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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自从她住进康脑脱路街54号的小洋房,仿佛秋冬极短,短到时光如梭,几乎直接从秋末就跳入第二年春天了,毫无记忆的程度。这样好,只能说明她心情好,一切都如她希望的在进行。

    房子里面不是很大,但是极其精致。两层楼,楼下是一大厅,厨房,左右两个睡房,是秀芳和李玉住,楼上有个带浴室的主人大卧室,另有两个房间。房子自带的锅炉在楼下厨房后,用煤可以烧出够几个人洗澡的水。

    筱月桂这才享用到抽水马桶和自备浴室,此后,每天睡前的洗澡成了她的一大奢侈。的确,对于一个习惯在漂着粪块的田里插秧的女孩子来说,谁能想到生命会有如此变化?

    在二楼的一个房间里,烫了头发的秀芳,用发油将额前刘海倒卷成圈,像鹤那样的骄傲。她把筱月桂的冬衣放入皮箱里,专门去街上店里买樟脑,又去望平街上从报童手里买报,大报小报都买一份。她先处理樟脑,用一块布包起来,夹裹在箱子的衣服里面,才不怕生虫。

    木几上花瓶插着几枝美人蕉。她坐在沙发上,这才打开一张报纸,找有关筱月桂的消息。几乎今天每一张报纸都有筱月桂的名字,秀芳欢叫起来。

    筱月桂在浴室,她在洗头发,旁边有浴缸,水声哗哗地响,完全听不见秀芳在说什么。秀芳拿着报纸走进浴室来,让她看。

    筱月桂不在乎这种小风头了,只是秀芳一直还那么高兴。

    三五牌香烟开始内装商标牌,画上是“海上第一花”筱月桂。

    当时的流行杂志《闺房》,封面是她手握着最新款的电话机,穿着西式晚礼服的大照片,开篇第一个是讲筱月桂的穿衣打扮。

    五洲大药房的“鱼肝油精丸”、“代参膏”,广告上也是筱月桂穿着皮裘,作富贵少奶奶样,弄姿作态的。

    连冠生园食品有限公司的月饼匣上,也是筱月桂那张俏丽的脸。

    上海四川路钢筋混凝土桥落成,上铺电车轨道,公共租界延请著名坤角筱月桂剪彩。

    “上海大游乐场”开场,延请“上海申曲女王”筱月桂剪彩。

    湖北湖南有水灾,筱月桂带头义演《给哥哥绣荷包》三天,筹募捐款,各名角和财阀纷纷响应,向受灾区共捐出二万银元。所有上海的大小报都报道此事。

    热闹的南京路上,有轨电车吱吱地开着,那到站的铃声好听地响起。渐渐地,筱月桂变成了十里洋场的一个所谓的“名女人”。

    双亲去世已经十六年。这个清明节,筱月桂终于觉得有脸面去家乡扫坟。

    川沙老家依然是海边一个乡镇。两辆汽车一前一后直接开到镇外墓地。有人替她拉开车门,她的一双漂亮的高跟皮鞋先跨下乳白色的汽车,身体才跟着出来,穿着貂皮大衣和“玻璃丝袜”。她的腿修长漂亮,在所有的跟班保镖中,一眼就能看清。

    专门请来的道士在做道场,摆上祭品,白幔翻飞,仪式庄严。筱月桂点香下跪,给父母的亡灵叩头。

    虽然她有意避免进镇子,在墓地也很快就被人认出来。

    马上“筱月桂回来啦!”的声音在全镇叫了起来。

    她被手下人围住,不让人靠近,一直到仪式全部做完为止。

    从村子里奔出大批人,小姑娘们奔在前头,那些母亲也停下手里的活,跑出来看稀奇,只是不如小姑娘们疯狂。筱月桂手下人设法拦阻,但挡不住,小姑娘们拥上来拖着筱月桂的手,“筱姐姐,筱姐姐,带我到上海去。”

    “我会唱花鼓,我唱得好听。”

    “我来唱两句,你听听。”

    筱月桂的随从把小姑娘们推开去,有的被推倒在地上。好不容易在这些发狂的小姑娘和少年人中间辟开一条路,李玉和秀芳跟着她坐进车子后排。两辆汽车一前一后往镇里开,大群男女青年还是奔了上来。筱月桂往娘舅家去,那条一通到底的小街。

    针线杂货店门开着,好像一切还是她父母在时的样子。她七岁时跟在爹身前身后,帮爹记账,同时还在娘的膝旁撒娇,娘找不着她,就会拖长声叫:“小月桂——小月桂回家!”

