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席丝其时天下之丝,莫精于湖丝。菱湖之水深而清冽,最是适合缫丝,所产的七里丝光泽可爱,洁润异常,天下上等绸缎大半用的都是湖丝。
银湖只见东南方向,一片银光闪耀,十几艘卷棚小船正分水运浪,飞射而来。这些小船正随着尖锐的哨音,隐隐形成扇形之势,向画舫不断逼近!
血祸苍兕苍兕,总尔众庶,与尔舟楫,后至者斩!
席丝
三万六千顷,玉壶天地寒。太湖接苕荆二溪,下浊黄浦、吴淞、长江。怀抱大小湖泊过百,周行河道密如蛛网,过往船只络绎不绝,自两宋以来,便是商贾的福地。
太湖东山。华屋富户毗街而临,白沙枇杷,乌紫杨梅,婆娑繁盛,一派富足景象。就在这小小的半岛上,却居住着苏州府数一数二的世家大族东山席家。
席家大堂中,家主席万兴端坐如山,他的长子席百常则在一旁躬身而立。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席万兴今年七十六岁。满头白发苍然如雪,双眼似闭非闭,看似无精打采,可不经意间闪过的冷芒却凌厉如锥,摄人心魄。
作为席家的家主,他已经历了太多,见过太多青年才俊。可他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年轻人可以给他如此大的压迫感。那个人就这样静静站在自己面前。稳得像块磐石。不愧是东海苍兕王执王九峰的义子狻猊王劦!
东海狻猊大驾光临,席万兴真是荣幸之至。不知少船主此次前来有何指教?席万兴语气平静地问。
此次晚辈拜访席翁,有两件事。王劦开门见山地道,其一,义父座下有人叛逃而出。并盗走了义父的居柿图。此人逃到姑苏后已被晚辈击毙,可居柿图却流了出去,还请席翁帮忙追查。
哦?不知那居柿图有何珍贵之处,竟让九峰船主如此大动干戈?席万兴试探着问。王窈没有回答,仍旧静静地望着席万兴。
席万兴失笑道:是老夫多问了。不知少船主要老夫如何帮忙?
人手。王劦平静地道,大量的人手。最好是能请姑苏剑派出面,帮忙追讨。
席万兴皱眉不语。虽说王九峰雄踞东海,双方平时也多有往来,可对方毕竟是为朝廷所不容的海寇。生意上的事好说,可要是派人供其差遣,万一哪天朝廷怪罪下来,那可是谋逆之罪。他席家有根有底,可没法像王执一样,跑到海上称王称霸。
阆丝今年大卖,潞泽二州的绸铺所购的阆丝比往年多了四成。席翁今年收的湖丝可不少吧?王劦突然道。
席万兴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惊疑不定。洞庭东西两山,推其首户,东山是席家,西山则为沈家。席家经营布匹,沈氏则独霸丝帛业。多年来两家共同把持两山,各自相安无事。但席万兴雄心勃勃,不甘丝帛这块肥肉旁落,一直虎视眈眈,试图染指丝帛业,只是沈家实力雄厚,在苏州树大根深,席万兴也不敢轻易寻衅。虽然如此,他却独辟蹊径,从丝市上找到了沈家的穴门。
其时天下之丝,莫精于湖丝。菱湖之水深而清冽,最是适合缫丝,所产的七里丝光泽可爱,洁润异常,天下上等绸缎大半用的都是湖丝。席万兴高瞻远瞩,多年前就已派得力手下在湖州暗中开设丝行,出任丝牙。如今湖州的菱湖、双林等几个大丝市几乎由席氏的丝行一手把持。今年杭丝和嘉丝的产量都不高,席万兴暗中大量购入湖丝囤积,其目的便是扼住沈家的喉咙,让沈家的织坊缎庄无丝可织,以便到时一举夺去沈家的丝织业霸主之位,取而代之。
谁知天不从人愿,不知是谁从蜀中购了大量的阆丝来苏杭贩卖。阆丝产于有丝绫文锦之饶的四川保宁,精细光润,不弱于湖丝,且价格更加便宜。只是由蜀人浙千里迢迢,贩运不便,且产量有限,席万必从来没放在心上,谁知竟受此当头一击。
阆丝纷纷涌人的后果,便是席万兴手中的数十万斤湖丝难以形成垄断之势,针对沈家的攻势更是无从着手。
此刻听王劦言外之意,似乎有意助席家一臂之力。若是东海方面能购买自己手中的大量湖丝,则自己则可转而将市面上的阆丝购入,苏杭生丝则必定会供不应求。到时自己便可借机发力了。
他心中顿时一动。表面却依旧不动声色,微笑道:多谢小船主挂念,七里丝细圆匀坚,净白柔韧,甲于天下。只粤绸所用,每年便不下数万斤,又哪愁无处可卖?况且老夫手中之丝本就没有多少,供应自家的织场还嫌不够,哪里又有余货呢。
王劦冷冷地道:如此说来,席翁是无意将手中的湖丝出售了?
席万兴笑道:虽然老夫手中没有多余的湖丝。不过殇少若是肯买。老夫经营此物多年,总还是能想些法子的。
老狐狸,露出尾巴了吧王劦心中冷笑,继续道:如此甚好,义父有意购买合罗三万斤,串五七万斤,肥光十万斤,合计二十万斤,不知席翁可否在半月内筹得?
席万兴倒吸了一口冷气。湖丝有头蚕、二蚕之分,以头蚕为上品。其细而白者,称为合罗,为织造御服所用;稍粗者,称为串五;再下一品,则称为肥光。席万兴囤积之货正好是二十万斤,各种数量,和王窈所报一模一样,可见对方早已摸清了自己的底细,这让久经风浪的他也不由感到一阵心悸。
王劦没再说话,只是那样静静望着他,却令席万兴有种对方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错觉。
不知九峰船主的出价如何?席万兴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
王窈的唇边露出一抹微笑:所有湖丝,全部高出行价半成,席翁可满意么?
席万兴动容道:当真?见王窈没有回答,只是静静望着自己,他深吸了一口气,能助九峰船主一臂之力,那是老夫的荣幸。明日午时,自会有人求见小船主。
王劦也不多言,起身一礼后,缓步离开。他每走一步,整个大堂都是一颤,灰尘簌簌而下,如受万斤大锤的擂击。
席万兴的瞳孔蓦地收紧。这是给自己的警告吗?想不到王劦小小年纪,功力竟然到了履步如雷的境界。东海狻猊,果然不凡!
