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最能风行新词。1948年被人说得最多的新词,叫“通货膨胀”。弄堂里不识字的佣娘也会说这四个字。物价每天变,厉害时成了每小时变。
发到法币薪水的人赶快冲向大街店铺,换成大米、煤油煤球,高明的人领美钞银元,或是民国初年发行的银元“袁大头”。蒋经国皇太子要大家把黄金美钞兑换成金元券,换了这玩意的人,不久都悔恨不已。
所罗门和加里没有办法,两个人就是有分身术,也没有本事扛了大袋钞票去抢购。所罗门身体大不如去年,时常感冒,加里顾着演出忙不迭。这难处,大岗一肩担了,他挑担送去抢购的货。
所罗门带了加里到唐老板办公室,他简短地说:“打扰唐老板,但是你付给我法币?是不行的,金元券?更没用,抢买米,我本事没有。你给我美元是我的希望。”
唐老板推了推鼻梁上的金边眼镜,哈哈大笑,“我有美元当然给你。”
所罗门说:“大世界门口,收的是美元。”
“大世界什么钱都收,只要是钱,都是一样的,都当日晨报上的汇率兑算。我分给你们也都是钱,都是一样的。”
所罗门听懂了,却未想出用什么中文,才能驳倒这个中国无赖。
加里一着急,只能自己来说。他拿出拎着的一个袋子说:“唐老板,这是刚分到的钱,五十五万法币。按今天早晨的汇率,可以买两张大世界周票还有Plus,此刻我下去到门口,如果我买两张大世界周票,就不再来找你,OK?”
唐老板反应快,他坐下来说:“通货膨胀,早晚汇率不一样。”
加里拿过沙发边上放着的晚报眼睛一溜,说:“晚上汇率是一百七十三万法币兑一美元,”他马上算出来:“这袋钱,五十五万法币,现在值三十二美分。你的周票是十五美分一张,这不还有一点富余?”
唐老板脸色开始难看了,他仔细打量这个头脑太快的加里,说实话,跟这青年人说话实在是降了自己的身份。不过一旦开始说话,就真得小心。他口气轻描淡写:“晚报是下午两点开印时的汇率,晚上又不一样了。”
加里把包递到沙发边,放在他的脚前,“那样,两美分余钱就涨掉吧,那么我去买两张周票?”
唐老板站起来,朝所罗门说:“这个年月,你和我,谁都不容易,年轻人自以为聪明,容易被过激党利用。”
这句话所罗门听得懂,“过激党”这个词常用,他说:“有美元就行,有美元谁也不做过激党。”
唐老板知道不得不说硬话了:“你,是玩戏法的,大世界跟你以前跑码头不一样。跑码头可以同样戏法,到各个码头演,流水的看客不会重复。到大世界来,大部分是老客。戏法不拿新的,看过一遍的人不会再来看。”
加里说:“我们和天师班为你玩命演秋千飞人,到头来还落个不是。”
唐老板不理睬加里,对所罗门说:“现在大世界推行周票、月票,老客多新客少。你看怎么办呢?”
“你要我拿出新节目?”
“新的好节目,人人都想看的。”唐老板笑着说。
“新节目就给美元?”所罗门问。
“看客多了就给美元,”唐老板决定摆脱纠缠。这魔术嘛戏法嘛,也就这些招数,这个洋老头这几年在大世界什么招没试过,有招他早有演了,风光过了,目前急得来找他,已是穷途末路。
加里又插嘴了:“怎么多才算?人都说你给评书场子美元。”
唐老板仍朝所罗门说话,不过明显是回答加里:“你们的看客超过评书场子,就给你美元。”
所罗门说:“说定了不反悔!”
“我唐某人从不食言。”
“好,唐老板。”所罗门说:“但我要借你一样东西你的手枪。”
唐老板吓了一跳,这是什么招?
所罗门哈哈大笑,连比带划地说了一大串,把唐老板的兴致也逗起来。之前市面上禁舞抓舞女,四楼舞厅关掉,大世界热闹一直没缓过来。唐老板想了想,走到窗前,外面的马路上天空蓝,路人仍是衣服丽都,上海都穷成这样,愁成这样,挤成这样,面子上还是穿得尽量像样子,他一回头,说:“借枪不借子弹。”
“行。”所罗门说。
唐老板看了看所罗门,这个乱世,自从日伪军投降后,枪械子枪流失民间多的是,他借不借也无所谓,反正所罗门没有子弹。他走到办公桌前,用钥匙打开抽屉,取出一把勃朗宁手枪,推开弹仓,把五颗子弹全部倒出来。然后递给所罗门说:“借你玩玩,戏法出事我可不负责。”
所罗门专心地磨子弹。
“父王,你到底要美元做什么?”
