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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自從她住進康腦脫路街54號的小洋房,彷彿秋冬極短,短到時光如梭,幾乎直接從秋末就跳入第二年春天了,毫無記憶的程度。這樣好,只能說明她心情好,一切都如她希望的在進行。

    房子裡面不是很大,但是極其精緻。兩層樓,樓下是一大廳,廚房,左右兩個睡房,是秀芳和李玉住,樓上有個帶浴室的主人大臥室,另有兩個房間。房子自帶的鍋爐在樓下廚房後,用煤可以燒出夠幾個人洗澡的水。

    筱月桂這才享用到抽水馬桶和自備浴室,此後,每天睡前的洗澡成了她的一大奢侈。的確,對於一個習慣在漂著糞塊的田裡插秧的女孩子來說,誰能想到生命會有如此變化?

    在二樓的一個房間裡,燙了頭髮的秀芳,用髮油將額前劉海倒捲成圈,像鶴那樣的驕傲。她把筱月桂的冬衣放入皮箱裡,專門去街上店裡買樟腦,又去望平街上從報童手裡買報,大報小報都買一份。她先處理樟腦,用一塊布包起來,夾裹在箱子的衣服裡面,才不怕生蟲。

    木几上花瓶插著幾枝美人蕉。她坐在沙發上,這才打開一張報紙,找有關筱月桂的消息。幾乎今天每一張報紙都有筱月桂的名字,秀芳歡叫起來。

    筱月桂在浴室,她在洗頭髮,旁邊有浴缸,水聲嘩嘩地響,完全聽不見秀芳在說什麼。秀芳拿著報紙走進浴室來,讓她看。

    筱月桂不在乎這種小風頭了,只是秀芳一直還那麼高興。

    三五牌香菸開始內裝商標牌,畫上是“海上第一花”筱月桂。

    當時的流行雜誌《閨房》,封面是她手握著最新款的電話機,穿著西式晚禮服的大照片,開篇第一個是講筱月桂的穿衣打扮。

    五洲大藥房的“魚肝油精丸”、“代參膏”,廣告上也是筱月桂穿著皮裘,作富貴少奶奶樣,弄姿作態的。

    連冠生園食品有限公司的月餅匣上,也是筱月桂那張俏麗的臉。

    上海四川路鋼筋混凝土橋落成,上鋪電車軌道,公共租界延請著名坤角筱月桂剪綵。

    “上海大遊樂場”開場,延請“上海申曲女王”筱月桂剪綵。

    湖北湖南有水災,筱月桂帶頭義演《給哥哥繡荷包》三天,籌募捐款,各名角和財閥紛紛響應,向受災區共捐出二萬銀元。所有上海的大小報都報道此事。

    熱鬧的南京路上,有軌電車吱吱地開著,那到站的鈴聲好聽地響起。漸漸地,筱月桂變成了十里洋場的一個所謂的“名女人”。

    雙親去世已經十六年。這個清明節,筱月桂終於覺得有臉面去家鄉掃墳。

    川沙老家依然是海邊一個鄉鎮。兩輛汽車一前一後直接開到鎮外墓地。有人替她拉開車門,她的一雙漂亮的高跟皮鞋先跨下乳白色的汽車,身體才跟著出來,穿著貂皮大衣和“玻璃絲襪”。她的腿修長漂亮,在所有的跟班保鏢中,一眼就能看清。

    專門請來的道士在做道場,擺上祭品,白幔翻飛,儀式莊嚴。筱月桂點香下跪,給父母的亡靈叩頭。

    雖然她有意避免進鎮子,在墓地也很快就被人認出來。

    馬上“筱月桂回來啦!”的聲音在全鎮叫了起來。

    她被手下人圍住,不讓人靠近,一直到儀式全部做完為止。

    從村子裡奔出大批人,小姑娘們奔在前頭,那些母親也停下手裡的活,跑出來看稀奇,只是不如小姑娘們瘋狂。筱月桂手下人設法攔阻,但擋不住,小姑娘們擁上來拖著筱月桂的手,“筱姐姐,筱姐姐,帶我到上海去。”