目送王劦远去,席百常焦急地道:父亲,王九峰可是朝廷重犯,我们若是派人帮他做事,可说是与虎谋皮,大为不智啊!
谁说我们要派人帮王执了?席万兴皱眉道,百常,你都过了而立之年,怎么还是如此沉不住气?
可是,您刚才不是
我答应了借他们些人手,可没说我席家的人要出面。
席百常眼中一亮,道:爹爹的意思是,拉些不相干的人给他们?
苏州大大小小的帮派有上百个,我们席家使得动的总有十七八个吧。就让这些地头蛇去抱王执的大腿好了。席万兴冷哼道。
席百常有些犹豫地道:那样一来,虽然我们可以轻易撇清,可城中的势力就
怕什么?只要有银子,还怕没人听话?去办吧还有,派人去苏州知府那里知会一声,就说这几天王执的人在城里有动静,希望他们留神。席百常一愣,还是点头答应,转身而去。
静静站了一会儿。席万兴突然道:静湖,你如何看这东海狻猊?
屏风后传来一个动听至极的声音:侵略如火,不动如山。此子行止深得孙子兵法精要,若是在商场上也是如此,那我们此次对付沈家的大计怕是又要重新考量了。话音落处,一个娉娉婷婷的身影转了出来,清姿如雪,风华绝世,正是山右洛神之称的范静湖。
银湖
正是日落时分,扁舟一叶载着程临渊主仆三人,驶入太湖。水与天融为一体,舟与湖相澄如镜。那一道悠曳的水线,长长的,似名家的画迹,徐徐飘入汀葭,又渐渐浅淡下去,无可觅寻。
云澈坐在船头,静静望着眼前的湖光山色。湖风吹得他的小脸微红,他却不以为意,端坐如凝,双眸和这水天一般清澈。
云澈,进来吧,外边风大。程临渊在舱内淡淡道。
是,公子。云澈应了一声。进了船舱。
一张榉木灵芝案后,程临渊披着灰色大氅,双目微合,盘膝而坐。云澈见案上摆着古琴,便问:公子要抚琴吗?程临渊没有睁眼,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云澈从香盒内拣了一支香出来点了,插在熏笼里,又向豆包叱道:豆包,公子要弹琴了,你好好坐着。
豆包眨了眨眼,诺诺道:我到后面钓鱼去。
云澈小脸一沉:先听公子弹琴,钓鱼的话,几时不能钓?公子的琴可是难得听一回的。
豆包小嘴一瘪,捂住耳朵,胖乎乎的身子向后缩了缩。
程临渊道:算了,让豆包去吧。他听了会睡着的。豆包如蒙大赦,抓起鱼竿和鱼篓,钻到舱后去了。
程临渊调了调音,问云澈道:小澈想听什么?
云澈向窗外望了望,道:看这景致。弹《潇湘水云》最合适不过。程临渊点了点头,双手抚琴,悠然弹了起来。
云澈正襟危坐,听得甚是认真。豆包却蹲在船尾,手持钓竿,恍若未闻,全神贯注地盯着水面。那琴声明明响着,合着两个小小的童子,却又静得让人心都松了下来,随着倒影轻轻融到湖水中去了。
一片静谧中,一艘画舫缓缓行来,在不远处停下。画舫上,一男一女正静听着琴声。
好琴,宽静柔正,得了真味了。少年抚掌叹道。他方面大耳,长眉阔目,生得很是大气,连声音也是琅琅的,金石般地响亮。少女静静一笑,没有说话,继续聆听着。
那琴声微微的,起落越是分明,声调却越是疏淡,皎然间心骨俱冷,仿佛半生旧梦,尽随着微风吹入水云深处。
琴声已歇。两人依旧痴痴地,回味着那希夷至境。
半晌,少年才慨然叹道: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今天可算开了眼界啦。何方高人,沈勉可有幸一会?说完,略显紧张地望着对面小舟。
既是知音,何妨一聚,请移步吧。舟中传来程临渊淡淡的回答。
沈勉闻言,向少女作个喜色,命画舫靠了过去。还隔着丈许,他就跳上小舟,船头只微微一颤,显然轻功不弱。少女也跳了上来,手腕上系着一对银铃,一跳之下在湖风中发出清脆的声响,格外动听。
船舱不大,好在孑然无物,又进来两个人也还坐得下。
沈勉抱拳道:小弟沈勉,就住在太湖西山,这是舍妹沈荃。敢问阁下是
云澈,给两位奉茶。程临渊淡然道,在下程临渊,徽州人士。贤兄妹也喜欢古琴么?
沈勉摇头道:惭愧。我们两个都是爱琴之人,平时也常以风雅自居。今日有幸闻听阁下的琴声,才知何谓真正的雅士
沈兄过誉了。程临渊微微一笑,在下也不过是一介商贾,与高人雅士并不相干,只望贤兄妹不取笑在下故作高雅便知足了。
沈勉笑道:这有什么,我们家里也是以经商为业,也没看谁低看我们一眼。沈荃在一边轻轻点了点头,望着程临渊,却依旧没有开口。
西山沈家是金庭大族,我怎么比得了?程临渊意味深长地道。太湖有东西二山。东山也称胥母山,西山则被称为苞山。天下十大商帮。晋商、徽商以州为名,甬商以府为名。龙游商帮则是以镇为名,以区区一乡之地为名的,便只有虎踞于太湖之畔,有钻天洞庭之称的洞庭两山。沈家世居西山,百年来经营于荆襄淮楚之间,如今已是苏州有名的富豪大族。
沈勉摇头道:西山便西山,金庭可论不到我们沈家。东山的那些大户可比我们西山人有钱有势得多。
程临渊漫不经心地道:听说姑苏剑派大都是东山人,可是真的?
沈勉叹道:可不是,姑苏剑派传承数百年,声名显赫,可如今却沦为东山席家把持的傀儡。剑派嫡传弟子中十之七八出身东山,没法子,谁让人家势大呢。
说到东山席家,那席万兴席老爷子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啊。虽然我没来过苏州,却也听过东园不倒翁的大名。常言道,天下衣被在吴淞,吴淞衣被在东园。又有非席万兴布勿衣勿被之说。想必盛名之下。必无虚士。
沈勉哼了一声:席万兴?那可是个浑身都沾着油的老狐狸。他经商四十年,就没听说过谁在他身上讨了什么便宜去。咱们姑苏剑派之所以成了东山把持的傀儡,也是他一手操纵的。在他手上,席家的钱倒是赚够了,不过这名声么,嘿嘿说着,冷笑着摇了摇头。
程临渊笑道:我看沈兄身手敏捷,想必也是派中的嫡传弟子吧?