所罗门抬起头,“你小子在想什么?”
“是我问你在想什么,父王。”加里话中带刺地反问。
所罗门沉默了,过了好久,把已经磨刮得铮亮的子弹,装进弹仓,才犹疑地说:“你小东西没有翻我的宝箱吧?”
箱子装了锁,里面小箱子也上了锁,打开两把加固锁,对加里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但他不会动箱子。加里接着磨子弹,说:“不就是你天天半夜翻看的家什嘛,我才不想看,几本破书,那些关我们日本人最后都不要的东西。”
所罗门叹了口气说,“好吧,也到了要告诉你的时候了。”他用锁打开外箱,另一把锁打开内箱,从中掏出一本什么古版本的《旧约圣经》,另外是一本笔记,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意第绪文,还画着图。他告诉加里,近段时间加里演出节目太多太累,不好分加里的心神,他所罗门王对上海已经没有留恋。他一辈子流浪惯了,本来以为有加里这个王子,可以在上海过一辈子,现在国共打得厉害,国军完全不是共军的对手。他们他和加里,又得上路。
“一切都是早晚的事,我们手艺人不管政治,政治常常要照顾我们。已经尝过一次斯大林的味道,不想再尝了。”
“你想到哪里呢?”加里头也不抬,依然在磨子弹,心里七上八下,他的手停了下来,只是半分钟,又接着磨下去。
所罗门望着昏黄的电灯泡,说到了把绝招传授加里的时候了,那是他的“四大秘术”,但是要一套一套教,因为这是他一辈子钻研的成果。教会了加里,俩人就能吃遍天下。他所罗门准备躬身退出舞台。所罗门承认先前总是防一招,怕这徒弟学完他的手艺翻脸不认人。这考虑已不必要了,他不担心这个反正他今后不玩魔术了,他一生的琢磨心血,得后继有人。那人只会是他最心爱的加里王子。
四大秘术中有一套就是“当台开枪”,要美元就得露绝招,不过得仔仔细细摆弄。
“还有哪三套秘术,不想知道吗?”
加里腼腆地笑笑,灯光打着他年轻的脸上,有层柔和的光。
兰胡儿听见门外狭窄的弄堂里,有人在打唿哨,很轻很轻,她已经睡着了,在梦中听见,心一惊就醒过来。
兰胡儿摸黑穿鞋,她踮着脚绕过大岗小山搭的床,偷偷拉开门栓,从门缝里一侧身闪出,轻掩上门。
一个小时后她才回来,却发现苏姨就在门口,把她往门外推,她吃惊地张开嘴。楼上珂赛特不高兴地哼叫了一声,隔壁的猫在屋顶逃窜,月亮跟着猫的方向狂奔。
苏姨手指搁在嘴上,让她别做声,跟了出来。
兰胡儿莫名惊慌地被苏姨拉到弄堂另一头,到街上,那里离人居的房屋稍远一些。苏姨理了理兰胡儿零乱的头发,让她别害怕,轻声说:
“你是大姑娘了,女大当嫁,天师班不会留难你。”
兰胡儿急忙说:“你镫哪根弦呀?”苏姨厉害,眼睛后面还有一双眼睛,她从来弄不清这女人心里端着的事儿。兰胡儿捂得再紧,也可能被她一透二清。
“加里人很不错,我苏姨特别喜欢他。”
苏姨直截了当地说。这么话说在前头,兰胡儿更急了,“错角弯拐到底呀,我才不喜欢他。”
“为什么呢?”
“他要我跟他走!所罗门要离开中国,要带他走,他要我也去,到个信主的地方,叫什么耶路撒冷,在地中海。”
苏姨“噢”了一声,惊得不知说什么好。
“啥个时走倒也没个准数。所罗门钱不够数。”兰胡儿发现苏姨在专心地听着,就继续往下说:“山隔水拦万万里,全是高鼻子大胡子,全像所罗门,我兰胡儿不去罢掉了。”
“那么加里怎么说?”