    “我會唱花鼓,我唱得好聽。”

    “我來唱兩句,你聽聽。”

    筱月桂的隨從把小姑娘們推開去,有的被推倒在地上。好不容易在這些發狂的小姑娘和少年人中間闢開一條路,李玉和秀芳跟著她坐進車子後排。兩輛汽車一前一後往鎮裡開,大群男女青年還是奔了上來。筱月桂往孃舅家去,那條一通到底的小街。

    針線雜貨店門開著,好像一切還是她父母在時的樣子。她七歲時跟在爹身前身後,幫爹記賬,同時還在孃的膝旁撒嬌,娘找不著她,就會拖長聲叫:“小月桂——小月桂回家!”

    筱月桂走過去,孃舅兩口子見了她,臉色大變,倒是筱月桂親熱地說:“我這次一來給爹媽上墳,二來看望你們。”

    孃舅說:“月桂不記恨當年,我們就千謝萬謝了。”

    “一家人哪說外人話,你們永遠都是我的孃舅和舅媽。”

    周圍看熱鬧一圈人,筱月桂對李玉說:“把車裡的禮物抬上來。”有匹布,兩瓶上等的酒和一對金耳環一條金項鍊。周圍看稀奇的鄰居嘖嘖有詞:“月桂重義!”

    “筱月桂出手真大方!”

    “大上海灘數一數二的紅明星嘛!”

    一個五六歲小男孩,穿了件背心,機靈地從屋裡鑽出來,跑到舅媽跟前,朝筱月桂好奇地張望,脆聲脆氣地說:“娘,阿姨長得真好看。”

    “這麼可愛的孩子,怕是我的表弟吧?”筱月桂笑著蹲下來,拉著男孩子的手。

    舅媽拍拍那孩子的頭說:“她不是阿姨,是你姐姐,叫姐姐!”

    “姐姐。”男孩沒有陌生感,細聲細氣地叫。

    筱月桂彎下身子,對男孩子說:“姐沒想到有你,下次專門給你補上禮物。”她順手給了小孩兩個銀元。

    舅媽說:“你舅舅和我盼孩子盼了這麼大半輩子,燒了多少香,拜了多少神,才有了。”

    筱月桂站直身體,“這孩子真逗人喜歡。若願意住進城,我願意接你們去享清福。”

    孩子高興地跳起來,“媽媽,我們去城裡。”

    舅媽搶著說:“去幾天也行。”

    孃舅拉拉他老婆的袖子,小聲咕噥:“你當年都不讓她進門,現在還好意思去。”那女人臉色一變,對丈夫說:“當時是你不讓進的,怎麼怪我了?”孃舅急忙放大些聲音:“月桂休怪舅舅,你現在有出息了,舅舅也替你高興。”他知趣地說,“至於進城吧,等孩子大一點。”

    “舅舅,看你什麼時候鄉下住膩了,就進城來。”

    筱月桂讓孃舅帶她去村裡祠堂。祠堂聚滿了家族裡的男人,看守把追的人全部攔在祠門外。滿祠堂的男人,不用說是特地聚起來等筱月桂的,不知已經等了多久。

    族長說話了:“陳家祠堂,本不容女流。但是月桂小姐是女中豪傑,名滿大上海,為本鄉造福,陳族全體感謝。”

    男人都向筱月桂抱拳行禮,筱月桂也不說什麼答詞,只是向插著祖宗牌位的香案跪下,三磕頭,然後站起來,在認捐簿上寫下:“白銀五百兩助建本鎮小學。”