沈勉自嘲地道:我这点三脚猫的功夫算什么,哪有资格成为嫡传弟子?不过我兄长沈学倒是剑派的嫡传弟子,功夫可比我高明得多。
哦?不知令兄的尊师是
沈勉笑道:家兄恩师便是何太纶何掌门,大名鼎鼎的会稽大剑。
听说何掌门身手高绝,飞白剑法威震东南,姑苏剑派能在数年间便晋身十大剑派,何掌门功不可没
沈勉苦笑道:程兄可是取笑小弟么?江湖上谁不知道姑苏剑派能晋身十大剑派,靠的是财力雄厚,而非什么高绝的剑法。何掌门么,身手高绝谈不上,经营有方倒是有的。
程临渊哑然失笑:这也难怪,如今江湖中不会经营的帮派可不多了。不说别的,单说少林派,每年只香油钱便有上万两银子,更别说那些遍布各地的生意了。
沈勉笑道:少林是天下第一大派嘛,这江湖首富的地位自然是跑不掉的。
程临渊又道:少林是江湖首富,贵派却也是东南武林的首富,身为十大剑派之一,也算名至实归。何况贵派经营苏州多年,宵小绝迹。群魔辟易,功劳实在不小。
沈勉摇头道:程兄过奖了。敝派哪里有那么大的功劳?况且这苏州城也称不上宵小绝迹,群魔乱舞倒是有的。别的不说,单说这城里的长洲打行,那便是敝派也不敢轻易招惹的。
程临渊故作诧异地道:打行?我倒是听说过。想来那些不过是些市井流氓而已,贵派高手如云,怎会怕这些小小的黑道?
沈勉叹道:黑道不假,小小却未必。这长洲打行的总班头昆仑魔董泰,便是苏州黑道名副其实的第一高手。这董泰为人心狠手辣,老谋深算,其金刚混元劲已到了碎石成絮的至高境界。想必程兄也知道,武林人士最怕的就是这种从不将江湖道义放在心上的地头蛇,武功再高也怕被人投毒撤石灰啊!
哦?区区一个黑帮头子,难道贵派也无人能制他么?
沈勉苦笑道:不怕程兄笑话,三年前长洲打行的人和敝派弟子起了冲突,咱们派中剑法最高的三位长老找上门去,满以为可以扫荡犁穴,结果连董泰的面也没见到,就被十三太保中的大太保赤手空拳接下了。结果怎么样?我那三位师伯没能在人家面前讨得了任何好去。那十三太保的武功可是董泰一手调教出来的,徒弟如此强横,师父的武功可想而知。
这董泰的底细沈兄可清楚么?
沈勉摇头道:董泰是十年前来苏州府的,原来江湖上没听说过这号人物。他刚来时还没这么嚣张,对我们姑苏剑派也算恭敬。后来长洲打行慢慢坐大,又结交了官府,就不再将咱们放在眼中了。前两年更和我们洞庭两山对上了,两边有过几次交手,都没占到什么便宜,官府又出面调解,这才罢手。可笑敝派这才晓得养虎为患,却未免有些太迟了。程临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沈勉突然发现说了大半天,都是自己在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问道:不知程兄来苏州是做什么生意的?
程临渊道:我在苏州盘了几家药铺,做些药材生意。
药材生意?沈勉一愣,随即点头道,倒也可行,苏州向来出名医,也多药铺,饮露和膏药尤其出名。而且经营药材的多是赣商和豫商,他们在苏州势力不大,也很少欺压同行。只是药材生意虽然红火,可苏州城的药铺太多,竞争尤为激烈,并没有多大的商机可言。
程临渊微微一笑:我初来苏州,自然想先经营些稳妥的生意,看看风声再说。
这样沈勉沉吟道,那程兄可先去南濠看看。外地运来的药材大都在南濠贩卖,不过人参店却多在闾门,那算是获利较厚的药材了。不过程兄却要留意那些白日鬼,别被他们用假药材坑了。
多谢沈兄提点。
清脆的铃声响起,原来却是沈荃拉了拉哥哥的袖子,一边偷望着那琴。沈勉会意道:舍妹想借程兄的瑶琴一观,不知可使得么?
这有何妨。程临渊将古琴推到她的面前。
沈荃欣喜地接过琴来,细细看去。这琴是列子式的,身如壶瓶,无肩腰之分,只是焦尾处横嵌了硬木承弦。沈荃安然坐好,轻轻按着琴弦,发出几声仙翁仙翁的空音。沈荃双唇微张,似在对这琴声欢喜赞叹,随即又抬头望着程临渊。长长的睫毛挑着天真的祈求。
沈勉怜惜地看了她一眼,道:舍妹幼时得病。坏了嗓子,无法开口说话,程兄奠怪。
程临渊哦了一声,向沈荃微笑着点头示意:若是姑娘有意,但请高奏无妨。
沈荃向他感激地颔首一笑,解下腕上的铃铛,又净了手,这才神色一肃,拇、食二指屈如鸟喙,余指翩然张举,做个神风衔书式,勾挑抹剔,弹了起来。
云澈在一边煮水,一边听琴。沈荃的指法虽嫌稚嫩,可她琴心甚笃,这一曲弹得铿锵凄婉,意切情悲,他渐渐听得入神,沉浸到那凄然感慨的琴声中。程临渊也静静听着,原本微合的双目不知不觉中睁开,目光空空地投向远方的天水一线处。
曲毕,余音落尽,舱内一片寂静。
一阵咕嘟声打破了宁静,原来是壶中的水开了。
云澈红着小脸道:我太出神了,请公子责罚沈荃看了看他,恳请的目光望向程临渊。
沈勉知道妹妹的意思,朗声笑道:程兄身边的童子都能闻琴人照,可见程兄是如何高明了。又对云澈道,你叫云澈吧,我来问你,你可知这是何曲么?
云澈望向程临渊,见他颔首示意,这才答道:知道,这位姑娘弹的是《墨子悲丝》。
沈勉点头道:不错。那你可知这曲子的来历?
当然。云澈小脸上一派肃然,战国时。墨子见素丝待染而悲曰: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五人为五色,不可不慎也。非独染丝,治国亦然。墨子从染丝中感悟出了丝有染,国亦有染的治国之道。因而成曲,所以这首琴曲也称《悲染》。沈荃望着他。微笑着点头。
果然不凡!像你这般年纪,我还没读过墨子呢。沈勉赞道,又笑问道。那你来说,当今天下被染成了什么色?