    筱月桂走过去,娘舅两口子见了她,脸色大变,倒是筱月桂亲热地说:“我这次一来给爹妈上坟,二来看望你们。”

    娘舅说:“月桂不记恨当年,我们就千谢万谢了。”

    “一家人哪说外人话,你们永远都是我的娘舅和舅妈。”

    周围看热闹一圈人,筱月桂对李玉说:“把车里的礼物抬上来。”有匹布,两瓶上等的酒和一对金耳环一条金项链。周围看稀奇的邻居啧啧有词:“月桂重义!”

    “筱月桂出手真大方!”

    “大上海滩数一数二的红明星嘛!”

    一个五六岁小男孩,穿了件背心,机灵地从屋里钻出来,跑到舅妈跟前,朝筱月桂好奇地张望,脆声脆气地说:“娘,阿姨长得真好看。”

    “这么可爱的孩子,怕是我的表弟吧?”筱月桂笑着蹲下来,拉着男孩子的手。

    舅妈拍拍那孩子的头说:“她不是阿姨,是你姐姐,叫姐姐!”

    “姐姐。”男孩没有陌生感,细声细气地叫。

    筱月桂弯下身子,对男孩子说:“姐没想到有你,下次专门给你补上礼物。”她顺手给了小孩两个银元。

    舅妈说:“你舅舅和我盼孩子盼了这么大半辈子,烧了多少香,拜了多少神,才有了。”

    筱月桂站直身体,“这孩子真逗人喜欢。若愿意住进城,我愿意接你们去享清福。”

    孩子高兴地跳起来,“妈妈,我们去城里。”

    舅妈抢着说:“去几天也行。”

    娘舅拉拉他老婆的袖子,小声咕哝:“你当年都不让她进门,现在还好意思去。”那女人脸色一变,对丈夫说:“当时是你不让进的,怎么怪我了?”娘舅急忙放大些声音:“月桂休怪舅舅,你现在有出息了,舅舅也替你高兴。”他知趣地说,“至于进城吧,等孩子大一点。”

    “舅舅,看你什么时候乡下住腻了,就进城来。”

    筱月桂让娘舅带她去村里祠堂。祠堂聚满了家族里的男人,看守把追的人全部拦在祠门外。满祠堂的男人,不用说是特地聚起来等筱月桂的,不知已经等了多久。

    族长说话了:“陈家祠堂,本不容女流。但是月桂小姐是女中豪杰,名满大上海,为本乡造福,陈族全体感谢。”

    男人都向筱月桂抱拳行礼,筱月桂也不说什么答词,只是向插着祖宗牌位的香案跪下,三磕头,然后站起来,在认捐簿上写下:“白银五百两助建本镇小学。”

    全堂轰然,一个个都在说:“五百两,五百两呐!”连门卫也被这个大数字弄得一时走了神,拦在外面伸长脖子看的小姑娘们趁机挤开他们,尖声欢呼着叫唤着冲了进来。

    黄佩玉除了去法租界工部局,每天都尽可能上老顺茶楼为他专设的套间,多则两小时,少则半小时,名是喝茶,处理上海滩洪门事务,但大多数时间是用来赌博。

    那后厅的办公室面对竹林,不像他自己家里,人多嘴杂,女人的唠叨叫他受不了。说到底他还是读书人出身,喜欢在这儿画画写写字,顺便处理各路人的难题。鸦片买卖,赌场闹事,妓院绑票,珠宝被盗,杀人放火。巡捕房抓人,吃了官司,需要去通融打点。

    但是老顺茶楼后屋最大的生意,是赌局。这里实际上是上海最大的赌场,只是不对外公开,要申请,要有人介绍,成为会员才能加入。赌法中西齐上:麻将牌九,吃角子老虎。轮盘赌台聚众喧哗,二十一点输赢立见,最为热门。

    有大赌客来时,常常黄佩玉亲自做庄家,才压得住阵,让人输了也认输。这个大赌场是黄佩玉最大的收入来源。

    黄佩玉坐庄聚赌时,余其扬总是在他身后站立,身份是保镖。关键时刻,他会做一些暗示,只用眼神,不做动作。

    筱月桂从川沙回来,就在床上躺了两天,浑身无力,也未发烧,就是吃不下饭,夜里也睡不好。黄佩玉要找医生来看,她不让。

    “你回趟川沙,就累成这样了,要不我就带你去老顺茶楼坐坐。”他坐在榻床上,用烟斗抽着雪茄,烟灰缸就放在窗台上。

    “等我好些了,我就陪你在那儿看那些大赌王怎么一掷千金。”她说。

    “还是看我怎么一赢千金吧!没有大把赢钱的机会,谁会甘心输钱?”