“他说所罗门舍不得他,要他走。我说我还舍不得师父苏姨,我不走。”兰胡儿看了苏姨一眼,其实她只是对离家去遥远的外国有种本能的恐惧。为了探苏姨的口气,她问到:“我走了你们怎办?加里和我吵山吵海了,吵得街边人家点灯看是芝麻豆子哪回事,加里气走了。”
苏姨松了一口气说:“兰胡儿,谢谢你告诉苏姨,也没让我白心疼你一场。现在先回去睡觉,明天还得上大世界演出。”
走到弄堂顶端,苏姨叮嘱兰胡儿,暂时跟谁都不要提这件事,家里事多,她跟加里合演的节目也多,不要自己窝里闹起来。兰胡儿觉得这话在理,点点头,
所罗门端坐着,竟然没喝酒,而是在抽一支香烟,明显在等张天师。“张天师呀,我不偷走你家的女孩,你也不偷走我的王子?”所罗门说。
张天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反过来问:“你说什么,什么偷不偷的,‘偷’是什么意思?多难听。”
所罗门说,“我的意思是,让他们自己决定,好不好?”
张天师还是不愿搭腔,故意装糊涂,不跟所罗门说清清楚楚的中国话,所罗门一点办法也没有。他说:“决定什么?”
所罗门捧住头,“乱了,乱了,都乱了,都说不清了。”
张天师看着所罗门这副样子,张天师本想扔给他一句话:“说不清就不要说。”想想,又忍住了,这个洋老头现在这副样子很可怜,很无助,和家里那条狗一样。这件事情不会那么容易了结,但早晚都得解决,他决定晚说不如早说,趁这会儿,一个年轻人也不在,捅破这层捂住的底:“你知道,这两个人是兄妹,兄妹不能做夫妻。”
“但愿是这样,这样就不会有你的女徒弟来抢我的加里。”
“是你的王子来抢我的女徒弟。他们是兄妹。”
所罗门生气了,可这个时候不能太急。他压住气,说:“你找到新的证据?证明我们从同一个人手里买来的?”
张天师在他旁边坐下来,说:“我还真去找了一下,我原先是从曹家渡一个客栈老板那里,那老板姓李,现在十多年过去了,客栈倒还在,但是老板换了一个年轻的,还是姓李。”
“他的儿子?”
“我问了,李老板说这是他五年前盘下的店,天下多的是李,他跟原老板不沾亲带故,不知道前面那个李老板到哪里去了。”
“你相信吗?”所罗门问。
“不相信又怎么办?”张天师问。
“所以没有什么证明,他们就不是兄妹,就能做夫妻!”所罗门义愤填膺地说。
张天师霍地一下站起来,“原来你打的是这主意!”
所罗门着急地说,“我看你怎么证明他们是兄妹,不许做夫妻?兰胡儿跟加里走了,你就得另想吃饭办法,对不对?”
兰胡儿说分开吧分开就行了,分开就一了万了,万事提不得就不当马骑。她感到已到路尽头,双眼望去一陀子黑,跟三年前那个梦方圆旮旯都一样。
一说分开,两人都不再说话,辛酸得肠肝断裂,看着对方是重影,看不清楚,再看还是重影。
突然她听到脚步声,很熟悉,猛然醒过来,立即转过身来,吓了一跳,是苏姨,站在他们身边。两人连忙把对方推开。
苏姨拉住他们的手,走到街角一个地方,说:“将就坐道牙吧。上海人摞人,怪不得上海人说情话叫轧马路。你们一人在我一边吧,说轻声一些,免得惊动街坊。”
他们迷惑地坐下来,兰胡儿在她的左边,紧张地打了一个冷颤。苏姨把自己的两手递给他俩,说:“兰胡儿,你爱加里,你就捏捏我手心。”
兰胡儿到了这时候,虽然怕苏姨,不知她肚子里藏的是一个啥葫芦,她还是不顾后果地抓了抓苏姨的手。
“你呢,你爱兰胡儿吗?”