    全堂轟然,一個個都在說:“五百兩,五百兩吶!”連門衛也被這個大數字弄得一時走了神,攔在外面伸長脖子看的小姑娘們趁機擠開他們,尖聲歡呼著叫喚著衝了進來。

    黃佩玉除了去法租界工部局,每天都儘可能上老順茶樓為他專設的套間,多則兩小時,少則半小時,名是喝茶,處理上海灘洪門事務,但大多數時間是用來賭博。

    那後廳的辦公室面對竹林,不像他自己家裡,人多嘴雜,女人的嘮叨叫他受不了。說到底他還是讀書人出身,喜歡在這兒畫畫寫寫字,順便處理各路人的難題。鴉片買賣,賭場鬧事,妓院綁票,珠寶被盜,殺人放火。巡捕房抓人,吃了官司,需要去通融打點。

    但是老順茶樓後屋最大的生意,是賭局。這裡實際上是上海最大的賭場,只是不對外公開,要申請,要有人介紹,成為會員才能加入。賭法中西齊上:麻將牌九,吃角子老虎。輪盤賭檯聚眾喧譁,二十一點輸贏立見,最為熱門。

    有大賭客來時,常常黃佩玉親自做莊家,才壓得住陣,讓人輸了也認輸。這個大賭場是黃佩玉最大的收入來源。

    黃佩玉坐莊聚賭時,餘其揚總是在他身後站立,身份是保鏢。關鍵時刻,他會做一些暗示,只用眼神,不做動作。

    筱月桂從川沙回來,就在床上躺了兩天,渾身無力,也未發燒,就是吃不下飯,夜裡也睡不好。黃佩玉要找醫生來看,她不讓。

    “你回趟川沙,就累成這樣了,要不我就帶你去老順茶樓坐坐。”他坐在榻床上,用菸斗抽著雪茄,菸灰缸就放在窗臺上。

    “等我好些了,我就陪你在那兒看那些大賭王怎麼一擲千金。”她說。

    “還是看我怎麼一贏千金吧!沒有大把贏錢的機會,誰會甘心輸錢?”

    “當然當然,你最明白。”她說。

    黃佩玉如遇到知己,罵起來:“那些人都不是這樣說,說我是用別人的本錢豪賭。”

    “小人之心,黃爺聽都不用聽。”

    “你說得也是。”黃佩玉說,“青幫還和我對著幹,大事不多,小事不斷。什麼‘青紅不分家’,這完全是局外人有意一鍋端!”

    筱月桂聽得起了身,她看見黃佩玉的手一抬,一個好看的姿勢。他倚窗站著,聲音平緩下來,他說,洪門嘛,多少年來反清復明宗旨始終未改變,白刃起事此起彼伏,臥屍遍野不改其志。青幫喜歡和權勢弄在一起,李鴻章設招商局海運漕糧後,青幫失了基地,正巧上海洪門尚未東山再起,所以呢,青幫乘機進據。

    “‘青紅不分家’,其實不過是江湖上互說好聽話罷了!”筱月桂說。

    “你一向是明白人。現在洪門在我手裡,權勢的事情有了錢,也什麼都好解決。”黃佩玉滅掉菸頭,抬腳就走了。

    三天後的中午,筱月桂乘一輛馬車到西施餐館門前,很巧,新黛玉的馬車也到了,兩人都挺守時。她臉色好多了,學當年式樣,梳了一條辮子,紅絲線扎著辮根。新黛玉還是打扮得濃妝豔抹的,披了根流蘇片片的絲巾。

    兩人坐下來後,新黛玉取一個盒子遞過來,“你今天生日,我沒什麼給你的,就這件東西。”

    “難怪你說要見面。”筱月桂笑了。她打開盒子,是一隻玉鐲,常爺送她的禮物。她不敢相信,眼睛立即溼潤了,緩慢地把玉鐲戴在右手腕上,“姆媽,真是太意想不到了,你有這份心!”

    新黛玉說:“你當年硬塞給我,現在我借花獻佛。”

    兩人都有些傷感,好似掩飾住什麼。兩人叫來侍者,對著菜單,點了這家餐館的特色菜:蔥花雞和豆腐乾拌油炸花生米,要了一壺紹興黃酒,說是要慶祝慶祝。

    “戲子不可能唱到老,早晚你還是得嫁人。”新黛玉叨起了一根香菸說,“來吧,抽一根,這紙菸方便。”

    “我不想嫁人。”筱月桂接住煙,拿起洋火柴,給自己點上,不過她哪怕陪新黛玉抽菸,也只是裝樣吸進去,“我不想屬於哪個男人。再說,你不也是自己一個人過了一輩子嗎?”