金色。云澈毫不犹豫地道。
沈勉一愣,他只是想和云澈开个玩笑,看看这孩子窘迫的样子,不想他回答得如此干脆,忙问:哦?你倒说说看,为何是金色?
云澈朗声道:当今天下,商贾之道大兴,天下之人皆崇商拜利,争驰奔走,竞习贸易。无论宾朋聚会,还是街谈巷说,口中所言,心中所想,尽是逐利之道。若说朝廷是天,天下官吏却皆为商贾贿买,这天却被染成金色了;若说百姓是地,而奔走财利者却尽是五方之民,于是这地也被染成金色了。就连这武林,这江湖,又有哪家哪派的背后没有富商大贾在支撑?连江湖之远,也逃不过孔方兄的手眼,天下又如何不是金色?
沈勉抚掌叹道:说得好!程兄,这孩子说得虽然浅了些,却是振聋发聩的金玉之音!真难为你是怎么调教出来的。沈荃不能开口,却举手轻轻鼓了几下掌,以示赞赏。云澈小脸微红,垂下头去,却又偷偷看了沈荃一眼。
是这孩子自己勤学好问。和我却没什么关系。程临渊淡淡地道。
忽然,门帘一撩,胖胖的豆包拱了进来,可怜巴巴地望着程临渊:有条好大的鲤鱼,金色的,很神气跑了。
程临渊向船舱角落一指:鱼饵在那里,你自己拿吧。豆包嗯了一声,幔吞吞地爬过去,拿了鱼饵,也不看沈勉兄妹,又躬身出去。
记得用螺肉饵,暗红色的。程临渊又叮嘱道。窗外,传来豆包闷闷应声。
沈勉从未见过如此随意的主仆,不由暗暗惊奇。他天性爽朗。交游广阔,见了程临渊的气度风范,便起了结交之心,向沈荃低声道:如何?方才听到琴声时,我就知他不是俗人,现在看他和孩子对答何等清俊?我们西山又有哪个有如此的气度胸襟?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还没等沈荃回答,舱外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哨音。
沈勉微微色变,低声道:程兄,你呆在这里莫动。起身出舱,向远处眺望。只见东南方向,一片银光闪耀,十几艘卷棚小船正分水逐浪,飞射而来。这些小船都包裹着银箔,在阳光下和湖水的反光融为一体,极难辨认。此刻,这些小船正随着尖锐的哨音,隐隐形成扇形之势,向画舫不断逼近。
糟了!是太湖水盗!沈勉心中一沉,脑中急思应对之策。他的画舫虽然华丽,可速度甚慢,定会被对方追上。若用程临渊的小舟。却又怕连累对方,一时方寸大乱。沈荃也出了舱,紧紧握住哥哥的手,向他微微一笑。沈勉心中一酸,也握了握她的小手,心想:无论怎样,总要护了小妹周全。
莫走了沈家的人!活捉沈氏兄妹,赏金百两!远处,水盗的呐喊声惊天动地,让沈勉的心绪烦乱异常。
云澈,去将这些扰人清兴的家伙赶走。舱内,程临渊淡定如常。
沈勉正惊疑不定,却听云澈应了一声,背着一壶长箭来到舱外,手上还持了张黑沉沉的大弓。那弓几乎和他一般高,被他单臂拎在手中,却显得轻松自如。
云澈,你这是沈勉惊疑不定。
云澈笑道:沈公子放心,几个湖寇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说着持弓站在船头,髫发飘拂,神情凝肃,凛凛间散发着英杰之气。
水盗的小船近了又近,渐渐已能看清水盗们狰狞的眉眼。云澈掏出手帕,试了试风向,这才抽出一支红羽青茎的长箭,搭在弓上。也不见他如何用力,大弓却已开如满月。云澈轻咬下唇,翦水般的双眸紧锁来船。齿问进出了一声:雷影箭!
几乎是弦声颤响的瞬间,一名水盗已胸口中箭,惨叫着跌入湖中。不理会沈勉眼中的惊喜,云澈再次拈出一支白羽红茎的长箭。张弓搭好,稳稳瞄住来船,一声清叱。倏闪之间。白色的羽箭优美地滑翔着,掠过数十丈的水面,一举贯穿了两名水盗。
沈勉在一边看得又惊又喜。忍不住大喊:妙哉!发机如惊焱,三发两鸢连。小澈好箭法!沈荃目露欢悦之色,向云澈使劲鼓掌。
云澈向她微微一笑:这是飞凫箭,专射远敌。
群盗一阵喧哗,有人也用弓箭还击。只是此刻两方相距甚远,他们射出的箭力道不够,在空中便被湖风吹得软弱无力,纷纷坠落。云澈引弓连射,箭无虚发,片刻间已有十余名水盗丧命。
一个黑衣大汉见势不妙,喊道:拆板为盾!挡住来箭!群盗醒悟过来,纷纷拆下船板,立在身前。云澈眼中露出一丝不屑,掣出一支尾端分叉的墨绿长箭,张弓搭箭,手中大弓略偏,扣弦食中二指一扭。清叱道:凤尾箭!手一松。呼哨声中,那箭画着长长的弧线,从侧翼钻入人群,射穿了那黑衣大汉的头颅。黑衣大汉双目凸出,伸手想将头上的弓箭拔出。却握着箭尾,软软倒下。
云澈仿若不见。冷静地开弓、再射。一箭飒然,似美丽的凤凰穿破杳冥,飞向敌船。眼见这一箭又要射人人丛,一个黄衣老者突然大吼一声,伸手如电,抓住了箭杆!群盗见了,顿时大声喝彩,士气也为之一振。老者手心被烙铁烫过般疼痛难忍,哼了一声,将箭丢入湖中,暗暗皱眉:这小子好大的力气。沈家何时出了如此高明的射箭手?当下握紧双拳大声道:操桨的弟兄加把劲,再靠近些,我们就用弓箭射沈家的狗崽子!群盗大声应是,小船越发地快了。
沈勉失声道:糟了!竟然是老鲨成渐黎!