    “当然当然,你最明白。”她说。

    黄佩玉如遇到知己,骂起来:“那些人都不是这样说,说我是用别人的本钱豪赌。”

    “小人之心,黄爷听都不用听。”

    “你说得也是。”黄佩玉说,“青帮还和我对着干,大事不多,小事不断。什么‘青红不分家’,这完全是局外人有意一锅端!”

    筱月桂听得起了身,她看见黄佩玉的手一抬,一个好看的姿势。他倚窗站着,声音平缓下来,他说,洪门嘛,多少年来反清复明宗旨始终未改变,白刃起事此起彼伏,卧尸遍野不改其志。青帮喜欢和权势弄在一起,李鸿章设招商局海运漕粮后,青帮失了基地,正巧上海洪门尚未东山再起,所以呢,青帮乘机进据。

    “‘青红不分家’,其实不过是江湖上互说好听话罢了!”筱月桂说。

    “你一向是明白人。现在洪门在我手里,权势的事情有了钱,也什么都好解决。”黄佩玉灭掉烟头,抬脚就走了。

    三天后的中午,筱月桂乘一辆马车到西施餐馆门前,很巧,新黛玉的马车也到了,两人都挺守时。她脸色好多了,学当年式样,梳了一条辫子,红丝线扎着辫根。新黛玉还是打扮得浓妆艳抹的,披了根流苏片片的丝巾。

    两人坐下来后,新黛玉取一个盒子递过来,“你今天生日,我没什么给你的,就这件东西。”

    “难怪你说要见面。”筱月桂笑了。她打开盒子,是一只玉镯,常爷送她的礼物。她不敢相信,眼睛立即湿润了,缓慢地把玉镯戴在右手腕上,“姆妈,真是太意想不到了,你有这份心!”

    新黛玉说:“你当年硬塞给我,现在我借花献佛。”

    两人都有些伤感,好似掩饰住什么。两人叫来侍者,对着菜单,点了这家餐馆的特色菜:葱花鸡和豆腐干拌油炸花生米,要了一壶绍兴黄酒,说是要庆祝庆祝。

    “戏子不可能唱到老,早晚你还是得嫁人。”新黛玉叨起了一根香烟说,“来吧,抽一根,这纸烟方便。”

    “我不想嫁人。”筱月桂接住烟,拿起洋火柴,给自己点上,不过她哪怕陪新黛玉抽烟,也只是装样吸进去,“我不想属于哪个男人。再说,你不也是自己一个人过了一辈子吗?”

    “你别学我。”新黛玉说完,把筱月桂周身打量一下,“每次见到你,都觉得你真是比我有出息得多,什么都能弄出个新名堂。”

    “求生不易啊,我闲下来请老师上课,还要学几句洋文。没办法,我得靠自己。好在现在我与戏院谈成分红,这还是从你那儿学来的生意经,我不能像傻子一样,给我饷银就算了,现在戏院靠我大赚。”

    “幸好你不是我的头牌姑娘,否则我还得与你分红了?”

    “姆妈见笑了。我得要这份该是我的钱,我手下养了这么多人,谁人没有三灾两痛的,谁家红白喜事,我也得表示表示。暂时这日子还过得下去,那个黄佩玉答应的会给,但是别想多得到他一钱银子。”

    “女人嘛,能有这样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撑腰,就是万万大幸了,其他什么都得认命,强求反而添烦恼。拿我来说吧,我是开书寓的鸨母,”新黛玉把话绕回来,“我想嫁的人不会娶我,我不想嫁的人,何必自找活受罪?婚姻这桩事,十几年前,我就死了心,知命。”

    “这话该轮到我来说。”筱月桂说。

    落在她俩桌子上的光线渐渐转暗,天上堆了乌云,时间过去得匆促。两人的伤感都添了些无可奈何,但没有分手之意,筷子夹吃碟子里的花生米。就在这时,新黛玉看见余其扬跟着一个女人走进来,侍者领着,往楼上走。她给筱月桂递眼色,筱月桂一回头也看见了,那女人不是十分漂亮,脸上有点小雀斑,但很富态,看来是个有钱女人。

    新黛玉说:“我叫阿其上这儿来吃吧,你看我俩都没有吃这只小公鸡,请他来帮点忙总还是可以么!”