    “你別學我。”新黛玉說完,把筱月桂周身打量一下,“每次見到你,都覺得你真是比我有出息得多,什麼都能弄出個新名堂。”

    “求生不易啊,我閒下來請老師上課,還要學幾句洋文。沒辦法,我得靠自己。好在現在我與戲院談成分紅,這還是從你那兒學來的生意經,我不能像傻子一樣,給我餉銀就算了,現在戲院靠我大賺。”

    “幸好你不是我的頭牌姑娘,否則我還得與你分紅了?”

    “姆媽見笑了。我得要這份該是我的錢,我手下養了這麼多人,誰人沒有三災兩痛的,誰家紅白喜事,我也得表示表示。暫時這日子還過得下去,那個黃佩玉答應的會給,但是別想多得到他一錢銀子。”

    “女人嘛,能有這樣一個有權有勢的男人撐腰,就是萬萬大幸了,其他什麼都得認命,強求反而添煩惱。拿我來說吧,我是開書寓的鴇母,”新黛玉把話繞回來,“我想嫁的人不會娶我,我不想嫁的人,何必自找活受罪?婚姻這樁事,十幾年前,我就死了心,知命。”

    “這話該輪到我來說。”筱月桂說。

    落在她倆桌子上的光線漸漸轉暗,天上堆了烏雲,時間過去得匆促。兩人的傷感都添了些無可奈何,但沒有分手之意,筷子夾吃碟子裡的花生米。就在這時,新黛玉看見餘其揚跟著一個女人走進來,侍者領著,往樓上走。她給筱月桂遞眼色,筱月桂一回頭也看見了,那女人不是十分漂亮,臉上有點小雀斑,但很富態,看來是個有錢女人。

    新黛玉說:“我叫阿其上這兒來吃吧,你看我倆都沒有吃這隻小公雞,請他來幫點忙總還是可以麼!”

    “我第一次發現姆媽還挺能開玩笑的。”

    “這阿其以前很喜歡你。”

    筱月桂哈哈笑出聲來,“別瞎鬧了,沒有的事。”

    “說了,你別不高興。”

    “我為什麼要不高興?你說的是我配不上他,還是他配不上我?”

    新黛玉知道說錯了,連忙說:“不是這意思。”

    “我與他總像這桌面與桌底,兩個面,難得見到。不過這不是理由,”筱月桂對新黛玉說,“你明白,這不可能:我這副色相是要賣錢的,他那副扮相加武藝,也一樣是賣錢的。我們互相賣給對方,兩人都不值錢了。”

    這話讓兩個女人大笑起來。她們舉起酒盅,碰了碰,一口乾了下去。筱月桂心裡卻未笑,她和他都還像當年在新黛玉手下那樣,都是為嫖客當差服侍的人,沒有什麼出息。

    與新黛玉分手後,她坐在馬車上,心情不好,便繞道看街景。路經張園,她叫馬車停。她走進張園,這兒常有品茶會。西洋式的樓臺,與江南一帶的園林風格不同,讓人覺得新鮮。

    園子裡處處可見池水,漂浮著荷葉蓮藕,樹木都是少見的名貴品種。她走過一座木欄石橋,覺得這兒有些像常力雄家鄉的園林。

    她每次來,就會想起常爺。她一個人的時候,就免不了想念自己一生中的第一個男人。而一旦黃佩玉不在身邊,卻完全記不起來他這個人。黃佩玉是讀書人出身,應當比常爺更知書達理,可是她從未猜到他心裡在想什麼,黃佩玉佔有她,就像佔有這園裡一朵最有名的茶花,不帶有感情。

