如此一来,言辞间却未免多了几分夸大。池慕飞的武功更是高到十足十,几乎一个人便把王劦等人打个落花流水。

    程临渊闭目不语,静静聆听。直到司马昆吾讲完,他也没有睁眼,仿佛睡着了。司马昆吾知道他的习惯,也不敢打搅,静候在一旁。

    王执派人大索姑苏,只是为了一幅居柿图么?程临渊像在问司马昆吾,又像在喃喃自语,若真是丢了紧要之物,又怎会大肆声张?忽然睁眼问道,那图呢?也在玄妙观?见司马昆吾点头,又沉默下来,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大哥,你不去见四、四哥么?等了半天,司马昆吾终于忍不住问道。

    他伤得不轻,先静养几天吧。玄妙观是正派重地,高手如云,他在那里我也放心。程临渊莞尔,众兄弟里就属他和九弟最不让人省心。想不到几年不见,他那天真跳脱的性子还是一点没改

    可我觉得。四、四哥这样也蛮、蛮好的。司马昆吾结结巴巴道。

    程临渊望着他,似笑非笑:就知道你最中意你四哥,他可是又带好壶给你了?司马昆吾被他说中了心思,只得讪讪一笑。

    老七的伤还没好,慕飞又伤了。程临渊摇了摇头,你们几个,凡事也不用心想一想,就知道好勇斗狠,动不动就拿命去拼,很了不起么?

    司马昆吾憨然一笑:凡事大、大哥都考虑周到,我们不、不用想。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又不是武侯转世,哪里能事事考虑周全?程临渊的眼神宛如雪后的黄昏,黯然而落寞,若我真能算无遗策,当年又怎会兵败泗水,二弟和十妹他们又何至于

    想起已故的两人,司马昆吾的眼中渐渐浮出一层雾气。当年他们兄妹十人结义,如今却只余下五人,其余不是战死,便是退隐,再不见当年的豪情壮志。他忍不住问道:大、大哥,有五、五哥的消息么?程临渊摇了摇头,默然不语。

    擦了擦眼睛,司马昆吾岔开话题道:对了,大、大哥,你、你的伤可好了么?

    已经没有大碍了。程临渊淡淡回了一句,似乎不愿多谈自己的伤势。

    司马昆吾想了想道:那、那让我给你把一下脉。

    程临渊微微皱眉:不用了,我自己的伤势自己最清楚。司马昆吾不言不语,默默望着他,目光中满是坚持。

    程临渊没有办法,只能伸手任他把脉。过了好久,司马昆吾才松开手,点头道:是、是好多了,只、只是还不能妄动真力。尤其不能和人硬、硬拼,否则伤势复、复发,就糟了

    放心。我自有分寸。程临渊岔开话题,我的信可收到了?

    司马昆吾点了点头:大、大哥想在苏州打开局面?程I临渊神色沉峻。缓缓点头。

    可是朝廷

    朝廷方面我自有办法应付。程临渊轻轻推开窗子,向外眺望,新安地瘠薄,故用子钱;淮扬通天下,故行盐运;东吴盛丝棉,故兴布帛。东南河道纵横,交通便利,天下财物,十之七八尽聚于此,若能在此打下根基,从容经营,期以十年,那样的话程临渊目光悠远,仿佛在注视着一个梦幻般的世界。

    司马昆吾在一边静静望着自己最尊敬的兄长,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感伤。七年了,已经整整七年没见大哥了。还有三哥,五哥,六姐他们,都还好吗?那些热血纵剑,慷慨悲歌的回忆;那些痛了心扉,老了少年的相思;那些酒,那些歌,那些梦里的笑容,都还依旧吗?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忽然,他的目光落到书案上。那上边有几个淡淡的字迹。虽已渐渐干去,却依稀可辨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大哥他心中一震,抬头望向程临渊。

    程临渊并未察觉他的异样,温言道:你的那些信我看过了。苏州帮派林立,形势复杂,以你的性情,能做到这种程度,也是难为你了。这些天,药铺的生意还好么?

    司马昆吾一听,顿时满脸笑容:好、好得不能再好了。仅仅这三天,便有八、八千两入账。只是生、生意太好,开、开始有人上门捣、捣乱了。

    长洲打行的人?程临渊敏锐地问。

    司马昆吾点头道:为、为首的是个光、光头,叫、叫什么阳泰的。

    虎头太保阳泰,不出所料程临渊微微一笑,先不用管他们,到时我自有道理。对了,七弟呢?没和你在一起?

    司马昆吾放下心事,吞吞吐吐地道:七、七哥他去了杭州。

    杭州?程临渊眉梢一挑,他伤势未愈,跑去杭州做什么?