    “我第一次发现姆妈还挺能开玩笑的。”

    “这阿其以前很喜欢你。”

    筱月桂哈哈笑出声来,“别瞎闹了,没有的事。”

    “说了,你别不高兴。”

    “我为什么要不高兴?你说的是我配不上他,还是他配不上我?”

    新黛玉知道说错了,连忙说:“不是这意思。”

    “我与他总像这桌面与桌底,两个面,难得见到。不过这不是理由,”筱月桂对新黛玉说,“你明白,这不可能:我这副色相是要卖钱的,他那副扮相加武艺,也一样是卖钱的。我们互相卖给对方,两人都不值钱了。”

    这话让两个女人大笑起来。她们举起酒盅,碰了碰,一口干了下去。筱月桂心里却未笑,她和他都还像当年在新黛玉手下那样,都是为嫖客当差服侍的人,没有什么出息。

    与新黛玉分手后,她坐在马车上,心情不好,便绕道看街景。路经张园,她叫马车停。她走进张园,这儿常有品茶会。西洋式的楼台,与江南一带的园林风格不同,让人觉得新鲜。

    园子里处处可见池水,漂浮着荷叶莲藕,树木都是少见的名贵品种。她走过一座木栏石桥,觉得这儿有些像常力雄家乡的园林。

    她每次来,就会想起常爷。她一个人的时候,就免不了想念自己一生中的第一个男人。而一旦黄佩玉不在身边,却完全记不起来他这个人。黄佩玉是读书人出身,应当比常爷更知书达理,可是她从未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黄佩玉占有她,就像占有这园里一朵最有名的茶花,不带有感情。

    他喜欢在她的上面,她变换姿势,到最后他都会在她上面,压着她,从第一次开始,以后便成习惯。他咬着她左手臂上那文身月桂花,咬得她痛得大叫,他看着她左右痛苦摆动的脸,便在那一刻泄了。

    伤上加伤,痛上加痛,这时候她看见自己是不情愿的。只有一次,黄佩玉感觉到她的情绪,告诉她,他在外面承受东西太多,到她的床上就是需要来放松。这句话她懂。自此后,她都在与他做完事后,小心周到服侍他入睡,脸上心里都做到没有一点怨气。

    黄佩玉的占有欲,倒不是有意欺侮她一个人,他为人一向如此。不过这样一来,常力雄在她心里的位置越来越重要。经常,她与黄佩玉在床上时,常力雄出现在她的心里,她强迫自己想像是常力雄在与她睡觉。

    她现在才明白了,如果真正爱一个男人,在快乐的巅峰,便会产生幻觉。跟常力雄一起,她每次都险险地晕过去,而在那几分钟内,她会有非常奇怪的感觉,有一次印象极深:她在旧城城墙上等待常力雄,杨柳依依,暖风扑面,久等不来,忽然她明白了应当脱掉衣服。果然常力雄的双臂从背后抱住她,几乎要把她的身体夹碎。也不问她一声,就同她一起跳出城墙,翻滚着往下落。最后他们落到一个开满荷花的池塘上,她的脚掀动荷叶,荷叶弹了起来落了下去。他们抱在一起,变成荷叶上的两颗水珠,一会儿分开一会儿合在一起。

    从这样的幻觉中醒过来,她觉得无比的享受,抵达到该满足的止境。她在黄佩玉身上很难取得快乐。不过,只要她能误认为是常力雄在她身体里,快乐的感觉便像风中之鹤,展开双翅,等着掠过千万丈倾洒瀑布的峭壁,在那一刹飞起来,又会突然跌下波涛间的低谷。她充满欲望的身体便抛向岩石,像一快干燥的树皮,陡然撞得粉碎。以前那种美妙绝伦,只能如一粒安慰剂,在她的回忆中医治自己。

    那个月,她与常力雄成天泡在床上,有一天新黛玉故意以端汤为名闯进来,正好帐纱未放下。两人正在做事,常力雄在上面,她在下面,早已羞红了脸,眼睛躲开不看新黛玉。常力雄却不放开她,当没有看见新黛玉进来一样,他肌肉强劲,双腿反而把她夹得更紧。

    “我端来了点汤。”新黛玉自己倒不好意思了,她是妓家鸨母,一向不忌讳看到这种事,可是床上这两个人如胶似漆地粘在一起,而且这个男人又是常力雄,她受不了,只是自我解嘲地又说一句,“我送汤来。”

    常力雄的手正抓在她的Rx房上,“汤,好,那给我喝。”

    “我给你搁在桌上了。”

    “没看见,我口渴,又忙不过来。帮个忙喂给我喝!”