    他喜歡在她的上面,她變換姿勢,到最後他都會在她上面,壓著她,從第一次開始,以後便成習慣。他咬著她左手臂上那文身月桂花,咬得她痛得大叫,他看著她左右痛苦擺動的臉,便在那一刻洩了。

    傷上加傷,痛上加痛,這時候她看見自己是不情願的。只有一次,黃佩玉感覺到她的情緒,告訴她,他在外面承受東西太多,到她的床上就是需要來放鬆。這句話她懂。自此後,她都在與他做完事後,小心周到服侍他入睡,臉上心裡都做到沒有一點怨氣。

    黃佩玉的佔有慾,倒不是有意欺侮她一個人,他為人一向如此。不過這樣一來,常力雄在她心裡的位置越來越重要。經常,她與黃佩玉在床上時,常力雄出現在她的心裡,她強迫自己想像是常力雄在與她睡覺。

    她現在才明白了,如果真正愛一個男人,在快樂的巔峰,便會產生幻覺。跟常力雄一起,她每次都險險地暈過去,而在那幾分鐘內,她會有非常奇怪的感覺,有一次印象極深:她在舊城城牆上等待常力雄,楊柳依依,暖風撲面,久等不來,忽然她明白了應當脫掉衣服。果然常力雄的雙臂從背後抱住她,幾乎要把她的身體夾碎。也不問她一聲,就同她一起跳出城牆,翻滾著往下落。最後他們落到一個開滿荷花的池塘上,她的腳掀動荷葉,荷葉彈了起來落了下去。他們抱在一起,變成荷葉上的兩顆水珠,一會兒分開一會兒合在一起。

    從這樣的幻覺中醒過來,她覺得無比的享受,抵達到該滿足的止境。她在黃佩玉身上很難取得快樂。不過,只要她能誤認為是常力雄在她身體裡,快樂的感覺便像風中之鶴,展開雙翅,等著掠過千萬丈傾灑瀑布的峭壁,在那一剎飛起來,又會突然跌下波濤間的低谷。她充滿慾望的身體便拋向岩石,像一快乾燥的樹皮,陡然撞得粉碎。以前那種美妙絕倫,只能如一粒安慰劑,在她的回憶中醫治自己。

    那個月,她與常力雄成天泡在床上,有一天新黛玉故意以端湯為名闖進來,正好帳紗未放下。兩人正在做事,常力雄在上面,她在下面,早已羞紅了臉,眼睛躲開不看新黛玉。常力雄卻不放開她,當沒有看見新黛玉進來一樣,他肌肉強勁,雙腿反而把她夾得更緊。

    “我端來了點湯。”新黛玉自己倒不好意思了,她是妓家鴇母,一向不忌諱看到這種事,可是床上這兩個人如膠似漆地粘在一起,而且這個男人又是常力雄,她受不了,只是自我解嘲地又說一句,“我送湯來。”

    常力雄的手正抓在她的Rx房上,“湯,好,那給我喝。”

    “我給你擱在桌上了。”

    “沒看見,我口渴,又忙不過來。幫個忙餵給我喝!”

    新黛玉沒法,只得紅著臉坐到床邊,把托盤裡的湯端上給常力雄喝,他喝了一大口,喝第二口時便用嘴送給躺在身下的女子。兩人繼續做,新黛玉不敢走開又不敢留。而常力雄這戲劇化的袒露性慾的陣勢,把他身下的女子的心捶得像鼓一樣震盪。

    這一次波浪持續在峰巔上,一直到兩個人都忍不住高喊起來,驚天動地,轟然炸開粉身碎骨之後,兩人喘成一團,遍體汗水,身體未鬆開便坍倒成一團,昏了過去。在幾分鐘的昏迷中,做好長的夢。心和天空很像,沒有中心,也沒有邊界,灑著陽光的海面,一波一浪永無結束,她在幻境裡甜蜜地笑了。

    此情此景,把一輩子見慣風月的新黛玉看得目瞪口呆。事後,新黛玉攔住她,酸酸地說:“舒服死你了,小賤人!”