    七弟在杭州发、发现东厂的踪迹,就追过去了。大、大哥。都怪我,没能拦下他。司马昆吾内疚地道。

    程临渊叹道:这不能怪你,七弟表面温和,骨子里却最是骄傲不过。这一次吃了这么大的亏,难怪不肯善罢甘休。说着微微一笑,也好,吃一堑长一智,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小觑天下英雄。

    司马昆吾暗暗叹息:七哥的性子岂是说改就改的?只怕大哥的希望又要落空了。

    你的性子沉稳敦厚,按理说成就应该不在七弟之下,可惜你和老四一样,痴迷于小道,整天就知道摆弄这些紫砂,把功夫都扔下了。否则以你们的天资,怎会被老七胜出那么多?

    司马昆吾讷讷道:七、七哥是剑道天、天才么,我、我怎么能和他比?不、不过,四哥喜、喜欢诗词,那是大雅之道,和我是不、不同的。大、大哥不要怪四哥。

    程临渊摇摇头:若非他醉心诗词之道,又怎会有此一劫?等他伤好了,我倒要考较他一番,看看他的功夫究竟荒废到了什么地步。说着抬头看了司马昆吾一眼。

    司马昆吾有些心虚,忙道:大、大哥,你说的事情我已经打、打听到了,你、你问那事做什么?

    我自有道理程临渊道,且说来听听。

    次日,程临渊正在药铺坐镇,外边突然一阵喧哗,有人在骂骂咧咧地高声吵闹。他眉头微皱,起身来到外间。

    只见店门口正被十几个身材彪悍的汉子堵得结结实实,为首的大汉壮如铁塔,剃了锃亮光头,额头高高凸起,上面结着层层硬茧,望之骇人。见程临渊过来,他瞥了一眼道:泰爷在这里候了半天,总算出来个喘气的。我说,这家鸟店是你开的?

    程临渊微微点头:不错,在下程临渊,正是本店的东家,几位是

    大汉拇指向胸脯大刺刺地一挑,傲然道:老子阳泰,十三太保中的虎头太保就是我!我义父,就是威震东南的昆仑魔董泰!你连泰爷都不知道,该不是外乡人吧?

    程临渊道:正是,在下是徽州人氏,才到苏州不久。

    你是新安会馆的人?阳泰脸色微变。

    程临渊微微一笑:在下不过一个小商人,还未曾有幸入社。

    阳泰不耐地道:不管你人没入社,也不管你是哪里人,入乡随俗,既然你到了苏州府,自然也要守这里的规矩。你晓得么?

    还请阳兄指教。程临渊淡淡地道。

    阳泰竖起食指:很简单!在这苏州城里,我们长洲打行的话就是规矩!苏州地面不太平,好在有我们打行威震宵小,你们这些外来的生意人才能有口饭吃。这苏州城里大大小小几千家商铺,哪家哪户不受我义父的关照?你这家药铺虽然不大,可咱们也不能不管,不过照规矩,兄弟们也不能白辛苦。我看,你这家店每个月给咱们兄弟交上三千两银子的茶水费,泰爷包你平安无事,怎么样?

    程临渊拱手道:阳兄的大名,在下是久仰了。只是我也是刚到,店里的账目还没算清,阳兄能否宽容几日。等月底清账后,在下自然有孝敬奉上。

    阳泰没想到程临渊答应得如此爽快,将信将疑地打量了他一会儿,皮笑肉不笑地道:好,我就等你的孝敬!小子:你可别想耍什么花样。否则的话脚下猛一用力,地面的青砖顿时碎了一片!

    岂敢。程临渊眼中微芒一闪。

    我们走!阳泰一声令下,一行人呼啦啦地去了。

    程临渊目送阳泰等人远去,这才俯身从那一片碎裂的青砖拣起了一小块,在指间微捻,还没等他用力,那碎片已化为齑粉,簌簌而下。淡淡一笑,他低声道:第七层的少阳玄罡区区一个黑帮头目,实力却不下江湖上的一流高手。看来这长洲打行倒是有点意思

    公子,我们现在就去对付那些黑道么?云澈期待地问。来苏州的当天就和十三太保起了冲突,这让他心中格外兴奋。

    程临渊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别像你九哥似的,整天想着打架。临危之际,更要定心养性才是沉吟片刻后,唇边露出一抹微笑,我们先去钓鱼吧。

    钓鱼?

    丝垂遥溅水,饵下暗通流。既然到了水边,又焉能不垂钓?这太湖银鱼可是很出名的程临渊深远的目光向西方望去。

    熔金般的余晖中,青山衔日,斜阳正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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