    新黛玉没法,只得红着脸坐到床边,把托盘里的汤端上给常力雄喝,他喝了一大口,喝第二口时便用嘴送给躺在身下的女子。两人继续做,新黛玉不敢走开又不敢留。而常力雄这戏剧化的袒露性欲的阵势,把他身下的女子的心捶得像鼓一样震荡。

    这一次波浪持续在峰巅上,一直到两个人都忍不住高喊起来,惊天动地,轰然炸开粉身碎骨之后,两人喘成一团,遍体汗水,身体未松开便坍倒成一团,昏了过去。在几分钟的昏迷中,做好长的梦。心和天空很像,没有中心,也没有边界,洒着阳光的海面,一波一浪永无结束,她在幻境里甜蜜地笑了。

    此情此景,把一辈子见惯风月的新黛玉看得目瞪口呆。事后,新黛玉拦住她,酸酸地说:“舒服死你了,小贱人!”

    一直到现在,新黛玉还拿这事开筱月桂的玩笑,怪怪地说:“那天的满足,你给黄佩玉三分之一,他的骨头都会酥成泥了。”

    黄佩玉与她就像蜻蜓点水,除了第一次在旅馆,因陌生而产生的刺激,以后他一夜很难有第二次来事。为了取悦黄佩玉,她尽心服务,也想让自己快乐,却越来越不成功。她的身体如一条有病的鱼无法腾飞,总是在浪峰未到达之前就先落了下去。

    她在心里遗憾。她一生的性经验,开始得太美妙,太兴奋,自从常爷惨死后,这么多年,就从未再重临那神奇境界,哪怕她在心里对自己叨念:“我要谢谢黄佩玉,他对我有恩。”一样没有用,再真诚也没有用。

    张园里游人不多。她走进一个亭子,看到池水对岸有幢房子,似乎里面座无虚席,连外面都围有一群人。她走过桥,挤进人群,看见厅里有一剪短发的清秀女子戴着眼镜在发表演说,听者多为女人,还有洋女人也在听。

    “妇女自身的原因,造成了妇女的命运。”她最多只有三十岁,声音很亮,“这天下是男人的,男人只管要‘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是我们女人自己呢,我们的确缺雄心,目光琐碎短浅,遇事没主见,拱手求男人做主。我们是没有主人便难受的一群没出息的奴隶!”

    筱月桂问一旁的短发女学生:“那人是谁?”

    但是大家都在全神贯注地听,生怕漏了一个字。她再问了一遍,那个女学生侧了一下脸,看到她富家太太打扮,掉过脸去,不屑答理。

    那演说的女子激昂起来,“我们要打倒不平等的男权主义!社会上打倒男为女纲,家庭里打倒夫为妻纲!”

    筱月桂等讲演结束,走到那个依然被人围着的演说者跟前,说她能不能问一个问题。这女人大概很少见到她这模样的听众,说请问。筱月桂就说:“你说得很全面,但不知为什么你避免提男女之事。你说,在床上,要不要打倒男为女主,女凑男趣?”

    那女子听了吓一跳,仔细地打量这个问话的少妇,刚想回答,却又自己打住。半晌,她才说:“你这问题问得——太好!女人不应当是男人泄欲的工具。不过我们不能提这一点,这会给妇女解放运动招来诬蔑。我倒希望我们有机会深谈。”她刚想打听筱月桂的名字,别的听众把她拉开去问问题。天色已经不早了,她无法再等下去,便匆匆往戏院里赶。

    她生日这天在张园见到这女子,留下印象深刻,她没有想到,多年以后,她们会有更多交道要打。

    国王舞台是一座英式剧场,有池座有包厢,还有一千个座位,将在这年七月落成。全新的舞台装备,说好等着上筱月桂的新戏作开张献演。

    这天上午十一点,请来的“说戏先生”刘骥,一边讲《蝴蝶夫人》的故事,一边放歌剧唱片中的名段《灿烂的一天》。筱月桂跟着吊嗓子,竟然在那个著名的高音符跟了上去,使在场的所有的人鼓起掌来。

    “真好听,”筱月桂说,“不过这个故事不好。东方女人发痴等西方男人?不干,不干。”

    说戏先生刘骥,是曾留洋学戏剧的高材生,中等个儿,戴着眼镜。他很耐心地说:“不是让你等,是剧中人物生离死别。《蝴蝶夫人》是西洋名剧啊!”