他很厉害么?云澈冷冷地问。
沈勉点头道:他是太湖群盗里排名第二的高手,老谋深算,武功高强,纵横太湖多年,劫船无数,据说从未失手。
云澈微微皱眉,又掣出一支黝黑的长箭。这箭足有数尺之长。看来更像一只短矛。他将箭扣好,双臂高抬,下拉。这一次,大弓开得格外地满,那弓弦发出刺耳的呻吟声。沈勉心跳如鼓,感觉自己的神经和那弓弦一样,绷到了极致,随时都会断掉。
变星箭!三个缓缓的字重如千钧,那箭便如得了军令的雷霆,破浪分涛,咆哮奔突而去!
不好!成渐黎看了那箭的来势,大惊失色,纵身跃起,跳到旁边的船上。水寇们的惊呼声中,变星箭凶悍地穿船而人!那艘小船如同被攻城槌狠狠砸过。断舷残桨到处乱飞,船身顷刻间四分五裂!
那些水盗显然没有成渐黎那般高明的轻功,纷纷入水。眼见云澈的弓箭威力如此惊人,水盗的士气又迅速低迷下去。
云澈冷冷地道:也不过如此。又若无其事地开弓射死一名水盗。
沈勉见他小小年纪,对敌时却如此冷酷,欢喜之余,又不禁暗暗心惊。沈荃在一边闭着妙目,不敢看眼前的血腥画面,就算偶尔睁眼,也是在偷看云澈开弓的英姿。
转眼间又是十余箭出去,已没有船敢靠近了。云澈伸手再抓时,却抓了个空,原来箭已用尽。群盗见了,顿时一阵欢呼,在老鲨成渐黎的带领下,吆喝着加快速度,再度向小舟逼来。
云澈微一犹豫,回身道:公子
程临渊的声音略显不快:知道,进来吧。
三人进了船舱,沈勉见程临渊仍旧是无动于衷的样子,心中便是一松,笑道:程兄坐得真是稳啊。
程临渊伸手示意他落座,淡然道:为了几个湖寇,不值得大动干戈。又向沈荃道,姑娘可会奏《秋鸿》?见沈荃点头,便道,就请姑娘奏其中的列阵惊寒一段。沈荃也不多问,静静坐了下来,开始抚琴。
舱外喊杀声越来越大,想来群盗已追了上来。沈勉一心盼着看程f临渊出手,未免有些心思不宁。沈荃却甚是专心致志,对舱外的嘈杂充耳不闻。琴声合着愈响愈烈的喊杀声,清雅中透着几分杀机。
程临渊双目微合,修长的中指和着琴音在膝上不断轻敲。
突然,沈荃双手疾划,奏出一个铿锵的振音。倏忽间程临渊曲指一弹,帘纱微动,似乎有什么随着激越的琴声飞射出去。远远地,传来几声惨呼和落水声,似乎有几人同时受创。沈勉猛地站了起来,见其他人安坐如故,又自嘲地一笑,缓缓坐下。
一阵喧哗后,喊杀声再度响起。琴声陡然一变,又起轩昂!这一次沈勉运足了目力,却依旧没有看清程临渊的动作。只觉得在那风骇云乱的一瞬间,程临渊的中指微动。一道弱不可见的微芒自他的指间陡然飞出,仔细看时,他敲指的节奏却又随着琴音闲舒下去了,像那隐藏在风云中的龙牙,偶露狰狞,又再度收敛,深藏在茫茫云雾中。
远处又是数声惨呼,外面再次静了下来。良久。传来成渐黎低沉的声音:姓沈的,这次你命大,有高人助你,不过你也别得意。你们沈家的好日子长不了啦!弟兄们,我们撤!一声呼哨后,嘈杂声渐渐远去。沈荃这才收了琴声,捂住心口,显然受惊不小。
沈勉长吁了一口气。叹道:程兄神技!晚唐红线,千里之外取人首级,想来也不过如此。
程临渊不以为意地道:雕虫小技罢了。
沈勉又向云澈笑道:小澈的箭法也很好,足可媲美百步穿杨的养由基了。
还差得远呢。程临渊淡然说。又皱眉向云澈道,杜子美的《前出塞》你没读过么?怎么忘了擒贼先擒王的道理?若是专射贼首,那三十支箭尽可够了。
云澈低声道:公子,那些贼人穿得都一样,我实在看不出来。
程临渊冷声道:若分不清谁是首领,那便该将贼人引近与其对射,我教给你的接箭功夫是花架子不成?还不是你太想出风头,把箭射光了才发现。云澈小脸微红,咬着下唇。不说话了。
沈勉见状忙劝道:小澈不过是个孩子,又哪里能像程兄想得那么周全,程兄何必苛责?
程临渊瞥了云澈一眼:他总有独当一面的一天,那时我不在他身边。就只能靠他自己。此刻多说他几旬,到时便可多一分警醒。
沈勉心中一凛,知道云澈不是普通的童子那么简单,又暗暗寻思程临渊的身份,试探着问:不知程兄用的是何物?我方才只觉眼睛一花。就有敌人丧命。莫非真的是飞剑?
在下可不是什么剑仙,今日退敌,全在此物。程临渊手一摊,将几枚铜钱扔在桌上。
沈勉将铜钱捡起来细看,却发现不过是普通的铜钱而已,不由疑惑地望向程临渊。
这是当年太祖称吴国公时所铸的大中通宝。当时太祖还是草莽出身,在鄱阳湖大破陈友谅后,东南局势渐稳,遂于金陵设宝源局,铸大中通宝。你看,此钱光背无文,但上置十字,便说明这是一枚当十钱。程临渊又指着另一枚铜钱道,这一枚上有背文,却是太祖定都金陵后才铸行的。元末群雄并起,韩林儿铸龙凤通宝,张士诚铸天佑通宝,陈友谅铸大义通宝,却只有太祖的大中通宝得以流传天下,虽只区区几枚铜钱,可国朝兴衰,却尽在于此。
好大气的话。沈勉心中一惊,对程临渊的身份愈发好奇。
对了,这外边的湖寇可和贤兄妹有仇么?程临渊淡淡地问。
沈勉长叹一声。将其中的缘故一一道来。太湖水域广阔,水盗凶顽狡猾,纵横太湖水路,历来是两山之民的心腹巨患。多年来,洞庭山帮和群盗间相互死拼不休,伤亡累累。沈氏弟子擅长水战,几次与水盗火拼,都占尽上风,也赚下了不小的威名。正因如此,沈氏和太湖群盗结下了死仇。沈家四老中。老二沈荣中了水盗的毒弩,成了废人,而上一任群盗首领翻天蛟庞浪前些日子也死在沈勉之父沈坚手中。庞浪之子庞休扬言要血洗沈家,只是西山防护森严,高手众多,庞休始终不敢轻易来犯。
程临渊皱眉道:如此说来,贤兄妹应该格外小心才是。怎么还有心在太湖上独自游玩?