    一直到現在,新黛玉還拿這事開筱月桂的玩笑,怪怪地說:“那天的滿足,你給黃佩玉三分之一,他的骨頭都會酥成泥了。”

    黃佩玉與她就像蜻蜓點水,除了第一次在旅館,因陌生而產生的刺激,以後他一夜很難有第二次來事。為了取悅黃佩玉,她盡心服務,也想讓自己快樂,卻越來越不成功。她的身體如一條有病的魚無法騰飛,總是在浪峰未到達之前就先落了下去。

    她在心裡遺憾。她一生的性經驗,開始得太美妙,太興奮,自從常爺慘死後,這麼多年,就從未再重臨那神奇境界,哪怕她在心裡對自己叨唸:“我要謝謝黃佩玉,他對我有恩。”一樣沒有用,再真誠也沒有用。

    張園裡遊人不多。她走進一個亭子,看到池水對岸有幢房子,似乎裡面座無虛席,連外面都圍有一群人。她走過橋,擠進人群,看見廳裡有一剪短髮的清秀女子戴著眼鏡在發表演說,聽者多為女人,還有洋女人也在聽。

    “婦女自身的原因,造成了婦女的命運。”她最多隻有三十歲,聲音很亮,“這天下是男人的,男人只管要‘女子無才便是德’。但是我們女人自己呢,我們的確缺雄心,目光瑣碎短淺,遇事沒主見,拱手求男人做主。我們是沒有主人便難受的一群沒出息的奴隸!”

    筱月桂問一旁的短髮女學生:“那人是誰?”

    但是大家都在全神貫注地聽,生怕漏了一個字。她再問了一遍,那個女學生側了一下臉,看到她富家太太打扮,掉過臉去,不屑答理。

    那演說的女子激昂起來,“我們要打倒不平等的男權主義!社會上打倒男為女綱,家庭裡打倒夫為妻綱!”

    筱月桂等講演結束,走到那個依然被人圍著的演說者跟前,說她能不能問一個問題。這女人大概很少見到她這模樣的聽眾,說請問。筱月桂就說:“你說得很全面,但不知為什麼你避免提男女之事。你說,在床上,要不要打倒男為女主,女湊男趣?”

    那女子聽了嚇一跳,仔細地打量這個問話的少婦,剛想回答,卻又自己打住。半晌,她才說:“你這問題問得——太好!女人不應當是男人洩慾的工具。不過我們不能提這一點,這會給婦女解放運動招來誣衊。我倒希望我們有機會深談。”她剛想打聽筱月桂的名字,別的聽眾把她拉開去問問題。天色已經不早了,她無法再等下去,便匆匆往戲院裡趕。

    她生日這天在張園見到這女子,留下印象深刻,她沒有想到,多年以後,她們會有更多交道要打。

    國王舞臺是一座英式劇場,有池座有包廂,還有一千個座位,將在這年七月落成。全新的舞臺裝備,說好等著上筱月桂的新戲作開張獻演。

    這天上午十一點,請來的“說戲先生”劉驥,一邊講《蝴蝶夫人》的故事,一邊放歌劇唱片中的名段《燦爛的一天》。筱月桂跟著吊嗓子,竟然在那個著名的高音符跟了上去,使在場的所有的人鼓起掌來。

    “真好聽,”筱月桂說,“不過這個故事不好。東方女人發痴等西方男人?不幹,不幹。”

    說戲先生劉驥,是曾留洋學戲劇的高材生,中等個兒,戴著眼鏡。他很耐心地說:“不是讓你等,是劇中人物生離死別。《蝴蝶夫人》是西洋名劇啊!”