    筱月桂说:“剧中人也不干!西洋名剧也不行!我不喜欢痴头痴脑的女人。”

    刘骥说:“那么我给你说说王尔德的戏《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吧。”他刚从法国学了四年戏剧回国,便由人介绍来指导筱月桂的如意班。

    当时的“文明戏”,还是男扮女装,刘骥无法忍受。这个筱月桂却让男女同台演出,不顾社会指责。这个地方戏,专演市井俗事,而上海市民的生活,又越来越像西方。这点,也是刘骥完全没有想到的,筱月桂的戏班子,几乎像专门为他而设。

    刘骥对筱月桂介绍说:“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少夫人过生日的这一天,丈夫送给她一把扇子。少夫人怀疑扇子别有来头,丈夫另有他欢,结果发现她怀疑的丈夫新相好正是她失散多年的生母。”

    “这个故事不错。”筱月桂立即说,“只是要改,洋人名字拗口,中国人扮洋人也不像,唱上海话曲子就更荒唐。全部改成咱们上海人,上海故事。题目也要改——这样,干脆就叫《少奶奶的扇子》。”

    “这主意倒真不错!”刘骥也佩服地说,“那我明天就开始改成一个上海话歌剧。扇子改成檀香扇,温德米尔夫人就是少奶奶,欧林纳太太呢,让她变成一个妓女?不,交际花吧。那个勋爵则是一个上海小恶少。”

    筱月桂补充说:“这个丈夫呢是个势利鬼,那个恶少最好是个白相人,准备把跟她私奔的少奶奶卖给妓院。”她也为这样的改编前景激动起来——不用翻译,直接让人从洋戏改写,这是她从未做过的事。“你看大概什么时候可以拿出来?词还要配得上曲,你先写了我们再试。”

    “我日夜赶吧。”刘骥说。

    他的余音未完,筱月桂知道这要讲报酬,他是来说戏的,不是编戏。她说:“如意班跟你签个约,从戏园那儿分得的票房收入一成做你的润笔,怎么样?”

    刘骥心里估算一下,觉得这数字可能不会大。

    看到他脸上的犹疑之色,筱月桂就说:“这样,让刘先生担风险,不好。如意班给先生一次性稿酬吧。只要唱词写得上口入调,一次给先生五百元酬金。”

    刘骥一听,高兴之极。当时一个名教授年薪二百已令人艳羡。

    筱月桂让刘骥把他手里的《茶花女》和《娜娜》等西方小说译本借给她看。刘骥说:“我那里还有好多,要喜欢,都可以借给你。”

    “太好了,如意班聘你做文学顾问,以后每星期你都来给大家讲一次西洋名剧吧。如果写成剧本,当然另算。”筱月桂想了想说,“给大家开化开化头脑。”

    刘骥满载而归,觉得筱月桂真是个豪爽的老板。五百元买个尚未写的改编剧本,简直从天上掉下一个金馅饼,他喜出望外。后来,他为这一笔“高额”酬金懊悔不已,此剧常演不衰后,“一成”之数不下数千。既然是他选择谨慎,倒也无法诿过于人。

    只是,打这之后,他与说话做事大方爽快的筱月桂成了朋友,几乎全职为如意班做演出“艺术监制”。申曲这个本地乡巴佬剧第一次有了剧本和导演,并且用了新式布景,特地请了灯光师,变化灯光色彩,面目一新,美称为“上海歌剧”。

    报纸大标题:“少奶奶醉倒上海滩”、“筱月桂领导申曲革命”、“母女秘密不破,夫妻情意未离”、“新奇情节剧爆满一百天”。

    筱月桂堂皇的单人大化妆室,堆着千姿百态的花篮,这时电话响了,她说:“我不接。”

    李玉过来,拿起桌上的电话,一听对方说话,忙盖住话筒,转过脸来,“小姐,是黄老板。”

    筱月桂手里是粉扑,头发上夹了不少东西,只能让李玉拿着话筒,她声音甜蜜蜜地说:“老头子呀,这个新戏你至少要来捧一次场,肯定让你满意。知道——你忙你的吧,我晚上就直接回家。当然想你,一睁开眼睛就在想了。”

    她挥挥手,厌烦地示意李玉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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