沈勉脸上一红,愧然道:这里离西山不远,白天水寇极少在这一带出没。谁知道竟会这么巧?
程临渊摇头道:不是巧,对方分明有备而来。你没听到他们喊要活捉你们么?离得那么远,他们竟能看清船上的人,岂非怪事?
沈勉心中一沉。的确,这些水盗分明是等着他们兄妹自投罗网的。可他们又是如何得知自己行踪的?难道家中混入了水盗的奸细?若非今天巧遇程临渊,只怕想到自己和妹妹可能遭遇的下场,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
程临渊又道:听那水盗离去时的话外之意,只怕近日还要有所动作,沈兄还须多加小心才是。
沈勉皱眉道:程兄说得是,只是敝族虽然人手不少,可总有行走在外的子弟,若是水盗只挑落单之人下手。的确让人头痛。
程临渊沉声道:沈兄可知,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
沈勉若有所思:程兄是说
沈兄最好回禀家中长者,最近与两山各族多些往来。虽然太湖水盗现在针对的是沈家,可水盗毕竟是洞庭商帮共同的麻烦。说不定,这倒是一个一举扫清太湖水盗的机会
机会?沈勉一愣。
不错。机会。沈兄不是说,那庞休的父亲被杀了么?身负杀父之仇,人总要比平时更冲动些
沈勉沉思片刻,眼睛渐渐亮了起来,还想再问时,沈荃却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指了指窗外的天空。
沈勉拍拍她的小手。向程临渊感激地道:程兄金玉之言,沈勉受教了。本想和程兄长谈,可惜天色已晚,小弟就不打扰了。不过改日程兄定要来小弟家中坐坐,让小弟一尽地主之谊。
程临渊点头道:若有闲暇,自然要叨扰的。
沈勉喜道:如此一言为定,小弟就等着程兄大驾光临了。拱手作别后,云澈挑起舱帘,将二人送出舱外,望着那个纤细的身影盈盈跃回画舫,又目送着画舫在远方一点点变小。直到消失不见。
回到舱中,见程临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云澈的小脸不由一红,讪讪道:方才有些闷。就在外面多吹了会儿风。
可吹得心冷了么?程临渊打趣道。
云澈点点头,咬着下唇静立片刻,又坚定地摇头。
程临渊拍拍他的肩:成事在天,谋事却在人。只要人还在,总是有机会的。改天你就跟我一块去沈家吧。云澈用力点了一下头。
噢!终于上钩了!舱后。传来豆包的欢呼声。
血祸
太湖,平台山。这座小岛位于太湖中心,距苏州六十里,岛上芦苇丛生,翠竹障目,甚是幽静。
夜色如墨,篝火似金,禹王古殿前,数百个身形彪悍的大汉分成了两派,围着篝火冷冷对峙着。
其中一方的首领正是白日偷袭沈勉兄妹的黄衣老者成渐黎。另一方则是一个身材奇矮的年轻水盗。他双眼又细又小,额头出奇的高大,一头乱糟糟的长发,虽说身体矮小,却粗壮至极,乍看上去有如顽石。
成渐黎吸着旱烟,使了个眼色,他身边的黑胖大汉高声道:庞休,你那日明明说过,谁能为庞老大报仇,你就认他做瓢把子,现在怎地又说了不算?莫非当初你发的誓都是狗屁不成?庞休双目眯成一线,瞥都没瞥那大汉一眼,只是望着对面的成渐黎,一言不发。
怎么,你哑巴了?黑胖大汉怒道。
住嘴。成渐黎不悦,敲了敲手中烟袋,和颜悦色地向庞休道,贤侄,按说这个总瓢把子的位置由你来做最合适不过。可是当初贤侄有言在先,谁能杀了沈老儿,为庞老大报仇,这位置便由谁来做。这话才出口没几天,如今却又要带着兄弟们另立山头。如此出尔反尔,却又如何让众兄弟心服?
庞休唇角蠕动几下,冷冷道:成叔误会了,庞休何曾说过要另立山头?我只不过为大家新找了一位盟主而已。相信兄弟们对这位盟主定是心服口服。成渐黎皱了皱眉,他和庞浪是八拜之交,一起拼杀多年,本以为庞浪已死,庞休威望不足,他只要登高一呼,定可坐上首领之位,谁知对方竟然提出要另立盟主。这让他如何心服?
他老谋深算,不肯与庞休翻脸,便轻轻咳嗽了一声。那黑胖大汉顿时呸一声道:你说心服便心服么?哪里来的鸟人,老子偏偏不服!
谁不服我?铿锵有力的问语中,一个衣着朴素的青年缓步而出。他身材不高,却极为扎实,握着双拳站在那里,脸上透出的冷静令人窒息。
阁下是成渐黎惊疑不定地问。以他的眼光,自然可以看出黑衣青年的不凡。却怎也想不出庞休从哪里找来如此人物,竟有如此霸然之气。
在下王劦。青年的双拳缓缓背向身后,沉声道。
成渐黎倒吸了口冷气。群盗顿时一阵大乱,议论纷纷:他就是魔狃!东海苍兕的义子!他要做咱们的瓢把子?
黑胖大汉见势不妙。大声道:我管你吼不吼,俗话说无功不受禄,你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毛孩子,咱们兄弟凭什么服你?此言一出。顿时有人高声附和,显然都是成渐黎一派的人。
好,你不服王劦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一个巨大的黑影突然凌空罩下,将黑胖大汉裹在其中!黑胖大汉的惨呼绝望而沉闷,挣扎着,蠕动着。最后仍是融入地面,消失不见。这奇诡的一幕看得群盗人人脸色苍白,浑身战栗。场中一片死寂。
还有谁不服?王劦环首四顾。四周鸦雀无声。再没有人说话。
很好。我和在场的众位兄弟一样。都是在水上讨生活的。王劦望着群盗,见众人的眼神有所缓和,又继续道。只是我讨生活的那片水,比这太湖要宽广一万倍。我的志向,也比你们的远大一万倍。也许你们想的是吃饱穿暖,养活妻儿父母,这些,我可以给你们;也许你们想的是昂首挺胸地做人,不再受官府欺压、富商盘剥,这些,我也可以给你们,只要你们追随九峰旗下!天下之大,莫过于四海,而我的义父王执,便是海洋之王!他将带给你们尊严、富有和自由,让你们做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当然,如果你们非要蜷缩在这里,当一个朝不保夕的水寇,我也决不勉强。不过在那之前,你们要问问自己,是愿意做被官府终日追杀的水盗,还是做一个顶天立地的海上豪强?