这对加里来说不是一个问题,他用力地握了握这个主宰天师班女人的手。
“好,你们现在都是大人了,应当把情况全告诉你们。我苏姨家穷,父亲又突然病故,算是有幸,也算是不幸,遇上你师父。这中间曲折我就不讲了。总之没有一个女孩子长大不想嫁给一个好男人。嫁了男人,按我们中国人的规矩,就要跟着他,为他洗衣做饭生儿育女,过一辈子,顺从他到死。”
兰胡儿看着路灯下自己的手,吹了口气。苏姨说:“不是我们不让兰胡儿嫁人,也不是我们不让你兰胡儿跟你加里走:兰胡儿在天师班已经十四年了,要说报养育之债,还习功之恩,也就可以了。一句话:我们没有权利强留你。”她顿了一下,说到关键处了。“我和你师父为什么一直不许,因为有一件事弄不清楚,就不能让你们好。”
“什么事?”兰胡儿和加里一起说。
“十三年前,你师父从曹家渡一个姓李的客栈老板那儿,买了一个四岁的女孩,你的年龄说不清,不全是你师父的错,他买下你时,没有生辰八字,没你父母名字籍贯,年龄也说不清。领人那天就算是你的生日。我们估计你今年不是十七就是十八。”
这是兰胡儿第一次听到人道出她的过去,想想这蹊跷的身世,以前一直想弄水落石出,后来索性不想弄明白,这刻儿脚都不跺一下冒出来,比大世界评弹场子的戏文还戏弄苦命人。她抓住自己胸口,心叮叮当当乱蹦跳。
这苏姨编故事总该编圆才是,总该比那些说评书顶强吧,让她兰胡儿信进去。她绕过苏姨的背伸过手去,果然那儿也伸来加里的手,背着苏姨,两只手握在一起。
“别伤心,很幸运了,你长成一个漂亮大姑娘,没痛没灾。”苏姨安慰了兰胡儿,她说起那十三年前,张天师仅从兰胡儿能说的几句话猜测她父母亲来自河南兰考,逃荒要饭到南方。她说,张天师是皖南人,皖南人把河南人看作胡人,就给她取名兰胡儿。
加里急了,“那么,我呢?我从哪里来的?”
苏姨告诉加里,张天师与所罗门核对过好多次。所罗门说加里是在漕河泾一个人贩子那里买到的。是在街头,街头人贩子现在更没处找对证。他对人贩子说,要五岁的男孩。最后在一个桥头下边领到了一个男孩。这个男孩一样无姓无名,无生辰籍贯。男孩会说几句话,但所罗门中文不好,当时他才来中国不久,更听不出什么口音。
兰胡儿早就听不耐烦了,只不过碍着这是苏姨,她不敢得罪,才强忍着不说,这时她不得不把苏姨的目的捅出来:“我有点听醒了,我和加里都是河南来的,梗棒棒清是一家子?”
苏姨拍拍她手,说:“真是个乖灵的姑娘。我们都一直在找证据。”
加里说:“一家子又怎么样?”
兰胡儿气得把甩过话去:“表兄妹结婚生儿子没屁眼,得得得,可以让我不嫁给你大王子了吧。”
“谁希罕娶你做婆娘,”加里把话扔过去:“连做饭都不会。”
兰胡儿气得狠狠地捏了一下加里的手,她刚才那话是故意说给苏姨听的,也是向加里表示她一个女孩子的骄傲。加里说,“那种身世故事与我不相干。”
苏姨叫两人静下来。她问:“你们自己互相感觉怎么样?自从你们三年前相识以来?”
兰胡儿想想,确也怪怪到极绝。加里走近了,她没看见都知道。兰胡儿抛出的东西,加里肯定接得住,她从空中落下来,他怎么着也能一把抓住。他说了上半句,她就明白下半句。还有,她跌跤了,他会痛。她在梦里见他,他也在梦里见她,第二天他们在大世界戏场子见到时,她会说他梦里的事:他见到腊梅,她不会见不到桃花。
经常梦说到关键地方两人羞涩地停住了。那是绝绝对对的秘密,不必互相告诉,留在心里反而清如明镜,了无尘埃。
这些事两人平时都不愿说出来,这时更不愿意说,苏姨替他们说了,“你们吃东西一个口味,走路一模一样,连睡觉的姿势都一样,进门总是低头再仰头,看人也是一样的眼神。”
兰胡儿几乎要叫起来,急得不行:“这只说明我们俩般配!”