    筱月桂說:“劇中人也不幹!西洋名劇也不行!我不喜歡痴頭痴腦的女人。”

    劉驥說:“那麼我給你說說王爾德的戲《溫德米爾夫人的扇子》吧。”他剛從法國學了四年戲劇回國,便由人介紹來指導筱月桂的如意班。

    當時的“文明戲”,還是男扮女裝,劉驥無法忍受。這個筱月桂卻讓男女同臺演出,不顧社會指責。這個地方戲,專演市井俗事,而上海市民的生活,又越來越像西方。這點,也是劉驥完全沒有想到的,筱月桂的戲班子,幾乎像專門為他而設。

    劉驥對筱月桂介紹說:“所有的事情都發生在少夫人過生日的這一天,丈夫送給她一把扇子。少夫人懷疑扇子別有來頭,丈夫另有他歡,結果發現她懷疑的丈夫新相好正是她失散多年的生母。”

    “這個故事不錯。”筱月桂立即說,“只是要改,洋人名字拗口,中國人扮洋人也不像,唱上海話曲子就更荒唐。全部改成咱們上海人,上海故事。題目也要改——這樣,乾脆就叫《少奶奶的扇子》。”

    “這主意倒真不錯!”劉驥也佩服地說,“那我明天就開始改成一個上海話歌劇。扇子改成檀香扇,溫德米爾夫人就是少奶奶,歐林納太太呢,讓她變成一個妓女?不,交際花吧。那個勳爵則是一個上海小惡少。”

    筱月桂補充說:“這個丈夫呢是個勢利鬼,那個惡少最好是個白相人,準備把跟她私奔的少奶奶賣給妓院。”她也為這樣的改編前景激動起來——不用翻譯,直接讓人從洋戲改寫,這是她從未做過的事。“你看大概什麼時候可以拿出來?詞還要配得上曲,你先寫了我們再試。”

    “我日夜趕吧。”劉驥說。

    他的餘音未完,筱月桂知道這要講報酬,他是來說戲的,不是編戲。她說:“如意班跟你籤個約,從戲園那兒分得的票房收入一成做你的潤筆,怎麼樣?”

    劉驥心裡估算一下,覺得這數字可能不會大。

    看到他臉上的猶疑之色,筱月桂就說:“這樣,讓劉先生擔風險,不好。如意班給先生一次性稿酬吧。只要唱詞寫得上口入調,一次給先生五百元酬金。”

    劉驥一聽,高興之極。當時一個名教授年薪二百已令人豔羨。

    筱月桂讓劉驥把他手裡的《茶花女》和《娜娜》等西方小說譯本借給她看。劉驥說:“我那裡還有好多,要喜歡,都可以借給你。”

    “太好了,如意班聘你做文學顧問,以後每星期你都來給大家講一次西洋名劇吧。如果寫成劇本,當然另算。”筱月桂想了想說,“給大家開化開化頭腦。”

    劉驥滿載而歸,覺得筱月桂真是個豪爽的老闆。五百元買個尚未寫的改編劇本,簡直從天上掉下一個金餡餅,他喜出望外。後來,他為這一筆“高額”酬金懊悔不已,此劇常演不衰後,“一成”之數不下數千。既然是他選擇謹慎,倒也無法諉過於人。

    只是,打這之後,他與說話做事大方爽快的筱月桂成了朋友,幾乎全職為如意班做演出“藝術監製”。申曲這個本地鄉巴佬劇第一次有了劇本和導演,並且用了新式佈景,特地請了燈光師,變化燈光色彩,面目一新,美稱為“上海歌劇”。

    報紙大標題:“少奶奶醉倒上海灘”、“筱月桂領導申曲革命”、“母女秘密不破,夫妻情意未離”、“新奇情節劇爆滿一百天”。

    筱月桂堂皇的單人大化妝室,堆著千姿百態的花籃,這時電話響了,她說:“我不接。”

    李玉過來,拿起桌上的電話,一聽對方說話,忙蓋住話筒,轉過臉來,“小姐,是黃老闆。”

    筱月桂手裡是粉撲,頭髮上夾了不少東西,只能讓李玉拿著話筒,她聲音甜蜜蜜地說:“老頭子呀,這個新戲你至少要來捧一次場,肯定讓你滿意。知道——你忙你的吧,我晚上就直接回家。當然想你,一睜開眼睛就在想了。”

    她揮揮手,厭煩地示意李玉拿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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