一阵静默后,一个高大汉子踏步而出,缓缓道:我愿做豪强。
我也要做英雄好汉!我也愿意!愿投王九峰!群盗杂七杂八地喊着。王劦双手高举,群盗渐渐静了下来。
好!从今天起,你们不再是天地不容的水寇,你们是东海苍兕的子弟,是我王窈的血肉兄弟,是纵横四海的英雄豪杰!群盗顿时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
王劦回头看了庞休一眼,庞休细小的双眼中正闪着热切的目光。王劦微微一笑,高声道:既然我成了新任首领,那庞兄弟的父仇自然由我来扛。王劦的语气虽轻,却重重打在群盗心头,七日之内,我必将血洗西山!
[尾声]
苍龙者,东方甲乙木水银也,澄之不清,搅之不浊,近不可取,远不可舍。潜藏变化无尽。故言龙也。
千鹤堂的王掌柜最近很郁闷。
他今年六十二岁,掌管过十几家药铺,可从来没遇到过这么奇怪的东家。这个高高大大、沉默寡言的程公子从不过问账目,也不关心每天的客流,甚至连店里库存都没查一下。如果说这些都还无所谓,可那买药材的事却让他真正发愁了。年前东家便来了信,要他买入几种药材。要买的药材只有八种,价格有高有低,名称千奇百怪。都极为罕见。几个月来。王掌柜将苏州府七县三十五镇的大小药铺跑了个遍,腿都细了三分,才搜罗了四种共计十来斤的药材,却花去了整整八百两银子。掏钱的时候,还心痛得直咧嘴。
谁知仅仅过了几个月,一个消息就让他差点惊掉了下巴:素芝堂和苏州织造局共同悬赏八味珍贵药材,奉药者赐以苏杭市买一职!
他记得清清楚楚,东家让自己购买的那八味药材恰恰都是那悬赏中的!而这时东家也亲自到了苏州。还吩咐自己,药材不能多卖,只能一味一味地卖。可就是这样,仅仅是半个月的工夫,铺里的进项也超过了三万两银子!他怎么会知道那些悬赏中的药材?难道东家能未卜先知?更奇怪的是,前几天东家告诉自己,若是有人出面买店里没有的那四种药材,便通知自己,由他亲自接待。明明店里没有,还要亲自接待,不知又是什么道理。
老掌柜正在店里一个人纳闷地琢磨着,门帘一挑,店里来客了。王掌柜忙放下心思,望了来客一眼。这买药的客人穿得颇为贵气,一身云纹闪缎长衫,留着八字胡,满脸的精明,浑身的利落,进了店门后也不多话,只是四下打量不停。王掌柜阅人无数,一见便知道这是个不好伺候的主儿,不由暗自留神。
这时自有伙计上去招呼道:客官,您买药?敝店炮制的药材成色好,价格公道,童叟无欺。您是要大黄人参,还是丸散膏药?咱们这里有特制的大沉香元,不论您是腹脐绞痛、胸噎呕吐,还是霍乱吐痢、疝瘕气痛,都是一服就好。要是您心里有事睡不安稳,咱们还有安神镇心、定惊控痰的睡惊丹,尤其是咱们店特制的半夏,是专治痰喘咳嗽,您去打听打听那伙计嘴皮子很是伶俐。说起话来滔滔不绝。
我不要这些。那人突然打断道。
伙计一愣问:那您要什么?
那人笑了笑说:我要的药,只怕你们这里没有。
王掌柜心中一动,挥手让伙计退下,堆起笑脸:客人,不论您要的药材咱们这里有没有,您老总要透露一下要买什么药吧?就算咱们这里没有,可咱们还可以帮着打听不是?
那人从怀里抽出一张纸来,轻轻放在柜台上:这单子上的药,你们这里有么?
王掌柜朝那单子上一瞥。心顿时狂跳起来。那单子上列着的药材,可不就是自己店里从未进过的那四种?见客人正眯着眼打量自己的反应,王掌柜心中一动,强忍着心中的激动,继续笑道:客官要的这些药材果然少见,也不知库里有没有。您稍等,我让伙计帮着查一下。说着向伙计使个眼色,让他进去报信。
不久,程临渊从后堂出来,见了那人,微微一笑,吩咐伙计看座奉茶。那人也不多话,安然坐下,不动声色地望着程临渊。
鄙人是千鹤堂的东家。程临渊拱手道,客人可是徽人?
那人眉梢微挑:耳力不差么,不错,我是徽人。怎么,你也是?
程临渊道:晚辈程临渊,祖居祁门六都,不知尊府是?
那人微微一笑:我姓汪,休宁汪。新安八大世家中的休宁汪!汪氏郡号平阳,东汉建安年问便已迁至徽州。至隋末大乱,一代天骄汪华统领歙、宣、杭、睦、婺、饶六州,投唐后,立三司受封越国公。其堂弟汪铁佛身手高绝,屡立战功,上杭国、受封开国公。一门两国公,可谓天下无双,汪氏由此大兴。千年来,汪氏名士迭出,声威日隆。时至今日,新安大姓中,休宁汪氏已是唯一可与篁墩程氏相匹敌的强大势力。
程临渊深吸了一口气,沉静地道:原来是汪世叔,小侄失礼了。
那人道:鄙人汪宏之,是天都社的一名小管事。怎么样,你这店里可有我要的药么?
汪宏之这三字一入耳,王掌柜心中便是一颤。新安三大社,天都社位居其首,汪宏之等六大总管声名赫赫,哪一个不是身手高绝、精明强干之辈,哪里又是什么小管事了?
程临渊淡淡地道:不瞒世叔,这药材么,小侄这里还真备了些。
噢,你果真有?汪宏之双目一亮。见程临渊微微颔首。他又道:不知贤侄都有哪几种?
小侄这里有蛇涎白附、玉骨麝香和千年藏参。这三种药材的成色都没问题,只是不知世叔要多少?
你有多少,我就要多少。汪宏之一字一顿地道。
哦?程临渊一副惊讶的样子。这三样药材价格可不低啊,世叔果真全要?