“爱谁心就跟谁想在一块。”加里也急了。
“我和你师父早就看明白,三年了还看不见?我苏姨一心成全你们。但是我们不仅怀疑你们是亲戚,甚至可能是双胞胎!”
兰胡儿未想到这故事听到结果可以这样,她没有准备,虽然苏姨声音里并未渗杂什么别的用意,她脑子里一声巨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脸一下变红,又变白了,她再也忍不住了,“蜜糖缸里腌咸蛋,绝对没有扯这一淡”
“双胞胎,不就是两个男的,或是两个女的?”加里问。
“笨蛋!一男一女,叫龙凤胎!”兰胡儿抢过来说,只有说话时她脑子里的振荡才轻一点儿。
“那样你们就不能做一家子。”苏姨说,“表兄妹绝对不行,亲兄妹绝绝对对不行,双胞胎兄妹就千千万个不行!干干脆脆一个‘不’字!”她的声音坚定不移,一点余地都没有,而且带着威慑。
这下子兰胡儿没词了,加里也跟她一样被吓住了。
“苦了你们的是,有疑问,没有证据。”她无可奈何地说,“没有证据就不能拆散你们,有疑问又不能让你们做夫妻。”
没有证据,只是猜猜,光凭猜就能把小虫子变成蝴蝶?这是山大海大的事儿!兰胡儿脑子飞快地闪动,那么现在说什么耶路撒冷来走去留都不沾边。先要弄明白这兄妹之事真假。
她站起来,一声不响,走到加里身边,看着加里发愣,加里站起来,伸出手来拂去她脸颊上的一缕头发。两人凝视对方,摇摇头又点点头。兰胡儿说,“可恨人!只不过我们俩好过一般人,我是非你不能。”
“我是非你兰胡儿不能”加里说。
两人试着笑,却笑不出来,天地都塌陷了,他们搂在一起,天地在剧烈地摇晃,但愿一切都是人们编出来的谎话,不肯让他们在一起,她的嘴唇牙齿止不住地发抖,身子骨好酸,心好难受,像有千洞万洞。一投入他的怀里,心里就风过杨柳一清二柔。
过了好一阵,苏姨嗓子呜咽着说,“让我把话说完。”
张天师昨天又暗地去寻访了一下那个客栈,跟踪那个姓李的老板,原来他另一处房子就在附近不远,几条街,他可以来回照顾。张天师跟到他家,在门缝里一看,里面有一个老头,看样子是他父亲,这个老头是不是当年的李老板呢?十多年过去,张天师也不能断定。
加里站了起来,说:“那我们去找这个老头!”
苏姨摇摇头,“哪怕这个老头真是做人贩子生意的,也未必记得十多年前贩卖的孩子。”
“那啥个办法呢?”
“惟一的办法是,张天师和所罗门一起去,洋人卖中国孩子的事不会太多,假定卖掉的是双胞胎拆单,更可能记得住。”苏姨费劲地站起来,拍了拍灰,“现在不早了,该是半夜了。加里你回去,明天得空跟你父王说清楚这个事。张天师跟他谈过,所罗门听不明白这整桩事。”
“你们经常看到他听不懂,其实有时他是听懂了装作不懂。”加里说:“其实这里一清二楚:如果我和兰胡儿真是双胞胎,那么兰胡儿就不能做我的老婆跟我走,而我舍不得兰胡儿,就不跟父王走这正是父王不愿意见到的。”
苏姨说:“如果不是双胞胎,兰胡儿就可以跟你走了。而我们可不想让她走。到了这个时候,先弄清一桩事,才能想清下一桩事怎么办。加里,你好好跟你父王说,不然谁也没法过安生日子。你们一辈子还长,一辈子不得安生,才苦呢。去说吧,他会明白的。”
所罗门整夜在琢磨他的勃郎宁手枪,终于弄出了一套办法。
唐老板看了一遍表演,脸上没有表情,所罗门问了两遍,他只顾抽雪茄。转身走时,他才说:“上海人还没有见过台上真开枪,这戏法能做。”
所罗门望着唐老板走远的背影,解开自己的衬衫衣领扣两颗,吐出一口气。
第二天大世界门口出现了新海报:“世界大师所罗门王精彩表演:美国将军枪毙女间谍!”
幕升起时,一身美国军官打扮的所罗门上台,也不说什么理由开口就大发雷霆:“BringintheSpy!”
兰胡儿的脸依然画得深眼高鼻,借来一套洋女人的束腰托胸的白花边长裙,看不出她是哪国人,不过谁也弄不清女间谍应当是个什么样子。那裙子上挂了好多玻璃片,兰胡儿一动就晶亮闪闪。
大岗和加里,穿着不知哪里弄来的军装,大岗的大个头,这时倒有点像美国大兵。他们架着兰胡儿左右臂,拽上台来。将军也不说罪名,只是阴沉着脸,大声宣判“DeathtotheSpy!”
他做手势,把间谍推上死刑台。那只是一个木盒子,站上去后,背面靠着一块长木板,上面写了“女间谍”三个字。按中国人的习惯打了一个血红的X。
将军从一个紫红底画着金色龙凤图案的柜子里取出一把勃郎宁手枪,一手托下弹仓,给观众看,里面没有子弹。然后他掏出三颗子弹,一一填进弹仓头上三格。把弹仓合上,正准备瞄准,又拿起手枪检查,让观众看到子弹依序在弹仓头三格。他这才合上枪机,瞄准女间谍。女间谍既漂亮又傲慢,根本不愿理睬正义谴责,也不在乎死亡惩罚。
将军双手无情地举起枪,瞄准,扳枪板。“轰”地一声,全场观众吓了一跳,这手枪震动力大到将军身子后倾,枪口冒着火苗,女间谍应声往前翻倒在地,但是她倒得比子弹早,在她脸原来的地方,观众看到木板上被子弹打出一个大洞,还在冒烟,都吓了一大跳。
原来子弹是真的!要不是女间谍躲得快,她美丽的脸就被打成一团血浆了。
将军气愤异常,让两个士兵把女间谍又架到刑台上。扳枪板,正要开枪,这次女间谍拼命要躲闪,他没法瞄准。这样躲闪了几次,她站了起来,伸出双手,像是在哀求似的。但是将军非常无情,一定要枪毙她。要开枪了,她用手挡住自己的脸。
枪响之后,她不仅没死,右手居然抓到子弹头。她戴着及肘的白手套,还是烫得不行,赶快傲慢地伸手把子弹头抛给将军。将军一接,依然烫得不行。
将军真的很生气了,高举起手枪,拆下弹仓让观众看:里面两颗子弹已经打掉,顶上还有一颗。将军命令士兵把女间谍的手和头部按住在板上,不准移动。毅然决然地扳下枪板,对着女间谍的脑袋,伸手瞄准,这次女间谍既躲不了,又不能用手挡,只有死路一条,女间谍怕得籁籁发抖。
震耳欲聋的一声响了,女间谍头翻倒,侧到一边,明显被枪弹击中了额头,女间谍两眼翻白恐怖地死盯着台下。
将军叫起来:“Oh,no!”
两个士兵都吓坏了,松开手。满场惊异,原来不是戏,杀死人了!这魔术玩得出了事故。隔了一分钟,突然女间谍的手动了动,从腰上取出一个化妆的铜镜,照自己的脸,露齿一笑,两排洁白的牙齿之间竟然咬着一颗子弹头。她低头一吐,子弹落在铜镜上,“叮当”一响,然后她对着台下露出灿烂的笑容。
满场惊奇不已,站起身来为女间谍鼓掌。这女人太漂亮,不应当死!
节目大受欢迎,上海滩的大报小报都在说这表演,说是魔术史新一页,观众涌到大世界想看这热闹。大批回头客,想捉弄女间谍,却一再被女间谍捉弄。他们不服气,与女间谍较上劲儿。他们比着出馊主意,到什么地方掏子弹。戏法场子的看客比说评弹的场子多得多,每天到表演“枪毙女间谍”时,总会客满,所罗门每场结束就到经理办公室那里去要美元。
唐老板没有办法,每次都不情愿地从皮夹子里取一张一元美元钞票,所罗门拿着钞票,对着灯光仔细打量后收起来。唐老板又拿起报纸,其实他根本没心思看报,因为报上把这个节目吹上了天,居然称兰胡儿是“天生魔术师!”