汪宏之向后稳稳一靠:要是要,不过既然是做生意,当然要看价格和成色。你先说说看,这三种你一共有多少,再给我报个价。我要是觉得合适,药材成色又不差,就全包了。
这样世叔稍待片刻。程临渊转头吩咐伙计道,把药库的账簿拿来。王掌柜端立一边,心中嘀咕:看不出东家年纪轻轻,装模作样这么在行。这几天进的药你哪样不是一清二楚。还看什么账簿?
程临渊接过账簿翻了翻,皱了皱眉,向汪宏之道:世叔来得不巧,我这里的玉骨麝香刚好被人买去,如今只剩下两样药材了。
买去了?谁买去了?汪宏之进店后一直镇定自若,听说有人买了玉骨麝香后,脸色却为之一变。
程临渊犹豫了半天,才似乎想了起来:对了,好像是萧江家的人买了去。世叔。真是抱歉,就剩下这两种药材了。您还要吗?
要!怎么不要?汪宏之马上接道,随即发现自己有些失态。又放缓了语气道,这两种药材贤侄还有多少?
程临渊瞥一眼道:蛇涎白附四两、千年藏参两颗共计八两四钱。
汪宏之笑道:这两种药材能让为叔过目一下么?程临渊微微一笑,吩咐伙计将药取过来。
汪宏之显然是行家,将一小块蛇涎白附放到鼻端闻过,又在嘴里咀嚼了一阵,吐出来,又等了片刻,才点头道:不错,这蛇涎白附用姜矾腌过了。药力通透,否则嘴里会有麻味残留。又拣起一棵千年藏参仔细看了一会儿,赞道,好,这参芦圆体灵,芦碗密布,芋顺纹深,参皮光而不粗。参须上的珍珠顶又小又密,确是好参。两样药成色都不错,贤侄开个价吧。程临渊向汪宏之微微一笑,竖起三根手指。
汪宏之眉梢一挑:三千两。好说。王掌柜差点把胡子揪掉:黑,真黑,咱真是看走眼了,东家才是真正做大买卖的人!
程临渊哑然失笑道:世叔莫要开玩笑了,以您的眼光,怎会看不出小侄的意思?
汪宏之似乎也有些意外:噢?那贤侄说是多少?
三万两。不二价。程临渊淡淡地道。
啊咳!咳!咳!王掌柜一口气没喘过来,大声咳嗽起来。
汪宏之看了王掌柜一眼,眯起双目道:贤侄不会是开玩笑吧?
程临渊从容道:义以为质,信以成之。小侄从不拿生意上的事开玩笑。
汪宏之冷厉地盯着程临渊许久,突然展颜一笑:不愧是程门高第,是汪某小看世侄了。六都程,世侄是寿山公的公子么?家父程佑,寿山公正是家伯父。程临渊表面恭敬,心中却有些惊讶,六都程在程门各派中极不起眼,汪宏之区区一个管事,却对程门一个小分支了如指掌,不愧是新安消息最灵通的世家。
汪宏之笑道:世侄,俗话说宰生不宰熟,这价格
程临渊沉吟道:也好。就给世叔个折扣吧二万两,如何?
八味药材中,最难得的便是玉骨麝香和紫檀芝。就算萧江家的人买去了玉骨麝香,可是只要紫檀芝不露面,那八味药材便没有人能够凑齐。汪宏之喃喃道。牙一咬,拿出了一张银票。
程临渊接过银票,吩咐伙计将药包好,放在汪宏之面前。
汪宏之点了点头,将药材收好,神色复杂地向程临渊拱手道:今日与世侄一会,得益不浅。若是世侄有紫檀芝的消息。务必遣人告知,愚叔先告辞了。
世叔慢走,小侄不送了。望着汪宏之远去的背影。程临渊微微一笑。王掌柜。银票你先拿着,呆会儿记得去柜上入账。
直到程临渊离开,王掌柜仍旧呆呆地望着自己手中的银票,突然大喊道:阿球。出来!
一个圆脸伙计笑呵呵从后面跑出来道:掌柜的,有事儿?王掌柜突然操起柜台上的铜尺狠狠给了他一下。
哎哟!掌柜的,我犯啥子错了?您干吗打我!阿球龇牙咧嘴道。
王掌柜喃喃道:看来是没做梦啊。真的卖出了两万两银子,两万两啊。天爷
啊?啥两万两?阿球不明所以。
去!下去干活去!一个字也不许向外说,否则我扒了你的皮!老掌柜吹胡子瞪眼睛道。阿球一肚子委屈,揉着脑袋撅着嘴,莫明其妙地下去了。
王掌柜将那叠银票举到面前,瞧个不停,生怕那银票是假的:二百两银子买的药材,转眼就卖了两万两,这可是一百倍的利啊
程临渊送走汪宏之后,缓步进了后堂的一间静室,坐在书案前。
他一边沉思,一边掏出几枚铜钱,在指间玩弄着。几枚铜钱灵巧地在他修长的五指间翻动着,既不掉落。也不相互接触。
东山席家程临渊伸指一弹,一枚硕大的铜钱突然跳起,落到桌上,飞快地旋转起来。
西山沈氏长洲打行姑苏剑派太湖水盗州府衙门随着他的低语,一枚又一枚铜钱在桌上翩然起舞,它们像无声的精灵,在他巧妙的拨动下,沿着各自的轨迹不断旋转,前进,却始终不曾碰撞。
新安世家第七枚铜钱落到了桌上,开始了它的舞蹈。这枚铜钱的个头比其他铜钱都要大,旋转之际气势十足,嗡然有声。凝视着这枚铜钱,程临渊喃喃道:想不到,第一个登台的竟然是休宁汪家,果然是一场好戏
休宁汪出场这么早。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据他所知,汪宏之表面是天都社的管事,实际上则是汪家英济堂的人。英济堂人才济济、消息灵通,汪家这些年之所以声威日隆,隐隐有压过程门之势,英济堂功不可没。这意味着他得加快脚步了。英济堂的秘部向来以见微知著、明察秋毫著称,自己布下的局究竟可以瞒多久,他自己也没有把握。
双指一捻,指间又多了一枚小小的铜钱:既然有名家登场,我这台子也要搭得更华丽些才是。明天就是月底,是时候去拜访赵连奎了。
那枚小小的铜钱蓦地跳起,叮地一声,撞上了一枚铜钱,那枚铜钱陡然一偏,撞上了另一枚铜钱,紧接着,八枚铜钱不断相互撞击,最后彼此力道耗尽,越转越慢,不约而同地晃动起来。一片细密刺耳的杂音后,所有的晃动都骤然平静。红木桌案上,八枚铜钱均匀分部,排成了一个完美的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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