可是,这次所罗门拿到一张美元,依然没有走的意思。
唐老板取下眼镜,抬起脸来,所罗门就向他一点头,说请给子弹费,每场要消耗三颗子弹,值三毛美元。
“子弹是假的,”唐老板不高兴了。
所罗门耸耸肩膀。
“你怎么敢来跟我要子弹钱?”唐老板沉下了脸,戴上眼镜。
“主已见证,你自己也看到,打死女间谍的子弹,就是装进去的子弹,子弹打过了,就没有用了。下一次怎么演?”
唐老板狠声地说:“你们臭戏子,跟那些街上乞丐有什么两样?”见所罗门不被他这话气走,只是等在那儿。唐老板为了赚这热门节目的钱,不想中断这节目,只好叫手下人给所罗门三个毫角镍币,所罗门又把镍币放在灯下仔细查看,然后才收下。
真是穷要饭的!唐老板看到所罗门这副样子,从心里骂了一句。他驾起二郎腿来,放下报纸,好像轻描淡写地问,“那个叫兰胡儿的小姑娘,不是玩杂耍的吗?怎么弄起戏法来了?”
所罗门一笑,把话扔回去:“她不会戏法,借来用的。”
“我看清了,她走下刑台,总是那个加里王子扶她一把,顺手就把子弹头放在看客要掏摸的地方。那个家伙手快,不过让他占尽女人便宜。”
“唐老板,我们行规:下台不谈戏法,请你原谅。”
“男人在台上摸女人,有伤风化道德。”唐老板一定要追出一个名堂来,被这个洋瘪三逼着付美金,外加“子弹费”,使他很恼火。他看了多次这戏法,依然猜不中子弹如何藏起来的,觉得智商受到侮辱,他不服这口气。他得教训面前这个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大师”:“大世界上等娱乐,不允许伤风败俗!”
所罗门只是鞠躬一下,退了出去。唐老板弄了个没趣,只能大声说:“所罗门,我预先警告过你了!”
晚上一回到小客栈,所罗门把箱子推进床下面,抬起头来看到加里不高兴了,所罗门说:“都是为了你,我的王子,再坚持一个星期,就能赚到你的船票了。”
谢天谢地,所罗门终于开口,与他说起走这件事了。他与兰胡儿是否是兄妹一事竟然就此不提,而且是最终结果。结果先冒出来,也被沉在海底里强。这次加里不肯放过机会,赶紧问:
“那兰胡儿呢?”
“那就再坚持两个月。”所罗门说,仍然兴高采烈。“这样下去,两个月能赚到。”
“我是说,我不知道咋办?”
“有钱,才能想怎么办。没钱,怎么办都不可想。”
加里垂下眼睛,“父王,你知道我不是这意思。”
所罗门瞪起眼睛,“你知道我的意思。”
所罗门对加里说,他想离开上海。夜深了,街上传来卖唱女的歌声,“好一朵茉莉花”胡琴伴奏得很刺耳。
加里轻声问:“父王,能不能不走?”
所罗门王摇摇头。
那胡琴声在单奏一支曲子,加里胸闷得慌,就去开窗透气。他看见卖唱女朝弄堂里走来,是一个瞎女孩,那拉胡琴的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婆。
这时所罗门叹了一口气说,1928年他刚到中国,把从吉普赛人那儿学来的戏法,拿来表演。在上海周城镇遭流浪了好几年,最后才到大世界去看个究竟,那里毕竟是中国娱乐界顶尖,京剧大师梅兰花在演唱,他很喜欢。他又看到“旱魃”的矮人的杂耍,七彩带舞狮。那时整个南方大旱,国民政府请九世班禅喇嘛和安钦活佛在南京“作法求雨”。大世界利用旱灾请这矮人表演了一个夏天。上海从未有过如此闷热,外滩江边海风也热,男男女都顾不得脸面,拖了家什出来坐的坐卧的卧乘凉。上海人成夜瞎聊,谈求雨和旱灾,谈洋米和洋女人,谈西洋魔术,也谈圣经故事,很多人对所罗门王的法力羡慕之极,此人是“魔力之王”,能控制风雨,闪电也听从他的指挥。只要所罗门王到上海,何愁雨不来?
他决定取所罗门王这个艺名。
所罗门在筹备自己的节目时,明白需要一个助手。他对任何人都不信任,成人会偷他的绝招,自立门户,甚至被人收买来捣他的蛋。想来思去,他决定自己养大一个助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